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頭一個紙團打過來的時候我正盯著墻角的一只蜘蛛出神。我轉(zhuǎn)過頭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南瓜頭伸了伸舌頭,用手指了指Mr Li,我抬眼一看,空氣里跳躍的全是Mr Li剛剛制造的唾沫,而他的嘴巴像機槍般仍源源不斷地發(fā)射著白色炸彈,與此同時Mr Li的經(jīng)典語錄鉆進我的耳朵:“這兩個選項舉案齊眉啊,伙計們,哪個應當首當其沖?”我笑著轉(zhuǎn)過頭去,南瓜頭聳了聳肩膀,一副無奈的表情。
南瓜頭本名沈涓涓,因其頭大且圓所以得到這樣一個雅號。她為人平和、與人為善,齊眉劉海把她裝扮得很可愛,粉嘟嘟的臉常帶笑意。但就是這樣一個面容純凈乖巧的女生卻鐘愛搖滾樂,有次她含著淚問我:“蘇顏,你覺不覺得張楚在哭?為什么他的搖滾這么悲傷?”那時我們一人一只耳機趴在課桌上聽張楚的《姐姐》,夕陽的余暉鋪展在我們身上,勾勒出柔美至極的輪廓。我們睡著,音樂醒著,那個哀傷的詩人還在夢境里甩著頭發(fā)彈吉他。
與南瓜頭不同,我最喜歡的歌者是鄭鈞,他遼遠的聲音飽含滄桑,在每個晚自習結束后我都會在回家的那條漆黑寂寥的小路上聽他的歌,四下里似乎都是他深沉的低訴,而我的內(nèi)心卻覺得無比安定。某日我鼓足勇氣隨著音樂唱了一句,卻被前面的一個高個男生羞辱了一通:“不要玷污鄭鈞的音樂!”他的聲音里有不容反駁的堅定,皺起的眉被路燈照得陰晴不定,我抬起頭來看他,剎時便被他眉間的憂郁所震懾。后來我知道他便是學校里聲名顯赫的高三學長麥俊澤,那句鼓足勇氣的唱和,成為熟識后他取笑我五音不全最有力的證據(jù)。
我一直嫌麥俊澤的名字太拗口,便改叫他“麥子”,他也樂呵呵地喊我“丫頭”。但凡我在校園里碰到他必定要狠狠地宰他一頓,有時是冰激凌有時是奶茶,麥子總是瞇著眼睛笑意融融地看我吃,“你吃東西能不能淑女一點?搞得跟非洲難民似的。”
高三的學習像是高速運轉(zhuǎn)的過山車,我和麥子很少在一起,但只要鄭鈞出了新專輯他都會最先買下來送我,這個極具流浪氣質(zhì)的男子儼然成為我們共同的信仰。我們不管別人怎么說,只是固執(zhí)地堅持著對這個男子及其音樂的熱愛。麥子曾經(jīng)悵惘地跟我說:“很多以前喜歡他的人都說他變了,事實上只是他們沒有追上他的步伐而已?!贝蟾攀且驗槠扔谖逡舨蝗ㄎ抑槐畸溩诱f成五音不全)的心理壓力,我不怎么敢在麥子面前班門弄斧,只是安靜地和他走在校園里,看繁花似錦,沉默不語。
校園里開始傳我和麥子的謠言時,南瓜頭的反應比我都強烈,她暴跳如雷地和別人爭吵:“他們只是都熱愛音樂,內(nèi)心善良,遠不是你們這些長舌婦能夠理解的!”乖乖女生南瓜頭和人吵起架來著實有非同常人的氣勢,所以那些謠言很快就銷聲匿跡。生活像平靜的湖水般不泛波瀾,較之別人繽紛多彩的青春,安然大概才是最本質(zhì)的生活。
我其實很想介紹南瓜頭和麥子認識,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成為有很多共同話題的好朋友,但我見到麥子的機會越來越少,他因成績優(yōu)秀理所當然地被寄予厚望,麥子亦不是輕浮不知努力的男生,他一碰到我便語重心長地教導:“丫頭,生活是一場華美的宴席,在新奇四顧的同時別忘了獲取所需,否則宴席結束后你將因為饑餓而無法生存?!蔽也[著眼睛仰頭看他,麥子低下頭來揉揉我的頭發(fā),“好了,快去上課!”
