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塘里
五月的一天,我在大塘后山一戶哈薩克族牧民的氈房里小憩,期間一個情景讓我注意起來。主人家大約四五歲的小巴郎在氈房外的草地上獨自玩耍,高興起來一邊用手拔出青草一邊自言自語地叫著,這個調(diào)皮的行為讓他的父親不高興了,走過去拉著孩子大聲訓(xùn)斥。過后我問男主人孩子干了什么讓他發(fā)起了脾氣?他說孩子拔青草了。我說那不能拔嗎?他說不能拔,拔青草不好。后來我知道,哈薩克人一直在借用一些禮俗、傳說和鬼怪故事來禁忌人們做諸如拔除青草、毀壞樹林、踐踏莊稼和在草地上、渠溝里方便等行為,甚而細(xì)致到不能踩踏“亞拉克”(倒泔水的地方),認(rèn)為這種地方有飯粒、馕渣和鹽水,均屬“圣物”。有些禁忌,就連老人們也說不清存在的原因,可我從中清楚地感覺到了他們對自然之物和生存依托的敬畏與崇拜。正是這些風(fēng)俗沿襲,讓他們與草原相依千年。他們視草為自己的孩子,他們又是草原至愛的子民,至今仍然是人類中與大自然的榮謝生衍最貼近的一群。
一次雨后,我去一處山坡上采拾松菇,遇見一位老人坐在樹下,走近時見他正在用餐。說是用餐,其實只有一塊干馕。他用一只手的兩指用力從另一只手拿著的大半個馕餅上掰下一小片,伸到面前的溪水里浸一下,送入口中。這種吃法我很習(xí)慣,可那是在哈薩克人家就著碗里滾燙的奶茶吃的。聊起來,得知他是當(dāng)?shù)厝?,年輕時在山下的農(nóng)場做技術(shù)員,年已古稀,平時不喜煙酒,唯有一個嗜好,就是盡游周遭清山秀水。老人講,他剛到這里時還是個知青,一次為了找回場里跑丟的幾匹馬,隨一位哈薩克牧民在山里走了兩天,一直到一處叫“雪澇壩”的地方。那次經(jīng)歷讓他記了一輩子,也向往了一輩子。退休以后,他本為遂一下那個心愿,卻連續(xù)七年了,仍是樂此不疲。我看了老人所有的旅行裝備,一頂寬沿布帽,晴天遮陽陰天擋雨;一根松木桿,探路又拄杖;一只黑顏色的帆布背包,裝著一塊雨布,幾塊面餅;一只行軍水壺,一本沒了封皮的書。聽他的出行,全在隨心所欲,有時只為找一灣溪水的源頭,尋得即返;有時只是要向山林的深處去,一去數(shù)日,興盡方歸。他不用照相機,可方圓幾十里的一溝一壑,哪里有野菇可食,哪里有山洞可居,哪里有脫下的野鹿角,都能如數(shù)家珍。我看老人面容清癯,談起話來眉宇間透著山野的閑淡清遠(yuǎn)。他說他沒有條件在有生之年去看世間的名山大川,但要把腳力所及的地方熟記于心。
一次,我在一條流淌的小溪旁邊看到一個男人在沉思著,表情凝滯,還帶著些許的憂慮。可我看他恰好在自然的懷抱里,自然本應(yīng)在那里存在一棵樹,只是由于要等待他的佇立和憂郁,就一直空著。而這一刻,山水與這個人,終于達(dá)成它的契合。
