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羅貴堂急匆匆地走出羅四嬸的家門,旋即又踅轉(zhuǎn)身,大步跨進(jìn)門里,從她家的門背后,抓起那面蒙著灰塵的大銅鑼,扭身走出門來,奮力敲了起來。急促而有點(diǎn)沙啞的鑼聲,頓時劃破了杏兒峁早春清晨的寧靜。
羅貴堂一邊敲鑼,一邊放開嗓子喊:“羅四嬸不行啦!羅四嬸不行啦……趕快到羅四嬸家!趕快……”
羅貴堂邊敲鑼邊喊叫,額頭上冒出了一層汗珠子。這個已六十大幾的漢子,從外表上看去,倒還健壯。但畢竟已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了,一著急,嗓子就沙啞了,真像他手里抓的這面大銅鑼,敲的緊了,聲音反而傳不出去了。其實(shí),羅貴堂豈止只是著急,更主要的是勞累。早年在村里當(dāng)支部書記時,他就累下了這么個“病”。一累,嗓子就沙啞了。那時,外村人在一起,當(dāng)說到杏兒峁的支書時,不少人就說,就是那個大高個,沙啞嗓子嘛!不認(rèn)得?眾人便立刻點(diǎn)點(diǎn)頭說,知道!知道!是個大好人、大好人啊!這幾天,他和老伴春瓜嬸一直日夜守在羅四嬸的病床邊,忙得連飯也吃不到嘴里。羅四嬸是個“五保戶”,羅貴堂兩口一直關(guān)照著她。去年冬天,奇冷,雪蠻多,不少上了年紀(jì)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聽人說,南賈村一個冬天就下世了三十多個老人。所以,過大年時,羅四嬸對羅貴堂倆口說,要不是你兩關(guān)照我,我……我早就走了哩,還過得了這個年啊……
過了正月十五,人們都說,這下冷不到哪里去了。不料,從西伯利亞刮來一股寒風(fēng),把羅四嬸一下子放倒了。羅四嬸一連幾天,湯水不進(jìn),緊閉著眼睛叫不醒。羅貴堂和老伴用平車把她拉到鎮(zhèn)醫(yī)院。她在醫(yī)院里住了三天,醫(yī)生就下了病危通知書。他兩口連夜把她拉回村里,趕天明時,羅四嬸便去世了……
羅貴堂敲著鑼滿杏兒峁轉(zhuǎn)了一大圈。這一圈轉(zhuǎn)得他滿身是汗,襯衣襯褲都粘在了身上,張著嘴不住地喘粗氣??墒牵?dāng)他回到羅四嬸家里時,羅四嬸的屋子里,依然是一片冷靜。只有老伴春瓜嬸獨(dú)個站在炕邊,沉著臉,望著用被子緊緊蒙著臉的羅四嬸。一見這情況,羅貴堂著了急。他二話沒說,扭轉(zhuǎn)身,跑出門,一股勁跑進(jìn)了村委辦公室。他打開門,放開大喇叭,羅貴堂對著話筒吼了幾嗓子。最后,連說了兩聲行動快點(diǎn)!快點(diǎn)!
羅貴堂火急火燎地走進(jìn)羅四嬸的家,站在院里的臺階上,打眼一看,他下意識地咧了下嘴,算是笑了一下。他看見,院子里已站下十來個男人,屋子里也有四五個婦女,她們正和自己的老伴一塊兒給過世的羅四嬸穿壽衣。繼而,他的眉頭,又皺了一下,輕輕地嘆了口氣。站在院子里的男人,都是貓著腰,駝著背,臉上的皺褶一個比一個深,盡管他們幾個都在盡心盡力地在院子里忙碌著,看得出已是使上了吃奶的勁兒,在幫助羅四嬸。不,是幫助羅貴堂辦事兒。羅四嬸的喪事要靠他們出力干哩。眼下,在杏兒峁,處理這樣的事情,確實(shí)離不開這支老年生力軍。
羅貴堂站在臺階上,笑著招了招手,老伙計(jì)們,過來過來!咱們把羅四嬸這事合計(jì)合計(jì)!又抬高了下嗓門說,無論咋樣,咱們都要把羅四嬸這事辦好。九十多歲的人了,苦苦地在杏兒峁活了一輩子,也該讓她入土為安了!院子里的人,立刻便聚攏到羅貴堂的身邊。撲在最前面的是羅春元,他是羅貴堂在村子里當(dāng)支書時的支部委員、民兵連長和治保主任。當(dāng)年,羅貴堂總夸他是精忠保國的干將。在村子里,除了自己本職范圍內(nèi)的工作而外,凡是支部委派他干的事情,他都積極接受,保證出色完成任務(wù)。當(dāng)年的這個貼身干將,如今也已頭發(fā)全白了。他遠(yuǎn)遠(yuǎn)走來,總像是空中飄來一個白氣球。這會兒,他盯著羅貴堂的臉,笑著說,老支書,我看啊,眼下,能扶上馬干點(diǎn)事兒的,主要的就是咱們在場的這些人啦。還有幾個沒到場,剛才聽說,狗元到太原看兒子去了,蛋兒到北京301醫(yī)院看腿去了,還有乙丑、銀河、三娃這幾個,也不知干啥去了,反正眼下都不在村里。咱們這些人,先商量一下給羅四嬸打墓的事。村里沒了年輕人,羅四嬸這墓,咱們拼著老命,也要打好哩!
聚攏在一起的幾個老漢都雜亂地應(yīng)和著。
羅貴堂心性軟,眼圈兒立刻泛紅了。為了不讓淚珠滾下來,他的臉抽搐了幾下,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下,壓在他的心頭的正是打墓這個事兒。去年秋天,埋葬保娃老漢時,為打墓的事,確實(shí)讓他傷透了腦筋。老漢去世的那天早上,羅貴堂就組織人給老漢打墓。但是,數(shù)來數(shù)去,杏兒峁這個百十戶人家村子里,只能數(shù)出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就這還是人家從省城臨時回來探家的。羅貴堂親自跑到人家家里,動員再三,才礙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情面留下來打墓。羅貴堂不管他的臉色多難為情,也不管他回到省城如何向老板編織超假的理由,但總算是抓住了一個年輕人。原先,村子里打墓是排了隊(duì)的,年輕人都編了組,一組下來,輪另一組。如今,年輕人都進(jìn)城打工去了,原有的次序也就打亂了。正在屋子里忙活的一個女人,見羅貴堂老支書著急的樣子,忙從屋里走出來,建議說,咱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次序往下排,沒有人的,可以叫他出錢嘛!羅貴堂聽了,大聲說,自強(qiáng)媽啊!眼下,咱不是缺錢,是缺人!缺人!沒有人,拿錢干啥?自強(qiáng)媽紅著臉說,當(dāng)今就是錢的世界,聽人說,只要有錢啥事咱也能干成!羅貴堂火暴暴地說,你別把錢的地位抬得太高了!有了錢,就啥也能辦了?好,我給你一億元,你把我的像片掛在天安門城樓上,行么?自強(qiáng)媽紅著臉扭身退到了人背后。嘴里還咕噥道,這……這哪里行呢?這不是抬杠子的話么!羅貴堂又漲紅著臉說,有了錢咋辦?打個墓,還用掏錢到外村雇人?要是這樣,咱杏兒峁人的臉,今后往哪兒擱呀!沒有年輕的,咱們年紀(jì)大的上!說啥也不能花錢到外村雇人打墓,咱杏兒峁的人死光了?好,我算一個。羅貴堂的話一落音,羅春元立刻也上了手。接著又有幾個人報了名。打墓的人馬很快就湊齊了。年紀(jì)大的人心勁往往超過自身的力氣。干了兩天一夜,墓總算按時打成了,可是,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一個個都累得爬下了。據(jù)說銀元老漢還悄悄地吐了一口血。事后,羅貴堂對羅春元說,年輕人都到城里掙錢去了,村子里留下一大堆老骨頭。咱這村子里還咋發(fā)展?退一萬步講,不大發(fā)展也罷,如果,再碰上打墓這樣壓手的事兒,咋辦?
真是到急處出奇事。老支書的話剛落音,他的面前就神奇般地出現(xiàn)了兩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走在前邊的是個胖乎乎的大高個。他面色黝黑,臉上的肌肉瓷實(shí)得像磚塊,張嘴說話,露出一嘴白牙。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說,我叫馬馳,你們就叫我小馬吧!又指了下緊跟在他背后的白凈臉盤的瘦低個,說,他叫小牛。此時,屋子里的婦女們,也涌到院子里來了。這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對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都瞪圓眼睛,呆在了那里。叫小牛的年輕人忙說,不要怕、不要怕。我們是好人。小馬也連忙說,叔伯大嬸大娘們放心,你們不用怕,我們是“愛心救助隊(duì)”的人,知道你們這里有了困難,特趕來獻(xiàn)愛心。剛才,在門外,叔伯們的話,我都聽清了。打個墓,在我們年輕人這里,算個啥呀!等會兒,我們過來幾個人,幫你們打墓幫你們出殯埋老人,中不中呀?
大伙兒仍在愣怔中,一個個癡眉傻眼地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小馬和小牛卻眨眼間從他們的面前消失了。
羅貴堂的目光下意識地向院門口移過去,半天,才又慢慢地扭過頭來,疑惑地說:“這、這就日怪了!咱杏兒峁的人能有這大的運(yùn)氣?自己村的里的小伙子跑光了,到了咱們需用人的時候,人家就自報家門,來到了咱們面前。這該不是做夢吧?‘愛心救助隊(duì)’,這些人是干啥的呀?”
