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平行線可以相交于一點——偏執(zhí)者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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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了,他要揍我。他說這話的時候還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我記得當時天上有烏云,黑壓壓擠成一團,像老家床鋪上的破棉絮。
我蹲在小區(qū)裸體雕像的胯下想了好久。也沒有想出來我哪里得罪了他。我不怕和人干仗,在老家,我提著菜刀追過趙二狗,帶人和鄰寨的小青年干過群架,但這一次麻煩得要人老命,那個說要打我的人是個公安。
我站起來,天已經黑了,小區(qū)的路燈都睜了眼。近處的草地上有兩只卷毛狗在打架,相互瘋狂地撕咬,還發(fā)出惡狠狠的叫聲。回到寢室,崔凡貴正吃著方便面。
崔凡貴和我都是碧雅園的保安。他前些天說他整上了女朋友,他的對象是一家火鍋店的洗菜工。我不喜歡和崔凡貴說話,他的底細我清楚得很:老家比我還邊遠,初中文化(其實才讀到初二),說話日媽操娘的。
我的理想不是當保安,是公安,保安和公安只差一個字,但兩者的差別我是曉得的,申明一下,我高中文化程度。我離當公安其實就差兩分。高考我不聽老師的再三勸阻,只填報了公安院校。落選后準備卷土重來的那年我老家三個月沒有落一滴雨,父親指著齜牙裂嘴的稻田說你的補習費讓老天爺收了,要讀書你找日瞎了眼的老天爺去。學校開學的那一天,我扛著蛇皮口袋搭上了來省城的客車。
睡了一星期的地下通道后我找到了來碧雅園當保安的工作。我當保安除了要吃飯,最重要的是保安的制服和公安的制服很像,把衣服套在身上,我覺得保安怎么都該算是公安的遠房老表。
“日,你看你的臉,像爹媽翹腳了似的?!贝薹操F說。
“那個公安說他要整我?!蔽已b作沒有壓力的樣子笑了笑。
“哪個?12棟哪個?臉上有幾顆騷疙瘩那個?”崔凡貴吃了一驚。
我點點頭。
“你惹他了?”崔凡貴問。
我搖搖頭。
“日媽!無緣無故打人?沒王法了?”崔凡貴吼。
我確實沒有惹他,真的,我發(fā)誓。前面我說了,我對公安尊敬都來不及,我怎么會得罪他呢?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我,一個農村來的小保安,在崗亭值班,一輛車慢慢地拐進來,騎在電子門上不動了,我揮揮手,示意車輛趕快離開,那車還是不動,我過去拍了拍車窗,車窗玻璃慢慢地降下來,我就看見了一張妖艷的面孔,車窗繼續(xù)往下縮,我又看見了兩半飽脹的奶子。我當時明顯感覺到我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唾液從舌根噴射出來。女人的領口開得太低了,兩半奶子招搖地看著我。女人看著我聳聳肩,遺憾地表示,她的車發(fā)不動了。雖然口干舌燥,我還是提醒我自己盡量不要去瞻仰那兩半二兩活肉,但遺憾得很,我的眼睛還是做賊似的往那里鉆,活肉的主人也很配合小區(qū)保安的工作,她把身體往后仰,這讓我的參觀面積顯得寬闊了許多。
后面刺耳的喇叭聲終止了我的參觀活動。
有人從后面的警車里鉆出來,這就是他了,他今天臉色有點不好,黃黃的,有點像得了肝病。他在后面不耐煩地揮著手吼:“搞什么呢?前面的車搞什么呢?”我慌忙跑過去給他匯報,我說前面的車發(fā)不動了,他看著我的臉說:“扯個卵,推啊!”我說推?他說他媽的保安不推難道要聯(lián)合國秘書長來推啊?我當時心里就不舒服了,我沒有想到他會罵人,一個人民警察居然罵人,還他媽的,你可是穿著警服的啊!我想。但他的話好像不是和我商量,而是帶有某種命令的色彩。
我在后面啊呀啊的整得面紅耳赤,那車還是紋絲不動,這時車里的人呵呵地笑了,她伸出頭來說使勁啊你?!巴瓢?把他媽的推到火葬場去?!焙竺娴木齑舐暫穑谑俏矣珠_始新的一輪啊呀啊!半天那車還是原地踏步,這時候車里的人笑得更歡了,她在車里大聲說我的媽呀,忘記拉下手剎了。說完那車輕哼一聲躥了出去,留下我在原地喘粗氣。
前面的車剛走,后面的就抵了上來,我閃到一邊,車里的人民警察臉色烏青地罵:“豬啊你?被耍了都不知道,腦髓豆腐渣捏的?”我的火一下就上來了,我說你說話怎么這么難聽呢?還人民警察呢!有你這樣的警察嗎?
