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出版集團、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10月出版發(fā)行的十卷本《王元化集》,被稱為“國內(nèi)公開出版的王元化著述中最全、最齊、最新、最具權(quán)威的版本”,因為它的確承先生生前親自指導編定。然而在該書第七卷隨筆集的《序跋篇》中,卻闕佚了他一度特別看重的一篇文章。到底是因為先生在最后審定文稿時對文章有所保留,還是出于對文章之外所涉及的事物別有考慮呢?具體原因,不宜妄測,但我與這篇文章的種種因緣,似乎頗有回溯之必要。
盛夏手書千字長文
《王元化集序跋篇》闕佚的這篇文章是《荊州圖譜序》,原名《江陵圖譜序》,是王元化先生2000年盛夏時節(jié)親筆書寫的一篇自撰辭賦體千字序文。
王元化先生一向并不太多寫這類辭賦體文章,即使偶有操觚,也必定視其特別的對象而定。比如,像《王元化集序跋篇》所收錄的《季羨林教授九十壽序》和《錢仲聯(lián)先生九秩晉五壽序》等。令人納悶的是,這兩篇雖然也曾由先生親筆書寫,但其篇幅都不及《荊州圖譜序》的一半。從撰寫時的用情之深、采納之廣而論,后者明顯超過了前兩篇。如從“最全、最齊”的角度看,《王元化集序跋篇》未收錄這篇本應尤為珍貴的序文,怎么說都是個遺憾。
《荊州圖譜序》的寫作緣起在2000年5月。當時,我第二次到滬上清園,在與王元化先生的交談中,提到地方上有熱心人正在搜集反映地方風物的攝影作品,打算出一部畫冊以推動文化旅游產(chǎn)業(yè)。鑒于先生前些年曾為《中國歷史文化名城:江陵》寫過一篇序,所以試探性地問先生能不能給這本畫冊也寫點東西。
大約過了大半年,也就是翌年春上,我意外地收到了先生寄贈的宣紙線裝本《清園存稿》,而內(nèi)文就是一篇題署為“清園王元化撰并書”的辭賦體《江陵圖譜序》書法影印件。這篇賦文以提綱挈領的手法、高屋建瓴的格局,集中地寫出了荊楚大地光耀百代的人文淵源及優(yōu)秀文化傳統(tǒng)。那節(jié)奏明快、語調(diào)鏗錚的語言,令人讀后覺得齒頰留香:“荊州右乘巴蜀之勢,左啟吳會之衍,控江漢,攝云夢,北綰中州,南扼百越,江山形勝,天與名都……”其語氣之沉凝,意象之宏闊,筆力之雄健,文辭之雋峭,在本地歷代留存下來的同類文賦中,堪稱無出其右者。誦讀未畢,頓生一股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豪興。
王元化先生書寫的文字,更是墨氣飽滿,筆力遒勁,既有行楷的靈動灑脫,又具魏碑的圓潤厚重。作為先生晚年所寫的一件罕見書法長卷,《江陵圖譜序》集中展示了他厚重、堅實的書法底蘊。聯(lián)系到王元化先生在寫這幅書法長卷時的身體狀況,愈加覺得這是老人家飽蘸著自己的一腔心血在寫!僅我所知,在這一年的前后,他數(shù)度生病住院,不僅承受著嚴重頸椎炎及腰椎間盤突出等病癥的折磨,而且又多出了皮膚瘙癢、青光眼等老年性病癥的困擾;再加上夫人張可長年困臥病榻,拿他自己的話說,已經(jīng)是“心力交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王元化先生寫出了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非??少F。
更令人感動的是,在長卷書作的落款處,王元化先生似不經(jīng)意地寫有“大暑后五日”。試想,一位已逾耄耋之年的老人,冒著滬上的溽暑高溫,能夠濡墨吮筆寫出這幀書法精品,已屬不易,更別說他還正經(jīng)受著多病之身的諸多苦楚!