老伴兒春瓜嬸站在大伙后面,踮起腳,沖著羅貴堂說:“你倒忘了,前天晚上,電視上不是也有人在搞愛心救助嘛,這些人就像當(dāng)年學(xué)雷鋒一樣,到處幫人做好事。送錢、送物、幫助人解決困難問題,真好,想不到咱們這里也有了這樣的好人,你看,咱們打墓正缺年輕人,他們就來了,這下咱們就不用發(fā)愁打墓的事了!”
羅貴堂若有所思地說:“聽口音,這倆小伙像是河南人……”
春瓜嬸又說:“咱甭管人家是河南人嘛,還是山東人,全國到處都有好人。眼下,只要能給咱們獻(xiàn)愛心,幫助咱們給羅四嬸打墓,就成!”
二
小馬和小牛離去沒有一個時辰,就領(lǐng)著五個小伙子返回來了。想不到的是還多來了三個穿戴入時的大姑娘。姑娘們一來,就和屋子里的女人們?nèi)诤驮谝黄鹆?。她們銀鈴般咯咯咯的笑聲,使這些上了年紀(jì)的女人也立刻來了精神。屋子里沉默悲哀的氣氛,隨之被歡樂的笑聲所代替。春瓜嬸說,咱們就和這些女娃娃一塊熱鬧熱鬧吧!羅四嬸已快九十多歲的人了,歿是歿了,但也是喜喪。姑娘們幫著老女人們干活兒,也邊干邊笑,實(shí)在像是辦喜事。就在女人們在屋里熱熱鬧鬧干活兒的時候,小馬和小牛便領(lǐng)著幾個小伙子到地里打墓去了。羅春元為他們在前面領(lǐng)路。到地里后,應(yīng)從何處下線,哪里動锨,羅春元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羅四嬸家里就正式起了事。搭棚的搭棚,抬桌凳的抬桌凳,壘灶的壘灶,老漢老婆、男的女的,亂麻麻一片。從羅四嬸家進(jìn)進(jìn)出出,來來往往,實(shí)在很像那么回事。羅貴堂對此頗有感慨,他心里說,羅四嬸一生勤儉,為人和善,老了身邊無兒無女,落了個“五保戶”,死后能有這景況,也算過得去了。多虧眼下的世道好,要在過去呀……他不愿再想這些,想到地里看看小伙子們打墓。不料,剛走出門,羅春元就領(lǐng)著那幾個打墓的小伙子回來了。羅貴堂沖著小馬和小牛說:“多謝啦,年輕人!”
小馬說:“大叔還客氣啥呀!這是我們‘愛心救助隊(duì)’應(yīng)當(dāng)干的事,不謝不謝!”
羅貴堂笑瞇瞇地看著小馬、小牛,覺得這些年輕人真是要多親有多親,他真想把他們抱起來在院里轉(zhuǎn)幾個圈子。他連忙端了盆熱水,讓他們洗臉。小馬連忙接住臉盆,故意虎起臉,埋怨道:“怎能叫你給我們干這事兒呀!”說著,便從羅貴堂的手里,接過了臉盆。
小馬小牛這一伙年輕人,不僅打成了墓,次日,羅四嬸出殯,他們又幫忙抬棺材、下葬,一切都干得挺賣力。直到羅四嬸的墳堆豎在碧綠的山崖頂以后,他們才和杏兒峁的人們一起回到了村里。
后晌,太陽已經(jīng)偏了西,小馬、小牛和他們的“愛心求助隊(duì)”才離開了杏兒峁。鄉(xiāng)親們已從內(nèi)心里愛上了這伙年輕人。他們離開時,那場面,那情景,實(shí)在感人肺腑。他們幾個在前面慢慢地走著,鄉(xiāng)親們?nèi)盒桥踉掳愕馗谒麄儽澈螅苿又樗榈牟阶?,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盡管小馬、小牛和那幾個大姑娘,扭回身來,連連揮著手,打著拱,喊,大叔大伯、大娘大嬸,你們回去吧,再見啦!再--見--啦!但鄉(xiāng)親們還是不停步。一直把他們送出杏兒峁村,送得快到狀元墳邊了。他們才陸續(xù)慢慢地站下來,直望得這些年輕的身影,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梯田里,眼前變成綠蒙蒙的一片曠野時,才扭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羅貴堂回到家里,倒頭便睡,說是勞累,還不如說是興奮。興奮過后往往使人覺得累。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腦子里時而一片空白,時而像電視上飄字似的飄過那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笑臉。突然,“咯叭”一聲,電燈亮了。站在炕下面的春瓜嬸,笑著說:“天已大黑了,從后響睡到現(xiàn)在,這下睡好了吧?”
羅貴堂咂咂嘴說:“睡什么好啊!能睡得著嗎!”
春瓜嬸笑著說:“我見你緊閉著眼,一動不動,還以為你睡得挺香哩!”
羅貴堂說:“我心里總是想著他們啊!這幾個年輕人好,好呀!咱們啥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呢!”
春瓜嬸難受地說:“他們走了,我心里空落得像少了腸子沒了肝。在屋里待不住,到村里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心神不安,像丟了魂似的,不知道該往哪兒立站!”
羅貴堂說:“這個味道不好受。的確是不好受啊!”
羅貴堂一輩子愛見的就是年輕人。他常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論是國、省、縣,或者是鄉(xiāng)鎮(zhèn)村子,只要能出幾個年輕的好苗子,后面的日子就好過了。他剛在村子里當(dāng)支書時,也正是三十歲的盛年。把杏兒峁這個小山村,能搞得在省里掛上號,國家級大獎也捧回兩個,原因就是他手下有一把子年輕人,使得羅貴堂一口氣在村支書的位置上干了二十多個年頭。到了五十八歲時,他找到鄉(xiāng)里,找見王書記,進(jìn)門就說,王書記,讓我下臺吧!王書記說,干得這么紅,下什么臺呀下?羅貴堂說,讓年輕人上,會干得更紅。咱杏兒峁這四個輪子會跑得更歡。咱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一直在號召干部年輕化,我是雙手擁護(hù)!他果斷地辭了職,讓村子里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接了他的班,還來了個支書、村長一肩挑。這個青年,名叫宏昌,果然干得挺出色。村民們齊聲為他叫好,羅貴堂也滿臉是笑。不料,宏昌干了三年多點(diǎn),就找到羅貴堂的家,他先笑了一陣才說,叔啊,給侄兒幫個忙吧!羅貴堂忙縱身站起來,問,啥忙?宏昌說,代我把肩上的擔(dān)子挑了吧。羅貴堂沉下臉說,這咋成?再說,這大的事能是咱叔侄倆說了就算的?宏昌笑了下說,我已給駐咱村的曹鄉(xiāng)長說了。曹鄉(xiāng)長說,他同意。還說,讓你代理他放心。過兩天,他還要叫鄉(xiāng)里王書記親自給你談這事。羅貴堂又問,讓我代了你,你干啥去?宏昌笑了會兒,才說我想到城里求發(fā)展。羅貴堂說,去掙大錢?宏昌笑了笑,點(diǎn)點(diǎn)頭說,對對對!發(fā)展就是掙大錢嘛!羅貴堂一時無語,他緊閉著嘴,心里掂量了很一會,才說,要是這,我支持你!還是年輕人,比我們這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心明眼亮點(diǎn)子多,想得遠(yuǎn)!根據(jù)你的條件,我相信你進(jìn)城后,發(fā)展會挺快的。宏昌忙說,謝謝大叔!便興沖沖地離開了羅貴堂的家。當(dāng)時,和宏昌一起進(jìn)城的還有三個年輕人。羅貴堂掂量了他們的條件,也都點(diǎn)了頭。臨走時,還讓老伴包了餃子,請他們來家喝了兩杯酒。
宏昌這一走,兩年都沒在杏兒峁閃面,到了第三年過春節(jié)時,竟然開著小汽車回村里來了。這一下,震動大了。過罷春節(jié),便又有幾個年輕人,帶著媳婦進(jìn)了城。只一年時間,過春節(jié)時,都鼓著腰包回來了。鄉(xiāng)政府便抓住了杏兒峁這個好典型,先寫個經(jīng)驗(yàn)材料報到縣委,后又發(fā)了個通報,全鄉(xiāng)幾十個村子的目光便都聚焦到杏兒峁。曹副鄉(xiāng)長是杏兒峁的駐村干部,以為這是他的成績,頭便大了。他似乎覺得杏兒峁有他駐村,才成了眼下的杏兒峁。他還到其他村子里到處講,講得人們都想把自己孩子送進(jìn)城去掙錢,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這塊料,進(jìn)城后能干得了什么,只要能設(shè)法進(jìn)了城。一時,這一帶人們的攀比風(fēng)刮得挺厲害,總認(rèn)為去省城比在縣里風(fēng)光,到北京又比在省里有臉面,好像越跑得遠(yuǎn),就越能發(fā)展。年輕人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竟把進(jìn)城務(wù)工看得和當(dāng)年參軍一樣光榮,誰不出去,誰就顯得沒出息。后來,連羅貴堂的兒子兒媳也要外出打工。
那天吃罷晚飯,兒子敬澤和媳婦繁花相跟著來到了他的房里來找他。兒子是個痛快人,進(jìn)門就說,爸,媽!我倆也要去北京啦!羅貴堂委實(shí)吃了一驚,忙問,你準(zhǔn)備進(jìn)城干啥去?兒子說,到那里看看再說,咱這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嘛。繁花的剪紙剪得好,看能不能從這方面發(fā)展發(fā)展。坐在羅貴堂老漢背后的春瓜嬸忙說,我還以為是要干啥大事哩,原來是準(zhǔn)備去剪窗花呀!北京人誰買你的剪紙呢!人家都是玻璃窗,用不著貼那個!羅貴堂悶聲悶氣地打斷老伴的話說,別說啦,不去!兒子眼珠一翻,問,咋?羅貴堂強(qiáng)壓下心頭的火苗,耐心地說,還咋哩呢!爸這完全是為了你們好啊。對你們下一步干啥,我早為你們安排好了。所以,咱不去!兒子沒問他是咋安排的,卻說,不,我得去哩!繁花也得去!曹鄉(xiāng)長已找我們談了兩次話了,他對我們說,你倆絕對不能往后退,你是老支書的后代,不能拖后腿。你倆順利地進(jìn)了城,杏兒峁農(nóng)民進(jìn)城務(wù)工的指標(biāo),就算完成了。羅貴堂一縱身子站起來,吼,怎么,農(nóng)民進(jìn)城務(wù)工,還有下的指標(biāo)?我找他去!便下了炕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羅貴堂摸黑到了鄉(xiāng)里,上了二樓,敲開了曹副鄉(xiāng)長的門。曹副鄉(xiāng)長正在看電視,情緒極好。一見羅貴堂,他拍著右邊的長條沙發(fā)笑著說:“坐,坐,老支書!快來看會兒電視。當(dāng)今這電視上,都是女人厲害,一個個都像是吃人的母獅子,動不動就大喊大鬧,大哭大叫,真怕人啊!哈哈哈!”