車上的人眉毛一下?lián)P了起來,推開車門站在我面前,用指頭戳著我的腦門說:“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嗎?你他媽就一守門的狗!”走出去幾步他又回頭對我說:“豬腦殼,我要打你,遲早!你他媽的最好先到醫(yī)院預定個病房,骨科的。”
“你得想點辦法,畢竟人家是公安?!边@是崔凡貴最后給我出的主意。
太陽像老家的“朝天辣椒”,火爆爆的,一條長毛狗在樹蔭下賣力地吐舌頭,它的主人是個老太婆,坐在離它不遠的長椅上認真地打瞌睡。崗亭的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那頭傳來了崔凡貴的公鴨嗓,囂張地說聽得見嗎你?我故意說聽不清楚,能大聲一點嗎?崔凡貴就罵日,買了個崴貨,明天去換個新的。崔凡貴上星期買了個手機,把那玩意掛在腰桿上,比配了槍的警察還神氣,往人多的地方一扎就掏出手機喂啊喂的。今天陪他的洗菜工上街瞎逛,不掏出來喂個夠才怪。
放下電話,我又看見他了,他的車在自動門邊叫喚。打開門,我給他敬了一個禮,他把車橫在門上,從車窗里伸出頭笑,他的笑很奇怪,嘴拉成一條線,看不見牙齒,連門牙也看不見?!敖心泐A定的病房訂好了嗎?媽的!”他說,然后把腦袋又縮進那個鐵殼殼里倏地一下竄進去了。
他其實一點也不像個警察。瘦筋筋的,滿臉的騷疙瘩,警服套在他身上松垮垮的,像偷來穿的。導致他不像警察的還有他那張嘴,就一個糞罐,一張口就噴糞,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干上這個職業(yè)的?我一個高中生都曉得罵人是素質低的表現(xiàn),他一個正規(guī)的人民警察會不曉得?他媽的!要罵大家罵。
我給幾個當保安的老鄉(xiāng)打了電話,說大家見一面,開始幾個人都不來,說忙得很,我就說我請你們吃飯,幾個人就說再忙也可以推一推的。狗日的一幫勢利眼,一點不團結,難怪要被城里人欺負。
吃飯的地點在城邊的一個工地。這個地方還是崔凡貴給我介紹的,他帶他的洗菜工來吃過,兩個人飽飽的搞了一頓,才花了十塊錢。
這是一個臨時搭建的簡易木棚,四周通花照亮的,蒼蠅比天上的星星都多,幾張桌椅歪歪扭扭地拼在一起。老板像剛從油鍋里撈出來的,綁在身上的圍裙像塊豬皮子。一個小姑娘穿條油膩膩的牛仔褲蹲在地上洗白菜,露出半截深不可測的屁股丫子,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脖子上居然掛了一串亮晶晶的項鏈。
牛二寶最后一個到。一拱進來就罵日你先人板板的這是哪樣球地方,比省長家還難找。然后他搬過一把椅子用手指在上面抹了抹,又罵,你家屋頭的,這是凳子還是案板哦!小姑娘聽了慌忙過來拿袖子把椅子仔細抹了一遍,牛二寶才把屁股抬上去放好。
四個人點了五個菜,喝的是三塊錢一斤的枸杞酒,兩斤燒酒整下去,大家都有了點酒意。這時候吃飯的人多了起來,進來的都是灰頭土臉的,好像都是剛從工地上下來的。他們大多要個炒飯之類的,然后要點泡菜,稀里嘩啦就吃上了。
喝了一口酒牛二寶問我這段時間如何?我說其他都還好,就是有個公安說要整我。牛二寶嗓門一下提得老高:“敢,日他先人板板的他敢!”想了想他又問:“你說是哪個?”“公安。”我說。牛二寶就泄氣了:“公安說!”
