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南先生在《博覽群書》2008年第1期的文章《(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謎仍未破》,對《新華文摘》收錄我發(fā)表于《西華師范大學學報》的《(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一文的觀點摘要提出了嚴正的批評。劉先生探源逆流,引經(jīng)據(jù)典,對《正氣歌》的創(chuàng)作方式、技巧、方法進行了詳細探討。劉先生細致入微的分析,使我對《正氣歌》有了新的認識。但是,劉世南先生對拙文的批評,我尚有不能接受之處?,F(xiàn)作以下幾點說明。
首先,我的文章討論的問題是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中為何不選《正氣歌》,并不是研究《正氣歌》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問題。王水照先生曾提出,我們對錢鍾書先生的研究應分為兩步,首先是“照著講”,了解錢鍾書先生都說了些什么;其次才是“接著講”,在盡可能認識錢先生的基礎(chǔ)上,再試圖進行對話。盡管我在文中提到詩歌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但主要還是試圖以錢先生的判斷為前提,進行一些“照著講”的工作。所以,商榷的關(guān)鍵不在于“我”或者劉先生是如何看待《正氣歌》或者《正氣歌》本身藝術(shù)價值的高低有無,而是錢鍾書先生是如何看待《正氣歌》的,為什么詩選沒有錄取這一首詩。因為《宋詩選注》顯示的是錢先生的藝術(shù)眼光和審美價值,不選《正氣歌》,說明錢先生對它有不認可的地方。盡管我很贊同劉先生所說的“《宋詩選注》不選它,絲毫無損于它的神圣與光輝”,但我同樣認為,無論《正氣歌》“哺育了多少仁人志士”,《宋詩選注》未選它,也無損于《宋詩選注》的價值。
另外關(guān)于《宋詩選注》的“選”詩,歷來評論頗多,這里我不想再做大段的引論,劉永翔先生的《讀(宋詩選注)》(馮芝祥編《錢鍾書研究集刊》第120—130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12月)一文分析透徹,評論尤精,足資借鑒。
其次,關(guān)于劉世南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所批駁的“《正氣歌》全取蘇軾《韓文公廟碑》,整篇全本石介《擊蛇笏銘》,明董斯張《吹景集》、清俞樾《茶香室叢鈔》”一段文字,并得出結(jié)論說《正氣歌》的這些特別并非“彌、侯兩先生認為是《歌》的缺點”。問題在于這并非彌松頤先生和在下的意見,而是錢鍾書先生的原文。彌松頤先生是《宋詩選注》一書的責任編輯,在《宋詩選注》的成書過程中與錢先生就有關(guān)問題曾多次商討,他于《“錢學”談助》(人民政協(xié)報。2005年4月18日,第235期)一文中提到有關(guān)《正氣歌》的問題,并在報上附了錢鍾書先生通信的影印原件。所以彌先生文中的“……《正氣歌》一起全取蘇軾《韓文公廟碑》,整篇全本石介《擊蛇笏銘》,明董斯張《吹景集》,清俞樾《茶香室叢鈔》等皆(早)言之;中間邏輯(亦)尚有問題。……”(“早”、“亦”二字為報紙遺漏原信文字)一段話為錢先生的信件原文,并非彌先生的評論,更不是我在“白天說夢話”。在《談藝錄》中錢先生有多處談到詩歌的用典,他欣賞的用典是“如鹽入水”,反對的是“眼里金屑”,如果可以把用典與詩歌的借鑒看作同類的技巧的話,我想錢先生所說的“全本”或“全取”是有他的用意的。也許我們試圖對錢先生的結(jié)論所做的一些解釋說明有不到位之處,或者有曲解了錢先生原意的地方,那是我們與錢先生的思想差距實在太大的緣故,但我們不會妄替錢先生下結(jié)論。
第三,劉世南先生又指出:“還有一個問題需要研究,即彌先生所謂‘中間邏輯亦尚有問題’。侯先生猜測是:‘極可能是中間排比部分的‘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一句與其他不類,將忠貞鐵骨與貳臣降將混為一談,相提并論?!边@里“中間邏輯亦尚有問題”是錢先生原話,是彌先生所引,不是彌先生所言。但后面猜測“為顏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確是我冒昧的假設(shè),同時我還引用了陳衍在《石遺室詩話》中的一段話作為例證:“知作詩之人,論作詩之人之世者,十不得一焉。不論其世,不知其人,漫日溫柔敦厚,詩教也,幾何不以受辛為天王圣命,姬昌為臣罪當訴,顏將軍頭、嵇侍中血舉以為天地正氣耶?”(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三,第36頁,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