羅貴堂沒有落座,臉沉得快滴下水來,他聲音梗梗地說:“曹鄉(xiāng)長,今年這外出務(wù)工,怎么還有給各村下的指標(biāo)?”
曹副鄉(xiāng)長說:“有。咋能沒有哩!咱杏兒峁這回是二十八個,夫婦倆口去的只算一個。不限制一下,村里走得沒年輕人了,新農(nóng)村還咋建設(shè)?”
羅貴堂沉下臉說:“你算算,若要按你下的這指標(biāo)數(shù)目辦了,咱杏兒峁留在村的,就只剩下一些老婆老漢了!”
曹副鄉(xiāng)長仰起臉,想了很一會,猛然“噗”地笑了,說:“呀!可不!”旋即,站起身來手指在羅貴堂的胸膛上點(diǎn)了幾下,說:“這回就這樣吧!指標(biāo)已公開了。誰叫咱杏兒峁當(dāng)了這方面的好典型呢!當(dāng)了典型就得帶頭啊!”說著,便拍著老漢的肩膀連聲哈哈地笑。
羅貴堂為這事是很嚷鬧了一陣子的。就是在他的嚷鬧聲中,杏兒峁的年輕人都進(jìn)了城。兒子敬澤、兒媳繁花他也沒有能挽留住。不過,兒子敬澤很懂事,離家時還給爸媽說得挺順和,他說,爸,媽!人家曹鄉(xiāng)長的話我得聽哩!曹鄉(xiāng)長是我和繁花的入黨介紹人,咱才入了黨,就能不聽人家的話啊?所以,你還是讓我們?nèi)グ?聽到這里,羅貴堂倒是咧嘴笑了一下。兒子走后的一個多月里,羅貴堂一想起這事來,臉就陰沉下來了。至此,羅貴堂頭上的稱謂便更亂了。叫他“老支書”他答應(yīng),叫他“老村長”他也答應(yīng),不愿意稱官銜的,叫他老叔、老伯、老爺爺他也聲叫聲應(yīng)??傊?dāng)今,他管著村子里所有的事,鄉(xiāng)里不論開什么會,只要有通知,他就去了。大多數(shù)的會只是聽聽算了。羅貴堂是大伙信得過的人。不少人家進(jìn)城后,便都把大門上的鑰匙留在他跟前,如碰上啥壓手的事了,能有個關(guān)照。羅貴堂就把這些鑰匙一溜兒掛在自家屋里的墻上,出來進(jìn)去好隨時檢點(diǎn)。應(yīng)人事小,誤人事大,咱應(yīng)下人家娃們囑咐的事了,不經(jīng)常放在心上,咋能對得住人啊!羅貴堂這樣想著,得空兒便坐在屋子里,盯著那一溜鑰匙,盯著盯著,便不由得瞇著眼睛笑了,他仿佛看見了從每個鑰匙后面浮現(xiàn)出的一個個笑臉。他禁不住自言自語道,狗日的,別掙錢掙得把咱杏兒峁也忘了,這里可是生你養(yǎng)你的地方啊!
三
杏兒峁不大,可是小得靈巧,讓人喜愛。再加之文化底蘊(yùn)深厚,早年就遠(yuǎn)近聞名。它沒有跌在山洼里,卻是高高地站在山頂?shù)囊粔K小平原上。村子周圍,溝下嶺上到處是一片柿樹林,綠汪汪的像大海,杏兒峁像大海中的小島。柿子樹的壽命據(jù)說是很長的。此處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柏樹想知千年事,一路跑去問老槐,老槐不知道,跑去問老柿。”
杏兒峁?jié)M村百十戶人家。據(jù)說,這里剛有村子的模樣時,只有二十多戶人家。家戶不多,人煙稀少,自是有些凄涼。但這里的人們個個勤勞善良,干起什么來,幾十戶人團(tuán)結(jié)得像一家人那樣齊心。叫人稱贊的是,這里早早就辦了個學(xué)校。當(dāng)時,各地辦的均為私塾,唯有這里是全村人花錢創(chuàng)辦,所以,不叫私塾,叫“書房”。所以,外面的人就叫這里是“書房村”。書房村的子弟們比其他村的娃娃識的字多,又能寫會算,再加上娃們懂禮貌、守規(guī)矩,所以,縣上的不少店鋪里,都喜歡雇用書房村的年輕人。一時,書房村這個小山村,在全縣叫得很響,人們見了書房村的人都要另眼相看。
清朝乾隆年間,書房村有個青年,上京趕考,一舉中的,成了狀元。這消息真能把整個縣城震得翻個個兒。京城報喜的隊(duì)伍,一路吹吹打打,彩旗招展,直奔書房村而來??h城里的一些人,跟在報喜的隊(duì)伍后面看熱鬧,有些人不知不覺就跟到了書房村口。來到書房村時,后面跟的足有二百多人,黑壓壓一片,占了有半個村子。這個狀元后來在湖廣兩地為官,口碑極好。不想積勞成疾,三十六歲時就棄世而去。當(dāng)?shù)厝藶榱苏闷渌鶠?,紛紛集資準(zhǔn)備為他厚葬,并修建祠堂以紀(jì)念他。但死者留有遺言,懇請?jiān)嵊诶霞摇皶看濉薄l`柩運(yùn)回那天,村民們,敲鑼打鼓,秉燭焚香,于十里之外,迎接亡靈。全村人大祭三天,安葬在村東邊那個山崗上。至今,離村子四里遠(yuǎn)的橢圓形土丘就是“狀元墳”。為紀(jì)念這位為自己村爭得榮譽(yù)的人,村民們便把“書房村”改名為“狀元墳村”。八國聯(lián)軍進(jìn)北京,慈禧太后倉惶西逃,她一口氣逃至五臺山,在此住了月余,驚魂甫定后,便又起駕西奔。行到這里時,慈禧下令停止前進(jìn),她挑開簾子,下了轎,慢慢地四處望了一圈,便輕聲問,這里是什么地方啊?話傳出去,過了會兒,便有人跪稟道,回老佛爺話,此處叫狀元墳村。慈禧不由得皺了下眉頭,自言自語地道,多好的風(fēng)水寶地啊!怎么起了這么個名字!掃興!慈禧迷上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特意在這里住了一夜。臨走時,她傳旨更換村名,說,你們看,這個村,多像一個黃黃的杏兒,放在一個平展展的玉石盤上。就改名叫杏兒峁吧!這里從此成了杏兒峁村。據(jù)說,慈禧太后當(dāng)時正在興頭上,隨即令人拿來紙墨筆硯題寫了村名。至今,鑲嵌在村子北邊磚墻上的石刻就她的親筆題字。這事兒后來傳得很遠(yuǎn)。外地人不一定知道縣名,卻知道杏兒峁。羅貴堂在村里當(dāng)支書那些年,他常去外地參觀,在河南、山東,都碰到過這樣的情況,回來后,他一想起這事,就樂得哈哈直笑。
羅貴堂上任杏兒峁支書時,才三十歲。他上任之初,縣委書記李旭初來村里檢查“三夏”工作,他匯報了半個多小時,就被相中了。李書記回到縣里的第三天,就給公社里去電話,叫羅貴堂到縣上來見他。他接到通知后,立刻進(jìn)了縣城。李書記開門見山地說,貴堂,調(diào)你到縣委來工作愿意么?羅貴堂笑著咬了咬嘴角,說,怕咱干不了。李書記說,我看行。先借調(diào)吧!羅貴堂借調(diào)到縣委辦工作,按說該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可是,羅貴堂總是蔫不拉幾的提不起精神。李書記便把他叫到辦公室,悄悄地問貴堂,你是咋了?怎么總是這個樣子?羅貴堂吞吞吐吐地說,不怎么樣啊!就是……就是夜里睡不著覺。李書記笑著說,是想媳婦了吧?羅貴堂紅著臉說,人家還沒有娶來媳婦哩!李書記仰起臉,哈哈笑了一陣。羅貴堂伏在李書記面前的桌子上,下巴在手上蹭來蹭去了好一陣子,才猛然抬起頭,說,李書記,讓我回杏兒峁吧!李書記又笑著說,這是咋了呀?羅貴堂說,我就是想我們的杏兒峁想得睡不著啊!李書記點(diǎn)點(diǎn)頭說,原來是這么回事呀,此話咋不早說呢!羅貴堂才仰起臉說,前幾天,我就想給你說哩,可是,和秘書辦的小焦商量了一下。小焦批評我說,不好好給公家干事的人,是不愛國。年輕人不愛國家豈不是大問題么?他這話我并不十分同意,心想,愛家鄉(xiāng)還不就是愛國家么?可是,我又不愿意當(dāng)面反駁人家。是咱和人家商量事情,又不是人家主動教訓(xùn)咱,用不著和我人家把話說下那么清楚,就把話窩在肚子里了。也沒敢在你面前露半點(diǎn)聲色。李書記聽罷,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好!又過了兩天,便通知他回了杏兒峁。