我說你們倒是給我想想辦法啊。牛二寶抬起頭問,曉得是哪個分局的嗎?我搖頭,牛二寶說你最好搞清楚是哪個分局的,我和幾個分局的領導都熟,到時候打個招呼屁事都沒。我說二寶你就少吹牛逼了,大家又不是不曉得底細。牛二寶脖子一下硬了起來,說,我給你們講,公安部門有幾個大腦殼都住在我的那個小區(qū),大家熟得很,今天西城分局的局長還給我遞了支“玉溪”,招呼是可以打的,騙你們我是萬眾人日的。
花了三十塊錢,我挨打的現(xiàn)狀沒有絲毫改變。
我這幾天感覺自己的魂飛了似的。即將到來的痛揍像一根繩子把我緊緊地捆住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無形的繩子越來越緊,勒得我都快透不過氣來了。我不是怕被人打,我怕的是一個理想遠離我而去。我寧愿打我的人是個撿垃圾的,因為我的理想不是去撿垃圾,被這種人打就是被揍一頓而已,起碼顯得單純。被警察打性質就不同了。
我決定給他道歉。
黃昏,他來了,車橫在大門口,我先敬了一個禮,我知道我的這個敬禮有點單相思的意思,但我還是盡量把禮敬得標準些。“有意思嗎?”他說。我吞了吞唾沫說:“以前有什么對不起的地方還請你原諒,我就是個小保安而已。”他笑了,還是那種很古怪的笑,笑完他說:“你沒有對不起我?!薄澳悄銥槭裁凑f要……那個我?!蔽野选按颉弊蛛[去了。“我要打你,就是因為我想打你?!避嚹脒^大門,也碾過我的心坎,把我的五臟六腑都碾碎了。
會計室通知領工資,領完工資我準備到小區(qū)超市買件小禮品,我看中了一盒“西湖龍井”,茶葉包裝得很精美,上面一個古代美女抱個琵琶在湖邊耍,還配了些楊柳、閣樓之類的,反正雅致得不行。一問價格,要兩百二十塊。我被嚇了一大跳,雅致原來也是很值錢的。最后還是買了盒毛尖,包裝差了許多,上面也有美女,但美女抱的東西換成了一個提籃,價格是二十塊。
星期六,天陰著臉,像天下的人都欠了它老人家錢似的。
要打我的人天都黑盡了才回來。從車窗里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比老天爺?shù)倪€難看。他把車撂在樓下就蹬蹬蹬上樓去了,那車霸道地橫在通道上,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我跑過去,我得告訴他,這車是不能停這里的,一會里面的車出不來我娘又要遭殃了,有些業(yè)主甚至連我祖宗也不放過。
我折回崗亭,從抽屜里取出茶葉,爬到剛剛亮燈的那家人門口。我的手懸掛在半空,我把希望都寄托在這只手上了,它將為我敲開一個保留了尊嚴的世界。
門開了,他探出個頭,看見我他有些驚訝。
“有事嗎?”
“你的車停的位置不對,擋道了?!?/p>
“哦!”
“想請你動一下?!?/p>
“哦!”
