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中,我做古典文學的編輯,每天沉浸在大量來稿中,昏頭昏腦看了一天稿子后往往想讀點文學作品輕松一下。我所在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圖書館有個“港臺部”,有幾萬冊港臺書籍,以臺灣文學著作居多。臺灣文學,我以為散文為最優(yōu),其中柏楊、李敖和幾位老北平作家如齊如山、唐魯孫、夏元瑜等各有特色。齊、唐二先生的散文內地近年都有出版,他們的作品都以寫大陸舊事為主,從內容到寫法都與內地作家不同,有點“北平夢華錄”的味道,受到讀者的歡迎。夏元瑜先生與唐魯孫先生是好朋友,他的散文雖有懷舊成分,但大多數(shù)還是以寫臺灣情事為主,其特點是以老北平人教養(yǎng)、心態(tài)來寫,別有風味,讓內地讀者,特別是北京人讀來倍感親切。
夏元瑜文章特點是“一讀就懂”,一懂就笑,很宜于人們放松時讀,可惜當時文學所圖書館的港臺書庫僅有他的《弘揚飯統(tǒng)》《生花筆》等少量幾本,不過其中也有許多令人噴飯的文章,例如《大興水利》就是如此。侯寶林先生的名作《戲劇與方言》中有“論戲劇與水利的關系”的噱頭,而夏先生這篇可以說是“論水利與食品業(yè)的關系”,文中亦是笑料迭出。開頭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講中國古代水利,從大禹講到都江堰的李冰及其子李二郎,由此扯到二郎神楊戩,再說到當今“水利工程”的發(fā)揚,“注水牛肉”、“注水雞肉”大行其道。連制造罐頭都要“以水為本”,除了少量的“豬骨頭、老牛肉、退休的老來亨雞、不幸幼年夭折的水果”外,都是水。
我常想干干此業(yè)(罐頭業(yè))。商標已經(jīng)想好了。以“永”字為記。因為永字的字形正是水,只有一小點東西。正合乎罐頭的原則。美國人就笨多了,一個哈姆——洋火腿——罐頭竟緊緊地塞了一大塊肉,滴水皆無??梢娧笕藢Α八钡睦貌蝗缥覀冞h甚了。
中國人真聰明,對于水利之道,除了便利交通、水力發(fā)電、灌溉農(nóng)田、培養(yǎng)魚類……等古老用途之外,又發(fā)明出灌牛、灌雞等等的主意來,所以水利之道在中國也特別興盛。這叫“以水變肉”的不二法門……
這個“永”字商標的奇想,令讀者絕倒,可作個好的相聲“包袱”用。這是我與夏元瑜先生著作結緣之始。后來與研究港臺文學的同道和從事出版的同仁多次談到這位老先生。這次廣西師大出版社即將出版的《夏元瑜幽默作品精選》,搜羅了夏元瑜先生70%以上的作品,我想會給讀者帶來許多快樂和教益。
從“老蓋仙”說起
夏元瑜這個名字在內地還是陌生的,而臺灣幾乎是家喻戶曉。2003年社科院組織與臺灣一些學者對談“關公”作為文化和文學形象的意義,會下我曾向一位臺灣老人問起“夏元瑜先生”,他帶有些惋惜口吻說:“老蓋仙走了?!?/p>
老蓋仙是夏先生自稱,無論作文還是主持節(jié)目都自稱“蓋仙”?!吧w”是臺灣俗語,夏先生自己曾解釋說:
“蓋”,這字大概起源于本省,以前在大陸上沒所說過。蓋字的意義是能言善道,多少也有一點宣傳不實在之事的成分。與“吹?!钡拇挡煌?,吹者從無說成有,假的成分很多。為人在世,蓋則可以,吹則不可?!墩勗挼募夹g》