羅貴堂一頭扎進(jìn)杏兒峁,干了近三十個年頭的支部書記。幾十年來,羅貴堂靠著村里這一茬又一茬的年輕人,把杏兒峁搞得熱火朝天。年終總能從鄉(xiāng)里、縣里、省里捧面錦旗和鏡框。每年都有幾個現(xiàn)場會在杏兒峁召開。縣上的干部都說,杏兒峁是個“金剛鉆”,別看它小,可是啥樣的大活也能拿下來。讓羅貴堂站在臺上談經(jīng)驗(yàn),他也談不下幾條,總是說,要把工作干好,總得有人啊!這些年,我就靠的是村子里的年輕人,沒有這股力量,我就沒了辦法……
去年,深秋時節(jié),縣里乘農(nóng)活松下來的時候,召開了一次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現(xiàn)場會。文件下到杏兒峁,羅貴堂就去了,在縣賓館報到的那天,負(fù)責(zé)報到的姑娘仰起臉問羅貴堂,老同志,你是村支書?他搖了搖頭。姑娘又問:是村長?他又搖了搖頭。姑娘“嘻”地笑了聲,放下圓珠筆,抿了下嘴,笑著說,大伯,你跑錯了!這次參會的是各村的支書和村長,你既不是支書,又不是村長,咋能報到領(lǐng)文件包呀!羅貴堂臉熱了一下,說,我雖不是支書、村長,可是這兩個職務(wù)全都在我肩上放著哩!恰好這時鄉(xiāng)里的曹副鄉(xiāng)長也來報到,聽見姑娘這話后,便連忙大聲喊,小呂,你不認(rèn)識呀!這是咱杏兒峁的老支書嘛,前些年,杏兒峁能紅下那個樣子,全靠他哩!讓他報到吧!姑娘撅著嘴說,那他們村現(xiàn)任的支書、村長呢?曹副鄉(xiāng)長說,都進(jìn)了城了。姑娘又說,村里的頭兒都進(jìn)了城,村子里的事就不管啦!曹副鄉(xiāng)長咕噥道,管嘛!咋不管哩!這不是來了代管的人了嗎?看這女娃,說下那么多干啥!快叫報到吧!姑娘遲疑了會兒,才把一個圓鼓鼓的紅色文件包遞給羅貴堂。
這一切,羅貴堂實(shí)在有點(diǎn)受不了。過去,他當(dāng)村支書那些年,不論在縣上開啥會,還沒有走到報到的桌子跟前,遠(yuǎn)遠(yuǎn)地就有人向他打招呼,大伙親熱得像親家見了面。哪遇到過這樣令人尷尬的場面!
這次的會議只開了兩天。兩天來,他的肚子總是圓鼓鼓的。有股氣在他的肚子里滾上滾下不安生。會議結(jié)束時,鄉(xiāng)里派來一輛面包車,他悶著頭上了車,再也沒有吭聲。
面包車停在了鄉(xiāng)政府大門口,就不走了。人們從車廂里涌出來,雜亂地說笑著四散了。羅貴堂下了車,閃身一邊,待曹副鄉(xiāng)長從車上下來,他招著手把他叫到一邊,小聲說:“曹鄉(xiāng)長,你饒了我老漢吧!杏兒峁這層天,我是不能再頂啦!請你另聘高明吧!”
曹副鄉(xiāng)長忙說:“咋了?咋了?好好的嘛,開了兩天會,倒成了這個樣子?”
羅貴堂說:“會是開得好著哩!人家的村子建設(shè)的那么好,我看得心里像點(diǎn)著了火。杏兒峁這天,我是無力再撐啦!咱們村的年輕人都擠到城里去了,城里擠炸啦,村里掏空啦!夜里,全村靜得像墳場,我真怕哩!杏兒峁這天,像咱國家一樣,得要年輕人來撐哩!曹鄉(xiāng)長,我這個意見,你得考慮哩!”
曹副鄉(xiāng)長忙說:“考慮嘛,咋能不考慮哩!過去你說的哪句話,我不考慮呢!不過,年輕人進(jìn)城去,是件好事嘛,讓他們在城里發(fā)展起來,對咱杏兒峁也有好處”!
羅貴堂聲音梗梗地說:“城里能發(fā)展,咱農(nóng)村的天地這么廣闊,就不能發(fā)展啊?”
曹副鄉(xiāng)長打斷羅貴堂的話,沉下臉大聲說:“看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哩!誰說農(nóng)村里不能發(fā)展啊!只是,說到底,村里到底沒有城里發(fā)展快。你村過春節(jié)不是開回兩輛小車么?這不是比去年又多了一輛么?”
羅貴堂下意識地拍了下巴掌,這是他說得上勁時的習(xí)慣動作。他說:“讓年輕人進(jìn)城,我支持。宏昌進(jìn)城不是我首先支持的么?還有今年過春節(jié)又多開回一輛小車的文臣,不也是我支持的么?就說宏昌吧,他搞防水材料已經(jīng)好些年了,這技術(shù)放在大城市里肯定發(fā)展快。他不是真的已經(jīng)發(fā)了嘛?我是說,組織農(nóng)民進(jìn)城,是需要進(jìn)行研究的,看看這個人適宜不適宜進(jìn)城,進(jìn)了城能有多大發(fā)展,絕不能一鞭子吆。我杏兒峁吃鄉(xiāng)里這‘一股風(fēng)’的虧是夠慘啦!前幾年,鄉(xiāng)里下文件,號召大力發(fā)展果樹,而且,還下了指標(biāo)。一股風(fēng)刮過來,把我們塬下面的柿子樹全砍了,全栽上蘋果樹。但蘋果樹不適宜在這里生長,結(jié)的果子只有核桃大,才又砍了蘋果樹,換成柿子樹。柿樹發(fā)木慢,等到能掛果,就又把五個年頭扔過去了,一來一去這十年里,我杏兒峁村民的損失,敢算嗎!另一股風(fēng),就是這股進(jìn)城風(fēng),你們還發(fā)了文件,下了硬指標(biāo)。好嘛,指標(biāo)的任務(wù)完成了,人也吆到城里去了??墒撬瓦M(jìn)城的人,咋樣呢?能適應(yīng)城市生活,有條件的,發(fā)了,嗯,是有幾個人,宏昌就是頭一個。有不少人是倆口兒在城里的工地上和泥、搬磚,還有的是擺小攤、開小飯店掙點(diǎn)錢往回寄。有個叫三娃的,自身?xiàng)l件不行,小攤也擺了,小飯店也開了,不僅沒弄下錢,還塌了一屁股爛賬,老父老母又在家里病著,兩個老人眼巴巴地等著錢來治病。三娃急了,和城里才認(rèn)識了的幾個毛小伙子跑到一戶人家去搶錢,他們搶了兩大把票子往出逃,女掌柜不放他們,拽住一個人的襖領(lǐng)不放手,大聲呼叫著有賊,有賊!這伙賊急了,一刀子過去,便把那個女人戳死了。眼下,人已進(jìn)了監(jiān)獄,過大年前,我還去那里看了一眼,送了些麻花。
四
這天早晨,羅春元來到羅貴堂的家,進(jìn)門就說,“老支書,我見小馬和小牛啦。”
羅貴堂忙說:“啥時候?”
羅春元說:“昨天天擦黑?!?/p>
羅貴堂說:“你咋不把他倆叫回來呢?這幾天,我還總想著他們。嗯,這伙年輕人好。埋葬羅四嬸,要不是他們啊……”
這時,羅春元慢慢地坐下來,臉用力地抽搐了幾下,壓低聲音說:“昨天后晌我到南窯地里挖苦苣菜,菜挖好后,我提上籃子回家時,不由自主地往狀元墳?zāi)沁吰沉艘谎?,竟然看見了小馬和小牛?!彼穆曇魤旱每煲牪灰娏恕?/p>
羅貴堂說:“你看清是他倆嗎?”
羅春元一拍巴掌,肯定地說:“是!是他倆。天雖說快黑了,可是,我看得很清楚,他們在狀元墳下站著,還猴子一般爬到墳頂,跳來跳去?!?/p>
羅貴堂咧著嘴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到了狀元墳了,也不說到村里來看一看啊!”
次日清晨,羅貴堂對老伴說:“昨天夜里我夢見小馬和小牛了!我跟著他倆,跑到這,跑到那,一夜沒睡安然。跑得人好乏呀!”
春瓜嬸笑了笑,輕聲說:“白天想啥,夜里就會夢啥?!?/p>
羅貴堂說:“我是想,他們倆前天都到狀元墳前了,咋的不來村里看看?”
春瓜嬸咬著嘴角笑了笑,沒再說啥。猛然,院子的上空烏鴉哇哇地叫了兩聲。春瓜嬸心里犯病,忙端了盆子臟水就要往院子里潑。扭身出了房門,沒有聽見院子里的潑水聲,卻聽見春瓜嬸在院子里喊:“他爸,出來呀,你快看誰來了!”
羅貴堂連忙走到屋門口,便看見小馬和小牛站在院子當(dāng)心。他驚呼一聲便撲出了門。這時,大門外又走進(jìn)兩姑娘,春瓜嬸連忙撲上前,一把抱住她倆,便一塊兒走進(jìn)屋里。
在屋子里坐定后,春瓜嬸問:“小馬,哪個是你媳婦啊?”