“謝謝了,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我遞上茶葉。
很順利,他接過了茶葉,又“哦”了一聲。
“其實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當警察?!蔽易院赖卣f。
我下樓的時候真的有騰云駕霧的感覺,輕飄飄的,像唐僧揭掉了五臺山上的幾張靈符,悟空一抬屁股就能沖上云霄。
路過他那輛車的時候,我看見他連車窗也沒有關。警察就是警察,比誰都牛逼。借著燈光,我看見座椅上放著一件衣服,警服,鑲在胸前的警號牌在燈光下亮閃閃的。
一聲脆響,一個東西掉到不遠處的草地上。碧雅園有部分業(yè)主的素質真的是低,亂扔亂倒是家常便飯。崔凡貴上星期值夜班巡邏,半空中掉下一個安全套,幸好崔凡貴腦袋規(guī)格比較大,才沒有成為套中人,崔凡貴回去洗了六次頭,用去半包洗衣粉。
我過去撿起樓上扔下來的東西,是盒茶葉,包裝上有美女,提著個籃子看著我曖昧地笑。是嘲笑,美女嘲笑我熱臉對著冷屁股,一頭熱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像春風滿面地逛街的當口冷不丁掉進了下水道,一下子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我把茶葉拋進遠處的竹林,砸出一對正在竹林中茍合的貓,一只是名貴的波斯貓,另外一只是我老家那種滿村子亂竄的土疙瘩貨。
我在小區(qū)里來回踱了一陣,跑到他的車子前,四下查看了一下情況,只有幾只蛐蛐躲在暗處唱歌,連兩只茍合的貓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伸手拎起座椅上的那件警服,貓一樣無聲無息地逃離了現(xiàn)場。
我把警服用塑料袋包好后藏到崗亭的沙發(fā)后面。
一連過去了三個星期,屁事沒有。
他依然在小區(qū)進進出出,看我的眼神依然是冷冰冰的,每一次都把我盯得全身發(fā)涼。
秋天來了,小區(qū)成了一幅油畫,黃燦燦的。我一個人值夜班。崔凡貴已經走了,他把洗菜工的肚子搞大了,洗菜工說不結婚就去公安局告他強奸,崔凡貴球錢沒得一分,只好帶著他的洗菜工回老家結婚生娃娃去了。走的時候崔凡貴像一個被送上刑場的死刑犯,眼睛里空鬧鬧的,除了茫然,還是茫然,他的手機依然驕傲地懸掛在褲帶上,只是以后怕只能當個電子表用了。
夜有些涼,人們都睡下了,遠處有盞路燈忽閃忽閃的,風撩得竹林沙沙地響。偶爾有人過,都低著頭,看不清面目。
夜深了。
我從沙發(fā)后面取出塑料袋,把里面的東西翻出來平展地鋪在沙發(fā)上,小心翼翼地把它捋平,在幾個有金屬物的地方哈了氣,拈起袖子把它們拭擦了一遍,最后,我脫下我的保安服,把那件衣服輕輕地套在了我的身上。
很合身,很熨帖,像給我訂做的一樣。我伸出腦袋看了看外面,別說人影,連鬼影都沒有。我挺著胸昂首走出崗亭,在路燈下走過來走過去,我的心在胸腔里左沖右突,嗓子眼干燥得不行。說來你也許不信,我路燈下的影子都比平時顯得粗壯和高大,真的,起碼高出了一個頭。
最后,我靠在那輛警車前。
我是警察,我對我的影子說。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悶響,幾乎在聽見響聲的同時,我看見我的影子猝然倒向了一邊,我悶得很,氣也接不上來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胸前多了一個洞,鮮血正從里面噴涌而出。
接著我就看見了黑暗,好大的一團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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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成手里的槍頂在我的額頭上,槍筒像要扎進我的腦袋里似的。
我拇指一動,活警察就變成死警察了。趙成說。
我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支槍像毒蛇一樣牢牢地咬著我的額頭,我下身一緊,尿出來了。
我說開槍吧,好歹老子還能混個烈士。
“烈士?”趙成看了看我的褲襠,“有嚇得尿褲子的烈士嗎?”
“知道殺警察什么后果嗎?”
