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木樗材 笑看云霄飄一羽
人閑境異曾經(jīng)滄??缴?/p>
梁羽生
原名陳文統(tǒng),1924年出生于廣西蒙山縣。1954年開始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至1984年封筆,共創(chuàng)作了35部武俠小說,160冊,總字數(shù)達1000余萬,為新派武俠的開山祖。代表作有:《七劍下天山》、《萍蹤俠影錄》、《白發(fā)魔女傳》、《云海玉弓緣》等
1月22日,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鼻祖梁羽生在悉尼去世,享年85歲。這一天,距離他在《新晚報》發(fā)表第一部武俠小說《龍虎斗京華》的開篇,正好55周年。
10多年前,癌癥、心臟病及糖尿病就纏上了梁羽生。他做過心臟搭橋手術(shù), “任何手術(shù)都對我有著威脅,可我還是毅然去動了手術(shù)。這是冒的一個生命的險?!薄澳憧此纳Χ囝B強?!碧斓貓D書公司副總編輯、曾為梁羽生著作《筆花六照》、《名聯(lián)觀止》擔(dān)任編輯的孫立川如此感嘆。
遠離名利場的晚年
梁羽生和金庸,共同扛起了新派武俠小說的大旗。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金梁并稱,一時瑜亮”,但兩人晚年的境遇卻頗不相同。封筆之后的金庸并不寂寞,修改原作,擔(dān)任大學(xué)教授,赴英國讀博士,屢屢成為媒體焦點。而梁羽生更像是淡泊名利之后歸隱了?!八菄浚沂请[士。他奔走海峽兩岸,我為他祝賀,但我不是這塊材料。當(dāng)年青島市市長請弘一法師赴宴,應(yīng)邀的有社會各界名流。弘一法師沒去,回信道:老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中甚不宜?!绷河鹕缡潜容^。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边@是梁羽生喜歡的柳永的詞,無論是在《大公報》做編輯,還是寫武俠而揚名文壇,他始終保持故我,一直埋首筆耕。移居澳洲后,更遠離名利場,看淡了俗世聲名,晚年也沒有諸多榮譽頭銜,只是埋頭于自己所鐘情的詩詞間,逍遙自在。
去年4月,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lián)合會召集人何與懷到醫(yī)院探望正在靜養(yǎng)的梁羽生后,描述了他的晚年光景:“那是一個星期一的上午,人們此時又開始新的一周上班工作,市區(qū)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行色匆匆;但醫(yī)院位于北郊,遠離繁華喧囂,里外一片清靜,或者說太冷清了,反差很大。到了生公的病房,驟然看見生公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面對空墻,我心頭不覺為之一震?!?/p>
旅澳作家黃惟群曾想和朋友籌辦一個“梁羽生文學(xué)獎”,找梁羽生說了這個計劃,梁羽生拒絕說:“不不不,這太招搖、太夸張,我不習(xí)慣;而且,我也不夠這個資格……”到了晚年,他仍不給自己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推廣宣傳”機會。
10年前,他曾作一副自況嵌名聯(lián),請香港書法家陳文杰書寫后,懸掛于屋中。聯(lián)曰:“散木樗材,笑看云霄飄一羽;人閑境異,曾經(jīng)滄??缴!?/p>
他了解和信任朋友
在與梁羽生有著10多年交往的孫立川的回憶中,我們看到了這位武俠小說宗師真性情的一面。
我1995年來到天地圖書公司做編輯,梁先生的書稿主要是我負責(zé)編輯的,所以跟他的聯(lián)系比較多。更早之前我也讀過很多他的書,他就像我的老師一樣。
那時候他在澳洲,我打電話給他,但他不習(xí)慣用手機,還是習(xí)慣用書信的方式。后來在香港的一些事情是我給他代理的,我很感謝他的信任,把我當(dāng)成家人一樣,遠遠超越了作者和編輯間的感情。
1996年,中華武俠文學(xué)研究會給梁先生頒發(fā)一個獎,當(dāng)時授予金庸先生“終身成就獎”,梁先生是“終身榮譽獎”,獎予他們每人一把劍。梁先生在澳洲,金庸先生有事,都沒法去領(lǐng)獎。研究會馮其庸會長專門到香港來頒獎,金庸先生就去了,我跟梁先生說了這事情,梁先生說,那就讓你去代領(lǐng)。我就代他領(lǐng)了那把劍。
1999年春節(jié),梁先生回香港探視,那是我第一次見老先生。見面的時候,覺得他是個沒什么架子的人,古道熱腸、知識淵博,人很謙虛,是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對朋友非常好。
