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鐵銹味的雨

1991至1995年間，我在小鎮(zhèn)的一所中學教書。我對中學的記憶，似乎可以概括為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陰暗，潮濕，充滿遺棄的意味。我這樣說，不是對供職之所有任何不滿和厭倦的意思，相反，我覺得這樣的氣氛符合我當時的心境——某種程度上，它是我理想的落腳處。設想，如果我是在一個堂皇和華而不實的地方，開始我的青春，我的未來會是一個什么樣子？——我恐怕不會再對黑暗的事物和時光的秘密保持足夠的興趣。

堅硬的時間，堅硬的青春，誠如我在另一篇文章《鎮(zhèn)》中描寫的“……打鐵鋪，幽暗的爐火噴濺出火星，鐵青的利刃看起來不像是灼燙，而是冰冷?！蔽业睦淠?、僵硬的表情，只有在布滿鐵銹味兒的雨落下來時，才得以修補和校正。我的面容隔著雨幕看起來一定也是柔軟的。雨消融了我對時間的敵視。于是，我被雨吸引過來，成為一個雨的觀察者。我現(xiàn)在，從來沒有像當初那樣深入、出神地觀察過下雨；現(xiàn)在的雨落在身上就像掉在身上的雞毛一樣讓人厭煩和不適。當時的雨，透亮，碩大，沉重，簡直就是砸落下來——在我看來，不是雨，而是一件件別的什么物什砸落下來。

正午的陽光照射宿舍前的紅泥小路，一些光亮的碎物，反射出一片片耀眼的光斑，濃重的苦楝樹的陰影投放在地上，蚊蟲和蝴蝶穿行在光影之間，經過陽光的洗濾，地上的紅塵像褪色的紅布，顯出慘淡的白色，當雨“噗噗”地落下時，它的顏色轉瞬變得深紅。也許這些灰塵，就是天空的遺留物，是雨的凝結，從打鐵鋪上濺落的瑣屑。雨落在雨里，在雨水的浸泡中，它變得粘稠、冰涼，而在陽光下，它又變得灼燙、輕飏。

夏日飽含著發(fā)燙塵埃的雨，沁入鼻孔的時候，變成了干燥的鐵銹味兒。雨“噗噗”地落在松軟、干燥、滾燙的紅泥小道上，就像有力的手指按住我內心的琴鍵；這時，我仿佛聽到隔壁間發(fā)出一句“啊——”的女聲，在這聲音的間隙，是長久的啞寂無聲和空曠的壓抑；在窗外的雨聲中，我仰起頭來，兩行滾燙的液體自我的鼻孔流出來。

燥熱的夏夜，我總是無端地流鼻血。那時的我，少年老成，耽于思慮。我總是在一些與現(xiàn)實生活毫不相干的問題上陷入過深。

我仍然記得第一次到學校來報到的情景。是夏日一個熾熱的上午，全鎮(zhèn)中小學教師全部集合在中心小學的禮堂開會，我和幾個新分來的年輕教師一起推著自行車進入學校操場——我們這幾個年輕人，都衣裝整潔、講究，臉上是驕傲的帶有夢想的神情，我們臉上的神情顯示，我們似乎不是來這兒工作的，而是幾個恰好路過的游玩者，好奇心使我們短暫停留，對鄉(xiāng)間風物的神態(tài)大約也是居高臨下的。我驕矜的心在第一刻里便受到嚴重打擊——我們推車進去，這時坐在操場上的一百多個教師齊刷刷地回過頭來望著我們：這是一張張農民式的臉。包括他們的神情、衣著和氣質，是的，就是農民！此前，我對鄉(xiāng)村教師毫無具體的印象，就是在我即將要成為他們當中一員的時候，我仍然毫無準備。我的想法大約還是浪漫的不切實際的。我十九歲，剛剛開始的青春，似乎戛然而止了。生活本質上沉重的枷鎖似乎一下子落在雙肩。我的另一種生活開始了。