小馬指了下那個圓臉盤姑娘,說:“秀芝?!?/p>
圓臉盤姑娘滿臉通紅。她略微欠了下身子,重又坐下來。
春瓜嬸指了指這個瘦高個姑娘接著說:“那么,這個就是小牛的媳婦了!”
瘦高個姑娘也是滿臉通紅,她微低著頭,小聲說:“我叫惠青。”
春瓜嬸笑著說:“人上了年紀(jì),就記不住你們的名字啦。前幾天,你們來時已問過了,這不又忘了!今后,我就叫你們小馬媳婦、小牛媳婦吧!”
兩個女人羞紅著臉,相繼跑出門,站在了門外的臺階上。小馬連忙走到門外壓低聲音嚷:“都給我進(jìn)去!”兩個女人這才又噘著嘴返回屋里。
羅貴堂盯著這幾個年輕人,笑著說:“一生一旦,實(shí)在好看。我就最愛見這些成雙配對的年輕人了?!甭灶D了會又說:“上次,你們對咱們這里的愛心救助,實(shí)在是太好了。你們走后,全杏兒峁人都想著你們。我和老伴,每天夜里睡醒來,總要念叨你們一陣子哩,你們真好啊!”
小馬立刻眉開眼笑地說:“真的?”
羅貴堂身子往后一傾,大聲說:“這還有假啊!”
小牛連忙說:“我們也天天想著你們啊!你們對我們這些外來的人,真熱情啊!真的,我們好想你喲!”
羅貴堂故意沉下臉大聲說:“假話!小牛說的這是假話!若是想我們,那天,你倆能走到狀元墳邊,就不能多走幾步,到咱杏兒峁看看?”
小牛連忙站起來,漲紅著臉說:“老支書,哪、哪有這事啊!”
小馬也連連擺著手,說:“沒有沒有!怎有這事!誰見我們?nèi)ツ抢锢?”
羅貴堂遲疑了下,才笑著說:“沒有就沒有吧,看把你們急成啥了!年紀(jì)大的人,眼力不濟(jì),常常把張三看成李四。”
小馬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大伯,既然你們歡迎我們,這一來,我們就要在杏兒峁住下來了。”
羅貴堂笑著說:“咱杏兒峁眼下缺少的就是年輕人。住下來好啊!你這話當(dāng)真?”
小馬說:“當(dāng)真!”
羅貴堂問:“在這里住幾個人?”
小牛說:“就我們四個?!?/p>
羅貴堂說:“其他的人呢?”
小馬說:“咱們愛心救助隊(duì)的人,都分散開了。這樣,工作方便,住宿也好解決?!?/p>
羅貴堂笑著說:“有啥不好解決的,你們的人全來了,我也能安排過來!眼下,杏兒峁空著的院子有的是!你們看,墻上掛的這一溜溜鑰匙的院子,都能夠住,你們說怎么住吧!”
小馬客氣地說:“大伯,別客氣。聽你的安排,叫住哪就住哪?!?/p>
這樣,小張和媳婦就住進(jìn)了喜元家。小牛倆口被安排在安平家的北房里。兩家僅一墻之隔。又和羅貴堂家門只打個斜對面,沒有幾步遠(yuǎn)。羅貴堂拿鑰匙給他們開了門,幾個年輕人便各自打掃開自己的住處。
次日清晨,杏兒峁像過大年似的全村打掃了起來。這是四個年輕人發(fā)起的。他們一動起來,村民們便也上了手。只半個早晌,就把全村掃得干干凈凈。小馬和小牛每人擔(dān)著兩個大水桶把巷道里灑了一遍。浮動的塵土被壓下,濕漉漉的氣息升起來。杏兒峁村像落了一場春雨,春的氣息醉人心肺。村民們站在巷道里,滿臉的喜氣,臉上皺紋似乎都減少了許多。到了后晌,村當(dāng)心的小學(xué)大門也打開了。在歷史上,杏兒峁在全縣,學(xué)校辦得最早;不料,多少年過去,一年多前,卻被縣教育局整合掉了。據(jù)說是為了節(jié)約教育資源。杏兒峁的孩子上學(xué),必須到二十里以外的牛家?guī)X學(xué)校去。羅貴堂到縣上找過教育局長。局長是個中年人,一見羅貴堂,就熱情地拉住了他的手。哈哈哈地笑了一陣子之后,便打趣道,生姜還是老的辣,杏兒峁的年輕人都進(jìn)了城,就只有你給村里頂門事了。有啥事找我呢?請說吧!能辦的絕不推辭潯羅貴堂說,我村的學(xué)校怎么……他剛說了個開頭。局長就哈哈哈笑了,笑了一陣之后,便大聲說,老支書,不瞞你說,整掉你村的學(xué)校,是我簽字叫整掉的。啥原因呢?很簡單,我浪費(fèi)不起!只剩下七八個娃娃了,還得叫我派兩個教師去,我怎么受得了呀!所以嘛所以了!哈哈哈!……羅貴堂從縣教育局出來,一路上想著這位局長的話,他覺得他是個粗中有細(xì)的痛快人。話說得是直了點(diǎn),但卻很有道理。的確是這樣,村子里年輕人涌到城里后,大都把自己兒子、女兒帶進(jìn)城里上學(xué)去了,自己村的學(xué)校卻冷落了。只有那么七八個娃娃,還要用兩個教師去教,實(shí)在是有點(diǎn)浪費(fèi)教育資源。學(xué)校不開了,那七八個娃娃也就只有窩在家里,流落在巷道,歲數(shù)大點(diǎn)的娃娃,到地里割割草,回到家喂喂奶羊,也就混過了一天。孩子們倒是樂呵呵的,急壞的是家里的老人。所以,這幾個年輕人一打掃完巷道,就開起了校門。這一步正敲在村民們的心弦上。次日開始講課,那銀鈴一般宏亮的朗讀聲,把村民們一個個都拉進(jìn)了校門。兩個教室的窗臺邊,都趴著一伙老婆老漢在笑嘻嘻地諦聽著。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她倆便被村民們“搶”走了。孩子們跟在自己爺爺奶奶背后,一跳一蹦,還高聲呼叫著。杏兒峁變得有了生氣。羅貴堂的臉上像春日的天空一樣,充滿了溫馨而開朗的笑容。
五
眨眼之間,就到了清明節(jié)。今年回來祭祖的人,明顯地比往年多。去年清明節(jié)前,不少人都是往家里打個電話,說聲忙,就又忙著掙自己的錢去了。村子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覺得心淡。當(dāng)今,在一些年輕人那里,把錢看得比先人祖宗還重。這能不使他們傷神么?眼看著今年出現(xiàn)的這種情況,羅貴堂老漢心里也高興,心想,不管咋樣,娃們還記著生養(yǎng)自己的杏兒峁,還記著在杏兒峁這塊神奇的土地上埋葬著他的幾代祖先。他說,當(dāng)今,娃們只要能這樣,就算是好娃哩。他就愛見這號不忘本土的好娃。一個人,如果連自己家鄉(xiāng)的本土也扔在了腦后,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掙來成萬上億的金錢,似乎也沒有多大的意思。所以,清明節(jié)前兩天,羅貴堂總愛站在村口,笑臉迎接著回到杏兒峁的年輕人。
羅貴堂和老伴坐在家里,扳著指頭算了一下,清明節(jié)趕回來上墳的,足有三十八家,說是一家,有的是倆口兒一起回來,有的是男人回來,只帶著個小子或丫頭,看來大都在外面干得還可以。來看望羅貴堂老兩口的,個個滿臉喜氣,帶來的禮物都比村里代銷店的拾鮮、羅貴堂兩口自然喜歡。在回來的人中,有的沒來看望羅貴堂,清明節(jié)那天,只上上墳,就鉆在家里不出來了。來者喜歡,不來者,老漢并不嫌氣。他只是擔(dān)心這些沒來的人,怕在外面干得不怎么樣好。春瓜嬸說,五個指頭伸出來也不能一般齊。個人有個人的情況哩。有些人,真不如在村里干哩,還總要往城里擠,我見云山,春娃、生民穿的還是去冬那身衣服,臟不拉幾的,能是發(fā)了?咱們在村的人,也比他穿得好。羅貴堂說,干啥也得實(shí)事求是哩!有些人,進(jìn)城能發(fā),有些人,是留在村里能發(fā)。咱們村涌到城里這些人,能有一半留在村里,咱杏兒峁也不冷落了,城里也不擁擠了,于公于私都好。哼!這個曹鄉(xiāng)長!就會刮風(fēng),農(nóng)民進(jìn)城還下什么指標(biāo)!
清明節(jié)前后,杏兒峁確是熱鬧了一陣子。巷道里,人來人往,歡聲笑語,像過大年似的。這樣熱鬧了沒幾天,不知不覺中,杏兒峁又漸漸地冷靜下來。巷道里,北墻根,那些曬太陽的??停殖霈F(xiàn)了。羅貴堂在巷道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到學(xué)??戳丝春⒆觽兩险n,便回到了家里。他進(jìn)門就對老伴說:“唉!都走了!又都走了!杏兒峁能像近幾天這樣子,人干起什么來,就有心勁了!”
春瓜嬸的臉上也失去了喜色。她呆愣愣地站在炕邊,慢悠悠地說:“走了!走了!一個個都到外面掙錢去了!人家娃還好,只是咱那兒子,過清明節(jié),也不說把媳婦、兒子帶回來看看,咱們這倆個老鬼守的這個攤子,將來還不知道叫誰占用哩!”
