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八十四歲。
我流浪了八十四年。
父親屬于桂系,在武漢逃避特務(wù)的暗殺,躲在漢口日本租界,母親終于找到他,一家子就住在日租界了。兒時的記憶,是黃昏街頭高麗妓女的媚笑,醉醺醺的日本水兵的狂叫。家門深鎖,祖父捧著白銅水煙袋,抱怨一輩子也沒當過官。父親躲在書房里寫字,奇形怪狀,說那是篆字。我就那樣子在自己土地上流浪到十三歲。
父親于1936年在貴州第五行政區(qū)專員任內(nèi),在平越被殺。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1938年,母親帶著小兒女,從漢口逃到湖北三斗坪。在當年那閉塞的小鎮(zhèn),我們是“漢口來的”。小鎮(zhèn)背竹背簍的女人,在石板路邊叭叭抽旱煙桿的老人,對“漢口來的”,都好奇地多看兩眼。我們可真是三斗坪的“外國人”。
1939年,我十四歲,母親逼著我跟著一位親戚,在三斗坪河壩搭上小火輪,去恩施的湖北省立聯(lián)合女子中學讀初二。我哭著上船。母親在淚水中逐漸消失了。我也就從此流浪下去了。
抗戰(zhàn)中的年輕人,政府救濟學費和生活費,就是“貸金”。我們被稱作“流亡學生”。初中畢業(yè),我和另外兩個女孩,嚴群強和田福堯,不管路費夠不夠,就上路去重慶,飽一頓餓一頓,終于到了重慶。我被教育部照顧流亡學生的機構(gòu)分發(fā)到長壽的國立十二中。在那時的四川,我們是“下江人”,簡直就是外國人。
高中畢業(yè),我考上重慶的國立中央大學。仍然是流亡學生,靠政府的貸金救濟。那“貸金”是抗戰(zhàn)時期極重要的德政,培養(yǎng)了那一代的年輕人。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了,國立中央大學遣回南京,不再流浪了吧。(我要著重“中央”這兩個字。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原來有“中央”那兩個字的,就是國民黨了。中央大學就是國民黨的大學了。當年的同學,后來在新中國是受歧視的,有些被打成右派。)但是,內(nèi)戰(zhàn)開始了。1949年,解放軍節(jié)節(jié)勝利,馬上要席卷大陸了。我堅持帶著母親和弟弟、妹妹離開大陸,到了臺灣。那年,我二十四歲。到了臺灣,我當然是外省人。
1964年,我從臺灣到愛荷華大學,是作家工作坊的駐校作家。1967年我和安格爾在愛荷華大學創(chuàng)立“國際寫作計劃”,1971年,我們結(jié)婚。兩人有談不完的話,一天工作之后,各自一杯在手,在長窗前坐下,無所不談。有一天,談到中國的事,兩人辯論。我強詞奪理地說:“你這個外國人,不懂中國的事?!彼笮?“你在我土生土長的愛荷華,叫我外國人!”我笑著說:“我才是外國人?!?/p>
我活過的二十世紀,生活不斷變化,身份不斷變更,都離不了一個“外”字。
四十幾年以來,一千二百多作家從世界不同地區(qū)到過愛荷華,兩岸三地的華人作家,就有一百多。我得過全美州長聯(lián)會的文學藝術(shù)獎,去年被選入愛荷州婦女名人堂。我應(yīng)該感到自己是美國人了吧,也不是。美國人仍然叫我“中國作家”。中文是他們覺得“有趣的”符號。他們不知道我到底寫了些什么。在我居住了四十五年的愛荷華,前不久,有個郵差送掛號信到家,問我:“你從越南來的嗎?”我甚至連中國人也不是了。
我1964年從臺灣到愛荷華,已經(jīng)出版了七本書。繼續(xù)中文寫作呢?還是用英文寫作?猶豫不決,非常困擾。幾年寫不出一個字。終于在1970年,我在書桌前坐下,拿起筆,在方格子紙上,寫出五個字:桑青與桃紅。我就那樣子寂寞地、孤獨地,寫下去了。我的母語就是我的根,是我可以抓得住的根。這些年,小說、散文、翻譯,出版了二十四本書,都是用母語寫出的。
“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對于我,有特別的意義:肯定了一個流浪而堅持用母語寫作的作家。我就是“浪子歸宗”。
(本文為作者獲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致詞)
聶華苓,作家,現(xiàn)居美國。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