我用了很大的力氣準備，仍然是懵懂地上了一輛馳向生活低處的列車。我設想過鄉(xiāng)村生活的幻美：亙古的山河歲月，美麗的村姑質樸的男子。但是，僅僅是短短的一瞥，我就看清了全部生活的真實，那就是，在時間和環(huán)境的雙重合謀下，我這個視藝術為生命的人，漸漸地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農夫。美感和幻想，在瞬間便給摧垮了。

和我一起分到中學的有一位姓郭的老師，起初我們是合住一間房。他在學校擔任過團干，是個積極的入世的人。在情感上也是如此。很快他就和他的女同學——一起分在本鎮(zhèn)某村小的女老師賀談起了戀愛。賀老師家境不錯，在師范讀書的時候，一直對郭的追求不加睬置；但現(xiàn)在，還是敵不過鄉(xiāng)村生活的孤獨和枯燥，接受了郭老師的追求。而我還在抗拒中被動地生活，夏日的雨“噼噼啪啪”地落下來，我聞著混合著塵埃的雨的氣息，久久地坐在宿舍里，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的歡聲笑語（郭老師很快就申請到了我隔壁的宿舍），覺得時間飄渺，久遠。我記得，我們合住的時候，有一晚他到山坡下的井里挑水，腳下的拖鞋湮沒在紅泥小路的粉塵里，他光著上身，鋅皮鐵桶在肩上晃晃蕩蕩，忽然，感覺到腳下一股滑溜掙扎的力量——憑直覺，他明白自己踩到什么了。丟下水桶，慌慌張張地跑回了宿舍。我們這個中學建在一個從田野中陡然隆起的荒坡上，以前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墓冢多蛇就多，有時夜晚，蛇還會游進宿舍里學生的被窩。這些在鄉(xiāng)野長大的孩子卻不感到多么驚慌。我和郭老師從小長在縣城，只要一想起宿舍的周圍，蛇紛紛在月光下游弋，內心的驚懼就可想而知。

對于蛇的想象，就像噩夢一樣在腦海中糾纏，而真正遇見蛇，我倒沒有經歷過幾次。傳說中的蛇，大概也體恤我這個善良的愛好詩歌的人，它只是化作一種恐怖的想象，恐怖的名詞，偶爾出現(xiàn)在我的詩文里。那時對于我來說，對恐懼的體味也是必要的，它使我感到隱忍沉靜的山河之間，藏有大惡。

當我獨處的時候（事實上我不合群，因此獨處是我的常態(tài)），我并沒有太多地感覺到鄉(xiāng)間生活對我的壓抑——我在逐漸地適應并且開始喜歡上這樣的生活。誠然，我內心并不缺乏其他年輕人活潑、歡快的天性，對于喜樂和新異的事情同樣饒有興趣。我記得，突然地，學校好幾個老師同時開始了戀愛——那些新分來的小學女教師紛紛成為了他們攻克的目標。一個泥丸小鎮(zhèn)，相互之間無秘密可言，這些戀愛的男女們，很快就感情如膠似漆，情同兄弟姐妹，常常下午上完課，在中學操場跳一種“拉手舞”。學生們覺得新奇而羨慕，紛紛圍在旁邊看。難以想象，我當時竟然也興致勃勃地加入這跳舞的隊伍當中，在笨拙的揚手、踢腿的動作中，藏匿起羞赧和不適。舞曲是用來英語教學的雙卡錄音機里放出來的，聲音尖利而嘶啞。大家哄笑著，自我欣賞地沉醉在“美好生活”的想象當中。這時我大約是忘記了拘謹、敏感的自我本性，仿佛悲愴的個體在集體的狂歡中沉陷不拔。跳舞畢，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到甜蜜的二人世界里。我就一個人回到我的宿舍，回到自我的“真實”中。我擰亮臺燈（這個詞有美化的成分，我當時并沒有臺燈，只是拉亮了床頭白熾燈的開關繩而已），隨手從桌上拿起一本詩歌刊物翻看，或者在一個藍色軟皮本上開始寫詩。

