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入徵州

徽州一直以來都是我的一個夢想。遠(yuǎn)離了都市的嘈雜與煩囂，用千百年的光陰堅守這份安然與寧靜。卻不是躲入荒原林宇中的出世，沒有那不大真誠的自居與封閉，平淡如水的生活常態(tài)刻入徽州的年輪之中，讓這里多了一份桃花源式的悠然氣息。

徽州的代表便是位于黟縣的西遞、宏村。即便是小小的村落，也把徽州獨特的靈韻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走進(jìn)這里，便是走進(jìn)了波瀾不驚的歷史流轉(zhuǎn)，走進(jìn)了徽州人用心血鑄就的難能可貴的平淡，走進(jìn)了中國文人心底深處的渴念與期許。

一

時間回溯到公元10世紀(jì)，大唐已經(jīng)沒有了昔日的輝煌，皇位傳到高宗李世民的十二世孫唐昭宗李燁時，皇帝只是個符號了。公元904年，梁王朱溫（原為黃巢起義軍將領(lǐng)，后降唐）兵權(quán)在握，威逼昭宗將都城從長安遷往洛陽。行至陜州時，皇后何氏生下一個男嬰。李燁深知此去洛陽兇多吉少，為保皇家血脈，特命將男嬰用皇帝的衣服包起來，想方設(shè)法藏在了民間。歷史總是有這樣的巧合，當(dāng)時在陜州做官的是婺源人胡三，為替皇家分憂，冒死將皇子秘密帶到家鄉(xiāng)婺源，改名為胡昌翼。昌是平安吉祥，翼是翅膀，取意平安脫離虎口的意思。于是，胡昌翼便在婺源生活下來，成為西遞胡氏的祖先。在西遞的“追慕堂”中仍然供奉著高宗李世民的畫像，以此向世人宣告胡氏乃帝王之后。

縱然是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世外桃源，疲憊的他們還是將世俗中的戒備帶入理想的天國之中。他們在屋檐兩端加筑高墻用來防盜，對外的窗戶又少又小，外面很難窺探出屋內(nèi)的裝潢擺設(shè)，即便是家居生活中簡單的打理，也平添一份神秘與隱晦。

他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就這一點小小的疑心也是多余的。太多的爭搶已經(jīng)讓他們感到乏味，過多的財富與利益無法帶來生命中真正的快樂與幸福，他們只希望能夠安寧平靜地生活，他們只想自食其力地度過生命中剩余的時光。徽州滿足了人們這點小小的奢望。曾經(jīng)的生活場景，閉眼就能想見——村莊的石板路將一家家的喜怒哀樂串聯(lián)到一起；村婦在湖邊浣洗，衣服蕩出的漣漪隨著村中的小溪流淌過家家戶戶門前；壯漢們在田中用汗水灑下來年的希望；老婆婆則聚集在古樹下乘涼，陽光透過密集林葉中的間隙斑駁地落在臉上，家長里短中敘出的笑聲在陽光里蕩漾開去，笑聲仿佛經(jīng)歷時光的捶打而變得純粹；孩子們光著腳丫嬉鬧不止，腳板與石板輕輕地摩擦過童年的快樂時光。

不禁讓人懷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的句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這種溫暖而滋潤的生活方式已在這里持續(xù)了950年。無數(shù)代人在這樣的輪回中體味著人生長久而實在的安寧。

他們面前沒有江南水鄉(xiāng)的溫柔多姿，卻多了一份踏實與莊重，悠久與滄桑；他們前面沒有險灘、荒漠，雖然幽僻卻沒有驚險；他們面前沒有氣勢雄偉的宮殿樓宇，王朝的沉浮、歷史的變遷改變不了他們從容的腳步；他們面前沒有世人的嗔怪與指責(zé)，在和諧與沉默中醞釀著文化的味道，這文化不是驚世駭俗的豪言，不是墨客在反復(fù)推敲后吟出的絕唱，而是存留在骨子里的灑脫與淡泊。

二

宏村是距離西遞18公里的一個古村落。但西遞村人多為官宦，而宏村人多數(shù)經(jīng)商。由于商人在古代的地位較低，所以宏村不如西遞那樣規(guī)模宏大。但宏村卻有西遞無法比擬的秀麗。宏村呈牛形，據(jù)說宏村建成初時常遭火災(zāi)，后村民請來風(fēng)水先生對地形進(jìn)行考察，最終把宏村設(shè)計成這樣一個水靈中蘊含著風(fēng)雅的畫里鄉(xiāng)村。

走進(jìn)宏村，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牽動著你的情思，思緒不知不覺地滑過冰冷的青石板，穿過一條條小巷，在茶館飄出的茶香中啜出時光積淀出的淡淡苦澀，抑或是溫馨。若逢雨季，雨星落在座座古宅上，翠竹佳人，挽簾輕探，眉宇間舒展著那份獨特的愜意與惆悵，若嬌花照月，又似弱柳拂風(fēng)，在煙雨迷蒙中好像一股柔軟的芬芳飄散開來?；蛘邠我恢чL篙，在南湖中漫溯，漾開的水波浮動著成群的荷葉，哼一支小調(diào)，讓自己在這雅致的水墨畫里溶化。

在這里，我仿佛尋找到了生命的皈依，淡淡的鄉(xiāng)愁在血液中流動開來。靜默中，依稀碰觸到時間與空間的契合點。是啊，在這小小的空間里，漫長的時間壓縮在一起，把洋洋灑灑永遠(yuǎn)說不完道不盡的故事壓縮在泥土層的方寸之間。

腦海中突然浮想起余秋雨的那段話：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顏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不理會哄鬧的微笑，一種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種無須聲張的厚實，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發(fā)過了酵，尖利的山風(fēng)收住了勁，湍急的細(xì)流匯成了湖。

走過明清徽商的鼎盛時期，品嘗過門庭若市、家財萬貫的富足；走過商賈漸淡的歲月，體味過駐守偏遠(yuǎn)，靜默等待的苦澀；走過“大躍進(jìn)”“文革”的艱苦時光，理解用蒙昧顛覆理性的辛酸。曾經(jīng)昂揚地高歌，曾經(jīng)滿載斗志地前進(jìn)，曾經(jīng)蹣跚地舉步，也曾艱難地攀爬。太多太多的起伏，徽州終于學(xué)會冷靜地審視周遭的一切，終于學(xué)會站在旁觀者的位置躲開榮華富貴與世俗爭奪。他既不給別人挖陷阱，也不讓自己落入埋伏，他已經(jīng)學(xué)會用安分的節(jié)律調(diào)整生命的速度。

徽州終于走向了成熟，走向了永恒。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