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以前,我?guī)缀鯖]完整地唱會一首歌,我對歌曲敬畏有加,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個歌唱家。我鄙夷那些把歌曲吊在嘴角隨意哼的人,我認為歌唱是有藝術(shù)尊嚴的,那種把歌唱降格為唱歌的行為是對歌曲和歌唱藝術(shù)的褻瀆,因為唱歌是隨意的沒有技術(shù)要求和深情投入的。我父親甚至給那些學(xué)習(xí)不好又酷愛哼歌的人這樣定義:簡直就是二流子!
直到高中,我才完整地學(xué)會了兩首歌:《滿江紅》和《十五的月亮》。我對歌唱完全沒有信心和感覺,也不喜歡這兩首歌,但我學(xué)會了它們并在學(xué)校的文藝節(jié)上獲得名次。一個擅長跳舞的女同學(xué)固執(zhí)地認為我的嗓音不錯,甚至比鄰校一個有名的校園歌手都不差,是她把我生拉進她策劃的歌舞表演組合。我想,獲得名次和我父親是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不無關(guān)系,而她對我的不客觀評價源自她心里的一個秘密。她與其說是在發(fā)掘我的嗓音還不如說是想發(fā)掘我的心臟。
《遲到》、《一無所有》、《冬天里的一把火》等歌曲像社會青年,從校外爬過圍墻流竄到校園里,把那些愛唱《童年》、“清晨來到學(xué)校讀書”的純情女生弄得面色潮紅。男學(xué)生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后,一到課間就跺著地板使勁吼:“她啊啊啊,溫柔又可愛,她啊啊啊,美麗又大方”……“我曾經(jīng)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哦哦哦,你這就跟我走”……“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
我非常不喜歡這些歌曲,包括比這些稍稍文藝一些的《雨中即景》、《龍的傳人》。只有極少歌曲能從耳朵闖到心里來,比如《春光美》、《請到天涯海角來》。那時我唯一愛唱的一首歌是《恰似你的溫柔》。
一個同學(xué)買了一臺小收錄機,為了試音效,晚自習(xí)后把我拉到學(xué)校食堂的大廳里錄我的歌。大廳一片漆黑,收錄機的紅燈在售菜的窗臺上閃動,我的聲帶在混合著隔夜菜餿味的空氣里顫動:“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然后我第一次在錄音設(shè)備里聽到自己的聲音,音色陌生,咬字不準,我的聲音在自己脊背上播下一片雞皮疙瘩。我發(fā)誓再也不想聽到自己的歌聲了。
這次實驗加深了我對鄰校校園歌手王忠的崇敬。他是我讀小學(xué)時的鄰居,文化學(xué)習(xí)很差,每天坐在灶間邊給媽媽燒火邊高聲歌唱,惹得每個門前路過的人紛紛駐足訕笑。我原以為他是個和我一樣普通的孩子。到高中,王忠突然成了聞名縣城幾所中學(xué)的校園歌手。他只靠聽收音機上的每周一歌,就無師自通學(xué)會了美聲唱法,我們學(xué)校舉辦文藝節(jié)都要請他來唱歌。1987年他就會唱歌劇《費加羅的婚禮》的選段。高考時他的文化課只考了兩百多分,最后仍被師大音樂系錄取。夏天的一個傍晚他拿著請柬來請我父親喝他升學(xué)的喜酒時,我父親猜了老半天也沒弄明白他家在操辦什么喜事。