是的，我開始用寫詩來填補大量空閑時間帶來的心靈空缺。我開始喜歡上寫作。原先我喜歡畫畫，學過幾年油畫，早年的志向就是成為一個職業(yè)畫家。但是沒能夠，我的設想和現(xiàn)實之間沒有找到一條可以通達的橋梁。寫作讓我變得充實，寫作的時候，我感覺到窗外的雨聲像甜蜜的言詞一陣陣抵達。我喜歡寫鄉(xiāng)村的雨水、河流，冬天的苦楝樹、平原、夜晚……在寫作之外的時間里，我又感到兩手空空，孤獨而空虛。

我惟獨沒有找女朋友。我似乎一直在抗拒戀愛。我要用漫長的孤獨而寂寞的生活來打磨心靈，某種程度上，我鄙視浮淺的男歡女愛——我不想讓內心沒有經歷太多的滄桑和寂靜的磨損，過早地躲入歡愛的小樓，而忽視它對寂寞、枯燥、思慮的感受力。因此，我在南方多雨的夏日，在熾熱的正午或者悶熱的午夜的雨聲中，一遍遍地聆聽這單調、久遠的自然之聲，在床上輾轉難免。其他人大約不會像我這么專注于雨聲，因為他們有自己的歡樂；而我惟獨只有雨聲陪伴。

對于我來說，上課教學，只是職業(yè)，我非常清楚自己內心的生活。我算不上一個非常敬業(yè)的人，因為這始終需要強烈的身份認同和巨大的情感投入，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學生都很喜歡我，喜歡聽我講課，因為我除了給他們講課文以外，我還朗讀葉賽寧、龐德、海子的詩給他們聽，我還把發(fā)表了我的詩文的雜志給他們看。我發(fā)現(xiàn)他們都很喜歡。他們臉上露出詫異而欣喜的表情，他們對我講的東西都很在意。我也對他們發(fā)脾氣，將粉筆頭扔向搗蛋的孩子的頭上。記得有一次，在學校的高坡上，是一個夜晚，我找一個恨鐵不成鋼的孩子談話，他不斷地頂嘴，我憤怒地將巴掌甩在他的臉上。幾年以后的另一個夜晚，我在鄉(xiāng)間行走，突然一輛卡車停在我身邊，里面探出一個小伙子的頭來，非常熱情地叫我“老師”。就是那個被我甩過巴掌的學生。那晚，我一個人夜行，不知是去往哪里，四周漆黑（我已經開始習慣鄉(xiāng)間的夜晚），我聽到從卡車里傳來的招呼，看到這個因為長大而顯得有些陌生的學生，我的心柔軟地蠕動了一下。然后又看到他開著卡車行遠。那些孩子們，我贊賞過的，打罵過的，現(xiàn)在全部消失在夜晚，我一張面容也回憶不起來；我能夠想起來的只是孤零零的球場，被腳踢壞了的沒有上漆的教室門，冬天蒙著塑料薄膜的窗戶（教室里沒有暖氣，南方濕寒的冬天，學生們情不自禁地跺著腳，聲音越來越響，把地上的塵土全都震動起來了，我們就在這滿眼的黃色的塵霧中學習李白杜甫蘇東坡，學習都德海涅契訶夫，學習魯迅雷鋒毛澤東）。

