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曾經(jīng)飄過的那片片白云,就是家門前的那口清澈的老井……
去年夏天,我的年逾九旬的遠(yuǎn)房長伯父,從沈陽回老家探親,到家休息一夜后,第二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讓家人領(lǐng)他看一下村中的那口“老井”。
他步履蹣跚,我們一家人扶攜扈從,和他一塊來到了那口“老井”旁。水井已被夾在了兩幢房子之間,逼仄在一個角落里。井臺上布滿了灰土和雜亂的枝葉,探望井底,似乎有青蛙浮在幽暗的水面上。
井水,已完全成為一潭死水。
長伯父搖搖頭:“本想再喝一瓢甜水的,沒想到……”語氣中,滿是惋惜、感嘆和無奈。
我想,離開家鄉(xiāng)的這些年,這口水井,一定是始終記憶在他的心中的;那清凌凌的泉水,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滋潤著他的心田的。正是這種滋潤,澆灌著他對家鄉(xiāng)的眷眷思念,使他魂牽夢繞著自己的故鄉(xiāng)。
可他,只是一廂情愿地把時間停留在了自己的記憶里。他忘記了,在時間的流逝中,許多事物,都會在無可奈何中走向寂寞,甚至消亡?!袄暇币彩侨绱?。
但“老井”,畢竟清澈過、熱鬧過,并且把清澈和熱鬧,留在了長伯父的記憶里,也留在了所有的曾經(jīng)的人的記憶里。讓人追憶,讓人懷想。
我記得,老井最熱鬧的時候,是早晨和黃昏。因為這兩個時間,正是村子里人提水(村人謂之“打水”)的時間。
早晨,天微微亮,就有人擔(dān)著水桶到老井“打水”了。那時候,已少有人用木桶了,多數(shù)換成了鐵筲。很快,井臺上就響起了水筲的撞擊聲,和人們的喧嘩聲。這一些聲音,像一曲合奏的音樂,拉開了一天的生活的序幕。
黃昏時分,人們勞作歸來,就又進(jìn)入了第二次“打水”高潮。這個時間里,井臺上除了水筲的撞擊聲,人們的喧嘩聲外,還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味,甚至于散著一種汗?jié)n味。夏日里的黃昏,這兒更是一個迷人的場所。井臺邊不僅擠滿了前來“打水”的漢子和婆娘,還聚集了一些閑散的、乘涼的人們。打趣的話語,插諢的喧笑,交織在一起,燦爛著黃昏的晚霞。似乎一切勞作和煩惱,都消融在黃昏里,和沁人的清澈里。
有時,井臺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光滑的石板反射著太陽的亮光,顯得單調(diào)而又疲憊。有時,你也會看到一個人,長時間地蹲在井沿邊,循著井沿緩緩地轉(zhuǎn)著。他手里攥著一根井繩,井繩垂入井中。那一定是一位“撈筲者”,今天,他在打水的過程中,不小心把鐵筲掉進(jìn)水井中去了,他正想把自己的鐵筲打撈上來。
有意思的是,“撈筲者”勞作一上午,可能會撈上好幾只鐵筲,卻偏偏沒有自己家的,于是,撈筲的人便只好不無遺憾地送出口信,讓丟筲的人家前來認(rèn)領(lǐng)??墒?,剛過幾天后,再有人撈筲時,也許就會把他家的鐵筲打撈上來了。丟失的鐵筲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鄉(xiāng)下人就是這樣,那種互助互利的美好風(fēng)尚,表現(xiàn)在生活中的每一細(xì)微之處,并且天經(jīng)地義著。像流淌的陽光那樣,自然而又溫暖。
像好多事物那樣,年深日久了,就會成為人們心中的“神”,“老井”也是如此。每年的元宵節(jié)的晚上,鄉(xiāng)人都會來到老井的井臺上,撮土成堆,散香焚紙,向著老井叩頭跪拜。一些村婦的口中還念念有詞,誦著一些祈禱的話語。
她們在祈禱什么?是對歲月熏染的崇拜,還是對老井的一種神圣的感恩,抑或是還有其他更豐富的東西?這恐怕是連祈禱者本人,也難以說得清清楚楚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老井已經(jīng)生長在了人們的心中,它已成為村民生命的一部分。正如我的長伯父,雖離鄉(xiāng)多年,但一口老井,就使他永遠(yuǎn)地掛念著故鄉(xiāng)。
從這一點上看,故鄉(xiāng),實在也是一種很簡單的表述。故鄉(xiāng)是什么?故鄉(xiāng)就是家鄉(xiāng)山坡上的萋萋芳草,就是籬笆上向陽開著的那朵喇叭花,就是家中木格窗欞上映下的鳥雀的落寞的影子,就是空中曾經(jīng)飄過的那片片白云,就是家門前的那口清澈的老井……
我想,每一個人的生命中,也許都會有自己的一口“老井”。因了這口“老井”,就有了對家鄉(xiāng)的一種永遠(yuǎn)的記憶;因了這口“老井”,就有了對家鄉(xiāng)的一種生命的承諾。老井也成為一個人靈魂的牽掛,成為一個人生命的源泉?!袄暇币巡辉偈且粋€實體,它已具有了某種形而上的意義,它是連接個體和家鄉(xiāng)的一個“符號”。
如今,大部分村莊都已用上了自來水,那些清澈的老井越來越少了。像我的長伯父那樣,把昔日的美好打碎在了現(xiàn)實里?;蛟S,若干年之后,“老井”只是成為一種遠(yuǎn)逝的風(fēng)景,人們只能在記憶中尋找那種生命的清澈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生活的遺憾。
好在,我們在遺憾中還有記憶,記憶里已貯滿了“老井”那芬芳的清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