王元化先生后來當面對我講過,當《江陵圖譜序》書成之時,正好浙江富陽古籍印刷廠廠長蔣放年來訪。他可是一位熱心人,一見之下,愛不釋手,當即建議先生將此作手稿交給他,由他以仿古印刷的工藝將其印成宣紙線裝本,以廣流傳。先生見他熱情可嘉,慨然應允,并約定限數(shù)印刷,不予標價,更不得應市發(fā)售,只作非賣品分別贈送部分友好收藏。不久,這篇《江陵圖譜序》便以《清園存稿》線裝本的樣式,用“華寶齋書社”的名義問世。這一部《清園存稿》印制精美,裝幀講究,扉頁為顧廷龍先生親筆題簽,開本為33,5×23,8(厘米),內(nèi)芯共27頁。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上佳珍藏本。當時,他還不勝欷噓地說,那位蔣廠長時隔不久就病了,最后回天無力,英年早逝了,真可惜。我收到的《清園存稿》,就是王元化先生付郵惠贈的簽名珍稀本。
綿綿鄉(xiāng)思愈老愈烈
有人說,對于故鄉(xiāng)的眷戀與思念,如同醇美的酒,愈陳愈濃烈。
早在1983年秋,一向以楚人自詡的王元化先生聽老友張光年來信說,剛回了一趟湖北老家,甚是羨慕。自從步人晚年之后,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也與日俱增。或許,少年時代父母講過的劉備借荊州等三國故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或許,當時被國務院確定為全國城市經(jīng)濟體改革重點的沙市,被譽以“明星城市”后在國內(nèi)的名氣越來越大;在武漢大學還住著他唯一的長輩、舅母許海蘭,以及眾多的表弟、表妹……總之,他的思鄉(xiāng)情懷日甚一日。在給張光年回信時,他不無動情地寫道:“我的家鄉(xiāng)在湖北,也很想回去看看。我生在武昌,父母生在荊州(江陵),那里我還沒有去過。長城抗戰(zhàn)時,我在武昌住了一個暑天。我和家鄉(xiāng)只有這么一點因緣?,F(xiàn)在聽說沙市很不錯,真想去一趟?!?/p>
王元化先生的祖籍湖北江陵,是一座海內(nèi)外久負盛名的文化古城。他的父母親都曾在這里生活多年;外祖父桂美鵬自清光緒十一年(1885)在江_陵的外港城鎮(zhèn)沙市開辦了一處美鵬學堂——江漢平原上第一所采用西式分班制教學的新學堂;父親王芳荃青年時代從美國留學歸國后,就是在沙市和母親桂月華結(jié)婚的。王元化在未滿周歲時即隨母親北上京華,住進了父親當時執(zhí)教的清華園。所以,他自幼沒在祖籍地江陵及沙市生活過。盡管如此,他的父母親自幼就培育他良好的情感品格,將愛故鄉(xiāng)、愛祖國始終持執(zhí)如一地與愛父母、愛親人的真情緊密連在一起。
就在王元化先生給張光年寫了回信后不久,原江陵縣有關部門籌資于荊州古城東門處興建一處碑苑。主事人以“鄉(xiāng)親”慕名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王元化,請他惠賜墨寶。先生欣然應允,自己沒有動筆寫,奉上的是他父親王芳荃生前書寫的屈原《九歌河伯》的一幀條幅:“日將暮兮悵忘歸,惟極浦兮寤懷……”
王芳荃從青年時代遠離故土負笈遠游,從海外歸國之后,家中親人已相繼亡故;隨即,抗戰(zhàn)軍興,禍患頻生,先人墓廬杳無蹤跡。所以,在其大半生的顛沛流離中,再也沒有回過故鄉(xiāng),然而其思鄉(xiāng)之情從未稍釋于懷。王元化為父親那種眷戀依依的一往情深深深打動,將這幀條幅回贈給家鄉(xiāng),也是藉此而一了父親的生前遺愿。
從這以后,為了支持家鄉(xiāng)發(fā)展教育文化事業(yè),王元化先生多次將自己節(jié)衣縮食購置的各類書籍,包括相當數(shù)量的珍稀絕版圖書、名人題簽的收藏版圖書,捐贈給江陵縣(現(xiàn)為荊州區(qū))圖書館,累計達數(shù)千冊。與此同時,老人家還把自己珍藏的各種獎牌、獎證等重要物品,一并送到家鄉(xiāng)圖書館陳列。
1993年秋,王元化先生應原江陵縣政府之邀,回家鄉(xiāng)小住數(shù)日,以尋訪先人故居。我正是從王元化先生保存在家鄉(xiāng)的書籍、藏品,以及他寫給家鄉(xiāng)的文章(如《癸酉日記尋根江陵》)中,初步了解先生并與之結(jié)緣的。
嬗遞千年的地名糾葛