當我上完課，迎著冬天冷峭的寒風，縮著脖子急急地往食堂趕。路上遇見的同事們，也都是縮著脖子，嘴里吁著白霧，急急地慢跑。午餐的時間尚早，便蹲在食堂的大火爐旁烤火，里面早已座無虛席，男女同事們在火爐旁圍成一圈，不知說到什么事，笑得前俯后仰。有一劉姓物理老師，矮個方臉，寬鼻厚唇，頗有些對自己智商和口才的自信，喜歡拿女性開一些玩笑；而此人認真嚴肅起來也是挺駭人的。劉老師正樂不可支地發(fā)表演說，我?guī)е簧淼暮畾鈹D入進去，火爐上還架著大蒸籠，在繚繞的蒸汽中，米飯的清香撲鼻而來。我知道，不一會兒，孩子們便會從教室里沖出來，涌到食堂窗前打飯。學生大部分住校，從家里帶來的蘿卜咸魚之類的干菜要管上一個星期。我們聽到他們在窗外幼獸一般地“嗷嗷”叫著，既是因為饑餓，也是因為寒冷。老師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食堂的周師傅用一個個小飯碗從大鍋里盛菜，整齊地擺在案幾上，由老師自取，一人一份。好像素菜為多，肉食罕見。我那時大概也常常被饑餓感咬噬著，便常買來些餅干充饑。

因為單純，我并不知曉外面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對于人世我涉入不深，我肯定不希望在這個地方長久地呆下去。這是所有老師的共同想法。在內心里，我已經慢慢將自己定位成一個寫作者。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待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寫作。雖然我內心當中隱隱感到我終究會離開這里，但目前來說，我依然能夠心安理得地在這里待著。

有一位和我同姓的英語老師，他的父親曾經在縣中當過我的美術老師。他經常到我房間里來坐，他是那種用圈內話來說的“教師油子”，也就是難以馴服、不專心工作的那種。這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三十五六歲，喜歡攝影，除了縣中，他幾乎將全縣的鄉(xiāng)村中學摸了個遍。他總是與校領導不合作，因此屁股沒坐熱，就被趕到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去了。對于他來說，進城是無望的，關于這一點，他比誰都更清楚。他和我聊攝影我不懂，但是我喜歡他談達芬奇、達利什么的，因為他自小生活在縣城的文藝圈，我也喜歡聽他談縣城文人之間的故事。他大約從小就是個調皮、不安分的人，同父親的關系也不好，與現(xiàn)實的不合作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天性。他非常健談，口若懸河，似乎沒有他不知道的知識?，F(xiàn)在想來他談的東西大都是模棱兩可并且空泛的，但是對于我依然有吸引力。他總是喜歡躺在我的床上，靠著被子向我“吹?！?，他的傾訴欲望總是能夠在我這里得到滿足。我則一邊聽一邊拿鋼筆給他畫上一幅速寫。有時，他也不說話，只是躺在那里——我知道他清秀的面容里面從來沒有太高深的思想，他只是憤世嫉俗，他忽視他給別人帶來的感受，而對別人給他的傷害耿耿于懷。我很滿意為他勾勒的肖像：瘦削的臉龐，濃密的頭發(fā)，瘦挺的鼻梁，嘴角譏諷的微笑，歪斜的似乎隨時要從位置上彈跳起來的身子……大約是1992或者1993年間，他突然沒有再來學校上課，他去了南方，在沿海一個城市打工。此后我只是偶爾聽過他的消息，再也沒有見過他。據(jù)說他離了婚，找了個比他小十多歲的湖南籍大學生。他變得很有錢。我毫不懷疑，因為他天性的聰穎、善變，使他能夠在一個相對變動不居的環(huán)境中勝出他人一籌。

