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覺得寫作者都應(yīng)該有種很強烈的“敘述”欲望,不為別的,只是想講一個故事給自己遇到的每一個人?,F(xiàn)實中我覺得每一個認(rèn)識我的人都不會把我和“寫字”的人混在一起,我高興的時候可以在學(xué)校操場上打空翻,也可以看樓下的老頭兒下象棋消磨一下午。對于寫作,我有一種很“隨心所欲”的習(xí)慣,我只是很喜歡講故事,所以從來不會刻意“作”文。我的記性很好。那天我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腦子里突然冒出小學(xué)一年級的老學(xué)堂,滿壁的爬墻虎,風(fēng)吹過的時候整面墻都好像在抖動,一波接一波的綠浪此起彼伏,那樣有動感的鏡頭僅僅是一閃而過,然后過去的一切就洶涌地奔了出來。就是如此,我們眼睛可觸及的范圍內(nèi),每一個景色都是一個鏡頭、一段故事,它們就是寫作者筆下的精靈。
我感謝《少年文藝》能把我記錄下的故事帶給這么多人看;感謝我親愛的老爸老媽,他們是我堅強的后盾。特別要提的是我的朋友們,他們是我的靈感來源,我的原動力,雖然我沒有寫到他們,但是我要說,我們永遠(yuǎn)站在一起!
(一)
那天放學(xué),的確已經(jīng)很晚了,外面又有些下雨,又濕又冷的。走到初三教學(xué)樓下,除了零星幾個教室亮著格外耀眼的白熾燈外,整個校園幾乎沒有活氣了。
爾謙特意走在了后面,一如往常一樣,幾乎全班人都走光了,他才緩緩走到樓下,磨蹭著,刻意要等最后一個人走了才罷休。到樓下時,橫亙在他眼前一條幽暗深長的林蔭道,左右的香樟樹靜默地直立,就好像在為爾謙舉行一場儀式。
這樣一場儀式,是爾謙每天放學(xué)后必將進(jìn)行的。已然冷清的學(xué)校旁邊,整整一排店鋪都亮著刺眼的燈,到學(xué)校幾乎完全冷清時,總有一個高高瘦瘦的學(xué)生,穿著一件有些泛黃的白襯衫和一條洗得發(fā)白的黑褲子,腳上總套著嫌大的籃球鞋。其實這些閑男閑女沒事的時候都要將隱身在這小店里的孤兒寡母拿出來說一說,因為就在那個小毛線店里,住著他——蘇爾謙,在學(xué)校里,在學(xué)校附近一帶都有些出名的學(xué)生。
爾謙經(jīng)過他母親的毛線店時,總有個奇怪的動作。他總要停下來,向店里張望一下,趁母親忙得不注意時,迅速沖過去,到那排店鋪后面,從后門走進(jìn)他家——毛線店。
“他是蘇爾謙,每次都考年級第一哦!”
