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王昭君,班固(32-92)的《漢書》和范曄(398-445)的《后漢書》是最基本的史料記載,人們都將之當(dāng)成信史。然而,兩書在記載王昭君事跡時,是有明顯歧義的,致使人們對王昭君的研究諸說紛起。按說,《后漢書》撰成于《漢書》之后三百多年,應(yīng)當(dāng)有許多新的資料補充,但事實上卻不是這么一回事。
一、《漢書》、《后漢書》所載昭君事
為方便分析,先將《漢書》、《后漢書》所載王昭君事跡抄錄于下。
《漢書·元帝紀》記載:
竟寧元年(公元前33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詔曰:“匈奴郅支單于背叛禮義,既伏其辜,呼韓邪單于不忘恩德,鄉(xiāng)慕禮義,復(fù)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垂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p>
《漢書·匈奴傳下》記載:
郅支既誅,呼韓邪單于且喜且懼,……竟寧元年,單于復(fù)入朝,……自言愿婿漢氏以自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 ,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跽丫枌幒懯希荒幸镣乐茄缼?,為右日逐王。呼韓邪立二十八年,建始二年(前31年)死?!ù箝懯祥L子)雕陶莫皋立,為復(fù)株絫若鞮單于?!瓘?fù)株絫單于復(fù)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dāng)于居次。
《后漢書·南匈奴列傳》記載:
初,單于弟右谷蠡王伊屠知牙師,以次當(dāng)為左賢王,左賢王即是單于儲副,單于欲傳其子,遂殺知牙師。知牙師者,王昭君之子也?!丫謰裕峡と艘?。初,元帝時,以良家人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生二子。及呼韓邪死,其前閼氏子代立,欲妻之,昭君上書求歸,成帝敕令從胡俗,遂復(fù)為后單于閼氏焉。
比較兩書所記王昭君事跡,在諸多方面都是有差異的。那么,如何認識這些差異呢?
二、有歧義的昭君事辨析
1.關(guān)于王昭君的名、字、號。
《漢書》“元帝紀”稱昭君為“王檣”,同書“匈奴傳”又說“王牆字昭君”,“號寧胡閼氏”。《后漢書》又說“昭君字嬙”。這里除“寧胡閼氏”顯然是政治封號外,王昭君、王檣、王牆、王嬙,當(dāng)以何為是呢?祁和暉先生對此進行系統(tǒng)研究后認為,王昭君除“王”姓可以肯定外,其他的所謂名和字,只是標志某種特征以明身份的呼號。[1]
王昭君以民女被征入宮,僅“待詔掖庭”,初無封號,其名字不會被注意。后宮無封號的宮女成千上萬,皆難詳其名字。有些宮女直到后來貴幸,也僅留其姓,不存其名。如漢高祖的戚夫人,漢文帝之母薄姬,漢景帝之母竇太后,漢武帝的寵姬尹婕妤、鉤弋夫人、李夫人等,都留姓而不留名。鉤弋夫人姓趙,她入宮前因其兩手常握拳彎曲,入宮后初號“拳夫人”,后移居鉤弋宮,又稱“鉤弋夫人”,其子即為漢昭帝。由此可知,西漢后宮的宮女從入宮之日起,即不呼其娘家名字,因而多不詳其本來名氏字號。
《漢書》第一次提到王昭君時,稱其為“王檣”,這“檣”字很可能如“拳夫人”的“拳”字一樣,僅是與被征選入宮時的某種特征相聯(lián)系?!犊滴踝值洹丰尅皺{”為“船檣帆柱也”,即是一位船載而來的王姓姑娘。《漢書》后又稱她為“王牆”,牆與檣,同音假借。這檣、牆的前后用字不一,反映了這兩個字都不是王昭君的真實名字,而只是一個記音義的符號。其作用尤如“拳夫人”的“拳”字一樣。