我依然在這個學校，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然不合群，喜歡在夜晚散步。如你所知，青春最初的稚氣和驕矜已經磨鈍了，身上的農民氣漸漸顯露出來：頭發(fā)通常是枯澀而繚亂的，不修邊幅，表面皺褶的皮鞋積滿了塵污，身上帶著類似陳腐的植物的氣味，眼神多少有些呆滯而無神（因為我耽于思慮的性情，尤其具有被誤讀的成效）。我在鄉(xiāng)村中學的宿舍樓里送走一個個夏天。聽著窗外孩子們相似的歡聲笑語，夏日相似的突至的驟雨，相似的秋風搖晃樹葉。我的窗對著遠村一座無名的山峰，山看起來很高，和另外的山巒重疊、交錯在一起；遠遠地甚至可以看到一條微小的淡色的山徑，山頂上有座寺廟，偶爾的深夜里，我似乎能夠看到頂上閃動的廟宇的燭火。也許是幻覺。也許是星光吧。我的房間，一股貧寒的氣息撲面而來，合葉銹蝕的木窗，暗黃的木質天花板（上面蒙著發(fā)黃的報紙），坑洼的水泥地面，一張舊木架子床，一張未上漆的舊木桌，一把舊椅，一個被詩集填滿的簡易書櫥。就這些。似乎也足夠了，再多也是奢侈的用不上的擺設。我的房間殘留著時光銹暗、喑啞的氣息，鐵銹的氣息，雨的氣息。我在房間用力地吸聞著這貧寒的充滿鐵銹味兒的雨的氣息，一動不動，似乎在椅子上睡著了。冬天可真冷，我莫名地喜歡上了冬天的冷，因為它使我的頭腦總是清醒。光線不那么強烈了，空氣變得干燥、冷硬，陽光是青色的，使事物不再顯得豐盈、繁盛，而是干瘦、孤寂。是的，我喜歡孤寂。我喜歡瘦。我喜歡事物刪繁就簡，只剩下的骨頭。于是，一行行冷峭、干瘦的詩句，在稿紙上浮現(xiàn)。我趴在桌子上，感覺自己一整個冬天都沒有出門，而是趴在桌上，趴在稿子上的詩句里，在冬季的時光里秘密地航行。在光線終結的傍晚，整個屋子暗下來，周圍也變得安靜，孩子們的聲音也消失無蹤，我的同事們，仿佛也都消失不見。多么沉重的靜啊！然而又是多么甜美！我會想起我的同事李，英語老師，這時在我沒有直觀印象的廣東（東莞或者中山）打工，沒有他的笑聲，我的房間變得多么寂靜。我給他畫的速寫還躺在我的抽屜里——他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不是手寫的，而是電腦打印的（當時給我的感覺就是他的工業(yè)的南方和我內陸鄉(xiāng)村的手寫體的南方差別是多么顯著?。?，他依然不改他夸夸其談的天性，他提到我的美術特長，說為我在那邊謀好了職位，讓我趕快過去，并說在外面這個正在發(fā)生巨變的世界，才能“活出人生的精彩”，是的，他是這么說的。然而，他的話我不大相信，他連電話號碼也沒有留下。他大約只是把我當作一個媒介，以便將他打印的信件在同事們之間傳看，然后去證明他的“輝煌”。

我隱約感知到一個即將被經濟主宰的時代正在來臨。我的同事們已經陷入不安和騷動中，其中好幾個已經步英語老師后塵，到南方都市去了。我所在鄉(xiāng)鎮(zhèn)的年輕人也幾乎一個不剩地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在更早些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了）。我越來越陷入寫作帶來的內心生活，精神世界已經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我通過詩，重新找到把握生活、鄉(xiāng)村的方式。在勃萊、弗羅斯特、荻金森等人的詩句中，找到鄉(xiāng)村不變的穩(wěn)固的東西。這種穩(wěn)固和不變，就像是山頂上寺廟的燭火一樣，在夜風中搖曳，但始終不滅。在我的身上，開始形成一種“山河歲月”的情懷。我因此能夠繼續(xù)在無休無止的雨聲中寫作詩歌。

