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距子長縣瓦窯堡鎮(zhèn)只有10多里的李家溝。據說老祖宗是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下移民到陜北的。祖上家業(yè)多大,已無法考證了,但在曾祖父時卻是田廣糧多,光景紅火,在古鎮(zhèn)瓦窯堡方圓十五里也算是小有名氣。
曾祖父膝下只有祖父一個兒子。這在舊社會屬人單勢孤,但不知聽了什么高人的點化,曾祖父給祖父起了一個氣勢恢弘的大名:海。祖父李海身材魁梧,氣宇軒昂,廣交朋友,仗義疏財。每有乞丐上門便留其半月十天好吃好喝,家中常有三五好友相聚飲酒暢敘,談天說地,真有一種“員外”風度。
祖父改變了家族人丁單一的局面,膝下有五男二女,到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合家人口二十余眾。
二十年代中期陜北開始鬧紅。祖父這位斗大字不識一升的莊稼漢子,不知怎么偏與有識之士交上了朋友。他給那些進步人士捐銀籌糧,供飯送衣,沒幾年家中資財散盡,入不敷出。到1935年土改,定了個貧農成份,讓我們這些子孫后代得了一個光榮的出身。
祖父身上有一種俠膽義肝的浩然正氣。陜北鬧紅時他將長大成人的兒子一個個送去參加紅軍,從而將我們家鑄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革命家庭。
大伯李榮發(fā),上世紀二十年代末,被國民黨抓壯丁入伍,三天后就到延川縣清平川“剿匪”。雙方交戰(zhàn),國民黨軍隊慘敗,大伯和十多名“戰(zhàn)士”當了俘虜。這一天正是狂風大作,沙塵飛揚,空氣中彌漫著濃濃血腥和殺氣。大伯一干人被蒙住眼睛押進一個村子,綁在一排剛剛吐綠的柳樹下?!巴练恕眰髁?午時三刻一律砍頭!戰(zhàn)俘們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喊爹叫娘。時辰快到,“土匪”頭子恰好回到山莊,他拍著腰刀說:“老子從不殺無名無姓之輩,讓老子把那些俘虜問個究竟,再殺也不遲。”待頭目解開我大伯眼上蒙的布子時,突然心里一怔:這個小子咋這么面熟?
“你小子是哪里人?”頭目眼睛里閃現出一種驚異的光問道。
“我是安定縣東區(qū)李家溝人?!贝蟛畱?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
“前年李家溝后河灘躺著一個人,昏了過去,有一家父子三人路過看見了,就把那人背回家,還好吃好喝養(yǎng)了幾天。你聽說過這件事嗎?”頭目敘述自己的經歷時,流露出感激的神情。
大伯趕緊回答說:“那正是我大、我和我二弟啊!”
頭目將大伯仔細端詳了一陣,認定眼前被綁的這個年輕人正是自己的救命之人。他急忙命手下道:“趕快松綁,險乎把咱的救命恩人殺了啊!”結果其他人被砍頭了。大伯從死路上撿了一條小命。
大伯被帶回軍營后,頭目給大伯擺酒壓驚,還說了許多感激爺爺和大伯、二伯救命之恩的話語。他們勸大伯哪兒也不要去,留下跟他們一起干。大伯只得口頭上應允,但思想上根本不愿留下,他覺得當“土匪”丟祖宗的顏面,更對不起自己的鄉(xiāng)親。那頭目看出了大伯的心事,他們每天帶人外出時,就留下一兩個人看著大伯,擔心大伯逃跑。過了一個多月,“土匪”覺得大伯好像沒有逃跑的意思,就給他發(fā)了一支槍,暫且讓他把守營寨。直到有一天,“土匪”們都出村了,大伯感到時機成熟,才帶著槍翻山越嶺地逃走了?;氐诫x村子不遠的地方,他先把槍埋在山窯子里,然后躲在山水渠里,待后半夜才一個人偷偷地溜回家中。