到《后漢書》時,范曄將“王檣”、“王牆”均改為“王嬙”。《說文》說:“嬙,婦官也,從女墻省聲?!狈稌洗蟾耪J為王昭君賜嫁匈奴單于,當(dāng)已具有宮中女官資格,于是改“檣”、“牆”為“嬙”。后世因王昭君系歷史上有功的著名美人,又取其女性特征,逐漸淘汰了“王檣”、“王牆”的稱呼,使“王嬙”之稱統(tǒng)一起來。
“昭君”一稱很可能是封號而非字號?!稘h書》說“字昭君”,《后漢書》卻說“昭君字嬙”,這種記載上的矛盾就已透露出這一點?!巴跽丫比炙坪鯙檫@樣一種含義:代表漢家君王光臨匈奴的王姓姑娘。這稱呼是她出塞前夕所賜封號。因她“待詔掖庭”時,并未得到漢元帝的封賜,當(dāng)呼韓邪單于自請為漢婿時,漢皇理應(yīng)以后宮未受封號的處女加封號為賜,如已受封為漢宮女官,從名份上說已屬于漢皇的妻屬,在外交上是不宜賜給匈奴單于為妻的。為表示對和親的重視,又必須使和親宮女有一定身份,在王昭君出塞前夕,漢元帝必須選擇適當(dāng)?shù)姆馓柦o予封贈。王昭君不是皇室支系,不能封為公主,于是便只能按她具有“光明漢宮”的美麗和代表漢皇光照匈奴的政治使命賜封她為“昭君”。
西漢本有賜封女子為“君”的慣例。如漢武帝封其同母異姓大姊為“修成君”便是一例?!墩f文》謂“昭,日明也?!薄罢丫奔礉h皇光照匈奴的象征。她不僅有驚人的美麗,而且負有替漢家君王傳播光明、和番寧胡的重大使命。“昭君”與“寧胡”,皆為政治含義豐富的稱號,正是在王昭君“和番”這件政治大事中雙方君王政治意圖的對應(yīng),也是對“和番”能取得良好政治后果的祝愿。漢元帝還因此事改元為“竟寧”,同樣透露出對此事的愿望。
如此說來,王昭君除姓王可以確定外,她的真實名、字都應(yīng)屬不詳,并且難以考證,很可能是本來就沒有,后世是因其政治封號而習(xí)稱“昭君”的。
2.王昭君是自“請掖庭令求行”嗎?
《漢書》明確記載,王昭君出塞是因為漢元帝答應(yīng)呼韓邪單于“愿婿漢氏”之請,而將她“賜”給呼韓邪單于的。
但據(jù)《后漢書》的記載,昭君出塞和親是出于自愿前往而不是被迫的。她之所以要自請出塞,是因為“入宮數(shù)歲,不得御”,因而“積悲怨”,于是利用匈奴單于呼韓邪請求“和親”的機會,“乃請掖庭令求行”。即是說,一個良家女子,迫于封建權(quán)威,被選進“掖庭”(后宮),聽候“見御”,縱使獲得百般恩寵,也不過是皇帝手中的一個玩物而已。何況王昭君“入宮數(shù)歲,不得見御”,自然不能沒有苦悶和愁思。但是,王昭君不是以消極態(tài)度和用庸俗方法去對待這種苦悶和愁思,而是用積極的態(tài)度,看到出塞“和親”是一個于國于己都有好處的機會時,就挺身而出,慷慨應(yīng)召,自愿扮演一個“和平使者”的角色,去肩負鞏固和加強漢匈兩族友好關(guān)系的重大使命。
兩相比較,《后漢書》記載的昭君自愿請行和親之說,很可能是范曄根據(jù)民間傳說寫入的,其可信程度自然不如《漢書》。
試想,王昭君離鄉(xiāng)背井被選入深宮,與父母親朋隔絕已是人生之大不幸了。她難道不會聯(lián)想到遠在漠北、習(xí)俗殊異的匈奴宮廷會是什么樣子嗎?她難道會認為去匈奴配異族就擺脫了“牢籠”嗎?從《后漢書》記載她在呼韓邪單于死后曾“上書求歸”,也可以說王昭君并未完全融合于匈奴族。因此,昭君出塞恐怕不是她主動請行的。再說昭君的出身和她所處的時代還沒有滋生為民族團結(jié)而獻身的精神。所以,昭君出塞并不是她個人的意志,而是皇帝的旨意,她不過是漢朝皇帝為漢匈和平而賜給匈奴首領(lǐng)的一個“禮物”。當(dāng)然,王昭君接受了皇帝對她的安排,客觀上為民族團結(jié)做出了貢獻。
3.漢元帝賜給呼韓邪的有幾女?