王元化先生惠贈我的簽名本圖書,遠不僅限于《清園存稿》。出于對桑梓子弟的特殊關愛,老人家每有新著問世,通常都會惠賜一冊予我,以免除我在各地書店搜求的顛仆之苦。
那些年,我四次赴滬,親聆王元化先生的教誨。平素每年的四時三節(jié),我也會隔一段時間打個電話,向先生問問安,并視其身體情況與之談天,直至先生去世的前一個月。先生知道我是個愛書、讀書的人,故常有魚雁往還。他只要得閑,或者身體尚可,總會問問我在讀什么書,并且還樂意給我一些指導。偶爾,我會將讀書心得說給他聽聽,或者告訴他,自己有哪一篇書評在哪一家雜志或報紙發(fā)表等。這些大約以20天到一個月間隔一次的電話交談,哪怕有時僅只言片語,也讓我受益匪淺。比如,有一次我剛發(fā)表一篇書評《“風采宣南”耀千秋》,是談近代杰出畫家、學者陳師曾的,欣欣然即刻稟報。老人家聽我在電話中發(fā)錯了音,還不厭其煩地指導我:那個“曾”不念“層”,念“贈”。
在一次通話的時候,我向先生講了自己讀《江陵圖譜序》的一些體會,并斗膽陳言:不如將“江陵”改為“荊州”更好。老人家聽后,似乎有了興趣,問我是怎么想的。我說,誦讀全篇,發(fā)現(xiàn)全文除了在起始一段用了“江陵”之外,文中先后總計出現(xiàn)了七次“荊州”。這樣一來,為什么不叫《荊州圖譜序》呢?先生略一沉吟,說從小聽家里的大人們講,老家這地方,城名荊州,縣名江陵,鎮(zhèn)名沙市。他對這些一向也沒作認真考究(如在給張光年回信中就在荊州后加括號注明“江陵”),讓我不妨寫點東西寄給他,說說這三者之間的關系與沿革。
事實上,當先生書寫《江陵圖譜序》的時候,地方上行政區(qū)劃的名稱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1994年10月31日,湖北省政府頒令,撤銷原荊州地區(qū)、沙市市和江陵縣;荊州地區(qū)、沙市市合并,設立荊沙市(1996年12月19日,荊沙市更名為荊州市)。荊沙市設立荊州區(qū)、沙市區(qū)和江陵區(qū)等三區(qū),另轄四縣,代管兩個縣級市云云;原江陵縣分割為荊州區(qū)和江陵區(qū),新荊州區(qū)的區(qū)政府設在荊州城,新江陵區(qū)(不久又改稱江陵縣)的區(qū)政府設在郝穴……我之所以建議先生將《江陵圖譜序》改名為《荊州圖譜序》,也是顧慮到這古今地名的夾纏不清,會令將來的人讀到時深受困擾。
王元化先生對于上述地方行政區(qū)劃的變更,更為費解。他在電話中不無困惑地問:為什么原荊州地區(qū)、沙市市合并設立荊沙市后,不過兩年竟更名為荊州市?既然荊州是古地名,而沙市市和江陵縣歷來都歸荊州所轄,那么合并之初為什么不用荊州市相稱?就算第一次考慮到各方人士對原有歸屬地的情感承受能力,可為什么兩年后又一次更名……總之,在老人家看來,地名一事雖然并非關系到國計民生,但與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若從尊重歷史、便民利俗的角度看,地名還是不宜頻繁地變過來、換過去的好。王元化先生說,依照古代士大夫“通籍”之例,早些年外出做官的人,覲見皇帝時還得將祖上三代長輩的姓、名和里籍地名書在木牘上,以報朝廷存檔。所以,地名變更,應當是很嚴肅的。
先生的困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次我在原江陵縣(現(xiàn)荊州區(qū))圖書館查閱他捐贈的藏書,發(fā)現(xiàn)其中不少都鈐有“江陵函雨藏書”的印章。提起這事,他說,函雨是他年輕時常用的筆名,而江陵則是他自幼就被父母告之的祖籍地。這是因為荊州只是作為府、道(民國時稱專員公署,只是湖北省政府的派出機構(gòu))衙署的習慣用名,而在填報里籍時,則通常須注明本人所在縣名;盡管他家住在沙市,可自古以來即屬江陵轄地,所以,多年以來,他無論填報什么表格,一直都是以“湖北江陵”作為自己的籍貫地,時間一久,相沿成習。如今的江陵縣遷至他從沒聽說過的郝穴,對他而言,怎么說都是一種對舊時習慣的變易。
遵照先生的交待,我不揣淺陋,寫出一篇三千字左右的《荊州、江陵與沙市的沿革變遷》寄呈先生。自此之后,我再沒有向先生提過為《江陵圖譜序》改名的事。我總覺得,老人家年歲大了,立身處事有自己一貫的原則立場,又有多年形成的習慣方式,用不著我喋喋不休地說三道四。不過,在以后的接觸中,我還是隱隱地感覺到,在他老人家的內(nèi)心深處,似乎還是為老家地名的改來改去而略存芥蒂。