羅貴堂眨著眼睛說:“你別胡思亂想。咱那兒子,是很愛咱杏兒峁的。這次雖說沒回來,常常是由事不由人。說不定遇上了啥樣的壓手的事!去年,要不是鄉(xiāng)里下了指標(biāo),他又在鄉(xiāng)里的會上表了態(tài),說不定他就不走了,娃臨走的那天晚上對我說,我是個新黨員,說話不能刮了風(fēng)!所以,我走啦!掙下了錢,我給你和我媽每人買一身寧夏的二灘毛皮襖!”他說到這里,禁不住嘿嘿地笑了。
猛然,屋子里暗了下來。當(dāng)門口站著個胖乎乎的大個子青年人。羅貴堂望了一眼,便喊:“義云,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
義云便慢慢地走了進(jìn)來。他一臉愁容,腳步明顯的有些沉重,坐在羅貴堂對面的椅子上,頭便垂了下來。
羅貴堂問:“義云那你準(zhǔn)備啥時候走呢?”
義云卻說:“還走不了哩!老支書,我是來給你報案的。這次回來本該喜喜歡歡地上了墳就走,不料竟出了這事!”
羅貴堂忙問:“啥事?”
“我家珍藏了幾輩子的兩幅清朝的名畫,丟、丟了!”
“丟了?”羅貴堂吃驚地盯啄憶云的斂,幾輩橡被西北風(fēng)吹著似的陣陣發(fā)冷,額頭上卻冒出一抹汗珠子。
義云是杏兒峁那個狀元的第七代孫子。家門一直是才旺人不旺,傳到他這一代,依然是單傳。在杏兒峁,多少年,多少代,人們都是盯著這個家。說這個家盡管房舍不怎么闊綽,但卻是有寶在內(nèi)。人們看見,不論是天災(zāi)人禍,還是兵慌馬亂,不論杏兒峁的其他人家如何忍饑號寒,過著艱難困苦的日月,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但這家人,卻照樣水行磨轉(zhuǎn),有吃有喝,光景過得挺滋潤?!拔母铩蹦悄辏h二中的“紅衛(wèi)兵”到杏兒峁來串聯(lián),發(fā)現(xiàn)了狀元墳,便要扒墳破“四舊”。羅貴堂和羅春元領(lǐng)著杏兒峁的一伙年輕人,扛著锨镢棍棒在狀元墳邊守了三天三夜,便嚇退了那些從城里來的中學(xué)生“紅衛(wèi)兵”,保住了“狀元墳”,保住了墳前那些石人、石馬、石獅子。不料,“紅衛(wèi)兵”退了,義云他爸卻嚇得跑了。當(dāng)時,義云才三歲。他父子倆不知在外面躲了多少日了,反正,他們回來時,是個秋天,這時,“紅衛(wèi)兵”和武斗隊(duì)的刀槍已經(jīng)入庫,社會趨于平穩(wěn),人們該摘棉花的摘棉花,該收豆子的收豆子,杏兒峁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那天,他父子兩進(jìn)村時,太陽還沒有落山,人們看見,他父子倆行裝十分簡單。義云的父親左手提著個小包,右手緊緊握著一卷報紙包著的什么東西。義云父親為人挺和善,他對著大伙笑笑,大伙也對著他笑笑,誰也不便問什么,比方說,問問他們到什么地方避難去了?那邊社會上眼下的情況咋樣?但是,誰也不愿張這個口,如果問了,人家不說,還不落個臉兒紅么?只是,他父子倆走過去后,巷道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頭子手里的那卷兒什么東西上。他拿的是啥東西呢?有人自言自語地說,大概是張毛主席的畫像。但沒人應(yīng)和。許多人早已在自己的心里為這種說法搖了頭。直到十多年后義云的父親去世前,才把這卷東西從柜桌里拿出來,當(dāng)面交給義云,并且,難受得眼睛一眨一眨地說,這是從你狀元老爺爺手里傳下來的兩幅清朝的名畫。兒呀,這是我家祖上珍藏的無價之寶啊,你要好好收藏,不到揭不開鍋的時候,不能賣它。這話是村里人在窗子外面偷聽來的。當(dāng)時,義云端端正正地站在父親的病床前,雙手從父親手中接過這兩幅畫,激動得滿面通紅,接著,流下兩行熱淚。父親去世后,義云不忘父親的遺囑,買了一個高級保險柜,將名畫放在里面和保險柜一起藏在屋里的暗窯里,過段時間,便拿出來看看。義云進(jìn)城后,放心不下的就是保險柜里這兩幅畫。過春節(jié)時,他一回來,就下到暗窯里,打開保險柜去看畫。一見兩幅畫完好無損,這下心才跌進(jìn)心窩里。過罷春節(jié),靠一個膨有的尹薦,塌賤導(dǎo)潦液個鑒寶專家,就畫的售價咨詢了一番。專家說,只要是清朝的名畫,每幅畫值三至五百萬元。義云吃驚得當(dāng)時就啊呀叫了一聲。他一時決定賣了這兩幅畫,投資個廠子。清明節(jié)前,他聽蟮村里來了什么“愛心救助隊(duì)”,心里立刻像點(diǎn)著了火。不幾日,又聽說,住進(jìn)村里的這幾個男女青年,個個挺和善,和村民們的關(guān)系不錯,這才稍微松了口氣。好容易盼到了清明節(jié),他乘火車、搭汽車趕了回來,一下了車,撒腿就往杏兒峁跑。進(jìn)了家里,先下暗窯。暗窯的門還鎖著,開起門卻不見保險柜。連柜子都不翼而飛了,哪里還有什么清代名畫!義云立刻癱倒在地上。老婆和小孩子都還在城里,他一個人窩在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三天,聽得村子里漸漸安靜了,他知道回村上墳的人大都返回了城里,便跑來找老支書羅貴堂,連聲說:“大爺,你要給我作主啊!作主啊!……”
羅貴堂聽義云說完情況,皺巴巴的臉變得成了豬肝一樣的顏色。他攤開雙手,沖著義云連連抖動著,半句話也說不出來。義云家藏有清朝的名畫,他早有耳聞,卻沒見過。如今,聽義云這么詳細(xì)一說,心里才得到證實(shí)。他也知道當(dāng)今一幅古代名畫的價值,覺得這實(shí)在是個大案,便一拍巴掌吼:“報案!”
義云走后,羅貴堂立刻找到羅春元的家,把義云家名畫失盜的事給他說了。
羅春元看樣子很沉著,也許是當(dāng)年在村里當(dāng)民兵連長、治安主任時聽過或見過的這類的案子,有這方面的承受能力。這會兒,他緊閉著嘴,聽羅貴堂說罷,便咂咂嘴說:“多十年來,咱杏兒峁咋出過這事呢!除這個案子而外,咱村里還出了這么個事件,”羅春元怕驚嚇著老支書,說到這里,他略頓了下,才盯著羅貴堂的臉慢慢地說:“丑娃臨走前,到我家,說她家那個漆雕小炕桌,也丟失了!這個小炕桌,四四方方,可精致哩,烏黑閃亮,能照見人影,四邊都雕著花鳥。他媽說,這是康熙年間的東西,值一大筆錢哩!”
羅貴堂的頭,由不得“轟”地一下,變得斗大,耳朵像被什么堵死似的透不進(jìn)一絲風(fēng)。羅春元后面還說了些什么,他全沒聽見,就那么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六
案子報上去后,縣公安局很快就來人了。警車就直接開到了羅貴堂的家門口。兩個年輕人挨門逐戶地查了一天,第二天,又來了,車仍停在昨天的位置上,人也像昨天一樣,這家進(jìn)、那家出地仔細(xì)排查。太陽偏西時,他倆找了小馬,又找了小牛,盤問得細(xì)了又細(xì)。之后,又到學(xué)校去盤問兩個女人。
不覺十天過去。公安局的人員卻再也沒有來。
案子沒破了,杏兒峁人的心卻破亂了。人們都沉著臉,各自都一聲不響地在挖腦殼,挖了幾天,便都心里亮了。十幾個老漢一塊相跟著找到羅春元的家,開門見山地說,老治保,咱們把賊圈到屋子里啦,家賊難防啊!咱們干脆把那幾個狗男女?dāng)f出村去!什么愛心救助隊(duì)!當(dāng)今的一些人,只要能弄下錢,啥樣的花點(diǎn)子也能使出來!把他們攆出咱杏兒峁,讓他們的愛心到別的地方去救助吧!咱不稀罕!羅春元也一拍巴掌站起來,吼:我早就是這個想法。攆就攆他娘的了!圍在他身邊的幾個老漢,也忽地站起來,吼,攆!要攆馬上就行動!羅春元卻沒有接他們的話茬,他雙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快坐下。待了會兒才說,走,咱們見見老支書去!于是,這一伙人便又來到了羅貴堂家。聽他們說了自己的意見后。羅貴堂沉靜地笑了笑,說,公安局還沒有把事情弄明白,咱們咋能胡來呢!都快忙自己的事去吧!該干啥的干啥!待眾人離去后,羅貴堂使個眼色,讓羅春元留下來,批評他說,葶還是老治保哩!這樣的輕舉妄動,算哪門子的主意。人家到咱村進(jìn)行愛心救助。也干了不少好事,咱村的人,把人家宣傳得四鄰八鄉(xiāng)都知道了,這會兒攆人家,咱杏兒峁的人真成了啥人啦!一下說得羅春元軟塌塌地蹲在了地上。
小馬和小牛,這幾天,整天都粘在一起。聽見巷道里有人大聲說話,他們便立刻趴在門上,湊在門縫邊,瞪著眼睛往外張望,還常常輕輕地開了門,悄悄地東張西望一陣子,便像只老鼠似的,又連忙把頭縮了回去。一連幾天,小馬和小牛,都沒有到外村去,從巷道里走過,腳步明顯地有些亂。清明節(jié)后,回鄉(xiāng)祭祖的人,紛紛返回城里,杏兒峁又是一片靜悄悄,間或有一兩聲公雞高亢的鳴叫聲,就更使得這寂靜里增加了陰森森的氣氛。小馬和小牛,又跨上了自己行動的軌道,騎著摩托從村子里出出進(jìn)進(jìn),如春水中的魚兒,悠閑而自如。學(xué)校里又傳出兩個女人脆亮的朗讀聲。但蒙在村民們心頭上的那片陰影,依然像陰雨天的濃霧,實(shí)在難以退去。每天,天還沒黑,村民們早早地就關(guān)上了家門。夜里,誰叫門也不會把門開起;早上,不到陽光爬上房檐,也絕不會開門。一天,小馬和小牛從外面帶回一疊疊防流感的宣傳材料,想早點(diǎn)讓大伙知道,吃罷晚飯,便分成兩路去散發(fā)。小馬和他媳婦是一路,他倆去了好多家,都沒把門叫開。有的在屋里喊,我睡下了,明天再說吧!還有的喊,你把材料從門縫里給我塞過來吧!小馬覺得這實(shí)在太掃興。沒辦法他倆便找了個有孩子上學(xué)的人家。但還是敲不開門。小馬急了,伸長脖子喊,我是小馬!是給你們送宣傳材料的!防流感!防流感!十萬火急!人家的門還是照樣不開。小馬媳婦急了,便也跨前一步尖著嗓子喊,惠惠!給你爺爺說,我是你的老師!把門開起,我們是給你家送宣傳材料的。過了很一會,才有了回應(yīng)。一個嫩聲嫩氣的聲音喊,田老師!我爺爺不準(zhǔn)我開門……小馬的身子往下一沉,由不得重重地吐了口長氣。就在這時,西邊過來兩個人影,走近了,小馬才看清是小牛和他媳婦,忙問,都送走了?小?;鸨┍┑卣f,操他娘,都不開門,送個毬!小馬說,我們這邊也一樣。小牛火了一拍胸膛吼道,我真想毀了他們這些老家伙!……小馬身子抖動了一下,忙撲上前,一手捂住塌的嘴,咬著牙,聲嘶力竭地罵道,我的祖宗!你小聲點(diǎn),再惹亂子,我、我宰了你這個龜孫子!龜孫子!