十七八歲時,我基本沒有朋友。那時我是個活在未來時態(tài)的人,對當下的生活并不太在意?!翱忌洗髮W(xué)之后”是所有句式的狀語,似乎這之前的時光天生是要充當炮灰的。一棟1954年修建的二層木樓是我每天把時間煉成飛灰的地方。我的教室在二樓最東一間,光線很好。一下課,我們就扶著木欄桿眺望城區(qū)和饒河,想象高中畢業(yè)以后的日子。1988年4月25日下午放學(xué)后,我在座位上出神,一個和我交往不多的男同學(xué)走到我身邊說:今天是你生日吧?他看看四周沒人,突然說:我沒什么送給你,唱支歌給你聽吧。然后他站在從窗口透進來的瑰麗光線中,昂起頭,紅著脖子唱了一支歌。歌名我早忘了,他的演唱水平也很一般,但他扶著我的桌角在黃昏的霞光中動情演唱的樣子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忽然產(chǎn)生了對歌唱的向往,雖然那時我還不相信自己的歌聲。那時我更自信的是自己的文字和繪畫。
他的面孔輪廓分明,卻白得像一張漂洗過無數(shù)遍的紙。他的衣服也以白色居多,都不是家常的款式,時刻都像是剛從舞臺上下來,在去食堂的路上也走著模特步。他是英語系的老師,卻以唱歌聞名于師專內(nèi)外。我聽過他在校園晚會上唱《我怎么哭了》,音色出人意料地非常渾厚,唱得確實很棒。他常在自己房間練歌到半夜,招致比鄰的男學(xué)生宿舍不時有人向他的窗戶潑洗腳水。那些體育系的男生說,他老是帶高大俊朗的男生去房間過夜,性取向十分可疑。我跟著一個朋友去過他房間,墻壁上掛著他在某次演出間隙和費翔的合影。房間里有種曖昧的男士香水的味道。他正在那里用娘娘腔很霸道地訓(xùn)斥兩個來學(xué)歌的女生,我旁聽了幾分鐘就退了出來。
那年頭的男歌星里那種風格的很多:陳汝佳、蔡國慶、毛寧都是如此,漂亮得讓大多數(shù)人覺得自己很俗,似乎男歌星是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種性別。
師專每學(xué)期都有許多文娛活動,我從不參加,我甚至連文學(xué)社都不參加。那些在舞臺上捏著嗓子唱《狼》和《再回首》的人,雖然能博得女生的一些掌聲,但我從不羨慕他們,總認為他們和流行歌曲一樣膚淺,他們只是在唱歌而不是歌唱。我比較羨慕的是政教系一個會吉他彈唱的男生。余干人,長得也有點余干風味:粗糙、矮壯。他沉默、嗜酒,擅用喉音唱歌,曾入圍全省高校校園歌手大賽決賽,由于緊張忘詞沒取得更好的成績。他是校園里的另類歌手,名字也很另類,叫官海棠。他總是一個人在洗衣房里彈唱到半夜,連《愛的奉獻》這樣主旋律的歌都能唱出很滄桑的味道。
我愛上吉他彈唱可能和官海棠關(guān)系很大。我和朋友老吳開始自學(xué)吉他。老吳懂樂理,整天貓在劉天禮的吉他書里摸索,我在他開拓出的大路上闊步前進。劉天禮的和弦配設(shè)繁復(fù)但不實用,在我看來還不如官海棠有創(chuàng)意,為此我還特意登門拜訪了官海棠。我沒說自己也彈吉他,只是慕名來欣賞。他赤著腳蹲在床上,像那個時代的先鋒詩人那樣既傲慢又有著出人意料的瞬間隨和。他抽了我?guī)字?,甕聲甕氣地說了幾句什么,就擼起袖子彈唱了一首《驛動的心》,并告訴我,因為沒錢抽煙,這把琴很快要賣掉,等有了錢再買回來。
我和老吳點著蠟燭在熄燈后的教室里練吉他。我學(xué)會彈唱的第一首歌是《愛我》:“為什么要傷悲,為什么要流淚,莫非是黑夜里沒人來陪你伴你相依偎……”吉他的鋼絲弦把嗓音修飾出金屬的光澤。我第一次被自己的聲音感動了,抱著琴不停地向黑暗索求愛情。緊接著又學(xué)會了《請跟我來》和《驛動的心》,對吉他彈唱異乎尋常的熱情使我在一個月之內(nèi)把自己速成為地下歌手。
最初只敢躲在無人的教室唱,逐漸地過渡到教學(xué)樓的樓梯拐角處,那里共鳴效果好,吉他的音箱對著墻角,彈射回來的聲音異常洪亮華美,歌聲也是如此。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忽然找到了能發(fā)出顫音的發(fā)聲方法,我有了歌唱的信心了。我和老吳,一面用吉他彈唱流行歌曲,一面用共鳴法唱美聲風格的藝術(shù)歌曲,比如《三套車》、《乘著歌聲的翅膀》和《茶花女》中的《飲酒歌》。我們成了不折不扣的地下歌手,不參加學(xué)校和系里的正式演出,但是在夜晚的樓梯角、在草坪上,我們的歌聲到處傳播。我覺得抱著吉他在舞臺上唱歌是不像話的,因為吉他是本性孤獨的樂器,不適合在眾目睽睽下作秀。我尤其看不得四個男生抱著吉他排著隊在臺上合唱一首歌,像生產(chǎn)隊的四個鋤地能手,樣子特傻特造作。