“我背著三條人命,嘁,老子還告訴你,別說警察,就是美國總統(tǒng)老子照樣掛了他?!壁w成嘿嘿地笑。
趙成扣動了扳機。
我記得我老媽多次對我說過我們家祖墳埋得好,看來我老媽還真沒有胡說八道。趙成的槍沒有響,我的槍響了,趙成的臉在陽光下迅速收縮成一個問號,嘴大大地張著,像問號下面的那個大黑點?!肮径?,一個碩大的身軀像樹樁一樣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我站不起來了,我腿肚子抽筋了。
小巷里有人圍過來,遠遠地站著看。
我索性躺倒在地,天空很高,沒有云,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像一面透明的大玻璃。
“這個混蛋怎么會落在你的手里?”局長問。
“是我落在了他的手里?!蔽艺f。
局長把我拉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說:“追了他八年,踏破鐵……”
“踏破卵!老子剛才差點就被他踏破了,尿都踏出來了,我的大局長!”我聲嘶力竭地對著局長吼。旁邊驗尸的小陳抬頭看著我,我說看個球啊!活的時候你怎么不來驗啊!成條死狗了才來。
回到刑偵隊,內勤王小筱說我們的神槍手回來了。我說再叫我神槍手我把你的胸罩給扒了。王小筱伸了伸舌頭跑開了,一會兒又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背著手站在我面前看著我笑。
“真想被我扒啊?”我說。
她從背后伸出手來,手里攥著一盒中華煙:“從我老爸那里偷來的?!?/p>
“喲!有孝道啊!”我接過煙,揮揮手:“好了,去吧!以后要偷就偷兩盒,啊!”
我燃上一支煙,貪婪地吸了一口。媽的,趙成的槍要不卡殼的話,現(xiàn)在吸煙的就是他了。
我真沒想到我會遇上趙成。說老實話,我愿意遇上景陽崗那只大蟲我也不愿意遇上他。
從超市出來我就看見趙成了,第一眼我就感覺是他,他那張臉我印象太深了。
一直跟到胡同口,這混蛋居然不見了。一回頭,我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
……
我給老媽打了一個電話,我說媽哎我們家祖墳到底在哪兒啊?老媽說你要干嘛?我說我想給祖宗們上炷香呢!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喉嚨硬邦邦的。
趙成死了,局長給我放了三天假。
我決心利用好這三天的時間,我的安排是第一天睡覺,第二天睡覺,第三天還是睡覺。當了整整十年警察,沒想過當官,沒想過發(fā)財,沒想過立功,想的就是睡覺,操!睡覺都變成了理想,啥世道?
我在碧雅園有套房子,是買來結婚用的,房子啥的都齊了,就差個新娘。老媽說了,硬件要跟上了,還怕引不來金鳳凰,今年我都三十二了,別說金鳳凰,黑烏鴉也沒見一只。
把車開到小區(qū)門口,前面的車粘在那兒不動了,一個小保安趴在車窗前和車里的娘們調情,我操!真他媽會選地頭啊!我最煩的就是小區(qū)的幾個小保安,人模狗樣的套身皮子,往那兒一戳,還把自己真當回事了。其實就是些農村來的好吃懶做的混混兒,整天就知道敬禮。最惡心的就是另外一個邪眉吊眼的,在小區(qū)門口整天翻著個手機喂呀喂的,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個手機。
我下了車,對前面喊:“搞什么呢?前面的車搞什么呢?”
那個小保安跑過來對我說前面小姐的車發(fā)不動了。
“扯個卵,推啊!”我說。
他的兩個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推?”好像他的身份是不干推車這樣的粗活的。
“你他媽保安不推難道還要聯(lián)合國秘書長來推啊?”我說。
小保安的臉漲得通紅,上下打量我,最后還是跑過去開始推車。
“推啊!把他媽的推到火葬場去。”我在后面給小保安打氣。
那車最后開出去了,小保安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把車停下來罵:“豬啊你?被耍了都不知道,腦髓豆腐渣捏的?”
“你……你……說話怎么這樣難聽?有你這樣說話的嗎?還人民警察呢!有你這樣的警察嗎?”他說話像機關槍一樣,劈里啪啦地向我掃射過來。他不提警察還好,一提警察我就上火,我打開車門,橫在他面前,拿手戳著他腦門罵:“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嗎?你他媽就一守門的狗!”想一想還覺得不解恨,又回頭罵:“豬腦殼,我要打你,遲早!你他媽的最好先到醫(yī)院預定個病房,骨科的?!?/p>
當然,我罵人只是解解恨,我是不會打他的,無緣無故我打他干啥?