生活如低緩的大提琴,我和南瓜頭像懶散的樂手,不緊不慢地拉奏著青春的琴弦,依然在課堂上做小動作,依然取笑Mr Li的語文水平,依然放學后留在教室里趴在桌上一人一只耳機聽歌,這時候我們開始聽一些非主流的樂隊的歌,比如“聲音碎片”,比如“卡奇社”。我越來越少見到麥子,同時也越來越頻繁地看到他的名字出現(xiàn)在光榮榜上。距離高考只有兩周了,南瓜頭眨著眼睛問我:“小顏,你有沒有想過你們怎么辦?”我疑惑地看著她,“什么怎么辦?”
“你不害怕距離和時間會把感情沖淡嗎?”
“怎么會?!蔽倚ξ鼗卮?,內(nèi)心卻是一陣悵然和失落。
人潮像是被捅了窩的馬蜂般齊齊涌來,我左右張望尋找麥子的身影,他看到我后笑融融地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fā),眉間依然有淡淡的憂愁,“走,帶你去吃冰激凌!”
我乖乖地跟著他走,仰頭看夕陽在他俊朗的臉上鋪開一層橘黃色的薄紗,“麥子,為什么我總覺得你很憂郁?”
“丫頭,喜怒哀樂不是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而是你心里感覺出來的。”他的嘴角有淡淡的笑意,眼睛宛如閃爍的星。
麥子高考那三天我有些坐立不安,南瓜頭取笑我說我像待嫁的小媳婦一樣,我說她的比喻句明顯前后矛盾,南瓜頭朝我翻了一個白眼,擺出一副“隨你便”的樣子。
麥子毫無懸念順理成章地成了那屆的市高考狀元,我不知心里是喜悅還是惆悵,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害怕距離和時間這兩個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的家伙,害怕我們并不醇厚的友情逐漸趨于稀薄和疏離。
麥子高考結束后到學校找過我,但我們已提前進入了高三,整日困在教室里補課,聒噪的蟬鳴渲染了炎夏,放眼望去的綠色猶如綠色的海浪翻滾在城市的鋼筋水泥之間,我變得有些煩躁和慌張。麥子還是習慣性地揉了揉我的頭發(fā),“無論生命還是生活本身,都要學著淡然地生活,用力地成長,才是你該有的生活態(tài)度?!蔽姨蛄颂蚴种械谋ち瑁椭^不說話。
麥子走時把他所有的CD和影碟都送給了我,我黑著眼圈逃了課去送他,一邊抱怨高三的兵荒馬亂一邊大口吃冰激凌,麥子理解地笑笑,“丫頭,少吃冰激凌,別得胃病。好好學習,好好生活,我在北方監(jiān)視你!”
列車毫不留情地呼嘯而過,麥子放棄了廈門的一所知名大學毅然選擇北上,去那座古樸的極具歷史滄桑感的城市——鄭鈞的故鄉(xiāng)。南瓜頭冷不丁卻很認真地問我:“小顏,你說過不相信距離和時間會把感情沖淡,對嗎?”我點頭,奇怪于她突如其來的認真。
麥子走后兩個星期,南瓜頭也離開了我,去新加坡讀書,他們像是約定好了般要在這個夏天一起消失。南瓜頭走得沒有任何征兆,我只是在早晨到校后看到桌上的一大包CD時,才確定她真的離開了。南瓜頭在紙條上只寫了兩句話,一句是“聲音碎片”樂隊的歌詞“經(jīng)證實生活是甜蜜的”,一句是“距離和時間不會把感情沖淡,我們說好的”。她帶走了她的CD機卻把耳機留給了我,于是我仍每天像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堅持用一只耳機聽歌,仍每天做大量的習題并順便研究Mr Li的唾沫,發(fā)現(xiàn)他的唾沫做的自由落體運動有讓人嘔吐的沖動。我變得乖巧起來,不再上課做小動作不再到處瞎逛,只是還堅持著放學后趴在桌子上聽歌的習慣。這年鄭鈞發(fā)行了新專輯,我聽到他唱“我生來憂傷,而你讓我堅強”,我翻了翻歌詞發(fā)現(xiàn)那首歌叫《長安長安》,于是我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掉下來,在那個瞬間我無比想念麥子和南瓜頭。
臥室的書桌上堆了兩大包CD,每每看到我便覺得自己無比富有,那樣一段青春,有你們陪伴,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