其實骨子里,爾謙是有些自卑的。他父親開車送貨時翻進(jìn)了200米深的山溝,他和母親連為父事辦后事的錢都是借的。一切結(jié)束后,就只剩下母子兩個,除了一些遺物能讓人想起父親曾經(jīng)存在過,其余,只有這個人干干凈凈離開后的沉郁。此后,爾謙就變得出類拔萃起來。每次做題,他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做出來;月考、統(tǒng)考他是理所當(dāng)然的第一;期末評選三好生標(biāo)兵理所當(dāng)然是他……在同學(xué)的夸贊和調(diào)侃中,他清楚地知道他們對他藏著掖著的同情,可誰也沒有特別露骨地表示過,一切如常。他安靜了很多,也寂寞了很多。不是因為被孤立,他一直溫和靦腆,在同學(xué)中甚至是被尊重的人,但是幾乎沒有人能分掉他心里積壓已久的負(fù)擔(dān)和壓抑。
爾謙是一個有秘密的人,或者說他本人就是一個秘密。
可他是一個被泄露的秘密,就如同他也知道她的秘密一樣。
(二)
荷安是不小心闖進(jìn)來的。
有一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體育課,他打籃球打得頭頂上都在冒熱氣,汗水濕透了泛黃的白襯衫,可頭上還有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他在座位上隨口問了一句“誰有餐巾紙”,本來也沒指望有回答,他直接擼起袖子想擦擦汗。有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他向后傾斜的肩膀,遞了一張紙巾給他。她站起來,微躬著身子朝他微笑,將自己的桌椅擺放整齊,拿著勺子匆匆跑去排隊了。爾謙忘了要擦汗,也忘了要排隊吃飯,端坐在座位上,一時呆住了。他拿了勺子,好容易回過神來,看到后排座位上的語文書,看到兩個工整的楷體字:荷安。原來她就坐在爾謙后面。
那年他初三,初三的秋天。
爾謙幾乎不記得班上有個叫荷安的女生了,可她就坐在他后面,悄無聲息的,以至于整整四個學(xué)期過去了,爾謙都不記得坐在他后面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即使她的成績出類拔萃,看起來文靜可人。
爾謙緩緩走下樓,拼命回憶對荷安的印象,可是哪怕是一顰一笑,他幾乎都無法回憶起來。他心里忽然像被踩癟了一塊,缺掉了什么似的,坐著吃飯時都覺得渾身癢癢,坐立難安。他第一次覺得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倒胃口。果然,在飯盆里那一坨放了過多醬油和糖的豆腐里,爾謙扒出了一只全須全尾的蟑螂尸體,比生物實驗室里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蟑螂標(biāo)本還要生動完整。這實在是讓人大倒胃口。同桌吃飯的男男女女,驚奇地看著爾謙鎮(zhèn)靜地用一張餐巾紙包裹好蟑螂,然后趁值班老師不注意,一個遠(yuǎn)投,將“包裹”準(zhǔn)確地投在了那個老師面前的桌上。那些與爾謙坐在一排的男生,也不顧同桌吃飯的女生會覺得有多惡心了,齊齊把已經(jīng)大快朵頤過的豆腐和米飯的混合物吐在了飯盆里。
“謙哥,你狠!”隔得老遠(yuǎn)的莫奈邊做干嘔狀邊沖著爾謙扮鬼臉。
“就是呀,你能不能對我們?nèi)蚀赛c??!”坐在爾謙正對面的一排女生都掩著嘴,嬌俏地笑著,沖著爾謙打哈哈。
整張桌子鬧翻了天,生怕別人不知道那豆腐里有蟑螂似的。爾謙溫和而無奈地笑著,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怦怦怦”狂跳不止。他的眼睛觸到了那雙溫和的笑眼,他覺得耳根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荷安又闖了進(jìn)來,似無意卻有意一樣。他迅速閃開了眼睛,好像害怕什么又無法挑明似的。
“呃……好了吧!不要太夸張?!彼穆曇舨桓卟坏偷靥嵝阎車娜耸諗?,不露聲色,但很讓人信服。沒有人注意到爾謙閃神的一瞬間,因為即使是當(dāng)事人也反應(yīng)不過來。
荷安從遠(yuǎn)處默默凝視著這邊,回憶著兔起鶻落的瞬間,爾謙冰冷的眼睛里一閃而過的光芒。
午自習(xí)時,爾謙終于想起了那個叫荷安的女生——
在磨掉了漆的黃色地板的體育館里,冬日下午的陽光暖暖地灑了一地。操場上,凜冽的寒風(fēng)把人的視野刮得一清二楚。還是體育課,初一的女生在體育館,男生第一次在操場打籃球,把球扔得到處亂飛。爾謙跑到場外撿球,直追到體育館外西南角落,他透過玻璃看到,與他僅一墻之隔的兩個有些矮小的女生咧著嘴邊笑邊拼命向上蹦,那個角落的灰塵囂張地亂飛……
“荷安,這樣我們就會長高嗎?”