三天假期放個屁的功夫就完了?;氐叫虃申?,王小筱告訴我接待室有人找我,都等我半天了。
推開接待室的門,我看見一個干瘦干瘦的人坐在條椅上抽煙,看見我進來,他矜持地站起來,慌忙把手里的煙掐滅,把剩下的半截煙頭塞進口袋里。
“你就是沈飛警官吧?”
“我就是,你有事嗎?”
“哦!沈警官您好!我叫趙武,是趙成的兄弟?!彼€是笑,笑得很謙卑,“聽說是您把我哥給打死了?”
我點了點頭。
“我爹媽死得早,是我哥一手把我拉扯大的,我哥他挺不容易的……”
“你哥打死了三個人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哥該死,可他要是被你們抓住,判了死刑,拉去槍斃,我趙武沒有半句屁話。可是您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把他打死了,我心里頭膈應啊沈警官?!?/p>
“那你的意思是?”
“我要殺了您,為我哥報仇呢!”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像在問候我吃過飯了嗎一樣客氣和自然。
我笑了笑,歪著頭問你準備怎樣為你哥報仇呢?他從口袋里摸出半截香煙揚了揚說抽支煙可以嗎?然后把煙點燃,吐出一大口煙霧說這是我的事情沈警官。
“我告訴你,你最好想清楚了,我不希望你們兩兄弟都他媽的倒在我的手里?!蔽?guī)缀跄芨杏X到我臉變成了墨綠色。
“貓有貓路,沈警官,我如果殺不了您那是我運氣差,但殺您這個態(tài)度我應該有,要不我如何去那邊向我哥交代?再說既然決定做一件事情,我還是想把它做好,您說是吧?”他遞過來一支煙,“煙不好,沈警官您湊合著抽著玩?!?/p>
這么多年來,我好像還沒有遭遇到這樣可怕的挑釁,作為一個警察,你可以打死我,但你不能侵犯警察的尊嚴。
趙武不是第一個說要殺我的人,好多被我送進監(jiān)獄的家伙都會惡狠狠地說老子出來非把你大卸八塊,可至今我還是一整人兒。兇巴巴說要宰了你的那是賭氣,不是挑釁,在牢里想幾天他就通了,他就明白這個世界賊和警察就是冤家,栽倒在警察手里就像老鼠遇見貓一樣的自然。
可這一次不同。趙武說他要殺我的時候笑嘻嘻的,客客氣氣的,甚至是唯唯諾諾的。他不是泄憤,更不是開玩笑。
盡管秋天還沒有到,但我已經感覺到了涼意。
我給局長打了個報告,要求二十四小時配槍。
“被嚇傻了你?”局長說。
“少扯淡,同意還是不同意?”我說。
“好,我同意,但是有個條件!當年趙成搶的是兩支槍,你打死他的時候他手里只有一支,還有一支下落不明,你必須得把另外一支槍給我找出來?!本珠L說。
局長不知道我的處境,他整天就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發(fā)號施令,我們這些細節(jié)他知道個球。這事我沒有告訴他,告訴他有個屁用,趙武的情況我了解過,良民大大的,總不能說人家隨便說說要殺了誰就把他趙武投進大牢吧!把這事告訴局長,他肯定就是老招式,把這廝監(jiān)控起來,蠢哦!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人家萬一打算十年后再動手,你就監(jiān)控他十年啊?
回家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個小保安,他很賣力地給我敬禮,我看見他就想笑,我笑著說叫你預定的病房預定好了嗎?媽的!他的臉色盡是委屈和迷惑,看來嚇得不輕。我怕自己笑出來,趕快把車開走了。
昨天在刑偵隊問趙武的情況,王小筱告訴我,西郊分局的政委唐大柱和趙武是初中同學,兩人還是親戚。
我給唐大柱打了電話,約他在茶樓見個面。
唐大柱進來看見我,說你娃娃厲害啊,追捕了八年的亡命徒被你一槍就搞定了,等著立功吧你。我說立功?立你媽的腦殼,找你來就是這事惹了麻煩了。
我把情況簡單地給唐大柱介紹了一下,唐大柱笑得擺來擺去的。他說趙武要殺你?不可能,我給你說,去年我和幾個人去他家了解趙成的情況,他殺雞招待我,操!他老婆宰的雞。他連雞都不敢殺,他敢殺人?