與梁先生見面沒幾天,正好遇見金庸先生,便告訴他梁先生已經(jīng)返港。金庸先生提議有空聚聚,在我安排下,由金庸作東,在香港跑馬地一家著名西餐廳“雅谷”,宴請了梁先生。同行的,還有原《大公報》副總編輯曹驥云夫婦及其兒子曹捷。本來想讓兩位老先生下盤棋,拍張照,因為金庸先生身體不好,就作罷了。
在我印象中,金庸先生每次都說,梁羽生來了你要通知我,我們要聚一聚。非常親切,非常懷舊。梁先生也非常推崇金庸先生。我好幾次跟他們兩個家庭聚會,兩位老人家都是很謙虛的,惺惺相惜。
梁先生最后的日子里,我們密切關(guān)注他的情況。三天兩頭有消息,我都及時通報金庸先生。他們以前在《大公報》工作的時候,辦公室很小,有3張臺,梁先生和金庸先生的兩張臺是對面的,旁邊還有一張臺是曹先生的。他們3個人之間的感情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更多的是談?wù)摗洞蠊珗蟆返墓嗜伺f事,還有梁先生在澳洲生活的情況,并不是像有人所說的切磋什么的。
接下來我就陪著梁先生來到廣州。他對廣州感情很深,這是他讀書的地方,他跟當(dāng)時的嶺南大學(xué)校長陳序經(jīng)先生,老師金應(yīng)熙先生、陳寅恪先生,都有交往的。
在此之前,陸健東寫了一本書《陳寅恪的最后20年》,把金先生說得有些不堪,梁先生覺得文章里寫的金先生跟他認識的有所不同,便寫了一篇長文《金應(yīng)熙的困惑和迷?!罚X得,在那種形勢下,有些事情是金應(yīng)熙必須做的。有人傳言金應(yīng)熙貼過大字報,梁先生不信,到廣州后,我陪他見了金應(yīng)熙夫人,金夫人說,根本沒貼過大字報。從這方面講,梁先生對朋友是比較了解和信任的。
他做人做事是這樣的:60年代的時候,他覺得世人對金庸的評價不公道,就算兩人政治觀點不一樣,也要客觀評價、仗義執(zhí)言。那篇《金庸、梁羽生合論》本來是要羅孚寫的,羅孚讓他寫,要模仿羅孚的口吻來寫。文章出來后有人說他在吹捧自己,其實不是,他是本著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來評價。他完全可以拒而不寫,當(dāng)時左右派之爭非常激烈,寫這樣的文章很不討好。他是想為金先生說點話才寫了,起碼金先生是理解的。
他對生命早就看透了
2006年,梁羽生在回香港出席天地圖書出版公司30周年慶典后意外中風(fēng)?;氐较つ岷螅簧贂郧巴燄B(yǎng)院探望。當(dāng)時,躺在病榻上的梁羽生,正全神貫注地翻看一本唐宋詞選,見有朋友前來探病,精神為之一振。當(dāng)書迷請教寫作的成功經(jīng)驗時,梁羽生稱自己不算成功,只是讀者厚愛,令作品一再流行。頓了一頓又語重心長地說,做任何事情必須先練好基本功,并舉起手中的書說:“這部書中的詩詞,我大部分可以背下來。你們隨便翻開一頁,講出詞牌名,我試試背誦給你們聽?!惫唬瑫詡円恢v出詞牌名,梁羽生馬上接上,感情豐富、抑揚頓挫地背誦起來。
我們不久前還出了一本梁羽生的詩詞集,他在病榻上看到,非常高興,反復(fù)地吟誦。還有一本《梁羽生閑說〈金瓶梅〉》,是1980年代他在《香港商報》上的連載文章,希望今年上半年能出來。大家都注意他的小說,沒注意到他文史知識也非常淵博。他的功底是很好的,年輕時跟饒宗頤先生學(xué)國學(xué),很多詩詞都能倒背如流。
2005年,梁先生又來到廣州,應(yīng)出版社邀請簽名售書。我很擔(dān)心他的身體。當(dāng)時有很多人排著隊等簽名,他說這么多人我怎么能不簽?zāi)?,他寫字又很用力,不是很潦草地寫,是一筆一筆地寫,很用力。回到酒店他已經(jīng)很疲勞了,我給他揉了半天手。不過他喜歡高談闊論,看上去精神不是特別好,一談話就是另外一個人,旁征博引、眉飛色舞,馬上就忘掉了所有事情。
2006年,天地圖書公司30周年慶典,梁先生參加了。慶典活動時完全沒事,然后我陪他去參加饒宗頤先生90大壽的活動,那次是香港9個大學(xué)聯(lián)合為饒老先生舉行壽宴。壽宴上他就開玩笑說,在場的各位中,我是饒先生最老的學(xué)生了,那時他已經(jīng)82歲了。
那天梁先生很高興,沒想到晚上就發(fā)病了。本來我們約好過幾天再聚一次,結(jié)果第二天我到了公司,同事說梁先生中風(fēng)入院了。我去看他,人還是很清醒。后來黃苗子先生來香港,去醫(yī)院看他,兩個人還在開玩笑。2007年初的時候,他回悉尼,我們送他的時候依依不舍,卻沒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去年年底,楊錦麟先生到了天山,代表那邊邀請梁先生到天山一游。我也跟他的家人說了,但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處于很不好的狀態(tài),很可惜,要不然他知道會很高興,就算不能去也會很高興。在他的武俠小說里,天山占了很大的分量。
梁先生走的時候很安詳,他對生命早就看透了。他是個很樂觀豁達的人,我想他對于生死之間的問題有過很透徹的思考,這個事情對他已經(jīng)不是困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