相對于一棵樹、一塊石、一粒蟲、一棵草,自然也許更需要人面對時的這種感動。人孤獨地走出自然,幾十萬年地獨立存在著,今天有一個人,開始在一個似曾相識的門口懷想。我突然想,這可能就是自然的最初意愿。如果說人類是自然的孩子,那么自然就是那個被丟棄太久的家。千百年來,那家把望子的門開在了遠(yuǎn)山和近水,開在了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我們卻匆匆踐踏而過,去追逐一只獵物或是一個虛幻的影子。
2005年的整個夏天和秋天,我再沒有舍近求遠(yuǎn)到別處去度假旅行。我一次次的在大塘里穿山越林,瀏覽顧盼間,都是無從躲避的性靈之水,神秀之樹,幽芳之草,垂憫之瀑,祥瑞之云。到了夜晚,我就會看到存于我內(nèi)心的諸般景致,一次次的試圖與這山水重疊映融。也許有一天,在大塘的某一處山林里,我突然就忘記了自己的所在,感覺身體里只剩存著一份淡定,幾許輕揚,山水與我共享一個存在,彼此相有又互不相屬。那時我看青山多壯麗,青山看我亦多嫵媚了。
蘑菇
雨天的大塘,蘑菇是給人的奇遇。
綠草的小徑旁邊,突然就立著一只亭亭白白的蘑菇,傍著一朵、兩朵小小凈凈的花兒,踮著腳尖像演雨中芭蕾的,又像張望著誰。那般情景,總?cè)侨松鲆恍┠贻p時與誰共傘的心緒來。
也會有一個、兩個采菇的人,偶然讓你遇見,背著濕漉漉的籮筐,身衣和穿拂其間的松枝草葉一同滴滴答答流著水珠子。采菇人不采拾路邊上的菇。他們說,到路邊來的蘑菇已是有了靈氣的,像一個出來玩耍走遠(yuǎn)了要回家的孩子,采走了,蘑菇的靈氣就回不了家,以后蘑菇也就回不了這座山,到別處去了。于是我也就不采拾路邊的蘑菇,想著在下一次的雨里還遇著它們。
蘑菇的品種多,模樣不同,性格也不一樣。有的會自己長長的伸起脖子招引人;有的卻要躲起在草叢間,落葉下,土壤里。采菇人通常不告訴別人那些長菇的地方的,更不會告訴你如何從隱秘的地方看出有菇在那里。據(jù)說藏著蘑菇的草叢會有一圈暗綠的草色,叫做“蘑菇圈”,只有厚道的采菇人可以看見。那是一個秘密,是采菇人向蘑菇許諾了要守好的秘約。
采菇人的籮筐里已裝了小半筐的大圓菇和松樹菇。采菇人說其實采菇人見著蘑菇也不忍心采的,是那些有心的蘑菇它要跳到采菇人懷里的。
我一直以為蘑菇就是世間的精靈。那些大白菇、松樹菇、靈芝菇,那些枯木長出的耳朵,大地直接開出來的花朵啊,真是圣潔無瑕的稀世之美。蘑菇不該是造物的原創(chuàng),來不見根,去不留殘形,如同雨后天空的霓虹,只給世間驚鴻一瞥;它的味,那么的特立獨行,可稱是動物、植物以外的第三味;它的色鮮而清純,浮光一抹卻絕不輕妄。有蟲的菇,都是好菇。毒菇無蟲,用鮮艷的花色叫你知道,凡美色貪之必險,其善心何苦!
蘑菇肯定有著一個隱秘的世界,與天有關(guān)吧,與大地的神靈有關(guān)吧。而我寧愿相信采菇人的話,相信那些精靈,那些信約,那些美好的情感和善良。
可愛的蘑菇,為什么可遇又不可求見?為什么是在雨后?為什么回回還是舉了傘來?是送什么人么?