我說大柱你別笑啊,可怕就可怕在這里。唐大柱說我把他叫來,然后給趙武打了一個電話。
一支煙功夫,趙武來了,看見我們,趙武遠遠就哈著腰,說沈警官您也在啊!
唐大柱拉開一把椅子讓趙武坐下,趙武很拘謹,兩條腿并在一起,兩手放在腿上不停地搓。
“沈飛說你要殺他?”唐大柱問。
趙武的眼睛一下瞪得圓圓的,仿佛看見了外星飛碟。
“誰說的?我……我干嘛要殺沈警官啊?”
“他把你哥撂了嘛!”
“我哥罪有應得,早死早安寧?!?/p>
“你看看,沈飛,你看看?!碧拼笾鶖傊鴥芍皇终f。
“兩位警官,要沒什么事情我先走了,老婆管得死,回去晚了要挨罵呢!”趙武站起來說。
唐大柱揮揮手,趙武點著頭說兩位聊好,兩位聊好,三步一回頭走出去了。
“看見了?熊人一個,還殺人?我看也就只能在床上殺他老婆吧!”唐大柱呵呵地笑。
我沒有說話,我想晚上得去姓趙的家里一趟。
我把車停在胡同口,趙武的家在胡同盡頭,這里沒有路燈,和繁華的鬧市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好像兩個世界。
我敲開門,趙武看見我一點沒有吃驚的意思。
房子不大,倒還干凈。
“沈警官您請坐。”趙武給我倒了一杯水:“孩子剛睡下,唉,如今的孩子就是苦,作業(yè)多,不到十一點收不了?!?/p>
“幾年級了?”我問。
“五年級?!?/p>
“成績怎么樣?”
“還行,比我當年強多了,還是班長呢!”趙武一臉燦爛的笑容。
沉默了一陣,趙武先說話了,他說沈警官,那事我想得趕快動手才行,我怕時間長了我下不了手了,仇恨這東西最怕在時間里泡,泡得久了就泡軟了,泡化了。
“沒想過老婆孩子?”我說。
“誰叫他們攤上我了,他們就這命。”
“一定要干?”我問。
“肯定干,我這人難得做回主,這家基本都是我老婆說了算,這次我得自己做回主了?!?/p>
我把槍掏出來,放在桌子上說你要報仇來啊,來啊,你他媽的倒是來啊。
趙武慌忙把槍推到我面前說沈警官請收好,孩子看見多不好,再說我哪能這樣對待客人啊?
趙武用手電筒把我送出胡同,我發(fā)動車,趙武在后面喊沈警官您慢點,這條路不好走。我在反光鏡里看見趙武立在胡同口,手里的一道光柱筆直地插在小巷里。
“你殺不了我。”我喊。
“我盡力吧,沈警官?!壁w武在后面答。
這幾天我感覺特別不好,下午我開著車在二環(huán)路上漫無目的地瞎逛,一直到黃昏才回家。到小區(qū)門口,那個小保安又跑過來給我敬禮,我把車橫在大門口說:“有意思嗎?”他喉結滾了滾說:“以前有什么對不起的地方還請你原諒,我就是個小保安而已?!辈?居然給我道歉,我想起了趙武,我也想給趙武道歉,但是道歉能有用嗎?再說我是警察,擊斃犯人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利,我他媽為什么要給他道歉啊?生活不是這樣簡單的。“你沒有對不起我?!蔽艺f?!澳悄銥槭裁凑f要……那個我?!彼麤]有提那個難聽的“打”字?!拔乙蚰?,就是因為我想打你?!蔽覑汉莺莸匕l(fā)泄。
星期六,我到器械室領了一件防彈衣。最近我的感覺是越來越不好了,我觀察了幾天趙武,沒什么動靜,但這看似平靜的背后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平靜。
我忽然想起了那支槍,趙成當年搶了兩只槍,還有一支下落不明,如果這支槍在趙武的手里。媽的,我都不敢想了。
我在二環(huán)路上開著車飛奔,公路兩旁一片深黃,秋天來了。
天黑了我才回家,我現(xiàn)在必須盡量縮短我在空曠地帶的停留時間。我老覺得暗處總有一雙眼睛陰毒地盯著我,這種感覺不是空穴來風,是十年警察經歷練就的感覺。
把車停下來跑上樓,準備放缸水洗個澡,剛擰開水龍頭,門響了。我掏出槍,透過貓眼,我看見一張變形的保安臉。打開門我問有事嗎?
