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蛇,火蛇,火蛇”。李有根只要醒來,便使盡全力地叫喊著,驚恐同時也傳遞給了老婆和他的老生女兒。在他的叫喊聲中,她們不由要回頭四下里看一看,好像那火蛇倏地就會竄到身邊。
之后,李有根又無力地閉上紅腫的眼睛。
這些天,李有根一口飯也沒吃。他的老生女兒幫著母親撬開他的嘴巴,除灌點兒米湯水子外,他一口飯也沒吃,卻硬是支撐了一個多月,他的命其實太大了。
而李有根實際是個活死人了。老伴擔(dān)心米湯灌嗆了肺,老伴兒熬米湯不敢多放半把小米,可就那么少的可憐的一點稀米湯水子,竟讓李有根活了四十余天,這不能不說是奇跡。
郎中來看過幾次了,神婆跳了大神,陰陽也謝了土,但直至死前,李有根才清醒了那么一會兒。“火蛇,一條比檁子還粗還長的火蛇,向我追了過來,火苗呼呼地在我身后亂竄,把檸條、草都燒著了,我跑到了牛后頭了,?;仡^頂住了火蛇,全憑牛頂住火蛇了……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
李有根給家人還交代,他死后要火燒了,只葬骨灰,否則蛇會吃了他,火蛇會吃了他。他還要家人在他的棺木上,涂上一層煙垢,蛇嗅到煙垢味兒,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了,蛇就不會侵害他的骨灰了。他還交代,他吃了一輩子的蛇,死了蛇會尋著吃他的。
吃蛇,是李有根的最愛。
李有根吃蛇,并不是沒其他好吃的了,而完全是愛吃。李有根繼承了先人留下的百十畝肥田,一群羊,十多頭牛,光景過的其實很滋潤。李有根小的時候,一次跟放羊伙計出去玩,伙計逮了一條鋤把粗的黑花蛇,破肚剝皮,抱柴生火,等著煙火變?yōu)橐欢鸦鹱褧r,將白如漏粉一樣的蛇肉埋進(jìn)火籽里。不一會兒,一股特殊的香便彌散開了,李有根只覺得這香味兒入腦,在他雙眼盯著漸漸變?yōu)榛覡a的火堆,一次次舔著嘴唇的等待中,伙計刨出已經(jīng)變黃的蛇肉,撕了半截給他,并將剩余的半截送進(jìn)自己的嘴巴里。李有根學(xué)著伙計的樣子,也一口咬下去。
第一次品嘗了美味的蛇肉后,那攔羊的伙計成了李有根的知己。他有事沒事都要跟著伙計去放羊,等著伙計再抓一條蛇燒著吃。可說來也怪,那之后的兩個多月里,放羊的伙計再也沒能給李有根逮著哪怕一條小蛇。但在蛇冬眠的日子里,蛇肉的香卻一直折磨著李有根,那入口如豬油,嚼著似牛筋的蛇肉,讓他感覺天下從此無美味可言了。就是在夢中,李有根也一次次地嗅到了那股入腦的燒蛇肉的香味兒,甚至還在手里抓著半截子蛇肉吃著哩,卻讓母親給喚醒了--他抓住了母親的辮子。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春天來了,李有根盼到了蛇出洞的日子,好不容易逮了一條小青蛇,燒熟了卻沒有了去年的香味兒。攔羊伙計告訴他,蛇一個冬天沒吃沒喝,剛出洞瘦著哩,吃不成,要等到夏秋時候,上了膘才好吃了。但李有根不管蛇有膘沒膘,每天只管捉蛇,燒著吃白如漏粉一樣的蛇肉,盡管冬眠之后瘦著的蛇肉,不是很好的美味兒,李有根照吃不誤。
一次,李有根因吃蛇頭中了毒,差點兒送了命。從此,李有根能分辨哪些蛇有毒哪些沒毒了,吃起蛇來更是得心應(yīng)手。李有根還發(fā)明了吃蛇的多種方法。最堪稱絕活的,就是將蛇從頭剝皮,盤在泡好了水的黃米碗里,用慢火在鍋里蒸兩個時辰,揭開鍋蓋,滿屋撲香,再看老碗里盤著的蛇肉,蒸發(fā)似的不見了,都變成油滲入黃米飯中,隱約可見的是蛇的軟骨,如魚鱗似的,還盤成幾個圈兒。就著腌好的酸菜,吃上這么一碗蛇肉黃米干飯,能香上三天三夜哩!
