土命
多少年前,我一直以為那一堆用來盤炕的土一定是幸運的。在沒有被挪動之前,它們和大部分自己的同伴一樣窩在野地的一角,多少年里不由自主的長一些莊稼或是野草,看不出哪一天會是個盡頭?,F(xiàn)在它們被我用車子拉回了村莊,被堆在了院子里。用不了多久,它們將以一塊塊土坯或是一團團泥巴的姿態(tài)變成一面土炕,從此告別了風吹日曬的日子,成為村莊歷史的一部分,成為我漫長一生的一部分。
一堆土的命運就這樣被我改變了。
細想起來,被我改變了命運的又何至于這一堆土呢?我在村莊里生活了一二十年,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也許還會生活上三四十年甚至五六十年,這期間,土將是我所能夠接觸到的最多的東西。每天一出門,我腳下踩著的路是土的,我眼睛里看見的建筑是土的,甚至就連我鼻子里呼進的空氣也少不了一些土腥;到了地里就更不用說了,等著我疏松的是土,等著我深翻的是土,等著我澆水灌溉施肥的還是土。每天和土打交道,難保不會有一些土因為我的粗心大意或是一意孤行而飛黃騰達或是一落中天。
比如落在我身上那些土,在我不分場合的拍打時,它可能落進了誰的飯碗,正好被這個只顧著吃的家伙吞進肚子里去了;鉆進我鞋殼里的土本來我沒太在意,可是當我逛進城里的時候我的腳實在硌得厲害,我不得不把它們倒了出來,而它們則輕而易舉的變成了城里的土,從此經(jīng)歷著城里的風雨,過起了城里的光陰;被我在內(nèi)急的時候尿過的那一堆土也不錯呀,它不但有幸見識了我的家伙,還在那一季變得異常肥美,結(jié)的玉米棒子幾乎無與倫比;而那一堆被我用車子往回拉時撒落在路上的土就沒那么幸運了,它們將不可避免的成為路的一部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要經(jīng)受著車輪的碾壓和無數(shù)雙腳的踩踏。
我蹲在院子里看著被我拉回來的那堆土?xí)r,腦子里不由想起了那些被我改變了命運的土。誰知道它們的日子過得怎樣,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我這個故人呢?而我即使有心去看看它們,誰又能保正它們還認得我,或者沒有再被別的人或東西挪了地方呢?而這一堆土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它們不但和我同在一個村子,同住一間房子,在接下來的無數(shù)個晚上或者困乏的白天,我將和它們一同入睡,一同醒來。我會隨時知道它們的樣子,它們的感受。而它們呢,也肯定會記住我的氣味,記住我在哪個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又是在哪個白天昏睡不醒夢話連篇。這一切躲得過別人但躲不過它們。在我將它們拉回家的時候,它們可能已經(jīng)知道這些了。它們知道了,但它們不會吭聲。
我用了半天時間把那一堆土和成了泥,拖成了坯,然后在把它們交給太陽和風弄干之后,又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盤好了炕。我往炕洞里塞滿了柴禾,點燃火之候,炕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直到把渾身的水分都出光了、出盡了,炕也就算徹底的完成了。那天晚上躺上去的時候,我興奮得半晚上睡不著覺,炕似乎也和我一樣,激動得一晚上熱情不減。我從炕的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滾到這一頭,炕的闊大立馬就顯現(xiàn)出了我的孤單。這使我不得不開始盤盤算著在不久的將來娶回一個女人,再設(shè)法讓這個女人給我生上一大堆的孩子,到了那個時候,炕就不顯得空了,我往后的那一些時光也就不顯得空了。而作了我的炕的那一堆土呢,也一定會覺得自己的這一段歲月沒有白白浪費,當有朝一日能夠再回到地里去的時候,那些已經(jīng)多長出了幾料莊稼的土們肯定會認出它們,肯定會問起它們這幾年的蹤跡,它們當然完全可以自豪地說,俺們也沒閑著啊,你們長出了幾料莊稼,可俺們長出了幾茬人呢!