他匆匆跑回籃球場,回頭瞥了一眼后方那兩個老老實實穿著紫色校服的女生,滾圓得像彈跳的皮球,太陽照著兩張傻傻的向日葵般的笑臉。她們都微閉了眼睛,急促而有節(jié)奏地呼吸。
其中一個就是那時的荷安。
爾謙不自覺地撇了撇嘴,想大笑,又克制住。他只好埋下頭去,偷眼瞧荷安。初三的作業(yè)出奇地多,荷安正微皺著眉頭對付討人厭的作業(yè)。那樣子似嗔似怪,長而濃的睫毛覆下來,將那雙含笑的眼睛半遮了起來。皮膚有些黑,但黑得無傷大雅,那顏色,像是患了心臟病。這時荷安甩了甩頭,烏黑的馬尾也隨著晃了晃,然后慢慢抬頭,爾謙便立刻閉了眼睛,假裝在睡覺。
他窺見了荷安的秘密,覺得心里又充了氣一般鼓脹起來了。荷安并非遙不可及的神仙,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親切而有血有肉的。想到這里,他埋著頭竊笑起來,感覺陽光穿透他的襯衫照在他的背上,暖洋洋的。
(三)
后來,爾謙就開始留意那個叫荷安的女生了。
他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地方也總是荷安的所在。他在籃球場上打籃球,總能看到她和幾個朋友走在籃球場周圍,有的時候會漫不經(jīng)心地看一下籃球場,表情若有所思,很有一種80后文人的矯情。爾謙這時候就會特別賣力地拼搶,搞得同隊的男生莫名其妙,等他上了籃才反應(yīng)過來,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罵他:“你神經(jīng)呀!”這時候球場上鬧成一團(tuán)。荷安見那邊熱鬧,看他們圍著亂打,總會笑得眼睛彎成兩彎月牙兒,眼睛移不開,望著那群人,然后女生也起哄:“呵呵,荷安……”“嘿嘿,荷安……”
爾謙常在午后到閱覽室。在閱覽室里放著很多排白森森的、高高的書架,把本來就在背陰面的閱覽室弄得更加昏暗,大白天也要開著燈。爾謙總是要彎下腰來選書,因為他喜歡的老書總是在書架的底層。他細(xì)長的手指滑過一排冰冷的書脊,憑著對書的親切感,隨手抽一本。那天,他抽下那本書時,看見另一邊的書也被抽了出去,然后他看到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凝視了他一會兒,忽然彎成了月牙兒,滿含著笑意。那邊傳來聲音,柔和而清晰,“蘇爾謙,你作業(yè)做完了?”
爾謙只覺得喉嚨發(fā)緊,只擠出一聲緊繃繃的“嗯”就沒了后話。兩個人一起走回教室,一路也沒找出個話題。
“蘇爾謙,數(shù)學(xué)最后一題會做嗎?”
“嗯。”
“我算的答案很奇怪……”
“二根號三,對吧?”
“對呀!哈,原來我做對了,回去跟莫奈講,他還說我錯了呢!”