我會的和弦有限,但彈唱效果不錯,一分熱能發(fā)出十分光。個別女生因此愛上我。個別男生,帶著新買的吉他和香煙來找我學(xué)琴。女生的愛我愿意接受,因為我會彈唱《請跟我來》、《愛我》;男生的煙我不敢抽,因為我僅僅能彈唱《請跟我來》和《愛我》等幾首簡單的歌。
師專三年,只登臺唱過一次歌。全系革命歌曲合唱比賽,由于個子高還會點共鳴發(fā)聲法,我被選作班合唱隊的領(lǐng)唱,臉上涂著油彩,每日下午在學(xué)生食堂大廳苦練。歌名忘了,歌詞還有幾句殘留在大腦皮層上:“雪皚皚,夜茫?!t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那次合唱,千錘百煉的成果是什么,已記不清了。
他們在打牌,不止是用手、用腦,還用嗓子打牌。他們用嗓子把牌提到頭頂,然后狠狠地砸下來。油墩街中學(xué)的夜晚被這樣的聲音主宰著,我坐在他們邊上,看被他們拋棄的電視。我剛分到這所中學(xué),房間里什么也沒有,偶爾會去當?shù)乩蠋煹姆块g看電視。在牌的叫囂中,胡里奧的歌聲從屏幕里溢了出來:“當我,離開可愛的故鄉(xiāng)薩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傷……”他唱的是我聽不懂的西班牙語,但比磁石還有魔力的歌聲一下子把我抓住了。
我從未想到一個人居然可以發(fā)出如此動聽的聲音。那時我比較喜歡的歌手是齊秦,但是聽了胡里奧,齊秦就顯得太單薄小家子氣了。齊秦所有的憂傷和孤獨都寫在臉上,他總愛把背影鑲嵌在沙漠、荒原和鐵軌上。胡里奧不是這樣,他穿著西服很放松隨意地在舞臺上走來走去,有時還坐在地上唱幾句。他微笑地訴說著悲傷和深情,他的歌聲和風度嚴重感動了我。我從屋里出來,走進空曠的夜色,激動得不知所措。他的歌聲從后面追了上來,1991年冬天,我在鄉(xiāng)村的夜晚認識了遙遠的胡里奧和他的鴿子。我愣在黑暗中,眼淚差點涌了出來。
那段日子,我對歌唱的熱愛和依賴超過了寫作。或者說,歌唱幫我度過了在鄉(xiāng)下的數(shù)百個漫漫長夜。我常在晚上跑到離學(xué)校挺遠的水庫邊去練聲,有時還騎著車去景湖公路上唱。每當有汽車駛過,就唱平時不敢唱的最高音,似乎要用歌聲把馬達聲摁倒在公路上。在房間的時間也大部分用于彈琴唱歌,以至于一些準備考音樂系的高三學(xué)生常聚在我房間和我切磋歌唱方法,教導(dǎo)主任甚至打算讓我在語文課之外兼幾個班的音樂課。
油墩街集鎮(zhèn)上云集著一幫退伍待業(yè)在家的年輕人,把無處發(fā)泄的精力用于在馬路上稱王稱霸。學(xué)校的老師罵他們是羅漢,他們罵老師是臭老九,還時不時到學(xué)校來尋釁打架。他們走進學(xué)校時,槐柳的枝葉都要發(fā)抖。學(xué)校里唯一不怕他們的人是我。有天晚上,他們來敲我的門,想聽我彈吉他。他們中的一個,在部隊時也練過吉他。我的彈唱遠遠超出他的水平,他們聽得很感動,說學(xué)校里所有老師他們只佩服我一個,其他老師什么也不會卻喜歡端著個臭架子。他們要認我做哥們。這個我沒有同意,歌唱是我內(nèi)心的事,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來攪擾它。