誰能想到我躺在炕上的這些想法最終卻變成了一場空。當我背起背包的時候,當我最后一次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才知道這面土炕的理想是無法實現(xiàn)了。我背信棄義的中途逃離使得這面土炕連同這座土屋無一幸免的成為了棄物。往后的日子,它們將孤零零地蹲在村里,少人照顧,無人問津。直到一些風雨經(jīng)過,直到一些歲月流去,它們可能會在一片無盡的等待中絕望的倒塌。而我,那時已不再年輕,即便我留著最后一絲氣力回到了村里,站在那一堆曾經(jīng)留有我的氣味,我的夢想的土堆前,我可能已說不出一句話,流不出一滴淚。
歲月倒掉了我的房子我的土炕,歲月把我變成了一個老人,一個在所剩無幾的日子里磨磨蹭蹭的老人。再過上多少年,我已經(jīng)不在了,但那些土卻不會消失,被人搬走了它是土,被風吹散了它是土,即使被水泡成了泥,干了以后它還是土。土讓時間都沒有辦法,土讓時間都失去了耐心,而我短短的幾十年又能對它怎么樣呢?我自以為我當年改變了一堆土的命運,而事實上我只是讓土換了一個地方,經(jīng)歷了另一種生活。就像我頭腦一發(fā)熱出去闖蕩了多少年后,我還是我,土永遠都是土,在我挪動它之前是土,在我挪動它之后還是土。土永遠都是老樣子,而我卻無可挽回的老掉了。
土肯定一開始就看穿了我的年少無知。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有好多我們自以為是的事情,土其實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人往往用了一輩子,才勉勉強強的能看清楚一星半點。就像我老眼昏花的面對著那一堆土喃喃自語時,誰知道它又在哪里不言不語的想些什么?
草根
那些年,草總是會和我發(fā)生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在地理忙碌,很可能就是因為要對付那些比莊稼長得還要歡勢的草;我在村外的路上閑走,牽住我腳步的又多半是路邊那些伸展出來的草;即使是我在村子里迎面碰上的一個女人,她也極有可能就叫春草秋草或者是別的什么草。
——草在我生活過若干年的村莊無處不在,草在我的那一段歲月里四處扎根,蓬勃生長。
我曾經(jīng)用了整整一天時間翻好了一塊地,那些草根呀草枝呀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土底下。我原以為這樣我種下的那些種子就能安安生生無憂無慮的發(fā)芽成長了,沒想到過不了幾天,我的那些種子才剛剛冒出一點兒芽芽,那些草卻已經(jīng)嬉皮笑臉的長成了一片。我站在地頭一句話也沒說,我心想那些草大約是和我耗上了,它們可能是要試一試我究竟有多大的耐心和毅力。我立馬挽起袖子下到了地里。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我決定花上幾天時間,把那些長出來的草再一一拔掉,扔遠。我從地頭開始,一連拔了幾天。眼看就要拔到半中腰的時候回頭一看,我拔過的地方不知什么時候草又長了出來,它們在風的慫恿下?lián)u頭晃腦,有的還得意洋洋地沖我扮著鬼臉。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這才知道,我是拿那些草沒有辦法了。我不得不容忍它們和我的莊稼一起長大,容忍在來年的時候,有一些草籽或者草葉混進我打回來的糧食里,最終被我吃進肚子再排瀉出來,當作肥料上到我的那一片地里。
事實上,草在地里從來就沒有滅絕過。人試圖把它們從地里趕盡殺絕,人一代一代忙碌了多少年,結(jié)果往往是人把自己的生命都忙完了,草卻一季一季的生長著,從來都沒有耽擱過。我慢慢明白了這一點,在對待草的問題上就漸漸學(xué)會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何況,那些草也并非一無是處,好些時候人還用得上它們,求得到它們。譬如我圈里邊飼養(yǎng)著的那些豬呀牛呀馬呀羊呀的,它們的胃口總是好得無與倫比,而我少得可憐的糧食勉強只能喂飽我自己,對它們我就只能用青草或者干草招待了。那個時候,我掂著鐮刀背著竹筐走不了多遠就能割滿一大筐青草。我把它們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它們遮蓋了我的頭顱,我的上半身,遠遠地望去,好像不是我在走,而是一堆草在走。草借著我的雙腳走回了村子,草用自己的身體喂飽了那些豬馬牛羊,也讓我的院子里有了一些生氣,讓我的日子有了一些生機。