“莫奈……”
爾謙嘆氣似的輕聲吐出了這個名字,心里又過了一遍,數(shù)學(xué)課代表莫奈。荷安敏感心細(xì),察覺到什么似的,偏頭掃了爾謙一眼??蔂栔t一如既往地抱著兩本書悶頭走,荷安就這樣被蒙了過去。有誰能看得出爾謙的心思呢?他那樣傻乎乎地走在荷安旁邊,即使心跳得再有力也只有自己聽得見而已。他們走在林蔭道上,就這樣靜默著,穿過香樟樹間的道路,兩個人相隔一兩米遠(yuǎn),陰沉的天氣橫擋在中間。
同樣是那天,數(shù)學(xué)老師居然調(diào)了一節(jié)晚課用來考試。本來兩人陰天的對話就很奇怪,這樣一來,這一天就變得更奇怪了。爾謙答完試卷,望了望外面昏暗的天色,隨時都可能下雨的樣子。于是他第一個交了卷,背了書包走出了教室。一天下來眼睛又酸又脹,最后掃一眼教室,眼前莫奈和荷安兩個隔得老遠(yuǎn)的人影忽然重合在了一起。他狠狠甩了甩頭,覺得眼前還是模糊,于是加大步伐走回了家。他的母親這時正坐在店里吃飯,昏暗的白熾燈照得人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的。她只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示意爾謙坐下吃飯。爾謙忽然猶豫不決起來,這時候吃飯,恐怕是要被晚出來的同學(xué)看到的。他遲疑地望了望小店的透明落地窗,最終放棄了與母親爭辯的想法,因為他知道他肯定不能說服她。他于是坐下來,迅速地扒飯,此時惟有速戰(zhàn)速決了。可坐下來不到兩分鐘,爾謙望向窗外時卻看到了莫奈,他走過去一小段距離后,荷安低著頭匆匆經(jīng)過了爾謙家那一方落地窗。他有些呆住了,連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口飯都想不起來咽。他分明看到荷安瞟到了落地窗里的自己。
幾米開外,荷安還是匆匆地跟著莫奈的腳步。她幾乎不敢抬頭,怕一抬頭就讓人看到那張通紅的圓臉。與莫奈分道揚鑣后,她低著頭走過熱切俯視的路燈,手里的汗浸濕了粉色的信封,只顧低頭走,沒注意擦身而過的人,只看到紫色校褲和嫌大的籃球鞋一閃而過。荷安這才驚覺抬頭,轉(zhuǎn)身脫口喊道:“蘇爾謙?”
那個身影頓了一下,沒轉(zhuǎn)身。
“你去干嗎?”
“哦,我啊,”爾謙慢慢轉(zhuǎn)過來,有些遲鈍的樣子,“我回學(xué)校拿點東西?!?/p>
“哦……那……”荷安支吾著,低著頭,可偷偷抬眼時,卻只剩下立著兩排燈柱子的空巷了。
爾謙一直逃到拐彎的地方才停下來,因為此時他確信荷安已經(jīng)不在身邊了。
看清楚了,剛才荷安過于緊張,又被爾謙有些遲鈍的表情給蒙住了,一點掩飾都沒有,紅著臉,手里拿著一個粉紅色的信封,似乎明白無誤地告知了一切。爾謙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受,整個人失了魂一樣,只感覺自己在不斷地往下陷。莫奈,他的確比自己開朗得多,笑的時候露出兩排皓齒,眼睛明亮而碩大——是啊,碩大,爾謙心想,他總是喜歡用“碩大”來形容莫奈的眼睛,因為他鼻梁高高的,兩道眉毛像畫過一樣,可謂劍眉星目,英姿颯爽,除了眼睛“碩大”這個“缺點”外就幾乎沒有容貌上的缺陷了。莫奈干凈清爽得有點“奶油”,所以背地里所有男生都開玩笑地叫他“奶油小生”。他臉上的表情生動,不同于爾謙一貫的風(fēng)平浪靜。爾謙和他打籃球時,兩個人顯出鮮明的反差。
或許,荷安就是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個性吧。
爾謙從后門繞出來,是為了去“撞見”荷安,看到她以后,爾謙又從正門繞回了毛線店,調(diào)整好表情,裝作若無其事,拎著書包走到小閣樓上寫作業(yè)了。