還有泡酒法。將活蛇裝進(jìn)酒瓶,直接倒酒,蛇頭倏地竄起,李有根再把酒瓶倒置過來,蛇頭又倏地竄過,后復(fù)多次,蛇漸漸醉酒,標(biāo)本一樣的泡在酒中。聽說這種蛇酒,具有壯陽的作用,還有治風(fēng)濕的功能,但李有根不知喝了多少瓶自泡的蛇酒,就是硬不起來,像半截蛇肉一樣。以至婚后成家十多年沒能生一男半女。老父、慈母,也都在盼孫子的等待里,直到離世,也沒盼來媳婦的肚子能一天天大起來。
李有根其實遭受過一次群蛇的攻擊。那是一個盛夏,李有根聽見兩條狗發(fā)瘋似的狂吠,他起來一看,月光下滿院黑壓壓的蛇,像流水似的從大門道漫進(jìn)來了,兩條狗一邊咬著一邊退。李有根“媽呀”叫了一聲就要跑,卻被老父喊定,“蛇怕旱煙,快點兒點煙薰。”李有根父子兩人,本就是老煙洞,此時,兩把旱煙鍋,吞云吐霧,朝蛇群吹去。蛇的流水倒流出去了,一陣輕煙一樣的倒流出去了……
第二天,除被狗咬死的幾根半截子蛇外,在這次群蛇復(fù)仇中,死去的還有兩條狗。李有根父親說:“撞起煞了?!闭垇黻庩栔x土安頓了一番,卻不知都是李有根吃蛇惹下的禍。李有根心里卻明鏡似的,他更加了解蛇的習(xí)性了,之后,他家的房前屋后,多年來,只種老旱煙,每年端午節(jié),還要伙計們拉回幾車子的艾葉,編成辮子陰干,掛在院落各處。并將從老旱鍋里挖出來的煙垢涂抹在大門、小門的檻上--那可是針尖大小的一丁點兒就足以毒死一條蛇的東西??刹还茉鯓拥姆郎?,他家的雞,從那以后再沒下過一只蛋來,老母雞再也沒孵出來過一個雞娃來。
仇就這樣結(jié)下了!
李有根不僅更加瘋狂地吃蛇,喝活蛇泡的酒。還在蛇冬眠的日子里,去無定河畔搗毀蛇窩。他帶著一兩個伙計,尋著蛇洞,镢頭刨,鐵撳挖,甚至把發(fā)現(xiàn)蛇洞的崖壁,從下面整體刨倒--李有根稱這是“放紅崖”。有時崖剛放倒,蛇像水兜子似的一捆一捆,起初還能慢慢地蠕動,像在沙梁上撒了一泡尿似的,可很快就一動不動了。這一窩蛇,有時竟達(dá)幾百條,一下子就讓李有根給除滅了。
晚上,李有根叫上伙計,燃起篝火,一邊喝蛇酒,一邊吃燒蛇肉,快活似神仙。他們經(jīng)常這樣一直要折騰到半夜里,一直要折騰到酒足肉飽--這樣的篝火晚會,他們進(jìn)行了多少次,誰也說不清楚。但這樣的篝火晚會,卻因一個伙計的斃命而結(jié)束。那個伙計,手伸到布袋子里,又準(zhǔn)備抓一條大蛇剝皮,猛不防一條大蛇從他的袖洞鉆了進(jìn)去,在他驚叫蛇活了的一瞬間,那條大蛇竟然鉆進(jìn)他口中了,李有根順手逮住蛇尾,可怎么都拉不回這條帶著紅花的大蛇了,直至將蛇扯成兩截,可那伙計卻因氣悶喪命了。
李有根更加仇恨蛇了。平白無故,他為這個伙計賠了不少的土地家產(chǎn),他不明白這大冬天的,蛇怎么說活就活了--好在他是讓伙計抓蛇的,那要是他,死了的一定是他了,這倒值得慶幸。
但在此后的幾年里,李有根再沒去挖冬眠著的蛇,也沒進(jìn)行燒蛇肉吃的篝火晚會。他愛吃的黃米干飯蒸蛇肉和喝的泡活蛇酒,卻并沒有停下來。
一天,一個算命的白胡子老漢對李有根說:“要想有后,不再殺生”。李有根聽了反駁說“我沒殺生啊!”細(xì)思想了一會兒,又補充說:“豬、羊、牛,就是雞,我也沒殺過一只。”白胡子老漢反問:“那蛇呢?你殺了多少條蛇?”李有根一驚,這老漢真神,怎就知道他殺蛇了?這蛇原來也是“生”?回頭想再問老漢,可哪里有白胡老漢的影子。李有根心疑自己遇到神仙了。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李有根不再吃蛇肉,喝蛇酒了。
李有根四十五歲上,終得一女兒。李有根這個來之不易的老生女兒,卻患有先天不足的軟骨病,幾年里只會爬。五歲上才勉強站起,但走起路來一搖三擺的,像蛇一樣左右曲著走。李有根就恨起了蛇,仔細(xì)想了想,一輩子都下來了,就一樣的愛好,吃蛇肉,喝活蛇泡的酒,可聽了那白胡子老漢的話戒了。誰知生下女兒,還是這個蛇樣!