人接受了草以后,草也就和人親近了。偶爾出現(xiàn)在地里的草們好像也不是十分的礙眼,看起來也不會對莊稼的長勢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而那些長進村莊的草們誰知道是什么時候動身的,仿佛一夜之間,它們就長在了墻頭,長在了路邊,長在了院子的某個角落或是窗下的那一片空地,靜悄悄地,聞著村莊的氣味,人的氣味,一聲不吭的長到了冬天。等到來年,那些草還會再長出來,那個時候,它們可能已是拖兒帶女的一大家子了,它們緊緊的圍在一起,為首的那一個一定會興味盎然地向它的孩子們講述著它曾親眼目睹過的一個個故事。而那些故事總歸會和村子里的人們密切相關(guān)。比如那一個頭發(fā)花白,總喊叫著腰痛腿痛的老頭終于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第一場雪剛剛落過沒有幾天,他就急急忙忙的匆匆上路了;那個打了半輩子光棍的漢子一定是燒了高香,春天的時候,他孤寂的炕上終于多了一個如花似玉的新娘;而那個叫春草的心比天高的姑娘,她在多少次高考失敗后,終于收拾了那些書本背起背包遠走了他鄉(xiāng)。
草記著村莊里發(fā)生的事情。草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地目睹了村莊里發(fā)生的各種事情,草其實早就是村子里不可缺少的一員了。就像長在我窗前的那一蓬草,它爬上窗臺偷看過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偷聽過我輕狂的胡言亂語;它也許準備陪伴我一輩子,誰知一覺醒來卻不見了我的蹤跡。它會不會怪我不辭而別,會不會怪我狠心離去,會不會在剩下來的日子里面對著那一間空空蕩蕩的老房子,一年一年又一年,等待著我未知的歸期?
而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蕩了一年又一年,最終只找到了一處容身的房子,來盛放這一把不大象樣的年紀。偶爾的時候,我會想起那個村莊,想起村莊里的那些草。在人和草共同生存的村莊,草有意無意的深入了人的生命細節(jié),而人對于草的認識,往往還只僅僅停留于冬枯春榮。一年一年,村莊里總有些老人不在了,總有些孩子生出來,看不出多了一個還是少了一個。日子往前走,村莊也在往前走。只是總有一些人走著走著就被一個一個的日子給遠遠的扔下了,遠得永遠也回不來;而草卻年年會回來。草真正把根扎在了村莊,草才在綿綿無期的日子里像是村莊真正的主人;而人的根不牢,人注定了只能是村莊里生長一季的草。
牲畜
牲畜是那些牛馬驢騾的統(tǒng)稱。在村莊,日子多半時間顯得死沉活沉,人往往用盡了力氣,也不見得能推動一步兩步。人于是就想到了那些牛呀馬呀驢呀騾呀的。人把它們從圈里牽出來,鞍枷繩索往身上一搭,心情好的時候說上一半句好話,添上一半把好料;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句話也懶得說,半把料也懶得添,只把手里的鞭子輕輕的一揚,好多本該由人來做的事情就不得不由它們來出力流汗了。
——牲畜們替人把日子往前拽,村莊在那些日子里也就被推著朝前挪。
更多的時候,村莊遠遠地蹲在歲月的一角,晴天也罷,陰天也罷,看起來灰頭土臉的,仿佛永遠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其實村莊心里邊有數(shù),它像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圈套,像是一個表面溫和的陷阱。它知道什么時候會有一些人自覺地闖進來,什么時候會有一些牲畜自覺地闖進來,它甚至知道一個人、一頭牲畜會有那樣一些經(jīng)歷,會有一個怎樣的結(jié)尾。
一言不發(fā)的村莊確實是一個厲害的角色,好多發(fā)生了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它心里邊都清清楚楚,一樣也別想逃出它的眼睛,它的手心。