看來“蓋”有點類似內地常語“侃”。“蓋仙”應是善“蓋”而帶有仙氣者也。
“老蓋仙”也有出處,本是臺灣1960年代以來武俠小說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例如古龍的《那一劍的風情》其中有怪俠“老蓋仙”。他自稱“老夫本來就已名列仙班,已經(jīng)一甲子不食人間煙火,專以百草為生”。在別人眼中,他老人家則是“一位身材本來應該很高,但經(jīng)過歲月的折磨,現(xiàn)在已經(jīng)像蝦米一樣萎縮傴僂,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泛白,臉上已充滿了歲月無情的痕跡的人”。
夏元瑜先生自稱“老蓋仙”。有自嘲,也有自負。因為這個綽號通俗好懂,很快被大家接受和喜愛。因此,雖然夏先生是退休后才開始寫作和偶爾游戲于熒屏,但在很短時間內便聲名鵲起,大紅大紫,為廣大民眾所知、所熱愛。
夏元瑜生于北京(1909~1995),畢業(yè)于北平師大附中、北平師范大學生物系。后留學日本九州大學和東京帝國大學,歸國后則在北平西郊“萬牲園”(即今北京動物園)任園長。1947年在臺灣新竹任“檢驗局分局長”一年,后遂以制造動物標本和有關生物教學的教具為業(yè)。其所制作的標本,從昆蟲到大象,無不栩栩如生,享譽臺灣。60歲(1969)退休后移家臺北,在臺北中國文化大學影劇系教授舞臺語言,并在美術系指導有關動物的繪畫;時在電視臺做主持人。從1975年起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主持“古往今來”專欄,撰寫了大量傳播知識和弘揚文明的幽默散文,陸續(xù)出版散文集十余本,十分暢銷。1995年8月1日,遽歸道山,享壽86歲。
夏先生前四十年基本上生活在北京,后四十多年生活在臺灣,赴臺時他的思想人格和知識體系已經(jīng)形成,他在臺灣的成功可以說是老北京文化在異地的成就。夏先生曾自嘲地說:
不過,我倒有個心愿,我一輩子善蓋,蓋不可令人討厭,要讓人歡迎,于是沒錢時借得到錢,該還債時躲得了債,利莫大焉。
老北京的“說”和“侃”都帶有帝京的特有的風趣和幽默。老蓋仙的“蓋”也是這樣。因此可以說,夏元瑜的作品是老北京文化在臺灣的延伸。
老蓋仙的作品
夏先生的主要作品就是散文隨筆,最初讀夏元瑜就是抱著了解老北京的態(tài)度去讀的。臺灣這類作品不少,大多是內地遷臺人士寫的。這些人隨著年華老去,思鄉(xiāng)情緒越來越熾,特別是從老北平遷臺的,七百年舊京帝都所積累的昔日風華常常縈繞于懷,寫作和閱讀這類作品成為一種排遣,后來漸成風氣。臺灣文學批評家王德威先生說:
1949年前后,上百萬的軍民曾隨國民黨政府播遷來臺。他們背井離鄉(xiāng),常懷故園之思。到了70年代,當令的政治論述已由彼岸過渡到此岸,懷鄉(xiāng)者的熱情也似乎因為時移事往。而漸漸由濃轉淡。唐魯孫和他的北平知交卻在此時異軍突起,就不能不令人另眼看待。離開北平二十多年了,這些作家漸漸老去,他們立意要記下所思所懷,自是人情之長。而相對的,他們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發(fā)鮮明活潑起來。