寬宏仁厚的長者情懷
2001年初夏,作為水鄉(xiāng)園林型城市的荊州市打算在端午節(jié)承辦“國際端午龍舟節(jié)”,并邀請一批專家、學者,召開“龍舟文化研討會”。
起初聽說這事,王元化先生顯得很有興趣。對于老家端午龍舟競渡的情景,他還未見過,故十分神往,表示會在身體尚好的情況下,回老家觀禮。但到了四月間,他因頸椎炎癥狀驟然加重,遵醫(yī)囑帶上了頸套,行動不便,難于成行,特地委托其弟子、華東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胡曉明教授代他前來參加這次盛會。胡離滬前,先生讓他轉(zhuǎn)交一幀題辭給組委會,上面寫著八個大字:“江介遺風,輝熠千古?!毕驴顬椋骸凹G州圖譜序句、辛巳年五月清園王元化敬賀?!?/p>
當我最初看到這幀題辭時,差一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元化先生在沒有任何預先暗示的情況下,于如此正式的場合,公開確認了“荊州圖譜序”的提法!先生這種虛懷若谷、從諫如流的高風亮節(jié),實在令人感佩不已。
不久,為了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80周年誕辰,地方上決定編印一部題為《黨的光輝照》的大型文獻畫冊。主事人委托我通過電話向先生請求,希望能將改定后《荊州圖譜序》的手跡作為中心插頁,影印于畫冊中。承蒙先生首肯,這幅書法長卷得以首次公開在本地亮相。
2003年3月初,地方上打算編撰一套“荊州文化系列叢書”,四個分卷分別是《楚文化》、《三國文化》、《古城文化》和《民俗文化》。主事人請求先生為叢書和各分卷題簽、書寫書名,還希望能將《荊州圖譜序》作為整套叢書的《代序》(因其不是以圖片為主的“圖譜”),設在各分卷的卷首。那時,先生正在瑞金醫(yī)院住院,他答應了來人所提的請求,還表示一定抓緊題簽。事后,他拄杖送客人出來,漫步在醫(yī)院蓊郁幽靜的庭院內(nèi),詢問了該書的編輯體例、組稿風格。當這套書正式出版發(fā)行時,先生的病況已相當嚴重了,不知道當他老人家看到樣書時,是否還記得當初抱病題簽的情景?
自與王元化先生結(jié)緣十年來,我覺得承先生格外垂顧。地方上但有所請,他都無不盡量周全。其情其景,無不令人終身難忘。至于《王元化集》能由長江出版集團、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主要原因據(jù)我所知還是出于老人家對祖籍地的一往情深。那是在2004年12月中旬,中國美術(shù)學院在上海美術(shù)館為王元化先生主辦的“清園書屋筆札展”開幕,我有幸作為被他邀請的鄉(xiāng)邦子弟赴滬觀展。前一天晚間,當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后,先生蓋著毛巾被,躺在床上,我則坐在床側(cè)聽他輕言曼語地嘮家常。那一晚,先生就談到湖北教育出版社正在跟他商談出版發(fā)行《王元化集》的事情,還說有一位經(jīng)辦人就是荊州城里的人。眼見時間不早了,我知道他服藥過后須抓緊時間入睡,不宜過多打擾,于是早早告辭。誰知自此一別,我與先生竟作天人之隔。如今想來,其情其景依然歷歷在目,自此之后我再也沒機會與他老人家作此親切交談了。
觀展的那個上午,我一走進展館大廳,便見在一扇寬大的展板正中,懸掛著一幀刻石拓片:“嘔血心事無成敗,拔地蒼松有遠聲。”1998年10月,我首次前往上海拜望王元化先生。當時,長江全線的抗洪搶險斗爭剛剛?cè)〉脹Q定性勝利。在交談中,他老人家詢問了荊州災情及對受災群眾的安置等問題,隨后給故鄉(xiāng)人民書贈了這幀墨寶。它既是老人家對荊州軍民舍命搶險氣壯山河堅強斗志的高度贊譽,又是他在耄耋之年對自己畢生信念的一種概括。事后,地方上有關負責同志特作安排,將其銘刻在一方石碑上,并鑲嵌于位于荊江大堤首端萬壽寶塔的護塔圍欄中,以志紀念。
十年結(jié)緣,耳濡目染。作為一個桑梓子弟,王元化先生對我的特殊關愛,情勝子侄。但是,我至今也難以理解,此番由先生親自指導編定的《王元化集》,為什么沒有采錄他老人家一度特別看重的那篇《荊州圖譜序》?