那人偏偏要在雨里走。
刁狼
狼被人視為惡魔的化身,主要是因為它作為家畜捕殺者的身份,而不是因為吃人。其實狼極少吃人,除非餓得要死。狼也怕人,人聰明到了這種程度,誰不怕呢?狼還怕聽到金屬的撞擊聲,怕馬群狂奔的聲音和狗的叫喚聲,因為這些訊息大多與人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
我倒覺著,狼吃羊,人殺狼,既然都是天經(jīng)地義,為什么就人跟狼認(rèn)了世仇呢?倒是狼更大度君子一些,沒有和人以牙還牙。人在生存的歷史上幾乎吃遍了天底下所有可以填飽肚子的野生動植物,老天叫幾只狼來搶食幾只人的家畜,這也是它為天道的公平做的一點樣子。進(jìn)化需要弱肉強食,但自然界又不存在絕對的強勢和絕對的弱勢。狼主要的食物來源是野生的羊類、鹿、兔子等。而這些被食者讓追殺了億萬年,除了奔跑的體型更加優(yōu)雅完美,依然生衍不息。不能想見,一旦離開了人的保護(hù),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野外生存本能的綿羊夠狐狼之輩吃上幾頓。
人對狼的偏見使得狼屢遭殺戮,數(shù)量急劇減少?;蛘呃巧砩险娴挠心圆怀?,不然為何天下人都對它們憎恨不已呢?“狼來了”的傳說和“狼外婆”的故事在全世界的外婆口里流傳,這種嚴(yán)酷的仇恨教育讓每一個孩子從幼年的怕狼變成成年后的仇殺。在這個故事流傳最早和最廣的歐洲、日本等地已經(jīng)看不到狼的蹤跡了。在中國關(guān)于惡狼的故事小學(xué)課本都有,想必狼一日不絕,仇恨便不會停止傳播。
殺狼的記憶是哈薩克人英雄般的記憶。
哈薩克人對狼的厭惡不僅表現(xiàn)在故事、傳說、民歌中,他們更把打狼的獵人,以及可以捕到狼的獵鷹、獵狗都作為英雄來贊美稱頌。數(shù)百年前,大草原上開始出現(xiàn)一種習(xí)俗,一旦哪位獵人捕到狼歸來,都會馱著它沿途呼喊奔跑,而牧民們見到就會一擁而上,爭相搶奪,以此開心取樂。后來這種習(xí)俗作為哈薩克人祈求平安幸福的一種獨特儀式沿襲下來。由于狼不是隨時可得的,在娛樂性逐漸占上風(fēng)時,就由叼狼演變成了現(xiàn)今的叼羊。
直到上個世紀(jì),狼與羊的較量——更準(zhǔn)確說是人與狼的較量有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變。這一次是羊找到了報復(fù)的辦法。它們成群繁殖,占據(jù)所有山野戈壁甚至荒漠灘涂,把草地啃食殆盡,叫其他食草動物無法存活,狼終于走上了滅絕之路。
狼在幾十年的時間里沒有了。哈薩克草原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事情。草不再像以前一樣瘋長;牲畜的怪病層出不窮;牧人冬天少了操心事,酗酒和犯罪明顯增多;本來可以養(yǎng)十頭羊的草場,這些年有一百頭羊在上面啃食,結(jié)果長出來的草只夠一頭羊吃的……盡管這些年對草原實行了輪牧、休牧、禁牧的各種辦法,可收效就是不大。羊刨掉了草根,風(fēng)刮走了地表土,讓重見光日的石灘上面再次生出草原來,自然界這樣一個自我恢復(fù)的周期得讓人等多少年,還沒有誰看到過。