……北京(或北平)敘事是臺灣及海外文學的一個小傳統(tǒng)。1970年代,唐魯孫以一系列追懷古都飲食風情的文字引起廣大回響。一時之間,像是號稱“老蓋仙”的夏元瑜、名報人及小說家陳紀瀅、學界耆宿梁實秋以及后來以《喜樂畫北平》見知的喜樂、小民夫婦等,都曾與唐相互唱和。透過他們的文字,舊京的風華仿佛又熠熠生輝起來。(王德威:《夢回北京——讀張北海的(俠隱)》)
雖然夏元瑜也有與兩宋的《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一類追懷舊京之作,但他自己也說:“我從前也寫點回憶故鄉(xiāng)的小文,自從一看了他(指唐魯孫)的文章后,立刻改行,絕不再提往事,因為自愧不如,趁早藏拙。”由于唐魯孫是世家子弟,數(shù)代富貴,閱歷極豐富,足跡遍中國,這些非一般人所能及。他記性又好,退休之后才開始寫作,厚積薄發(fā),筆下北平舊事、宮中習俗都可以當作史料用。夏先生有自知之明,他的筆觸伸向更為廣闊的領域。
1 動物的千姿百態(tài)
現(xiàn)代意義的生物學是從西方傳人的。夏先生是屬于中國的第一、二代的動物學家。他不僅有豐富的動物學的知識,而且如同熟練的手工工人,會操作,能制作第一流標本。他自幼熱愛動物,自稱生下來時,第一眼看的是收生婆,第二眼是媽媽,第三眼就是家中的小狗——小黃了。
那時家里還有匹馬,我一會走路就惦著拿胡羅卜上馬號(廄)去喂馬。不知為什么,見了各種動物全愛的不得了,如按佛教輪回之說,上輩子一定是山中走獸轉世來的。也許是真的,否則怎么會活到現(xiàn)在年紀一把,老妻還常說我不懂人事呢!——《我愛動物,動物也愛我》
對動物有如此的愛心,再加上豐富的動物學知識和實踐,可以說描寫動物是夏先生的長項。他有篇《鴉友》,寫老北平人與烏鴉之間的故事,文筆明暢,感染力強,富于人文精神,真可以人中小學課本。人們一般不喜歡烏鴉的呱呱叫聲,認為不吉利,但夏先生筆下的烏鴉是通人性的,非常溫隋、懂得念舊,分離之后還回來看望作者。作者在介紹古人是怎樣看待動物時,更多還是從現(xiàn)代動物學角度將動物學知識普及給讀者。如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動物園飼養(yǎng)員把手指塞人老虎口中,由它任意啃咬,非常懸心,生怕老虎一發(fā)威,把飼養(yǎng)員的手指咬下來,其實不然。《豹友》一文中說:“猛獸的上下二列門齒,全很細小,而且不能密接,獅、虎全是如此,所以如用門牙根本咬不斷手指頭,而且他跟你無仇無怨,憑什么會咬你?”猛獸的臼齒卻很厲害,咬合力度很大,被臼齒咬到,手立刻就斷了。人接觸猛獸時,不能把手放在臼齒之上。這些科學知識隨處皆是,讀來很有趣。
又如,人們養(yǎng)寵物為什么多喜歡養(yǎng)狗,原因很多。夏先生在《幽默的感受》中談到的一點也很重要,就是狗會笑:
世界上會笑的動物不多,只有人類和狗科的獸類,左右口角旁有笑肌。猩猩雖頗多似人的地方,可是不會笑,既無笑肌,想必心中也絕不會覺著有什么事情值得可笑的。狗和狼雖有笑肌,也不是用來欣賞幽默的,而是用于彼此游戲,或是歡迎主人回來。我家的狗祿祿和妞妞一見我回家就輕啟黑唇,莞爾歡迎。表示它們的愉快,口雖不能言,臉上卻充分表示:“你這老小子怎么混到這會才回來!”