之所以取這個例證,是因為陳衍與錢鍾書先生的交往,是一位詩壇耆宿與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的忘年交,《石遺室詩話》的大加揄揚,對青年錢先生是很大的激勵。從《石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錢先生對陳衍的詩作及詩話都非常熟悉,所以我做了大膽的假設(shè),以《石遺室詩話》的這段文字做了輔助證明。
在具體的論證過程中,我與劉世南先生都引用了《三國志》中下面這段文字:
破(益州刺史劉)璋將巴郡太守嚴顏,生獲顏。飛呵顏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zhàn)?”顏答曰:“卿等無狀,侵奪我州,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飛怒,令左右牽去斫頭,顏色不變,曰:“斫頭便斫頭,何為怒邪!”飛壯而釋之,引為賓客。
我沒有仔細研究過三國時期的“引為賓客”的“賓客”身份該如何界定,但是張飛釋放了嚴顏,史書中也未見有嚴顏重返劉璋帳下效勞的記載,所以我也就假設(shè)嚴顏此后在張飛幕下聽命,也就自以為是地認為“嚴顏口稱只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最終卻還是投降了”。(《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西華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第1-4頁)而劉世南先生以為“嚴顏不過由于他的視死如歸感動了張飛,沒有被殺,還被引為賓客。全部《三國志》并未記他投降蜀漢,出謀劃策,或揮戈上陣,怎么扣得上‘貳臣降將’的帽子?”
如果張飛義釋嚴顏并“引為賓客”,嚴顏還不算投降蜀漢,一定要為蜀漢“出謀劃策或揮戈上陣”才算投降的話,那么文天祥對待忽必烈的親自勸降,似乎也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只要被忽必烈“引為賓客”然后學《三國演義》里面那位進曹營的徐庶,就不會被算作“貳臣降將”了。
然而我們看到,文天祥被俘后,忽必烈也是恩威并重,一再試圖感化文天祥,文天祥又是怎樣的態(tài)度呢?《宋史》卷四一八載:
召入諭之曰:“汝何愿?”天祥對曰:“天祥受宋恩,為宰相,安事二姓?愿賜之一死足矣?!比华q不忍,遽麾之退。言者力贊從天祥之請,從之。俄有詔使止之,天祥死矣。
文天祥的選擇并不是《正氣歌》那位斷頭將軍的行事方式。事實上,對嚴顏這位“斷頭將軍”的投降,晉代常璩撰《華陽國志校補圖注》時已表明他是不可取的人物:“常氏標榜人物,偏重忠節(jié)孝義。故《巴郡士女》不收趙韙。而此疏證亦不舉嚴顏?!笨梢妵李伈⒉皇且粋€真正可以用來標榜氣節(jié)的歷史人物。所以,文天祥用“嚴將軍頭”這個典故表明心志,確實與自己心志以及詩歌中羅列的其他事例不符,顯然這是有邏輯問題的。
我在《(宋詩選注)不選(正氣歌)之原因》開始即說,按照錢鍾書先生提出的“六不選”原則,對于未選人的詩歌存在的原因分析可能是非常復雜的。此前,陶文鵬等先生也對《正氣歌》未能人選《宋詩選注》提出過很有見解的看法,雖然也覺得有一定道理,但我還是以為,無論我們進行怎樣深入的探討分析,得出怎樣合理的推論,終歸是一種假設(shè)。只有錢鍾書先生本人才可能真正揭示這個謎。囿于見聞,我一直未見到錢先生明確說明《正氣歌》的文字,直到一覽彌松頤先生的文章和他提供的錢先生親筆書信,我想這應該算得上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了。
劉世南先生是我景仰的前輩,曾經(jīng)拜讀過他的《清詩流派史》,受益良多,先生治學的嚴謹和認真也讓我佩服。這次劉先生撰文亦有疏忽,他坦言因未見到《西華師范大學學報》所收拙文,很可能也未見到《人民政協(xié)報》所載彌松頤先生的文章,僅據(jù)《新華文摘》的觀點摘要提出了批評意見,所以才有此誤解。但不論怎樣,劉先生始終是我敬重的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