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期我一直住在爺爺家。爺爺家的院子里,長著一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
院墻里,溫暖的斜陽下,奶奶坐在屋檐下掰土豆芽,爺爺坐在奶奶的身旁,嘴里叼著一個三尺長的旱煙棒。
我蹲在院子門墩上,望著核桃樹上青色的果子自言自語:“核桃怎么還不掉呢?”爺爺嘴里吐出一股濃濃的煙味,把煙袋放到地上敲了敲,“快了,核桃賣了,你想買啥子呢?”我奔跑過去,附在爺爺耳邊說:“想買一雙棉鞋,我的腳后跟冬天喜歡炸口子,好疼的喲!”爺爺笑著說:“可以啊,那你自己守著揀啊!”
于是,我拒絕了同伴們出去玩耍的邀請,就在院子里守候著。沒過幾天,核桃青色的皮就慢慢裂縫了。不到一天工夫,核桃開始炸裂了。爺爺笑瞇瞇地告訴我:“核桃尖尖的小腦殼露出來了??!”我迷惑地問爺爺:“核桃也有腦殼嗎?”這時,一陣風吹過來,一個核桃蹦到地上。爺爺彎腰撿起來,指給我看核桃中間那條縫隙:“縫隙這端是尖尖的,就是核桃的腦殼;另一端是扁平的小圓圈,就是核桃的屁股。核桃一旦把腦殼露出來,屁股馬上就坐不住,要飛出來了?!?/p>
說話間,又刮來一陣微風,地上撲騰騰地落下幾個核桃。我一個也舍不得吃,全部撿起來,放到竹籃子里。晴朗的天氣,爺爺幫我把籃子放到一人多高的曬架上去之后,就和奶奶一起下地勞動了。安靜的院子只有我一個人,聽著一會兒“撲咚”一下,一會兒又“撲咚”一下,掉下來的都是光溜溜的核桃。我惆悵地望著這些在地上跳舞的核桃,想,你要是能一下子都掉下來,該有多好,我就不用這么辛苦地守著了。
犁田回來的爺爺告誡我:“不要著急,揀核桃就是磨練人耐心的事情。你要想把一件事情辦成,就需要耐心?!蔽液芟嘈艩敔?shù)脑?,天天堅持守在核桃樹下。當核桃樹上最后一個核桃落下來后,爺爺幫我把曬干的核桃裝到一條麻袋里,說等有空了,就帶我去供銷社。
那天下午等我從外面玩?;貋?,卻怎么也找不到那一麻袋核桃了。我蹲在院子里的石頭上,猜測著爺爺會給我買什么顏色的棉鞋。爺爺推開院子的門進來了。我看見爺爺手里拿的麻袋正是裝核桃用的,一下子蹦起來抱著爺爺?shù)牟弊樱懊扌??給我試試!”爺爺沒吭聲,把我的手掰開,什么也沒有說就進屋了。我攆了進去,問他要鞋子。爺爺不睬我,徑直進了臥室。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要看鞋子。爺爺坐在床上,嘆了口氣,“鞋子沒買成。”“那錢呢?你給我,我自己去買。”
爺爺說:“你知道村里的章爺爺嗎?”
“當然知道?!蔽屹€氣說。
“他家昨天失火了,屋里啥子都燒光了,連吃的糧食都沒有?!?/p>
“那關我啥子事嘛!”我沒好氣地回答。
“他家現(xiàn)在連飯都沒的吃,我把賣核桃的錢,買了米和油鹽,給他家送去了。”爺爺輕描淡寫地說。
“啊?”我哇哇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
“你的鞋子明年再買,好不好?”爺爺拉著我的手用商量的口氣說。我使勁擺脫他的手,沖進院子里,坐在石墩上號啕大哭,一直哭到晚上奶奶把我哄睡。
那年年三十晚上,下著很大的雪。爺爺家的院子門被早早插上了。我已經(jīng)睡下,爺爺奶奶也準備睡了。外面響起了急切的敲門聲,爺爺趿著稻草編織的鞋子出去開門。我爬起來隔著窗欞看見是章奶奶,她遞給爺爺一個布袋子說:“過年了,沒什么辭年的東西,我趕夜給你們家櫻櫻做了一雙棉鞋。這不,剛上完最后一針?!睜敔敇O力推辭著,她扭身走了。
母親和母狼的較量
小時候我們家住在一座大山里,是靠近原始森林神農(nóng)架紅舉鄉(xiāng)邊界的安場埡,前不挨村,后不著店,房前屋后經(jīng)常有野狼出沒。
9歲那年臘月的一天,半夜里我高燒不止。父親不在家。母親只好獨自背著我,舉著火把,去60多里外的醫(yī)院。我們要翻越好幾座大山,再步行幾里路才能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
出門的時候,爺爺攆到牛圈外的小路口,用沙啞的聲音囑咐:“小心點,菩薩保佑,千萬不要遇到狼??!”