沒有人說得清草場的消失和狼的消失有什么關(guān)系。人的錯?羊的錯?狼的錯?草原的錯?也許誰也沒有什么大的錯。自然中生存的手段和欲望無論怎樣都不違天道??捎袝r候,當(dāng)許多不合時宜的事情在同一個時間段落不期而遇地同時出現(xiàn),自然就會承受不起。有研究說強大的太平洋風(fēng)暴可能源自美洲西岸某個人打的一個噴嚏。自然的鏈條與鎖扣博大精深,現(xiàn)在人的邏輯能力還不是什么都可以破解。只是現(xiàn)今確是常常聽到一些哈薩克老人開始懷念起狼來了。他們會在一起時偶爾說上一句:“狼可能是對的。”他們說草原也許更喜愛狼。草原有它自己的朋友,只是人沒有認(rèn)識到自然到底在想些什么。對于草原,也許狼就是它的另一種完美。
狼給草原最深刻的記憶是嗥叫。
通常情況下,狼會在它們最活躍的時間段落——日落后和黎明時分嗥叫。狼以嗥叫與同類和世界交流信息。狼的聽覺很靈敏,即使山區(qū),它也能聽見幾公里以外傳來的召喚。
狼與狐貍是近親,但狼卻極其仇恨狐貍,每見必殺。然而狼即使是在最饑餓的時候,也不會以狐貍為食。
獵人都知道,狼多的時候,就不必防狐貍。
沒有魚的溪水
這是一條沒有魚的溪水。我?guī)状卧谒o或水深處翻弄石片,只找到一些看上去很原始的小水蟲寄附在石頭下面。水這么好,為什么會沒有魚呢?可能是因為離源頭太近,水太生,還生不出魚來。但我總還懷著初次的對魚的等待,對著清凈的水灣望。這樣的時候,目光會帶著我墜入水中,窺探一條溪水里更多的秘密。
溪水的流動恰如小孩子走路,奔跑著,跳躍著,右拐幾步,左踢幾腳,水就在石下打漩,在石邊撕扯,在石上跳躍。我喜歡在遠(yuǎn)處看著溪水流淌的樣子,因為流著的溪水在不停地反光,在陽光下反著銀光,夕暉下反著金光,星光下就眨巴著她的俊俏眼光,一溝支離破碎又潺潺不息的光的碎片。我逆水而上時,清亮的溪水與我匯合又別離著。在我還沒有找見她的源頭時,她已把我的來路翻過,進(jìn)到我更深的路程里。
一個人,如果一生里能叫一條溪水尋過源頭,該是多大的幸遇。
成溪的水流是有形的,曲曲折折地指向她的源頭。而一旦真到了泉源地,她就不再把秘密亮出來。一股水流突然的就自你眼皮底下消失了。而與此同時,你掀開近處的一片草葉,那葉在滴水;你翻動遠(yuǎn)處一塊石片,石在滲水;你重重的走幾步,腳窩就聚成水洼了。在山的高處,地的底下還有多少草根、石縫無意的就成了溪的源泉,源源不斷地供養(yǎng)一條溪水,流淌的生機因此不停息。
我也曾自我生命的源頭一路走來,必也有一種源泉不息地供養(yǎng)了我。這一路我沒有一刻停止過尋找,那個源頭,是個什么?那供育的流,我怎么看得見?我怎么走,才能終究在她的流域里而永不干涸?
人生是一條向高處流淌的泉水。那個源,它必是存在的,只是我們走著走著就離失了那片河域,掙脫了那根命脈才會衰老,才會死亡。
這一路上,我都在打聽,誰能為我找見那個源頭?朝哪個方向去找?要翻哪架山,繞哪座林,誰是能指給我的人?
在那里,我會看見生命的形態(tài),命運的形態(tài),今生的形態(tài),不是似水之延綿,不是似風(fēng)之無駐,不是似山之守固,也不是似草之一歲一枯榮。
我只看見過它是我的樣子,你的樣子,他的樣子,每個人的樣子。而那個生生不息又移走在生死之間的生命,是個什么樣子?它不僅僅是一些血肉,血肉只是它的聲響、反光、撕扯、跳躍。那血肉的本源,供養(yǎng)了那血肉的泉源,在什么地方?
我深深地以為,肯定有一脈河流,在我的身體里存在著?;蛘咴谖业纳砬?、身后、腳下、額頭與我相連,至少在我生命的時間里,它是略無停息的聯(lián)結(jié)著我。
方如果,作家,現(xiàn)居新疆沙灣縣。曾發(fā)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