這是我們經(jīng)常接觸到或看到的現(xiàn)象,但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讀到這些真有豁然開朗之感。這類文章在傳播知識的同時,還宣傳博愛精神。作者在《鴉友》最后鄭重地說:“筆者——老蓋仙夏氏——平常為文雖不免有點蓋性,可是言及動物決不亂蓋,實話實說,以廣愛物之意?!?/p>
夏先生批評傳統(tǒng)人們對動物漠然的態(tài)度,對動物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能不能吃”、對身體能不能“補”、是“溫補”還是“清補”,總之是圍繞著口腹轉。把所有的動物都視為人口之物,這種態(tài)度在其他文化中是不常見的。
2 談文論史說風俗
元瑜先生的父親是清末民初著名歷史學家和詩人夏曾佑,家學淵源深厚。他自幼愛讀文史書籍,涉獵十分廣泛。其友楊乃藩說夏所寫的文章中所涉及的“人也好,事也好,地也好,物也好,幾十年前的掌故,稀奇古怪的軼聞,牛溲馬勃之賤之微,他是什么都記得,乃能惟妙惟肖的以筆墨形容出來。所謂博聞強記,這真是絕頂?shù)谋绢I”。其實還有許多是書籍所不載的。例如《童發(fā)十五式》《數(shù)不清的三千煩惱絲——清末民初女人發(fā)式》都是講特定時期和特定人群頭發(fā)式樣的。每種發(fā)式都附有示意圖加以解釋。我生在北京,對舊京習俗也略知一二。他所介紹的發(fā)式我就有不知道的。如童發(fā)中的“歪抓髻”、“狗拉車”,女人中的“蘇州撅”、“達拉蘇”等。這些有的知而不得其詳,有的聞所未聞,頗令人長見識。夏先生把經(jīng)歷過事情記載下來,也就是民俗的第一手資料。如清末公派學生去外國留學,為此還擬定了鼓勵出國留學的章程。章程中規(guī)定留學生回國后可授以相應的功名,如“在大學堂專學某一科或數(shù)科畢業(yè)后,得有選科及變通選科畢業(yè)文憑者,給以進士出身,分別錄用”。把洋學堂專科畢業(yè)生給予“進士”,這使得一些八股正途出身的進士頗為不滿。湖南的王閩運寫詩說“愧無齒錄稱前輩,喜有牙科步后塵”,諷刺西洋醫(yī)學院牙科畢業(yè)生被授予進士。但哪位被授予“牙科進士”了,大多記載語焉不詳。在《“夏文端公”訪問記》中說“北平城里最早的一位牙醫(yī)徐景文就是牙科進士”。
夏先生更喜歡談人們在生活中常見但很少了解的事情,如假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古代怎么做假鈔、劊子手的職業(yè)生涯及其家傳秘訣、縣大老爺升堂問案的規(guī)矩、紅白喜事的禮券、老北京扶乩的趣聞等等,都足以令人讀而忘倦。
3 現(xiàn)代處世之道與傳統(tǒng)風范
如何處理人際關系是夏先生作品中最能反映他的個性、思想,也最給讀者以教益的文章。夏先生工于描述,但更善于議論,善于說服人,或是以嬉笑怒罵的態(tài)度來度化人。他關注人生在世的各個方面,我們看他的一些文章的題目便可知一二:《初次見面的朋友》《和朋友一塊去吃飯》《家中日常生活的禮貌》《酒席上的風云際會》《看重自己·關心別人》《探望病人》《面對洋人的丑態(tài)》《千騙萬騙不如不騙》《合理的謙恭》《話出無心傷自身》《開不得的玩笑》《經(jīng)得住開玩笑的是圣人》《禮多人不怪》《管閑事落不是》《坐計程車的風度》《鄉(xiāng)愿作風使不得》《“損人”和“利己”的選擇》《解氣之道》《三家兩代·效法誰家?》。
夏先生認為,現(xiàn)在地小人稠(臺灣尤甚),競爭十分激烈,人們忙于“擠”,怕腳步一慢,趕不上競爭的腳步,于是對舊有的文化固然不屑一顧,新文化也沒有工夫接受。這樣大有告別文明、返回野蠻之勢。他所講的處世為人之道,既有老北京所固有的“溫良恭儉讓”,也有西方的博愛原則。他認為每個人“心中原有燃料,你要有點著它的方法”。他強調平等待人,尊重對方,沒有這一條,僅僅虛與委蛇、講講禮貌是遠遠不夠的。