大伯回家后給爺爺和幾個兄弟們講述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經歷,把兄弟們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大家一方面擔心“土匪”追捉大伯,另一方面又害怕國民黨知道后追究大伯。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爺爺出了個主意:讓大伯到十里之外的張家溝下煤窯掏炭。這一來,大伯就在煤窯里過了四年沒天沒日的生活。后來不知什么人給國民黨告發(fā)說,我大伯當了“土匪”。國民黨便派人到村里來抓人,他們沒找到大伯,便將我爺爺抓去,嚴刑拷打,要爺爺說出大伯的去向。國民黨硬說大伯在清坪川被俘后投奔了共產黨的游擊隊。爺爺這才明白,自己五年前在溝灘里救的那個人后來成了游擊隊的一名領導人。過了一段時間,國民黨看到在爺爺那里審問不出什么結果,便將他放出縣衙大牢。爺爺出獄后將真相告知了幾個兒子。不久,大伯就從山窯里刨出槍支,投奔了游擊隊,干了十多年,后因身體狀況退役,1947年先于爺爺病逝。
我三伯叫李榮春。據我的父親和村里的老人們講,三伯個子有一米八以上,身材魁梧,膚色白凈,是五兄弟中最標致的一個。三伯16歲就加入陜北游擊隊,剛入伍便當上了小隊長,由于作戰(zhàn)勇敢,有智謀,經常打勝仗,后來被提升為班長、排長。
1934年,三伯在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住在紅軍醫(yī)院。一名女護士看上了三伯,兩人建立了戀愛關系。1935年7月兩人回村舉行了婚禮。由于身體沒有完全康復,組織上要求三伯母留在家里護理三伯,待徹底康復后歸隊。當時正遇陜北擴紅,戰(zhàn)斗十分頻繁,三伯便主動要求提前回到部隊,參加戰(zhàn)斗。
1935年冬,三伯和大伯一道參加了攻打南溝岔的戰(zhàn)斗。那時候安定縣城被紅軍攻占后,國民黨安定縣公安局長折可達帶著殘余匪軍,退居南溝岔和子洲南部一帶駐扎,他們占據山寨城堡,一方面苦害當地百姓,一方面侵擾解放區(qū)。駐守在窟連山寨子上的折可達倚仗良好的裝備和有利地形,成了紅軍擴紅路上的一個釘子戶。為了搬掉這一頑石,紅軍決定強行攻克。那天下著大雪,三伯和戰(zhàn)友們對山寨進行猛烈的進攻。三伯是排長,帶著戰(zhàn)友們前面沖擊,大伯和其他戰(zhàn)士在后面掩護,幾次快要沖進寨門時都被國民黨匪軍強烈火力壓了回來,陣前死傷較大,仗打得十分艱難。三伯作為先鋒隊(敢死隊)第三次沖到寨門不遠的地方時不幸中彈倒地,窮兇極惡的國民黨匪軍認為三伯是紅軍的軍官,趁我軍退回陣地之機,將三伯的頭割下帶回山寨,尸體被拋到寨門外的山坡上。
看到匪軍慘無人道的行徑,戰(zhàn)友們義憤填膺,悲痛欲絕。大伯李榮發(fā)目睹三弟壯烈情景,真是五臟俱裂,眼里滴血。“一定要把排長的尸體奪回來!”大伯和戰(zhàn)友們又一次向敵人發(fā)起進攻,由于山寨周邊坡陡雪滑,敵人防守嚴密,這次又沒有攻入山寨,只奪回了三伯李榮春的無首尸體。這次戰(zhàn)斗失利,折可達的部隊仍然占據著南溝岔城。大伯他們將三伯的尸體抬著回到家鄉(xiāng),按照鄉(xiāng)俗,在外面死亡的人不能進村設靈,三伯的靈杦只好停放在李家溝臨村的吳家坪村路邊上。