那天晚上躺到床上后,爾謙花了幾乎一整夜的時間平復(fù)心情。他非常認(rèn)真地讀了一遍《辯證法史》,腦子飛速地旋轉(zhuǎn)保持沉浸書中的思想節(jié)奏,因為他一停下來就無法遏制地想起那個躲在角落里拼命向上跳的女生,那個微笑著遞餐巾紙的精靈,躲在書架后與他對視的笑眼,還有相對與相背的無言……也不知什么時候,腦子里緊繃的弦斷了,他睡了過去。
(四)
再后來,那個叫荷安的女生淡出了他的視線。胸中又澄澈平靜了,還是從前的溫和,只受成績和名次的擺布。
那晚他自問:“蘇爾謙,為什么……能左右你的心情?”他始終沒找到答案。因此為了找到釋然感,他決定送荷安一張圣誕卡,了卻心頭的疑惑。
他簡單地選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圣誕卡,用左手寫了一句話:我們都要快樂,然后署名:我們的信。與他右手大氣的草書大相徑庭,左手寫的是蠅頭小楷。他幾乎從不顯露左手能書的本事,因此這樣的字應(yīng)該不會被認(rèn)出來。
于是圣誕節(jié)那天,他頭一個到教室,將圣誕卡塞進(jìn)了她的抽屜里。心事一了,緊接著課業(yè)就迅速繁重了起來。日子過得飛快,沒有聲息卻一點一點地開始緊扼住你的喉嚨,不容置疑地把每個中考生推向“屠宰場”。
轉(zhuǎn)眼到了四月,中考沖刺階段。中考變成了快要燒到眉毛的火,幾乎所有人到這個時候都做題做得東倒西歪。爾謙也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段時間腦子里一團(tuán)糨糊,幾乎一個字也無法記住,難得的星期六有一個專家心理輔導(dǎo)班,地點在老教室,爾謙決定去一趟。
老教室破舊得可以,卻是全校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雖說初三年級整幢大樓的風(fēng)水得天獨厚,可成天浸泡在初三學(xué)生的抱怨聲中,所以大家都說初三大樓晚上陰氣重白天怨氣重。
那天下午太陽格外好,老教室外面,走廊欄桿上爬墻虎仰面朝著太陽,沒有風(fēng),樓下小花園里冬青樹油亮的葉子將陽光平靜地折射向各個角落。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整幢樓上的爬墻虎迎風(fēng)飄舞,似綠色的浪花一樣一起一伏,小池塘里波光粼粼,折射的光刺眼。爾謙早早到了學(xué)校,直奔老教室想早點咨詢一下問題好快些回家。老教室里有細(xì)微的聲音,爾謙只是匆匆地走,到老教室外,望見了兩個人。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好像被哪個折射的光斑刺了一下,有些濕潤。
如果不是他站在走廊里看著,這畫面是多么值得裱框啊!他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爾謙透過老教室木制窗戶的玻璃,看著被照得金光燦爛的老教室,那些斑駁出漂亮痕跡的課桌椅有點矮,老教室里暴露在陽光下的灰塵旋轉(zhuǎn)著向下,使整個畫面顯得有點朦朧。一個男生穿著白棉T恤,清清爽爽的白而干凈的手籠著一層金色的太陽光,那只手牽勾著另一只手,背對著爾謙坐著。那個女生穿著天藍(lán)的連衣裙,沒有任何裝飾,不復(fù)有過去的馬尾,剪了個利落的中長發(fā),默默地與男生坐在低矮的課桌上。再向遠(yuǎn)處一點,就是學(xué)校里默默直立的香樟和白楊。他們,它們都被陽光籠著。
是這樣一幅畫。爾謙退過來,忽然嘴角揚起一個大大的弧度,無聲地咧嘴笑了。他退過來靠在剝落了紅漆的老教室的后門上,那些翹起的紅漆皮沒入了他腦后的頭發(fā),而他緊握著拳頭,不知不覺中,指甲已嵌入了掌心的肉里。過了一會兒,他的姿勢舒展開來,陽光直接投入他的懷里。他只覺得這樣舒展開了他胸中的一絲酸楚,曬干了他眼角沁出的液體。