儒家的倫理學的原則大多是指導熟人社會的,而我們面臨的更多的是生人社會的問題。例如,人們乘計程車,與司機僅一遇,如何相處?夏先生認為關鍵是“一定要和他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才構成互相為友的基本條件”。他舉了好幾個例子,很有趣。夏先生認為在此基礎上和藹待人,就不會被人們討厭,甚至得到人們的喜愛。即使偶遇小憤,也要分清和權衡利害,學會短暫的忍耐。在日常生活中保持快樂。他不僅這樣寫,也這樣做,曾有記者描寫他受到民眾歡迎的情景:
走在路上的老蓋仙真拉風,一會兒計程車司機停車下來大叫:夏教授!一會兒迎面來個人和他握手:一個小販的試探著問:您,您是老蓋仙吧!后面氣喘喘地跑來個國中生怯生生地叫道:夏爺爺!我是您的讀者,請給我簽個名;去拿相片,小姐的第一句話是夏爺爺!您好。這些人都是蓋仙迷,雖然老蓋仙一個也不認得,但他仍然和他們高興地握手、揮手,口中說:您好!一半天兒,再到您那兒坐坐。您瞧!像不像北平胡同里啊!——秦臺英《多才多藝的夏元瑜》
老蓋仙的幽默特征
1 屈己下人的態(tài)度
老北京人的一個重要的特征是“溫良恭儉讓”,其核心就是謙和,能夠屈己下人。舊時,即使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跟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說話也是一口一個“您”。夏先生開始寫作已經(jīng)年屆六十,又是留學生、大學教授,文章許多是以社會批評和文化批評為內容,很容易居高臨下拍老腔,教訓黃口孺子??墒亲鳛槔媳本┑南南壬粫绱?。臧否人物、論列是非多以自己取比,調侃自己,首先說自己寫作都是混飯吃的,無甚高論,甚至是摻水的文章:
我出了一本《生花筆》,其中有篇《大興水利》??戳祟}目好像是篇討論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的宏文鉅制。但是愛護老夫的讀者心里有數(shù),知道我絕說不出什么經(jīng)國濟民的大道理來。一定是些街頭巷尾的芝麻綠豆的小事。不過用擴大鏡頭把顆綠豆照出一張放大幾百倍的相來,圓圓、光光,閃爍著黃綠的光芒,也許挺好看,能蒙蒙人,使人一時不察,誤認為是什么綠珍珠、綠寶石。等您定一定神,仔細一看,原來是用了一顆綠豆在那兒騙人;目的無非博人一笑而已——蓋仙之技不過如此。既沒有文藝上的價值,也扯不上響應國策。僅是把歡樂帶到人間,也算不得心懷叵測?!稉剿男袠I(yè)》
這是老北京的風范,也符合喜劇表演的規(guī)則,就是自覺把自己放在低于觀眾的位置上,讓觀眾有一種優(yōu)越感,這是構成笑的基礎。正像17世紀的英國哲學家霍布斯所說的笑的根源之一“就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優(yōu)越”。作者要是高高在上,以教訓人的口吻說話,人們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斥拒感,怎么能發(fā)笑?
2 正言若反的敘述風格
寫到負面的事物時,夏先生能夠不以批評的口吻出之,且看他如何敘述制造假幣:
今天有些人也有一番愛國的熱忱,想幫助臺灣銀行做點事。也不要他們任何補助,完全自掏腰包,白白的義務勞動。費盡心機代他們印出鈔票來。既給銀行節(jié)省了印刷費,而且事成之后也不居功,連報告臺銀一聲都沒有,也算“為善不欲人知”的了。正跟幫助國家的武器生產(chǎn)一般,在家里做手槍一樣的義行可嘉。
這些善行雖不愿人知,可是紙里包不住火。一旦被警方發(fā)覺之后,國家也少不得要報答他們一番,請他們到國立“別墅”里去休息幾年,天天免費招待,三餐不缺。四季衣服雖不太考究,可也還過得去。每天也有段活動時間,比古代鑄私錢的待遇強多了。——《印偽鈔——為銀行白效勞》
敘述中處處是諷刺,但好像說平常話,因而越讀越覺得可笑。即使是批評,他也以幽默的形式表達,不給人難堪:
人若有名,會的事情也就多了。其實不是他自己會,而是別人認為他會。我也參加過才藝小姐選拔、烹飪比賽,還有一位朋友開“曾德自助火鍋城”要我題匾。這倒令我異常得意,因為我的字從小學就得“丙”,終生未曾退步。
行文帶點自嘲,實際上是批評社會濫捧名人和名人不知自重。
3 奇異的聯(lián)想
要想使人發(fā)笑,就要打破思維定勢,引導讀者聯(lián)想。夏先生的朋友楊乃藩說:“夏先生的第二個本領便是豐富的想象力。這種想象力使他能干變萬化,無中生有,化腐朽為神奇,把死的說成活的。由于這種想象力,使他的文章活潑、夸張、奇幻、有趣。一般人寫一件事,平鋪直敘,搜索枯腸,一二千字已經(jīng)詞窮理拙,到了他手里,就像吹棉花糖一樣,搖啊搖的,立刻膨脹起來。而且晶瑩剔透,澄澈無瑕,沒有一點勉強的痕跡”(《蓋仙之蓋》)。
《“夏文端公”訪問記》是介紹古代謚法的。文中介紹清朝大員死后朝廷賜予謚號的規(guī)矩,例如,什么人在謚號中能有“文”字(必須中過進士的),什么人謚號的第二字能有“烈”、“節(jié)”、“愍”(必須死于國事)等等。文章前面的文字,從分析幽默角度來看就是制造“思維定式”,使讀者沿著這個思路思考,但后來突然一轉,說北平某街一所房子上“從天上射下一道紅光,于是全巷野狗齊吠,烏鴉齊噪”,據(jù)王道士說“天上文曲星下降”降到夏善人家為子。當這位“文曲星”年暮之時“謚法之制早隨清室而亡。他怕百年之后,到了天上和古圣先賢相見之時,名片上少條謚法的官銜,不大光彩,所以只好自己取了個謚法,叫做夏文端公”。如果這個“夏文端公”說的是作者自己的話,就夠奇特的了,但“夏文端公”除了是自己,還是另一個人,作者要去訪問他。這里夏先生把自己一分為二了。什么是“文端公”謚號的本義?“文”字好解釋,大學畢業(yè),與過去的“進士出身”相去無幾;妙的是關于“端”的釋義。古人也有謚“文端”的,但那個“端”是指端直、正直。而“夏文端公”解釋他這個“端”第一是“端書”,求學時的“端英文”書,“端中文”書,“端五線譜”;第二端是到動物園工作,為獅子虎豹“端肉”;第三端是結了婚為老婆“端飯”、“端菜”,生了孩子,為孩子“端便盆”;第四端是晚年自己的寫作。他稱這也是“一端而已”。古人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現(xiàn)在連抄都不必,因為有了影印機“印出一疊,端起就走。端回了家,該剪的剪,該添的添,該譯的譯,拼拼湊湊;洋洋數(shù)千字”。最后總結說,有了這個“端”,一家人“總算一日三餐碗碗不空,端的起來而已”。這種信馬由韁的寫法似乎是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酷似和老朋友漫無目的地聊天,沒有中心主題,七岔八岔,不定說到哪里。讀者讀這樣的文章十分輕松,并能領略聊天的快樂。
4 活潑快樂的敘事風格
夏先生的作品洋溢著活潑、快樂的趣味。他很會制造快樂,有一次他在京劇演講會上與名旦顧正秋打對臺,顧、夏同時分別在兩個場地講京劇。夏先生說自己很不自信,怕自己的演講沒有人聽:
她(顧正秋)的號召力當然遠過于我,到時她的聽眾擠滿了,而我這兒只來了一個人。我講好呢?還是不講好呢?講吧,萬一他去廁所時,我是跟著他講呢,還是獨自在臺上傻等著呢?——《閑居·閑話·閑書》
這是凸顯自己的尷尬,逗大家一笑,但這種場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最近飆紅的相聲演員郭德剛就說過,他早先演出就碰到過只有一個觀眾的尷尬,這個觀眾的手機響了,他們的演出還得停下來讓他接聽電話。
夏元瑜的幽默是平和的、是謙退的,又是冷靜的、機智的。老蓋仙洞明世事,練達人情,筆下的光怪陸離是智者眼中的大千世界,讀這樣的作品發(fā)笑,但更多是在笑中引發(fā)思考。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