我們在第二座山埡的小路上,真的遇到了一只狼。它兩只眼睛在雪夜里發(fā)出藍生生綠瑩瑩的光,惡狠狠地瞪著我們。一陣寒風刮過,狼瑟瑟發(fā)抖。一股鮮紅的血,順著后腿流下來。
母親停下來扭過頭,對我小聲說:“是只母狼,不要吭聲?!蔽铱诟缮嘣锏卣f:“想喝水啊?!蹦赣H立即彎下腰抓起一把雪,塞進我的嘴里。
母親望著那只母狼。那只母狼也望著母親。母親很快把火把扔到雪地里,我趴在母親背上,聽到那只母狼大口大口的喘息聲,我很害怕,母親卻很冷靜,保持著沉默。我感到火燒火燎的時候,燙熱的嘴巴里,又一次被她塞進了一把冰涼的雪。
這時候,母狼一步步向我們逼近。兩只眼睛發(fā)出的光芒更加幽暗和恐怖。母狼發(fā)出一聲嚎叫后,就向前邁進一步。每當母狼前進一步,母親就后退一步。隨著母狼前進的腳步聲,它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刺耳,越來越恐怖。
母親背著我,慢慢地后退著,退到一棵麻櫟樹旁,靠著樹不停地喘氣。母狼在發(fā)出一聲撕人心肺的叫聲后,就向我和母親撲來。我嚇得死死地閉住眼睛。就在那一瞬間,母親迅速地抓住盆口粗的樹身開始拼命攀爬。等母狼一個箭步躍到樹下時,母親背著我動作麻利地爬到了樹上的一個枝椏上站住了。樹枝不停搖晃著,驚落的雪花鉆進我和母親的衣領里。母親告誡發(fā)抖的我,抓緊她的背,千萬不要掉下去?!澳阋坏粝氯ィ蜁贿@頭剛下了狼崽的母狼吃掉,你看那只母狼一定餓慌了,正等著吃我們的肉呢。”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只手抓住母親的衣領,一只手抓住積雪的樹干。母狼站在樹下,把兩個前爪抬起搭在樹上,望著樹枝上的我們,焦急地咆哮著。我的雙腿止不住地顫抖著。母狼伸長血紅的舌頭,露出尖利的牙齒,一邊啃咬樹皮,一邊發(fā)出悠長而又深沉的嗥叫聲。
風呼呼地刮著,樹下的母狼叫一聲,遠處就傳來一片此起彼伏的回聲。我感到又冷又渴又害怕。母親說:“不要害怕,還記得嗎?聽人家說人學狼叫,可以把狼趕跑,我現(xiàn)在開始叫?!彼f完立刻發(fā)出了尖利的嚎叫聲。母親急中生智的嚎叫和狼的幾乎沒有什么兩樣。
沒過多久,樹下的狼竟然夾著尾巴灰灰地走了,就在這時,隨著“喀嚓”一聲脆響,樹枝斷了,我和母親一起跌落到雪地上。母親的腳受傷了,我勸母親回家包扎傷口,母親固執(zhí)地搖搖頭,爬起來,再一次朝我火熱的嘴里喂一把雪。然后,折根樹枝當拐杖,背起我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在母親艱難地向前邁進的顫抖中,我看到雪地上的斑斑血跡,很清晰很扎眼。
到醫(yī)院掛上吊瓶后,醫(yī)生對我說:“你媽又生了你一回,要不是她及時把你送到醫(yī)院搶救,現(xiàn)在也許就沒有你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