離油墩街十幾里外的漳田渡有個姓盛的小個子小伙,主業(yè)是開摩托店,卻夢想成為歌星。他常騎著摩托來找我談音樂,有時接我去他家喝酒。他自稱有個表姐在武漢大學(xué)音樂系讀書,教了他許多歌唱方法。他示范給我看,唱起歌來胸腔像個鼓風機,呼呼地響個不停。當時我輔導(dǎo)學(xué)生搞了個“爬山虎”樂隊,在集鎮(zhèn)的電影院售票演出,他主動要求加入。我彈唱時鎮(zhèn)上的姑娘和羅漢紛紛鼓掌,輪到他和我合唱時,有人往臺上扔爛蘋果和石頭,他的頭被砸破了,血蚯蚓似的在額頭上蜿蜒,他仍微笑著深情款款地把歌唱完,最后還很歐式地鞠躬謝幕。他唱得其實很好,我不知為何有人砸他。
另一個小伙子田鋼,家在油墩街附近的村莊,剛從浙江打工回來,帶回來一個小巧漂亮的外地女朋友。他發(fā)明了一種自行車防盜鎖,即將獲得國家專利,在人指點下來請我寫個消息投給縣報。發(fā)現(xiàn)我的吉他后,他找我的目的發(fā)生了偏移,非要我教他彈唱。我的吉他水平其實不足以做別人的老師,我一再推讓。第二天一早,他竟買了把新吉他帶著女朋友登門來求,他個子比我還高不少,在一米八三以上。我沒辦法拒絕,請他們?nèi)W(xué)校廁所邊的小吃店吃炒粉。我們成為朋友,還有他的女朋友。我們唱歌時,那女孩就坐在床上翻我發(fā)表的詩文,不時抬頭用普通話表達她的景仰之情。
后來我才知道,田鋼那時已窮到了沒錢吃飯的地步,買吉他的錢是連夜借來的。春節(jié)一過,他們就回浙江給人看魚塘去了。一個月后,我收到他女朋友的信,懷念我房間里的歌聲,并祝愿我找到一個漂亮善良的女朋友。然后,他們徹底在我生活里消失了,就像我在油墩街的歌聲,剛在夜空響起,便被無邊的荒野吞沒。
九十年代初,縣城總工會歌舞廳十分跑火,那時還沒有專門的卡拉OK歌廳。歌舞廳也沒有專職歌手,要在歌舞廳點唱一首歌得付十塊錢。在鄉(xiāng)下做老師和剛調(diào)回城的那三年,每個寒暑假我都泡在工會歌舞廳里。我基本不跳舞,就是去唱歌。十塊錢唱一次,唱了幾次后,年輕的老板娘來找我。她比較瘦,眼圈描得很黑,身材性感。她問我是不是學(xué)聲樂的,我說不是,只是愛唱歌。她把音響師和守門的叫過來,讓他們記住我,以后我過來玩,不用買門票,唱歌一律免費,當然她也不付費給我,還可以免費帶一兩個朋友進來。
這樣我成了縣總工會歌舞廳的客串歌手,我每天晚上都要唱的歌是《北國之春》、《紅河谷》、《友誼地久天長》、《啊,朋友》……都是我最愛的歌。唱這些歌時我的太陽穴亢奮得嗡嗡直響,身體里總有個東西像要飄升起來,要在輝煌里死去一般。每次唱完都有許多人停下舞步來鼓掌。
歌舞廳里還有幾個和我一樣的年輕人,他們的職業(yè)很豐富:報社記者、電視臺主持人、酒廠職工、賣服裝的個體戶。賣服裝的那位,有點像師專那位教英語的歌星,面孔像塊抹著厚厚奶油的面包。他們構(gòu)成了一個小圈子,每天散了場還要去吃夜宵。我?guī)缀鯊牟粎⑴c他們,唱完歌就去檢察院找老吳聊天彈吉他。
我一直幻想在歌舞廳發(fā)現(xiàn)一個適合做女朋友的人,她欣賞我的歌聲和孤獨的背影,但是沒有,三年都沒遇見一個。這就是幻想和現(xiàn)實的距離,也是歌唱離大多數(shù)人心臟的距離。只有老板娘偶爾來主動請我跳舞,她的眼睛在睫毛斑斕的陰影下閃爍著幽暗的火苗,我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那幾年的歷練讓我的歌唱水平達到了最高峰,縣領(lǐng)導(dǎo)來工會視察,工會主席都要請我去演唱。在工會的活動中我認識了一個唱歌的高手,十幾年沒聯(lián)系,我還記得他的名字是余建軍。他是鄱陽師范贛劇班的學(xué)生,自小酷愛唱歌,還多次自費去上海音樂學(xué)院等地進修。他唱民族唱法的水平在縣內(nèi)絕對是第一名。雖然年齡比我小四五歲,一見面我們就走得很近。在歌唱技巧上,他可以做我的老師,但是在歌舞廳演唱時,他的人氣還沒我旺。他一直想給自己的未來唱出一條路,像他最愛謳歌的“小白楊”那樣越長越高,但始終未能如愿。我離開鄱陽后打聽他的情況,他似乎還待在縣贛劇團拉二胡。他的一個女同學(xué)說:可能是身材太矮小妨礙了他成為真正的歌手。