李有根又吃起蛇肉、喝起活蛇泡的酒來了。這回他吃的更絕,蛇剝皮后,還活蹦亂跳著,就讓他盤進(jìn)竹簽的牢籠,開始蒸飯吃了。蛇酒,他也作了改進(jìn),把活剝皮后的蛇泡到酒里,不再讓蛇醉酒而死,而是讓蛇在多半瓶酒,游動上三天三夜,然后睜著黑豆一樣的眼睛死去,再泡上七七四十九天才開瓶。這樣的蛇酒一開瓶,便有一股白霧狀仙氣飄出,裊繞不斷,李有根嗅著便有一種如仙得道的感覺,等幾口酒下肚,不用走路,感覺也輕飄飄的,似騰云駕霧的一般。
那天晌午,李有根去飲牛。牛順著舊路下河去了,李有根坐在溝畔上一邊抽煙,一邊四下里找蛇。忽然,李有根瞅見一條紅筷子一樣的小蛇,從眼前箭一樣閃過,鉆進(jìn)旁邊一棵沙蒿叢了。李有根緊吸了兩口老旱煙,鞋底上磕掉煙灰沫兒,又滿滿地裝了一煙鍋。
沙蒿叢里,有幾個小洞--那自然是蛇窟窿了。沒拿鐵撳,不好挖蛇。李有根在點旱煙鍋時,計上心頭,四下里摟了幾抱干柴,堆在沙蒿叢上,然后點著火。李有根得意極了,他看著火在沙蒿叢上噼噼啪啪地?zé)?,似乎越燒越?他更等著一條燒熟的蛇,成為他口中的美味兒。
一頭牛喝飽了水,已經(jīng)上來了。
突然,李有根看見蛇從洞里鉆出,在火里轉(zhuǎn)圈兒。他忙忙地又摟了一抱干柴投進(jìn)火里,并將幾棵濕沙蒿也連根撥起,投進(jìn)越來越旺的火里,在升騰彌漫的煙霧里,他好像嗅到了蛇肉的香來了。那紅筷子一樣的蛇,此時仿佛變大了也變長了,是啊,那紅蛇還在變大變長,像镢頭把子一樣粗一樣長了,像椽子一樣粗一樣長了,像檁子一樣粗一樣長了,吐著紅紅芯子,紅紅的芯子上還帶著火苗哩!
李有根撒腿跑到幾頭牛的后邊,帶著火的蛇追上來了,火苗把青草都燒著了。幾頭牛在退了幾步后,牛頭著地,奮力向前,用角死死地頂向火蛇?;鹕吲闹?,火苗亂竄,火蛇沒法向前了。一頭牛噴了一口水,火蛇像是退了一步。李有根將吸著的煙鍋,朝火蛇張著的血噴大口用力扔去,在火蛇躲閃時,他撂下牛跑了……
“火蛇,火蛇,火蛇”。李有根在一陣驚恐的喊叫聲里死了。老伴擔(dān)心李有根尸體僵了,硬的穿不上老衣,忙著叫來鄰居幫忙,卻發(fā)現(xiàn)李有根好像沒骨似的了,整個人好像一截草繩,軟得用不著一點力,就裝進(jìn)了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