這一天正是楊家園子鎮(zhèn)過集,爺爺帶著我父親到楊家園子趕集并為我的父親相親。他回來時看見吳家坪路邊搭著簡易靈棚,停放著一具尸體,走近一打問,原來是自己的三兒子,掀開麻紙一看,兒子連頭也沒有。痛失愛子的爺爺與大伯和我的父親抱住三伯號啕大哭,那悽愴的哭聲回蕩在冰冷陰沉的天空。爺爺失去了一個好兒子,我們的父輩失去了一個好兄弟,三媽失去了自己新婚不久的好丈夫,戰(zhàn)士們失去了自己的好排長。第二天,從南溝岔方向返回的人說,三伯的首級掛在南溝岔鎮(zhèn)的城門上,國民黨揚言要50塊大洋才能贖回人頭。對于一個農民來說要拿出50塊大洋談何容易。人頭在城門上掛了三天后,不知被匪軍扔到了什么地方。沒有頭無法安葬,家里人只好把三伯的尸體壘在我們村崖窯溝的山洞里,隨后派人到南溝岔找人頭,找了好幾天還是沒有找到。第二年春節(jié)過后,家人只好雕制了一個木質人頭安在尸體上,將三伯掩埋掉。三伯犧牲后,三媽十分悲痛,她在家為三伯守喪100天后,擦干眼淚,告別親人又回到了部隊上。后來有人說她一直隨軍征戰(zhàn),直到解放后還在部隊工作。
解放后人民政府為紀念這位烈士,在子長烈士紀念碑上刻上了三伯李榮春的英名,新修的《子長縣志》人物錄中的革命烈士名錄上記載著三伯李榮春和五叔李榮旺兩位烈士的姓名。
我的五叔李榮旺,15歲投奔賀晉年將軍參加了紅軍,屬紅一團戰(zhàn)士。1936年1月黨中央在瓦窯堡作出抗日東征的決定,不久在延川縣永坪召開誓師大會,五叔正是參加了這次誓師大會后,奔赴東征前線的。聽說五叔要渡過黃河東征抗日,爺爺十分高興,他決定趕到永坪為兒子送行。這位剛剛安葬了三兒子的老人,前半夜就帶著干糧,從家里出發(fā),經馮家莊、稍卜河、高家屯來到永坪鎮(zhèn)。爺爺趕到永坪已近中午時分,誓師大會結束,隊伍正在出發(fā)。爺爺站在路邊看見一列一列的戰(zhàn)士在面前經過,他目不轉睛四處搜尋自己兒子的身影,想在心愛的小兒子出征前再看上他一眼,說上幾句鼓勁和囑咐的話語。可站了大半天,這個小小的愿望也沒能實現。隊伍一排一排地過去了,塵埃慢慢地散盡了,爺爺只好蹲在路邊的土崖下,拿出隨身的旱煙袋抽了起來,他想這么多的紅軍戰(zhàn)士,一定會打勝仗,兒子一定能凱旋而歸。老人家雖然沒看到兒子,但他看到了東征部隊的力量,看到了救國的希望。回到家里,他給鄉(xiāng)親們講起送兒東征看到的情景時,眼睛里總是閃爍著興奮和喜悅的光芒。
1936年5月東征結束,部隊回師陜北,許多戰(zhàn)士回鄉(xiāng)探親,可五叔沒有回來!爺爺到現在的楊家園子鎮(zhèn)魏家岔村找表侄魏光。他和五叔是表兄弟又是一起去東征的,而且在同一個班排。魏光面對親姨父,臉上流露出一種無奈和悲哀。他怎么回答這位接連為擴紅和東征獻出兩個兒子的老人呢?在爺爺的一再追問下,魏光就急急拌拌地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們過了黃河就打仗,沒幾天就分手了,以后再沒見面。你回去再等一段時間,看有消息沒?!焙髞頎敔斢謱ふ?guī)孜粎⒓舆^東征的戰(zhàn)士,但一直沒有確切的答案。等啊,盼啊,直到1947年他還沒有見到自己的小兒子,爺爺最終帶著對小兒子的苦苦期盼離開了人世。爺爺病逝前召開家庭會議,決定把我的二哥李炳炯過繼給五叔。解放后,人民政府給我二哥發(fā)了一個“革命軍屬”的紅底黑字牌子,這塊牌子長年掛在我家窯內的墻壁上。1962年二哥和有關人員又到吳起、安塞等地尋訪五叔的下落,無果而返回子長,在車站出口遇到表叔魏光。