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件
漫長的時間中,我寫下一封書信
慢節(jié)奏的郵差,使書信吸足了濕氣。
我已是暮春里的一個詞
在向著你的漫長路途中:
滯后,鼓脹,微涼。
慢。慢啊。
而我,仍然贊美慢,郵差!
只有這樣,我的讀信人才會倍加地期待
那一邊的表情
從木頭桌面升起
你的等待的品質(zhì)成為木頭溫和的兄弟。
這封信穿越許多年的時間
我要看到你絕望的面容
看到你日益蒼老的身體。
而我的皮膚保持著黝黑的光澤
上面甲蟲移動
它們搬動著真實的問候語。
雨水在途中泛濫
障礙在不斷落實
你在那一邊的等待越來越漫長
等待得世界越來越薄。
而你,看到矮個子的郵差了么
他的墨綠色的制服,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路的盡頭了。
你要知道,我的滿紙的軟弱詞語
就要掉到你的內(nèi)心的空洞里去
它們要趕在你蒼老之前
為時間建筑一座甜美的墳墓。
在那里,藍天也彎下腰來
看著你我,慢慢在合成一個
——永遠的,永遠的:一。
音樂詩
你是住得這么的低
而我,我的住所,比這更低
那里有著《二泉映月》與《良宵》
它的起句把我?guī)吞?/p>
細小的琴弦悠長,而震顫,而起伏
它使得那杯白開水震蕩
杯中的透明的肉體
盛放著一部柔軟無骨的詩篇。
在這一天,詩句與樂曲糾纏一起
靈魂交給靈魂,肉體教育肉體
在低處,愛的形而上做得又小又精致。
在這一天,我頭暈過兩次
為音樂,為杯中的水
為在低處蕩漾的漣漪。
床單在飛行
它帶著我的所有詩篇向低空滑翔
它掀起我的氣息
布滿了這空洞的房間。
只有這時,我才說出
——我愛
愛此時,愛音樂
愛琴弦上的肉體的激情
愛空氣的中細小的淫蕩與甜蜜。
在此時
我此生的一個重要片斷
——消失在低處
消失在我的肉體與靈魂消失的地方。
一場雨
好多天了,這場雨,落得我心里發(fā)慌!
皮膚上的雨意正在生造詞匯
繼而沿著一冊書籍封面
滑落。它們幽幽地發(fā)著光
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生長
在指尖上結(jié)出極端的小果子
噓——。我是要小聲地告訴你
小小手飾的冰涼
在蕩漾
牛犢再次吃出青草的甜味
雨滴聲使玻璃彎曲
夜深了,在雨意里
我把一封信寫薄
它是我全新的皮膚
我的身體側(cè)面的幽光
越發(fā)地單調(diào),這樣涂改著五月的深夜
還有
我與你,被這個雨夜平分后
悄然跌落平地
細數(shù)雨中青草的氣息
今夜,我繼續(xù)坐在失眠的雨聲中央
使雨水一節(jié)一節(jié)地變涼
夜雨繼續(xù)帶著迷惘的表達
為我的身體制謎
我的恍惚比山崗更高
明晨,它要回到餐桌旁
重新安靜下來
重新開始一天的新生活
母親
這一天,睫毛悄悄掀開我的淚光
我用去了三分之一的心情去生存
用余下的三分之二心情去追憶母親
我追回了門前的流水
反射的水光照軟了過去的云朵
流水旁邊
一株小草上貼著我的臉
而母親的目光浮在我的上面
——秀秀,秀秀
清晨的名字柔軟而簡短
它藏在我雜亂的頭發(fā)下面
這一生
只讓我親愛的母親來呼喚
那一年,夏天過得有些快
秋天抓跑了我的一件花衣裳
而冬天與一分硬幣一樣冷
只有母親的臉龐與火爐一起溫暖閃爍
而我,把自己縮小成雙腳
藏在一雙棉鞋里過冬
身心在母親烤出的暖意里擴大
手握書本的母親
她的雙手也握著我的童年
——秀秀,秀秀
我的名字連著她的血肉與過往
我小小的驕傲被母親喊出
我小小的聰明與倔強被母親喊出
一如門前流水中的小魚蝦接受天空的歌唱
母親啊!可我童年的拐點來得太早
那個春天來得太突然太黯淡
悲傷與大地帶走了你的名字
你帶走了對你的秀秀的呼喊!
母親,如今門前流水依然
如今的舊屋已經(jīng)更加地陳舊
如今秀秀這個名字高翔在云朵的深處
今年的青草已經(jīng)再次返青
今年的清明將再次來臨
母親呵,我伏在大地表面深深呼吸
你的清冷的氣息在草尖上和著細雨
把我的身心再次顫栗、濡濕!