又過了兩天,小馬和小牛媳婦找到羅貴堂家,進(jìn)門就大聲喊,老支書!老支書!春瓜嬸從屋走出來,見是她倆,臉上努力浮現(xiàn)出一絲笑顏,擺擺手,讓她倆小聲點(diǎn),又扭回身,指了指窗子,說,他夜里折騰了一晚上沒睡著,剛剛合住眼睛,讓他睡會兒吧!上了年紀(jì)的人,經(jīng)不住閃失了!你、你倆有啥事?她倆忙說,這幾天,來上課的孩子越來越少了,今天,只來了兩個。請大爺給村民們說一說……春瓜嬸忙點(diǎn)點(diǎn)頭,咧嘴笑了下,說,就這個事呀!好好好,我給他說,給他說!嗯,你們忙你們的去吧!兩個女人沉下臉,扭身走了??熳叩酱箝T口了,小馬媳婦又扭回身說,叫小馬陪老支書到縣里看看病吧!春瓜嬸只怕她兩人又返回來,忙走上前,說,不啦!不啦!睡兩天就好啦!你們別操他的心啦!回吧!回吧!又朝著他倆走過去。春瓜嬸手扶在大門邊,眼見得兩個女人走得不見蹤影了,才“咣”一聲關(guān)了大門。
七
自從發(fā)生了失盜案,羅貴堂的心頭像捂上了一層厚棉被。捂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臉頰明顯地消瘦下去。白天,他似睡非睡地躺在炕上,腦子里亂麻麻一片。夜里,他似乎變成了個渾身是勁的年輕人,扛著根木棍,徹夜在杏兒峁巡邏。由南走到北,走出村去,站在村門口,看會兒鑲嵌在村口磚墻上慈禧太后題寫的石匾,繞個圈子,又從東往西走,一直走到村外,才又繞個半圓,從北門口走進(jìn)來。他這樣往返十幾個來回,天色就會放亮。近些天,他已經(jīng)摸準(zhǔn)了。這樣的巡邏。累是累點(diǎn),可是,心里踏實(shí)。仿佛一個兒子守在自己的母親的身邊一樣。祖國是自己的母親,他覺得家鄉(xiāng)也應(yīng)是自己的母親。他有責(zé)任和義務(wù)保護(hù)腳下這塊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年輕時是這樣,如今,年紀(jì)大了,這樣的心情這樣的愿望似乎更加強(qiáng)烈。村子里發(fā)生了這樣的失盜案,他覺得像自己的母親受到傷害一樣難受,暗地里流過好幾次眼淚。只有到夜里在巷道里巡邏時,他的心頭才多少有點(diǎn)慰藉。這會兒,他正揚(yáng)著臉邁開大步走著,猛聽得背后傳來了沙--沙--沙的聲音。起初,他以為是夜風(fēng)在掃動著地上冬日留下的殘葉。可是,路兩旁已經(jīng)綻開嫩黃色葉子的楊樹,卻紋絲不動。驀地扭回過頭來,才看見不遠(yuǎn)處有個黑影在蠕動,不由得“絲”一聲,倒吸了口冷氣,厲聲喊:“誰?”
那黑影沒有應(yīng)聲,卻向他撲了過來。羅貴堂“嗖”地舉起木棍,就要往下劈。黑影卻發(fā)出了哈哈哈的笑聲。
羅貴堂瞪大眼睛湊上前,驚叫道:“春元,怎么是你呀?”
羅春元呵呵地笑到:“怎么能是你,就不能是我啊!我和你一樣,心里難受得像刀剜,說啥也睡不著覺。到今天,我已經(jīng)悄悄跟著你巡邏了五個晚上啦!”
羅貴堂激動地連連搓著手說:“好!好!看誰還敢小瞧咱杏兒峁,年輕人外出了,咱們這些老骨頭也要把門事頂起來!”
第二天晚上,羅春元早早地來到了羅貴堂家。待夜深后,他倆便一起走出門,開始了巡邏。他倆人一前一后地相跟著走在杏兒峁黑乎乎的巷道里,步子邁得很大,誰也不吭一聲,一雙眼睛瞪得豆圓,仿佛前面隨時都會發(fā)生什么重大的事件。咚咚的腳步聲在寧靜的夜晚顯得特別響亮。猛然,村子上空炸起了兩個人的驚叫聲。
“有賊!有賊!”
“抓賊!快來抓賊!”
羅春元豎起耳朵聽了下,說:“這好像是小馬和小牛的聲音!”
羅貴堂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哩!是哩!”
羅春元撒腿就跑。羅貴堂健步急追。快跑到鎖才的家門前時,借著兩道賊亮的手電光,羅貴堂看見,鎖才家的門大開著,小馬和小牛每人扭著個小胖子的一條胳膊,兩條手電光像探照燈似的在夜空中一晃一晃。小馬的手電光猛然晃在了羅貴堂的臉上。小馬忙喊,老支書,你快來看!這下咱們失盜的根子找著了,就是這個家伙!今天,又來偷電視機(jī),我們早就注意上他啦!看!這不是他準(zhǔn)備偷走的電視機(jī)啊!他用手電光照著放在門洞里的電視機(jī),讓羅貴堂看,老支書立刻氣得雙眼能冒出火來。
這時,不少村民都聞聲趕到了,有男有女,有幾個老漢手里還掂著一把锨。小牛把自己手電光對在那小偷的臉上,撇著嘴說:“大伙看看這個熊眉眼!還想再來咱杏兒峁偷盜?妄想!我們連夜把這家伙送到縣公安局去!走!”小牛大喊一聲,便推著小偷走了。
小馬扭回身子,雙手往下按了按,說:“大叔、大伯們,這下回去安心睡覺吧!”扭身舉著手電筒追趕小牛去了。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使得羅貴堂老支書一時呆在那里。真的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夢里。最受感動的村民們,個個笑容滿面,不少人沖著羅貴堂喊:“老書記,夜里冷,你快點(diǎn)回吧!這下你該睡個安穩(wěn)覺了!”