二哥向表叔魏光敘說尋找五叔的經過后,魏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要找了,當時我們在一個排,他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那時你三大犧牲才兩個多月你五大又犧牲了,我怕你爺爺經受不住打擊和悲傷,就說兵荒馬亂,分別后誰也顧不上誰,不知下落。戰(zhàn)斗結束后,我和戰(zhàn)士們打掃戰(zhàn)場,把你五大的尸體抬到一個河槽的石岸下,用石片壘起來,可東征結束后發(fā)了一場山水,你五大的尸體被沖走了。這多少年來我無法向你們家交代,只好編假話,說沒見到你五大。你們以后再也不要找了,找不到的……”表叔敘說這段真相時老淚縱橫,眉宇間表露出幾十年的苦衷。從此,我們家族長達30年尋訪五叔的經歷畫上了一個句號。1986年3月,民政部給五叔補發(fā)了“革命烈士”證書。1988年,我們晚輩八個兄弟在老墳給五叔立了一塊紀念碑,以示對這位革命先輩永遠的懷念。
我的二伯李榮富,是一個地道的陜北莊稼人。在我記事起,他就像一個聾子,小聲說話根本聽不見。父親說,1947年8月胡宗南進攻陜北時,二伯就開始參加支前活動,為我軍轉戰(zhàn)陜北,實現戰(zhàn)略大反攻做出了貢獻。那時,二伯一直牽著自己家唯一的一頭毛驢給前方送糧食運彈藥。1949年7月人民解放軍解放寶雞時,二伯負責給前線送炮彈,戰(zhàn)斗進行得十分激烈,二伯在前沿陣地被強烈的炮聲震穿耳膜,從此落下了耳聾的殘疾。寶雞解放后,二伯又隨部隊支前,參加解放蘭州的戰(zhàn)役。1949年8月蘭州解放了,有的人留下來安排了工作,組織上考慮到二伯耳朵落下殘疾,就獎了一匹從馬步芳部俘虜的戰(zhàn)馬,發(fā)了一張通行證,讓二伯回家務農。
我的父親李榮財,在兄弟中排行老四。1935年,中央紅軍到瓦窯堡時,約20歲。其他兄弟當紅軍,父親只能在家種地當農民,養(yǎng)活老人婦乳。父親很吃苦,每年種莊稼打下的糧食吃過之后常余一、二十石,村民把他推舉為村長,主要負責為紅軍收交糧食和草料物資的差事。那時候駐扎在瓦窯堡的中央和地方軍人、干部很多,收糧募草的任務十分繁重。有時村民交不出糧食,父親不忍心強收硬要,只好悄悄地把自家倉囤的糧食拿出交公。多少次他把家里的糧食上交得顆粒不留,使全家上下無米下鍋,只好吃野菜樹葉度日。父親的另一個任務是為部隊帶路,從1935年到1949年解放之前,父親給中央紅軍、八路軍和解放軍帶過無數次路。每當隊伍經過有帶路任務,村長要負責派人去干,有時任務派不下去,有時連派也不派,他就自己完成。有的任務一兩天完成,有的任務需半月二十才能完成,但他從無怨言,默默地做著一個普通陜北農民為中國革命應做的事情。
父母一生養(yǎng)育了我們七個兒女,我們一個個上學成家,耗盡了父母一生的心血。1979年生產隊派父親到山洞挖砂,突然發(fā)生冒頂事故,父親跑向前把處在危險中的社員劉侯峰推開,自己卻被巨型沙蓋打斷了小腿。住院治療期間,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到戶,生產隊解散了,醫(yī)藥費沒有著落,父親勸兒女不要找組織,有困難自己解決。由于骨頭沒有接好,父親落下了殘疾,近10年不能下地活動。1988年父親帶著傷痛離開了人世。至此爺爺和他的五個兒子陸續(xù)走完了他們的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