許多年以后我越來越反感那些專唱民族唱法的歌唱家。我發(fā)現(xiàn)民族唱法和民歌絕對是兩回事。在我心里,吳雁澤、關(guān)貴敏、戴玉強都是真正會唱民歌的人;而那些只會使用民族唱法的唱歌匠,他們大多是為主題晚會演出的,所唱的歌本身就是假大空,沒有真實的靈魂,他們的演唱從來不能讓我心動。他們的技術(shù)再完美,在我看來也只是在唱歌,而沒有上升到歌唱的層面。吳雁澤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時,我能感受到他的心是濕潤的。我聽過許多所謂的歌唱家唱《那就是我》,他們的演唱讓我以為這是一首很矯情的歌,前兩年聽到戴玉強演繹這首歌,我發(fā)現(xiàn)這支歌被他從死亡中挽救回來了。西服革履的戴玉強唱到高潮處時,頭發(fā)甩亂了,眼淚也從眼眶里甩落出來。
戴玉強的演唱讓我想起余建軍,他一直在學(xué)習(xí)用民族唱法唱民歌,但我想,像許多人一樣,他并沒有真正理解民歌。這或許是他沒有唱出一條路來的主要原因。
1994年全縣舉辦青年歌手大賽,由各個單位選送歌手。我以個人的名義參賽。預(yù)賽和復(fù)賽我的成績排得較前,這使我產(chǎn)生勝券在握的錯覺。決賽那天,還拿了票請媽媽和她的一個朋友去欣賞我的風采。孰料決賽前其他選手的單位出于對本單位聲譽的維護,均出面和評委打招呼,那些原本名次比我落后許多的選手的分數(shù)全都比我更高了,在確認連前十名都沒進時,我提前逃離了五一禮堂。這件事終止了我去大庭廣眾下演唱的習(xí)慣,也讓我明白,一個業(yè)余的歌者,要在人群中保持歌唱的尊嚴其實很難。
1996年以后,卡拉OK廳像病毒一樣在城市體內(nèi)無節(jié)制繁殖。中國迎來了一個全民唱歌的熱潮,唱歌幾乎比打牌還流行了。大家聚在KTV包廂里,比誰唱的歌新,誰能唱出高不可攀的音。歌唱在民間變成了音高大比拼。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人的音高其實是天生的,中國男人的嗓音大多比較高和尖利。在中國,男高音滿天飛,真正稀缺的是男中音和男低音。
離開鄱陽后,我輾轉(zhuǎn)工作于上饒、廣東、南昌一帶,當編輯,寫作,對歌唱的摯愛一天天被文字取代。有時也和同事、朋友們?nèi)ジ鑿d玩,但心態(tài)越來越接近炫技和游戲,我似乎也是為了掌聲才要唱的,每次都會在心里很低級地想:這年頭怎么是個人都想吼幾首歌?!得震他們一下。我懷著和時尚對抗的情緒委身于時尚的懷抱,離歌唱越來越遠,離唱歌越來越近了。
近些年,又發(fā)現(xiàn)一些能讓我靈魂出竅的歌:《灰姑娘》、《那些花兒》、《白樺林》。它們是流行音樂里的陰郁王子,每次遇到了心儀的觀眾,我就演唱這些歌曲。特別是《灰姑娘》,飽含了對平凡女性的尊重和憐愛,普通的女人都會被歌里的溫暖情懷感動,就算是公主似的美女,在這首歌的旋律中,她的驕傲也會像冰激凌那樣被歌者的深情一點點融化。除了歌詞,我特別愛它用吉他和葫蘆絲合奏的漫長前奏,置身在這種散發(fā)夢幻光彩的音樂里,我的身體又會一陣陣地戰(zhàn)栗發(fā)冷,大腦里又有什么東西要飄升起來。這時我知道,我不是在唱歌,我又在歌唱了。
初伏
從屋里朝門外看,他的臉部是逆光的,逆光的事物都有種毛茸茸的效果,他就是在這樣的效果里探頭打量室內(nèi)的。她比他大四五歲,也只有十九二十歲的樣子,在室內(nèi)的陰涼里彎曲著手臂脫上衣,似乎還在觀摩自己裸露出來的身體。門卻開著,讓他的目光混在白花花的陽光里從走廊注入室內(nèi)。
只有油畫(題目叫《初伏》)里會出現(xiàn)這樣的門,一扇為剛進入初伏節(jié)氣的少年敞開的門,在現(xiàn)實當中往往是緊閉的,或至少是虛掩著的。