《漢書》只說“元帝以后宮良家子王牆字昭君賜單于”,“賜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很明顯,所賜的“和親”女子就是王昭君一人。而《后漢書》卻說“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
歷來去和親者,都只有一人,所伴隨者,最多女仆而已。當(dāng)時社會是把出塞遠嫁視為不幸的。這從《史記·劉敬列傳》記載漢高祖劉邦為了爭取漢匈和平,曾打算將女兒長公主魯元嫁給冒頓單于以和親,而呂后日夜哭泣:“妾唯太子、一女,奈何棄之匈奴?”從《漢書·西域傳下》記載漢武帝時為了聯(lián)絡(luò)烏孫共擊匈奴,曾把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嫁給烏孫王,細君過不慣異族生活便作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以悲泣;以及“和親”之女并無皇帝之親女,多為宗室女等諸事即可證明。而漢元帝卻是太大方了,一下子就賜給五人。
不過這五人中包不包括王昭君,卻很難說;因為《后漢書》的記載是很矛盾的。從“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接著說“昭君入宮數(shù)歲”看,昭君顯然不在五位宮女中,而是待詔掖庭的皇帝后宮之人。因為倘若五女之中已有昭君,明明已被元帝“賜之”了,她又何必還要單獨求行呢?可是,下面說“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又顯然是將昭君包括在五女之中的。這“五女”與王昭君是什么關(guān)系,實在不好理解。
這“五女”,除昭君外,其他皆不記姓名,到匈奴后也無封號并默默無聞。如果說由于昭君身份特殊,只有她有封號所以載于史冊,那其他四女或五女就只能是昭君的女仆,而不可能都是“賜”與單于為妻的。
漢元帝不可能同時向呼韓邪“賜”以數(shù)女,因為這必然會沖淡王昭君這位主要“和親”者的魅力和影響,達不到預(yù)想目的。同時,當(dāng)時呼韓邪已是老人,他只是“愿婿漢氏以自親”,有一個王昭君就足夠了,漢元帝為什么會一下子就“賜”五女呢?這實在有點說不通?!逗鬂h書》所言,頗不可信。
4.昭君臨行會使元帝“意欲留之”?
《漢書》在記載元帝將王昭君賜單于后,只說“單于歡喜,上書愿保塞上谷以西至敦煌,傳之無窮,請罷邊備塞吏卒,以休天子人民?!倍逗鬂h書》卻有一段元帝后悔的記載:“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這不像是史書而類似于小說。
史書記載得很明白,漢宣帝、漢元帝都不貪色。宣帝治理漢宮比較開明,只發(fā)生過一件傾軋傷命事,當(dāng)時就被宣帝查明而昭雪了冤案。元帝執(zhí)著于建祖廟、好音律和虎圈斗獸,因此,后妃們沒有發(fā)生因爭寵而“不得見御”的悲劇。
漢元帝雖然此時才43歲,卻已是被疾病纏繞的垂危之人。就在王昭君出塞后不久的竟寧元年五月,漢元帝就“崩于未央宮”[2]。說他因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就擬不顧外交禮儀、外交信用地將昭君留下來,只能是小說家言。竟寧許女,原是為邊境安寧而要什么給什么的例行之事。多病之身又臨垂危的他,不可能搞那么隆重的賜女活動,更不可能有“意欲留之”的情緒。而且,“意欲留之”的“意”,即是內(nèi)心的獨自活動,外人又如何知曉?這樣寫,顯然是受了《琴操》、《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等記載傳聞的小說類書籍的影響。
三、記載失誤的原因