就像我在村莊里長了一二十年,我自以為有好多事情做得天衣無縫,但卻全被村莊看見了。有一年,我偷偷的爬上了鄰家院里的那棵棗樹,我把一樹的棗子糟蹋了一半,害得那個嘴巴很厲害的女人罵遍了半條街,氣歪了半邊臉;再一年,我趁著澆地的那個家伙打盹兒的功夫,悄悄地在水渠上開了個口子,讓那些水全部流到了我的地里。那一年,我的莊稼瘋長,而那個倒霉蛋的莊稼卻蔫黃枯干;又一年,我在河邊閑逛,有一個女子在河里洗澡。我躲在草叢里,她暴露在月光下。那個夜晚,我把她赤裸著帶進夢里,神不知鬼不覺的讓自己當了一回真正的男子漢——多少年里,我一直以為這些事情沒人知道,但村莊其實全看見了。人長在村莊里,人只是村莊孕育的萬千個生命之一。村莊不說話,但村莊什么都知道。
村莊眼看著我長成了一個小伙子,也眼看著一頭一頭的牛馬驢騾由幼年走到了壯年或者暮年。它們有的出生在村莊。在村莊某一戶人家的牲口圈里,它的母親因為主人某次蓄意的安排而獲得了一次風流的機會,也就是在那一次,它的命運便注定了要和這個村莊,這戶人家,這戶人家的牲口圈揪扯不清了。用不了多少時日,它長到了青年,用不上母親幫忙就能拉起一掛大車,拽起一把鏵犂。它會長得越來越健壯,它獲得的贊美也會越來越多。但就在它滿心歡喜的聽著那些好言好語的時候,它的母親已經(jīng)慢慢變老,在主人的眼里也越發(fā)的顯得可有可無。直到某一天,主人像處理一件多余的東西那樣,把它的母親交給了那個滿臉帶笑的屠夫。那個時候,它可能會長長的叫上一聲,但主人毫不理會,村莊一言不發(fā)。
那些從外面來到村莊的牲口們應(yīng)該是有些見識的,它們在別的村莊里已經(jīng)度過了一些光陰,最終帶著對那個村莊的記憶來到了這個村莊。它們知道怎樣才能少挨鞭子,怎樣才有可能在有限的時候獲取一點兒粗造的夸獎和精細的好料。它們把自己的寶貴經(jīng)驗埋在心里,沒事干的時候就咀嚼那些沒有多少油水的干草,順便的就把那些陳年舊事也給咀嚼了。逢到農(nóng)忙的時候它們也不偷懶,有多少力氣就出多少力氣。剩下的日子反正已經(jīng)不多,留著那些力氣倒不如換得主人的一個笑臉,也為自己掙下一個不錯的名聲。
這些牲畜們在村莊里的時候,我不可避免的會和它們打些交道。有時候,我牽著著它們中間的一個往地里送糞,有時候,我趕著它們中間的一個深翻一塊荒地。好多時候,我會和它們一樣汗流浹背,狼狽不堪。坐下來歇息的時候,那匹馬或者牛會嚼幾嘴地畔的草,發(fā)出幾聲低沉的叫。而我則會點然一支煙,一邊慢慢地吸著,一邊望著不遠處的村莊。
村莊的某棵樹下,應(yīng)該有一間屬于我的房子,不久的將來,在那間房子里也許還會有一個屬于我的女人。白天的時候,我們將在地里種下我們的糧食,晚上的時候,我們將在炕上種下我們的兒女。然后,我們的兒女們會一天天長大,那些我們使用過的牛馬驢騾們可能已換過了幾茬,而我們也老了,老成了后人們的一個記憶,老成了墓碑上的一個模模糊糊名字。而那些牛馬驢騾們的那一生就更是毫無懸念了,它們在村莊里辛辛苦苦的奔忙一輩子,到頭來也只能得到一個牲畜這樣籠統(tǒng)的稱謂,極少有那一個能留下自己的名姓。
牛馬們當時的那一聲低叫,不知道是不是心里的一聲哀嘆?
但我知道我看出了一點兒門道。也許就是在那一次,我看清了村莊的心思。村莊把好多人好多事都送走了,村莊按照自己的想法早已安排好了村莊里的一切,包括那些人,那些牲畜,那些房子,那些樹,那些雞呀狗呀貓呀鼠呀的,幾乎無一例外。村莊蹲守在歲月的深處,人生活在村莊里,人往往認為自己才是村莊的主人,其實在村莊的眼里人和那些牛馬騾驢甚至飛蛾鳴蟲似乎并無多大區(qū)別,村莊不會老去,但生命似乎從一開始就在邁向終結(jié)——在村莊面前,人和畜牲注定了都是匆匆的過客。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義無反顧的選擇了逃離。直到今天,我已在漂泊了好多年之后終于在一個叫做城市的地方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好多個夜晚,聽著窗外浪涌的喧囂,我會自然而然的想起那個沉默的村莊,想起那些曾經(jīng)和我朝夕相處的牲畜們。它們留在了村莊里,它們將毫無條件的按照村莊早已設(shè)定的程式走下去,直到某一天銷聲匿跡。
而我呢,早已沒有了剛剛逃離時的新鮮和興奮,我擔心的是,我急死忙活的投奔的這個被叫做城市的地方,誰知道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面目的村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