似乎每個人都沒有清楚地見證他的成長,他將一切埋得都很深??伤麄儯@一切,都幫助了他成長。
爾謙忽然說服了自己。他站直了,等著荷安跟莫奈。他與此時斜射入走廊的陽光一同默立,向太陽默默致禮。爾謙輕聲走回樓下,然后放大腳步聲重又走回老教室。進(jìn)教室后,荷安和莫奈都默默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隔得很遠(yuǎn)。
他幾乎忘了發(fā)生過什么,可腦后發(fā)絲間還殘留著幾片紅漆渣。
(五)
六月底,爾謙平靜地拿到了一紙通知書,完全在意料之中,考到了最理想的高中。
最后的一次同學(xué)聚會,無論是成是敗,都帶著點“各奔天涯”的苦澀。連考前還說過“到領(lǐng)通知書的時候,我來看看有幾個人能笑得出來”的數(shù)學(xué)老師,都走進(jìn)來又是安慰又是祝福的。一切結(jié)束時,爾謙看到有幾個站起來,告別時都紅了眼睛。
這實在是難熬的時刻,一群人哽著嗓子惜別,為自己或為對方的遺恨而嘆息,發(fā)揮失常的更是已經(jīng)開始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哭了。有興致的幾個也拿著同學(xué)錄請人留言,其中也包括莫奈。莫奈臨考前最后一拼,他賭上自己的全部實力和爾謙填了一樣的學(xué)校,最后居然考上了。而荷安僅差一分,上了一所次好高中。
爾謙自覺在這種氣氛中實在待不下去。于是他干脆把東西一扔,到樓下跑道上,瘋狂地跑了起來,一圈又一圈,不知停歇,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一個人,在拍單調(diào)的黑白默片。
他累了。于是逃回教室,同學(xué)都各自散了,只留下幾個人,都在默默地打掃教室。爾謙埋頭整理起自己的東西,忽然發(fā)現(xiàn)抽屜里多出了一個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來的信封。他將整理的東西一手抱在懷里,拆開信封,踱出教室。他讀了一遍,止住腳步又讀了一遍。
蘇爾謙:
你好!
可能這樣寫給你太突兀了。我先謝謝你送給我圣誕卡。
蘇爾謙,你記得那天沖回教室拿東西時撞見我嗎?或許你不記得了。你總是很漠然,雖然表面上你看起來溫和靦腆,可你周身都像被冷空氣包裹著。我那天真的很想聽聽你的意見,因為莫奈居然給我寫信了!可沒等我開口你就走了。我對莫奈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給我寫信以前我一直很少留意他。我拿著他的信,不敢讀,我想聽你說說話。我上課的時候看著你的背影,都快急死了。我也沒有希望你會因為這封信而對我留意……只是,哪怕你只是聽我說完,對我流露一點對莫奈的不屑,我都會立刻否決掉莫奈。但可惜我有點笨,捕捉不到這樣的信息。
我一直望著你的背影,卻始終不能讓你注意到……
我現(xiàn)在拿莫奈怎么辦?回信給我。
我們的信
怎么不回信?你不想回嗎?
我們的信
回信給我呀!
我們的信
……
那一整張紙上,墨跡一直蔓延到最后一點空位,千言萬語,戛然而止。寫不下了,也好像無力再寫下去的樣子。爾謙在上面看到了什么,于是喉口有些苦澀。他咽了一下,又泛上來,心里一動,然后又堵住了。
他將信紙折好,放回了信封里,原封不動的樣子。他幾乎可以看到荷安每次將信放回的悵然神情。后來發(fā)生的事,爾謙也在腦中勾勒了出來,荷安,她閉著眼睛一剪刀,剪下了自己的馬尾辮!
爾謙心里又是一動,可這下不是堵了,而是被狠狠揪了一把。他已經(jīng)走到校門口了。
他抬頭望向那炙熱的太陽,全身都軟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