班固撰《漢書》,如司馬遷撰《史記》一樣,用筆十分嚴謹。在有關(guān)王昭君的記載中,總的說是值得肯定的。至于“王牆字昭君”與“檣”、“牆”的前后不一,正反映出它們都不是王昭君真實的名、號。班固這樣寫,或許正是因為王昭君本無名、號,他只能將可能的所謂的名、號如是記載。
范曄《后漢書》對王昭君事跡的大量誤記,則是另有原因的,這需要從范曄個人和時代以及當(dāng)時社會矛盾中加以分析。
范曄是南北朝時的南朝宋人。他生活的時代,北方各民族大量移入中原,先后建立了16個政權(quán)(通稱“五胡十六國”)。這是中國歷史上較為突出的一次民族大融合的時代,它對當(dāng)時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人們思想影響極大;范曄也無例外地受到波及。
南朝宋與北魏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對峙時期,少好學(xué),博涉經(jīng)史,善為文章的范曄已是成熟之年。他很有才華,歷任參軍、尚書外兵郎、荊州別駕從事史、尚書吏部郎等職,因生活細節(jié)屢次觸怒上峰而不被當(dāng)朝重用,屢遭貶斥?!逗鬂h書》正是在他不得志時而“刪眾家《后漢書》為一家之作”[3]。后來,范曄參與了其外甥謝綜等人的策謀清君之側(cè),事敗被誅,年僅48歲。這就不難推斷,范曄在撰《后漢書》時,他的思想情緒是波瀾起伏的。《南史》說他“于屈伸榮辱之際,未嘗不致意焉”[4]。所以,范曄之死,有不容于世的主觀因素,而他所撰寫的《后漢書》可以說是他的寄情之作。
范曄對班固及其《漢書》十分推崇,這在他的《獄中與諸甥侄書》中是多處言及的?!稘h書》記載的王昭君事跡,本已比較完整客觀。南朝史學(xué)家研究西漢的人和事,不能不以《漢書》來做史料依據(jù),史料有誤,當(dāng)可辨正。范曄論證其他史實,也都是這么辦的,唯獨描寫王昭君和親事,卻反其道而為之,去向當(dāng)時的文學(xué)作品尋找啟示。問題就出在這里。
范曄撰《后漢書》時,描寫王昭君的詩文,如《西京雜記》、《琴操》、《明君辭》等均已傳論于世。昭君命運的文學(xué)形象,恰與范曄個人遭遇不謀而合。像《西京雜記》作者葛洪等人都借昭君這個酒杯,澆個人塊壘,范曄對此豈能無動于衷?
王昭君雖入選掖庭,但漢宮封建等級森嚴,到漢元帝時,皇后以下計為十四品等,王昭君乃是十四等級之下的一般宮女,根本不具備爭寵條件,她怎么可能產(chǎn)生“見御”的奢望呢!很顯然,“不得見御,積悲怨”正是范曄懷才不遇的借題發(fā)揮。當(dāng)時,民族大融合的形勢方興未興,北方各民族政權(quán)并不拒絕南朝宋人前去效力,范曄既然不被南朝宋帝器重,何不求行北去,另覓天地呢?“乃請掖庭令求行”不正是范曄心向往之的假托么?
《漢書》作者班固及其父班彪本是東漢初人,班彪的外祖父金敝就是匈奴人金日(石單)孫,班氏父子比較有條件了解匈奴事。而范曄撰《后漢書》時,《漢書》已問世三百余年。范曄如果像對待其他史實一樣,認真查閱《漢書》,核對虛實,就不會出現(xiàn)如“自請出塞”、“臨辭盛會”、“意欲留之”等等失真之筆,也就不會給后人留下如許質(zhì)疑的問題,以致讓王昭君幾乎失了真。
對于同一歷史事件,若史料相互矛盾,則應(yīng)堅持“最先最近者最為可信”的原則加以鑒別,所以范曄《后漢書》對昭君的詮釋,除經(jīng)旁證無誤的史料外,其他僅能如軼聞一樣,僅供治史者參考而已。
注釋:
[1]祁和暉:《王昭君名氏異說》,《社會科學(xué)研究》1983年第6期。
[2]《漢書》卷九《元帝紀》。
[3][4]《南史》卷三十三《范泰列傳附范曄傳》。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xué)歷史與文博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