初夏是由這些元素構(gòu)成的:超出了實際需要的日照、霧一樣四處彌漫的嫩綠、青綠以及它們澀澀的味道、午睡遺留在下頜上的口水、從外套中突然解放出來的胳膊被涼風激起的幾粒舒適的小疙瘩。記憶最深刻的,還有許多年前面對大面積裸露的異性軀體時的輕度暈眩。我能從楊飛云的一些油畫(有一幅叫《青春彩虹》)聞到這樣的夏天的氣息。他和她并排站在室外的水泥斜坡上,云停滯在遠處的天空,陽光薄薄地罩在身上,天氣好得像是偽造出來的。他的眼神卻是迷惘的,柔軟淺淡的新生胡子成為幼稚和某種隱秘力量的標志。當代許多新寫實主義油畫里充斥著這種陽光下的迷惘,仿佛,夏天就是個與欲望及迷惘周旋的季節(jié)。
當時我有多大呢?十三歲?十二歲?甚至十歲?這些都是有可能的,我在外婆的村莊過暑假。在農(nóng)村,成年人的世界對小孩是半公開的,為了自己的精神享樂,他們往往疏忽了成人世界的許多必要的默契,許多核心機密在放肆的閑談和打鬧中泄露出來。農(nóng)婦們甚至?xí)谝暗乩锖匣飫兡硞€特別討厭的(也可以說特別可愛的)男人的衣服,然后在胯部使勁搋一把,以此作為工余的消遣。狗和牛也不時在公共場所示范觸目驚心的性愛。孩子們以和內(nèi)心欲望相反的粗暴方式作出回應(yīng),他們用涼水去澆連接著兩只狗的性器官,讓它們原本要持續(xù)數(shù)小時的淫亂行為提前結(jié)束。我的青春期也在這些游戲中大大提前了。
一個關(guān)系一般的同齡人,名字好像叫新屋,因為某個共識偶爾成為我的朋友。有天我們躺在村后的楓樹下討論村里哪個姑娘最漂亮(當時使用的詞匯是“排場”),他還像大人似的銜了根草根,一面嚼它甘甜的汁一面晃動著架在另一個膝蓋上的二郎腿。我們的觀點毫不費勁地統(tǒng)一在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身上。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也不清楚她是誰家的;但新屋知道。他不光知道這些,還摸清了她每天上午去菜園討(摘)菜的時間和路徑。她家的菜園在村后的雜木林邊,要經(jīng)過一個竹籬笆簇擁成的小胡同才能到達。他帶著我去看她。那個姑娘長什么樣早記不起了,或許當初就沒看清過,只知道她好看,而且很飽滿,胸前飽滿,臀部也豐碩誘人,挎著菜籃走路時,腰扭得快要擰出汁水來。她家的菜園在六月清漆般透亮的陽光下碧綠茂盛得像傳說中的伊甸園。
起初只是每天在楓樹下守望她,頂多遠遠地尾隨著看幾眼,后來新屋有些沒法控制自己的行動,他居然跟在她身后,乘無人注意的當口做出從大人那里學(xué)來的性交的動作,她卻對此一無所知。這個場景刺激得我喉嚨發(fā)燙,也最終使我在鄙夷和嫉妒交織的情緒里厭惡起這個下流的同盟。我終止了和他的交往。
一部歐洲二戰(zhàn)電影,講一個少年對一個美少婦的暗戀。她的美令我一想起來就得大口喝冰鎮(zhèn)飲料。不僅漂亮,而且高貴冷漠,面對數(shù)百個男人的夾道注視眼瞼都不會抬一下,她好像就是為了蔑視男人的下流企圖而存在的。但是在電影中,少年卻目睹了她在下流的蜘蛛網(wǎng)上淪為獵物(一只粉蝶或別的什么昆蟲)的過程。丈夫和財富被戰(zhàn)爭帶離了城市,為了維持生存,她被迫用嬌艷的身體同工匠、胖醫(yī)生和其他一些她以前瞧都不瞧一眼的男人交換面包,直到戰(zhàn)后丈夫又回到身邊。即使在這個過程中,她的高貴也還是在的。那些男人趴在她身上,緊張激動顫抖得如同可憐的毛毛蟲。她接受他們施舍的面包養(yǎng)活身體,又在脫下衣服露出身體的過程中上升為驕傲的施舍者。