孩子
一個孩子,住在母親柔軟的衣襟里。
他穿越她的三分之一的旅程。
在小小的朗讀聲里口吃、成長。
并且飛跑,用哭喊和脾氣贊美母親的驚訝!
樹木低下頭來。用湖水的橡皮擦擦亮他童年的天
空。
用加法作他的衣裳。來去安全、快樂!
在親情的大廈中,他伸手觸摸——
移開父親這塊灰色的積木
母親是橙色的、粉色的、純藍的。
要走來走去。要被母親牽掛。
還要來回走動,用氣息吹亮母親黯然的容顏。
在家里,在路上,在學校,始終有著俏皮的姿勢。
而這時鬧鐘跳起來——
催促又一次的早餐:牛奶、面包和反復的叮嚀。
拍拍手。童年的積木被輕輕地搭著。
哦,穿越莫干山路的孩子
他的親愛的母親因此被他舉向頭頂——
被一片朝霞一陣歌聲慢慢地刷新、圍繞!
深夜之詩
夜的毒藥撒在睡眠上。它模仿頭發(fā)緩慢的生長。
黑暗也側(cè)著身。我也是這么地節(jié)省著床單——
與一個字母并列,書寫一頁深夜宣言。
我迷戀毒藥的細牙。這一次
由我來塑造它,迷人的時刻。
我浮起半尺,與毒藥等高。
接受它的轉(zhuǎn)身,低語。
我的睡眠,黑夜里毒藥的碼頭
坐著我戴眼鏡的情人
他這樣地坐著,取得黑夜彌漫的頹廢。
現(xiàn)在,唯有我來浮起這個黑夜。讓緩慢一詞出現(xiàn)。
緩慢:與毒藥混合,與孤獨的聽覺混合。
它是供我沉睡的國土。供我把痛延伸到心臟和清
風中。
而你,隨身攜帶沙子,在我甜蜜的內(nèi)部混合。
你的話交給跟隨你的那只螞蟻。
它把它們帶向更深處。
出現(xiàn)在今夜的這只螞蟻
對應毒藥的深邃和你的靜默
我歌唱它的細小的觸須
在兩人的談話之中尖銳地高舉。
我歌唱內(nèi)心的震蕩
歌唱毒性加劇的到來。
你坐著,比黑暗更加黑暗。
而今晚我拒絕黎明
共同的毒藥把染色體改變:血液加深,骨頭如炭。
一行死亡慢慢出現(xiàn)。與黑色對齊。
在無邊的黑暗中,我與你一起拒絕其它顏色的到
來。
永遠拒絕。
文一西路
文一西路。公交站牌是那么的薄
它切出一個下午。
切出梯形的陰影貼上行人的臉龐。
他不出現(xiàn)。
他送來了一塊陰影和許多行人。
他甚至送來許多輛滿載的公交車。
他不出現(xiàn)。
我的心也被貼上一塊陰影。
在文一西路,在站牌下。
在他站過的地方。
他怎么能不出現(xiàn)呢?
直到他站在我的面前。
我還以為,是昨天切下的那塊陰影!
在黑夜的中央入睡
入睡了,她在黑夜的中央
發(fā)著淺淺的光芒
她的鼻息,把黑夜蒙上一層玻璃紙,脆弱、透亮
這黑夜,一共有兩個孩子:
一個是她的孩子,一個是她自己
夢在這時,顯得是那么的遼闊、寧靜
夢中有著什么?
夢中的風無語,不發(fā)出聲音
夢中的水,飛上天空
與今夜的雨
一起回到期望中的宮殿
而我在失眠中寫下一行笨拙的文字
讓其中的一個單詞下滑
它是那樣緩慢地抵達地面。
它比我更加地固執(zhí)
輕盈、黑暗,拉住夢想的衣裳
一直不肯回頭
她仍然在暗色的夢境中。
她不動。暗夜飄舞。
但暗夜有幾只翅膀?
那只最黑的翅膀是她的心
為著黑夜的孩子
它把時間收籠,把愛的愿望深藏。
在小餐館
小餐館在新郵局的對面。
我是新郵局投遞給小餐館的
一封書信。
收信人卻遠在天邊。
安靜的我內(nèi)容豐富。
點菜過后的間隙里
時間在餐桌邊動了我一下。
門口有人在高歌缺陷
很多菜肴也一樣地
布滿了缺陷
只有一碗面條相對完美。
唉!更完美的是孤獨。
一如書信僅僅走到半路
清風吹拂,文字黑暗又沉默。
深夜的小餐館啊,店伙計已散
我再次回到了
黑暗中的一封書信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