羅貴堂咧著嘴,向大伙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此后的小馬和小牛,臉上也陰云褪盡變了容顏。他們歡快地活躍在人們眼前。站在講臺上的兩個女人,朗讀課文的聲音,也變得更加脆亮,似銀鈴,似金鐘,人們聽著她倆的聲音,不由得臉上就浮出了笑顏。憨厚的山民們,覺得心里有愧,是他們錯怪了這些為自己村獻(xiàn)愛心的年輕人。巷道里見了他們,早早地就把笑臉?biāo)土诉^去,問寒問暖,像遇上了多年不見面的親人。不少人還把自己院里的嫩山蔥、鮮韭菜送到他們的住處。云山老漢院子里有棵香椿樹,清明之后,才冒出一寸多長的嫩芽兒,他拿著鉤鐮鉤了半晌,才鉤下一大把,老漢舍不得吃,一分為二,送孩子上學(xué)時,順便送給兩個老師。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熨平他們心頭的缺憾,才能對得起遠(yuǎn)遠(yuǎn)地跑到這山村獻(xiàn)愛心的年輕人。
這天中午,小馬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喊話了,說今晚村里有大戲,叫村民們晚上早點(diǎn)吃了飯,準(zhǔn)備看戲。村民們還以為是哪里來了什么宣傳隊(duì),不料,太陽快落山時,一輛大卡車載著幾個大戲箱來到了杏兒峁。舞臺很快地就裝好了。天一黑,臺上鼓樂陣陣,臺下人聲嚷嚷,全村的人都出動了。羅貴堂被小馬和小牛,一邊一個扶到了大伙當(dāng)中。他倆早在這里放上了一把圈椅。羅貴堂剛坐下,羅春元便也被請了過來。他被安排在圈椅旁邊的一把折疊椅上。在他倆的旁邊,小馬和小牛的媳婦,一邊坐了一個。這兩個女人,今天打扮得都是水靈靈的,那身紅衣服,在夜里看去,真像兩根紅柱子。兩個女人的手里都捧著個搪瓷盤,盤子里放著糖塊,葡萄干、花生米。他倆像賓館的服務(wù)員似的,過會兒,這個把盤子湊在羅貴堂臉前,那個便立刻也把盤子給羅春元送過去。羅貴堂和羅春元今天都像遠(yuǎn)道而來的貴賓,看去,似乎有點(diǎn)拘謹(jǐn),盤子送到他倆跟前時,他倆都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手輕輕地攔擋住盤子,又慢慢地推在一邊,再點(diǎn)點(diǎn)頭,大方而又得體。
眨眼就演完一本戲。一本戲演完就夜里十二點(diǎn)了??墒呛筮呥€有兩個折子戲,演員們都化好妝,在后場坐著喝茶水。村民們的眼皮雖說都發(fā)了澀,但卻都在心里說,唱吧,唱吧,往完的唱!咱杏兒峁人啥時候在自己的家門口看過這好的戲。所以,戲唱完,就已經(jīng)凌晨兩點(diǎn)了。舞臺上一靜下來,臺下的人反而腦子清醒了。村民們“轟”一聲站起來,立刻把舞臺包圍了。他們擠在后臺看演員們卸妝,趴在舞臺邊,看工作人員收拾舞臺。當(dāng)這輛滿載著戲箱和演員的大型卡車,徐徐地開出杏兒峁時,不知誰家的更雞已經(jīng)叫了,村民們嘻嘻地笑著,散散落落地往家里走去。今天,算是他們開過年最高興的一天了。
八
警車像一位不速之客似的,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杏兒峁奔來。酣夢中的人們,還以為這是舞臺上飄灑出來的音響。當(dāng)他們都聽清了這尖厲的聲音以后,兩輛白色的警車已停在了羅貴堂老支書的門前。
羅貴堂披著衣服,慌忙開門??h公安局馮局長笑嘻嘻地站在了他的當(dāng)門口。他忙將馮局長一行讓進(jìn)屋里。剛剛坐定,羅春元便神奇般地出現(xiàn)了。又是一番熱鬧之后,馮局長才說:“又來打攪你們了。是這么回事。昨天,上面來了個全國通緝令。河南的一些閑散人員,糾集在一起,組織了一個盜竊古墓和珍貴文物的團(tuán)伙。這個團(tuán)伙,比較龐大。他們分成若干個小分隊(duì),以各種名堂,獨(dú)立活動。目前,這個團(tuán)伙的頭目,已經(jīng)落網(wǎng),據(jù)交代,有一伙人分散在咱們縣上。我們連夜進(jìn)行地毯式排查,才查到你們這里。老支書,前些時住在你們村的小馬和小牛,還在么?”
羅貴堂連忙說:“在,在!”
馮局長又向:“表現(xiàn)咋樣?”
羅貴堂說:“村民們都說好。昨天夜里,他們還從外縣請來一臺大戲,一下子喝了多半夜。咱杏兒峁的人都看了,村民們可高興哩!”
馮局長微笑了下,說:“啊喲!可以嘛!”
羅貴堂又說:“還有件叫村民們動心的事哩!就是十天前,小馬和小牛夜里還抓了個撬門入戶的偷盜犯。兩個年輕人連夜把他扭送到縣公安局去了!所以,村民們這幾天的情緒挺安定?!?/p>
馮局長緊閉著嘴搖搖頭,說:“有這事啊?”
羅春元忙說:“有!有!他倆扭送小偷時,我和老支書都在場?!?/p>
逢局長緊閉著嘴,認(rèn)真聽完后,臉立刻變了色,但慢慢地說:“他倆把小偷扭送到哪個縣的公安局去了?反正,我這個局長不知道這事!”既而,大聲吼:“找他倆去!”
羅春元縱起身子跳起來,大聲說:“我給咱帶路!”他扭身奪門而出。門外,咚咚的腳步聲一溜遠(yuǎn)去了。
羅貴堂領(lǐng)著馮局長一行人走出羅貴堂家門沒幾步,羅春元就喘吁吁地返回來,壓低聲音說:“他們都、都跑了!”
羅貴堂驚訝地說:“跑了?”
羅春元說:“門虛掩著,屋子里亂七八糟,哪兒也找不見人!”
馮局長說:“進(jìn)去看看!”他跨前一步,大步走了。看罷小馬的住處,又看了小牛的。一走出門,馮局長就火暴暴地說:“一群狡猾的家伙!”又揮了下手,喊了聲:“現(xiàn)在,咱們?nèi)钤獕?”便先自上了車。
杏兒峁村民精心保護(hù)著的狀元墳,高高地豎立著。多少年來,它都是杏兒峁人的驕傲。如今,墓冢被迎春花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覆蓋著,墨綠色的枝葉上,金黃色的花朵在閃著亮光。馮局長在墳邊略微站了會兒,手輕輕地?fù)荛_花枝,向墳上走去,很快地發(fā)現(xiàn)了兩個水桶一般粗的黑洞。馮局長站在黑洞邊,出神地向里面張望著。羅春元走近羅貴堂,小聲說,我見小馬和小牛那天,他倆就在這個地方站著。我看得清清楚楚,沒錯!羅貴堂的面頰抽搐了幾下,才輕聲說,人家說他們沒來這里嘛!馮局長扭回頭,大聲說,他若要給你說了實(shí)話,還有今天這事么……
回村的路上,馮局長讓車子繞到北邊進(jìn)村。漸近村口時,馮局長大聲說:“果然不出我所料!慈禧太后題寫的石匾,真的也被這伙人盜走了!“車子沒停穩(wěn),他就下了車。馮局長指著鑲嵌石匾的地方,惋惜地說:“又丟了一塊無價之寶啊!可惜呀!”
羅貴堂臉色蒼白,滿頭是汗,他呆愣愣地說:“這伙鬼東西,怎么能摸到咱杏兒峁了!”
馮局長說:“杏兒峁的名聲揚(yáng)得遠(yuǎn)著哩!這塊寶地,咱們?nèi)羰亲岄_了,自然就有人來這里!”又盯著羅貴堂說:“當(dāng)今是經(jīng)濟(jì)社會,錢嘛是要掙,但不能為了掙錢,村里的年輕人全都進(jìn)了城!要這樣,這次來了小馬、小牛,過段時間,還會來小李、小王甚至小于、小呂,你們能到城里發(fā)展,這里空下了,人家也會到你這里來發(fā)展啊!那就等著吃家伙吧!”
羅貴堂的臉色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不知道馮局長的話他聽清了沒有,反正頭的汗卻是刷刷地往出冒。
消息傳出,杏兒峁立刻亂了營。村民們發(fā)瘋似地一群一伙地相跟著跑到小馬、小牛住過的地方,跑到學(xué)校里,又一拖一溜地來到狀元墳前,跑到村門的北口。
太陽偏西的時候,快要發(fā)瘋的杏兒峁人,又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們發(fā)現(xiàn),羅貴堂的家門上掛上了一把搭鎖子!大伙忙跑到羅春元的家里去打探,羅春元攤開雙手說,我也不知道啊!
老支書失蹤的消息,使村民們的頭發(fā)根子都噌、噌地連響了幾下,脊背上陣陣發(fā)冷,仿佛大暑天里被急風(fēng)暴雨砸了一家伙。天還沒黑,杏兒峁所有人家的大門、二門都緊緊地關(guān)閉了。整個村子被無邊的夜色黑漆漆地、緊緊地包圍著,寂寞,陰冷,瘆人。
扳著手指頭過日子的杏兒峁人,這時,才真正地嘗到了度日如年的味道??墒牵爝^去了,還聽不到老支書羅貴堂的消息。到了第七天,還是沒有。有幾個老者找到羅春元家,眼淚花花地說,組織幾個人出村找找老支書吧!他是咱杏兒峁的大功臣,別叫他為這事想不開,老兩口一塊尋了短見!要是這樣,咱杏兒峁人幾輩子也對不起他呀!
不料,第八天早上,老支書突然給羅春元來了電話。羅春元抓住話筒,一聽是他,笑了兩聲,眼淚就“嘩”地流了下來。他說:“老支書!老大叔!我這里給你磕頭啦!找不見,咱全村人都要急死啦……”
羅貴堂笑著說:“急死了不要緊,這會兒,我又要讓他笑話哩!”又說,“春元,明天下午,我和你嬸就一塊回到杏兒峁啦!和我一塊回去的,還有我的兒子、兒媳、小孫子。我們一家人商量好了。原先計(jì)劃辦的柿子酒廠,馬上就動工。宏昌大甩了一把,他給酒廠投資二百萬元!在省里打工的興元,一聽說咱要辦酒廠,他們幾個也要加入。都說,村里能有發(fā)展的路子,咱為啥都要擠在城里呀!最近能陸續(xù)返回咱杏兒峁的有十來個小伙子。你還不趕快笑呀!……”羅春元立刻吼道:“后天下午,我和大伙敲鑼打鼓在村門口歡迎你們!”他放下話筒,便獨(dú)自呱呱呱地鼓起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