主角當然是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我記不清他的面孔,可能導(dǎo)演也沒想讓我們記住他,一個普通的多思少年,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有一大批。他的愛是目光之愛精神之愛或頂多表現(xiàn)為手指之愛,連嘴唇都用不上,全部的利比多用于驅(qū)動跟蹤的雙腿。他在影片中的形象一直定格為奔跑(有時用腿有時用自行車),通過奔跑把自己同她的生活扭結(jié)在一起:奔跑著去海邊的公路上邂逅她,奔跑著監(jiān)視她和男人們的幽會,奔跑著去砸那些丑陋情敵們(他這么定性他們同自己的關(guān)系)的窗戶,把他們的丑行透露給他們的妻子。他只有一次真正接近她的身體的機會,她被男人們的妻子圍毆鉸發(fā)后,躺在床上養(yǎng)傷,他爬進她住的別墅去看她。他俯在她身體上方(投在墻上的身影給人的想象和那些送面包來的男人沒多大區(qū)別)卻不知怎么表達自己的感情。他最后伸出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傷口。
丈夫回來后,她又回到了高貴富裕的生活。這時少年已變成青年,已有自己的女朋友。他路過廣場時邂逅(這回是真正的邂逅)她,她挽著丈夫的手臂漠然穿過飛快地低聲嚼著舌頭的人群。他心情復(fù)雜(欣慰和失落哪個更多?)地吹起口哨。
類似的故事有另一個版本,是一部美國電影。在這部故事里,少年和成年女性的關(guān)系顛倒過來。他幸運(在我這樣的少年看來)地受到中年女教師的引誘,并和她發(fā)生了比手指和嘴唇嚴重百倍的關(guān)系。電影里的后半部分,他一直在努力逃離這種關(guān)系。我對這部電影印象不是很深也沒有多少好感,覺得它太美國化了,離自己的現(xiàn)實太遠。雖然許多男生的青春期臆想中都有一個美麗的女教師,但是,我們的臆想連手指都用不上,頂多是純粹的目光之愛。
初一剛開始學(xué)英語時,我的成績一塌糊涂,二十六個字母都讀不準。英語老師是個年輕的四只眼,面孔像倉促完成的陶器,粗糙中見不到任何生氣。上英語課時,不僅我們在打瞌睡,似乎他自己都在打瞌睡。念單詞時,他總是把課本舉到遮住大半個臉的高度,就像我們上課時用豎起的課本掩護小動作一樣。如果不是后來換了老師,我將徹底喪失對一門語言的興趣。
恕我諱言(我的心虛從少年延續(xù)到了現(xiàn)在),我不想說出這位英語老師的名字,雖然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她大概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我們學(xué)校。怎么描繪她的外表呢?蘋果臉、大眼睛、馬尾辮、不胖不瘦的身材、文靜的聲音和舉止,抬眼看人時的真摯。讀“綿羊”這個單詞時微微嘬起的可愛(也有點性感的意思)的嘴唇。這些元素在成年人眼里,組合出的是一個稚氣的女大學(xué)畢業(yè)生,對于當時的我而言,她已經(jīng)是溫情的成熟女性。
她從不罵學(xué)生,萬不得已批評人時,聲音也是極緩慢而有磁性的,微微蹙著的眉心輕輕跳躍著,像是隨時要暴露她的慈愛。我當時是個內(nèi)向的沒有多少個性的學(xué)生,既不讓老師討厭,也不討他們喜歡。我坐在同學(xué)們當中,就像一滴水被掩埋在四十五滴水當中。但她對我好像是有一份比其他水滴多一點的關(guān)愛的(當然也可能是我的幻覺)。她從不批評我,好像也從不提我的問。早讀課發(fā)現(xiàn)我的英語課本畫滿了鋼筆畫也并無不快,表情甚至是驚奇和贊賞的。每次碰觸到她的目光,她的眼睛都在溫軟地笑著,不管上課和下課都是如此。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充實。領(lǐng)讀課文時,她從我的桌邊走過,花粉的味道從衣裙的褶皺里散發(fā)出來。我偷看她背在腰后的一只手,粉筆灰的淺白下面,是好看的害羞似的紅暈。
我不敢說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她,哪怕是目光之愛。那時我是個把風暴控制在平靜的目光下的虛偽的小男人,連跟蹤的勇氣都沒有。甚至,我從不會在一些亂七八糟膽大妄為的夢境里接近她,我覺得這樣的夢對她會構(gòu)成褻瀆和傷害。我只是不可思議地愛上了英語。高考時,英語是我所有功課里最好的。1988年的英語高考卷比較難,我考了八十四分,我們班一個錄取到上海外國語學(xué)院的外語高材生,英語成績是八十二分。