“你的車停的位置不對,擋道了。”
“哦!”
“想請你動一下。”
“哦!”
“謝謝了,這是我的一點小意思?!彼f給我一盒茶葉。我真的覺得好笑,但我把表情收拾得很嚴肅。我接過茶葉,哦了一聲,他又說,其實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想當個警察。
一盒很劣質的茶葉。坐在沙發(fā)上我頓時陷入一種無邊的悲涼。我忽然發(fā)現(xiàn)當個保安真他媽的幸福,遇上麻煩了一盒劣質茶葉就可以輕松搞定。他們單純得就知道敬禮,敬禮,再敬禮。
我把茶葉從窗口扔了出去。
王小筱約我晚上看電影。我爽快地答應了,我正好有事要求她。
我最近點子確實很背,前幾天居然把警服給弄丟了。按規(guī)定這事要被處理的,我想到了王小筱,這丫頭對我好像有點意思,但我不太感冒。一是年齡差距大,泡上個剛從警校出來的黃毛丫頭,刑偵隊幾個王八蛋不說我老牛吃嫩草才怪;二是這丫頭身世也太顯赫了點,老子是個開著奔馳滿街跑的主;三是我的條件我也明白,青春他媽沒了,還一臉的痘,瘦得像三年自然災害出生的。局長都說了,我的樣子簡直是丟警察的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人民警察都沒吃上飽飯呢。
到了電影院,我說王小筱,我陪你看電影是假,求你辦事是真,王小筱說你也會求人啊?我說這不英雄末路了嘛,我把警服給弄丟了。
王小筱眼睛睜得比還珠格格還大,她說你怎么連件衣服都看不住?我說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不是。王小筱說這事我倒是能給你想點辦法,不過你怎樣報答我呢?我說除了以身相許,其他的都成。王小筱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就別做夢了你!
分手的時候王小筱說沈飛能問你個問題嗎?我看她的臉蛋上飛著兩朵紅云,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說你問吧,她說你為什么總喜歡說臟話呢?你要文明一點就是一個好人。我說說臟話的就是壞人嗎?她說我說的是那種好人。我說哪種?她說就是那種那種可以那種的那種好人。
我看了看王小筱,我說別這個那個的,先把警服的事情搞利索嘍!其他的我們再議啊再議。
走出幾步,王小筱在后面罵:你個現(xiàn)實的勢利鬼,你去死吧你!
我陡然一驚,我第一次聽見死字這樣刺耳。
我回過頭惡狠狠地罵:王小筱,再說死,小心我扯掉你的胸罩。
我是凌晨被電話吵醒的。我抓起電話,是局長,他說剛才有人報警,說你們小區(qū)發(fā)生了槍殺案,就在你樓下,你先趕過去保護好現(xiàn)場。
我從床上翻爬起來,跑到窗戶邊一看,樓下已經圍上了一大群人。
跑到樓下,我看見了那個保安,他的身上穿著一件警服,他躺在地上抽搐著,胸前正汩汩地冒著鮮血,警號被鮮血染成了赤紅。媽的,這不是我的警服嗎?
我用手壓著傷口,他的腿一蹬一蹬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叫救護車。”我對著人群喊。
局長他們趕過來的時候,小保安已經送走了。
“聽說挨槍的是個警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你小子。”局長說。
“差不多?!蔽颐H坏卮?。
局長手機響了,聽了聽他把電話遞給我說找你的。打電話的是王小筱,聽見我的聲音,王小筱在電話那頭就哭了,她邊哭邊問:“沈飛,你還活著嗎?”我說活著呢,她說我以為你死了,剛才那個叫趙武的人來投案自首,說他在你們小區(qū)把你給殺了。
“沈飛,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王小筱問。
“再說吧!”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