于我而言,關注這事倒不僅是因為自己曾經(jīng)伴隨這篇文章,經(jīng)歷過了前述種種因緣;更主要的是,我理解恰是在這篇飽蘸著先生心血“撰并書”的辭賦體千字序文中,集中地體現(xiàn)出了老人家那種既為鄉(xiāng)邦文化風情、更為華夏文明風采所由衷欽服景仰的卓犖情懷!
“荊州為楚文化薈萃控縱之地,作育屈宋,胎息辭賦,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中華文化,悉在陶冶之中……”再一次誦讀起《荊州圖譜序》,我思緒萬千。哲人已逝,我無緣再向先生討教了。
也許,作為《王元化集序跋篇》的一處闕佚,能夠讓書界同人據(jù)此而給同樣為長江出版集團出版發(fā)行的“荊州文化系列叢書”多一份留意、多一份關注;而這,未必不是王元化先生對故土家園的一份額外眷顧?附:
荊州圖譜序
王元化
荊州右乘巴蜀之勢,左啟吳會之衍,控江漢,攝云夢,北綰中州,南扼百越,江山形勝,天與名都。神禹導川,始奠荊州;帝舜南巡,厥土宜經(jīng)。古史雖存涯略,然其跡況殊欠分明。西周昭王南征,舟人使之沒于漢水,事見《史記正義》所引《帝王世紀》之文,語固不詳,亦可概見荊楚之士時已卓爾崛起,為王威之所不可侮。
今文獻之可徵者,春秋楚文王熊貲始都于此,號曰郢城。成王熊惲繼位,建別宮于郢都之南,以渚宮稱,其時已虎視中原,竟與齊桓晉文相抗衡,循至睥睨列國,問鼎宗周。其既有莊王焉,五霸之雄也。或啟疆于蓽路,或辟國以兵車,江黃夔鄧,六蓼群舒,奉我冠帶,隸我版圖,實倉廩,治武庫,國勢之盛,康阜隨之。屈子《哀郢》所謂州土平樂,江介遺風是也。
三楚文物湊集斯邦,近年地下發(fā)掘所得,其營建規(guī)制之恢閎,錦繡織物之工麗,鐘鼎彝器之典雅,兵刃器用之精利,夸矜天下;與夫郢爰簡策之屬,具見其制度與食貨之周備,令人懸度昔日之盛況。晚周之世,宇內(nèi)名都堪與匹敵者,殆不足屈指也。
漢末中土云擾,京洛俊杰之士,避地南遷,以荊襄為樂土,一時人文之盛,為習鑿齒輩所艷稱。然以地居沖要,樞紐四方;復秉前代余烈,秦漢成為重鎮(zhèn),漢末群雄馳逐,荊州為兵家必爭。魏吳蜀鼎立之勢,實系于荊州之得失。關羽十年坐鎮(zhèn)于茲,勛名遠播,城垣肇基,實莫斯時。其間爭戰(zhàn)遺址,亦以荊州為多。
東晉南渡,荊州仍為雄藩,屏障建業(yè),控制上游。擁旌揮麈之士,紛集于此,歷宋齊而益著。侯景之亂,元帝蕭繹猶賴荊州而復延梁祚。嗣后蕭譽據(jù)以為都,建后梁稱帝凡三世。四百年后,高季興父子兄弟又割據(jù)逞雄,抗衡汴洛,以荊南為國,歷經(jīng)五主,達五十七年。蓋荊州自姬周至趙宋,為帝王都者凡四度。其間風云變幻,泥爪豁沒,召館之興廢,人物之聚散,即史乘所載,亦難以畢述??v經(jīng)歲月兵燹之磨洗,今猶能依稀辨識周漢晉唐之舊跡,感盛業(yè)于既往,圖奮起于來茲,顧不偉焉!
楚人剛毅沉雄,俊拔英特。托枝于華夏,獨茂于禹域。非特三戶亡秦,民氣可式;抑且文采風流,輝熠今古?;涀韵惹兀幕扰c《風》《雅》競秀。漢興以還,幾于籠蓋宇內(nèi),蔚為宗主。荊州為楚文化薈萃控縱之地,作育屈宋,胎息辭賦,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中華文化,悉在陶冶之中。
注歷代人才鼎盛,英才輩出,于政事、學術(shù)、藝文,成多建樹,著籍于斯土者如岑文本之弈世顯赫,冠冕初唐;張居正之一代風云,鼎鼐中明;智者大師撰天臺經(jīng)義,為象數(shù)巨擘;岑嘉州詠邊塞詩以抒壯懷,稱騷壇絕唱。至于游宦流寓之士,尤更仆難數(shù)。其流風余韻,足以增重斯邦者,比比皆是。撫古攬勝,尋繹賞嘆之余,儻或能求思之深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