那些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女性,大多沒有面孔,能認出的,大多也不大熟悉。初中時,有段時間我們一家住在縣土產(chǎn)公司的宿舍里。我用目光愛過一個從未跟她說過一句話的二十多歲的姑娘。她住我家前一排,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職業(yè)都不知道,當然這些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留著披肩發(fā),身體渾圓豐腴,夏天總穿雪白的連衣裙,有這些對我而言已經(jīng)夠了。她似乎還喜歡笑,走路很快,還有點俏皮的外八字。這當然更好。二十多年后看寧靜演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忽然想起了她。只是我遠沒有夏雨在電影中表現(xiàn)得那么果敢,千分之一都沒有。那時我父親是只正值壯年的老虎,數(shù)學(xué)考不及格他都恨不得把我趕出家門,如果我膽敢做出跟蹤偷窺女性的流氓行為來,他真會毫不猶豫地拆散我一身的骨頭。
我不斷地在睡夢里去接近心儀的成年女性(同齡女生從不會成為性幻想對象,她們頂多是愛情幻想的對象。那時候,愛和性是完全分開的)。在白天很懦弱的暗戀,到了夢里就會異化成簡單的性侵略。有時能順利完成,大多時候的情節(jié)卻是這樣的,我剛鼓起勇氣抱住一個滾燙的身體,卻無可挽回地忽然醒來。
初夏的熱氣和涼風輪番騷擾我。我有時也會在午睡的竹床和睡不著的深夜產(chǎn)生欲飛的沖動,這樣的時刻父親的威嚴是不在場的,即便在場,也像低矮的柵欄可以一躍而過。我非常想模擬一次夢境里操練了無數(shù)次的快樂,或者至少,要偷看一下成年女性藏在裙子里的秘密。這些念頭讓我激動得控制不住牙齒上下磕碰。
大概是初三快畢業(yè)時的那個夏天,我們縣發(fā)生了一起十五歲的初中生強奸十九歲的農(nóng)村姑娘的事。中午的時候,干活的人都回家吃飯納涼去了,田野里只剩下昆蟲和一個正在棉花地里加班的姑娘。姣好的面容(可能還有蚯蚓狀的汗跡和太陽曬出的紅斑)躲在草帽制造的微型陰涼里,雪白的身子藏在緊繃得淺色的確良襯衣里。她埋頭鋤草,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那個十五歲的逃課少年,匍匐在棉花秧里,獵豹似的無聲地潛近目標,心跳叩擊著地面。一種也許是積攢了許多個夏天的能量,在一個炎熱的中午爆發(fā)出來。他撲上去撕扯她的偽裝(他一直是這樣理解女性的衣服的)。她呼喊。他嚇蒙了,隨手抓了一塊泥坷垃堵住她的嘴巴。他終于撕爛了她的偽裝,她身體反射出的太陽的光芒使他險些暈倒。他用腿壓住她的腿,用手按住她的手,接下來再無進展。他從未真正做過那個,他發(fā)現(xiàn)事實比夢境要復(fù)雜艱難很多,加上她的掙扎,他忙亂了半天也沒有做成什么,直到最后被人發(fā)現(xiàn)。
這個案件在全縣的中學(xué)里被廣為宣傳,用于警告那些有類似傾向的男生。我當時無法理解的是,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膽子呢?他的父親不會經(jīng)常揚言要打斷他的腿嗎?為什么控制了對方卻一事無成呢?我曾在中午時在荒野里玩耍過,我想,夏天的正午,棉花地里該多悶熱呀?我這樣想著,心里又納悶又絕望。
范曉波,作家,現(xiàn)居南昌。曾出版散文集《正版的春天》、《內(nèi)地以內(nèi)》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