我的身邊還有一些奇異的人，就像詩句中反諷的修辭，他們的“存在”，使生活的規(guī)整性遭到破壞。郭老師隔壁住著一位姓賀的老師，早年就讀于一所著名的大學，因為我們不知曉的原因神經失常了；同樣我們不知道的原因而來到我們學校做了一位老師。賀老師是無法上課的，卻能夠在體制內拿著一份工資，似乎也是不可思議的。這個學生們看起來惟恐避之不及的老師，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腦袋斜歪著，眼神和唇型被他體內恐怖的錯亂的力量給扭曲了，這張臉看起來并沒有攻擊性，甚至是溫和的，然而仍然讓人覺得恐怖。他如果出現(xiàn)在宿舍以外的地方，一般是手中提著水瓶、端著飯盒——在一種非人的力量控制下，他居然還能簡單地料理自己的生活！他會準時去廚房翻開表明他要用膳的牌子，看起來就好像是故意和人家開玩笑，搞惡作劇似的。他的病癥時重時輕，當他歇斯底里無法控制時，他在醫(yī)院工作的母親就會帶他到吉安青原山的一座精神病院去治療。這位母親，已經被兒子的病魔折騰得臉上沒有絲毫柔和的神色，緊繃著臉，從來不發(fā)一言。這個在我們身邊生活了好幾年的老師，我們對他的其他情況一無所知。我們經過他的窗前，在被紙糊起來的窗戶的破損處，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抽煙，地上堆滿了躺在一片汪洋的水洼中的煙頭。有時經過正在聊天的老師當中時，他甚至突然會開口說出一句“玩笑話”來，讓人震驚不已。他殘存的意識似乎在提醒人們他的“存在”，然而這提醒只是加劇了人們對他的驚異。

我生活在一個通常被人們喜歡用“春蠶”、“蠟炬”形容的人群中間，而這份誤讀在我看來，并不比賀老師眼中奇特的世界更加遜色。我看到和我一同分來的活潑、意氣風發(fā)的年輕人，一個個老去，那些妙齡女孩，身上開始慢慢堆積鄉(xiāng)村婦女的顏色。她們全都變得浮淺而無知，求知的需求已經不知被什么更重要的東西所代替。她們深陷在自己的世俗生活里，不再有精神上虛幻的、美好的想法。她們大約已經不再相信夢了，而開始踏實地計劃著自己的人生：生一個孩子(如果不是政策限制的話，可能想生得更多)，儲存一些錢財以便將來購置一處屬于小家庭的房子（按照當時的收入來看，這無疑也是一個夢幻），同時從中支出一部分購置劣質的化妝品、打折的衣服；關心豬肉的價格，也同時關心別人的隱私，如果可能，賄賂教育部門的官員，為調動進城做好鋪墊……我在她們眼中愈益變?yōu)殡x經叛世、不可理喻之人。她們不相信詩歌真的能夠給我?guī)韯e樣的生活。她們拿我和她們的丈夫比較，深為他們在學校開始擔任了微小的頭銜感到欣慰。

他們的丈夫，大量的時間聚在一起打麻將賭錢，有時也在附近的村民家里打。任何一點虛幻的屬于精神層面的東西，都在他們的生活里給剔除了。他們的談話變得非常粗鄙，而他們沉陷在這庸俗的歡樂中毫無自知。他們一個個將自己變成了油嘴滑舌的物理老師。曾經，有一次，一支送嫁隊伍經過學校邊上的村道，歡樂的鑼鼓聲將老師們吸引到了路旁駐足觀看。幾個年輕老師攔住新娘子，要求她唱了好幾首歌，才將隊伍放行。我知道這是一種鄉(xiāng)俗，村民有時會要求新娘子這樣做。但是這些老師的行為卻讓我感到深切痛惡。我愈益遠離了他們，在自己的宿舍里，孤獨地待著。看著光線在我的窗戶上變幻，塵埃在陽光中輕飏，像孤獨飛翔的蟲類在透明的光線中寂寞地起舞。我甚至有些懷念英語老師，我的房間因為沒有他的光臨，而缺少了笑聲。

我專注地看著這些透明、金黃的塵埃在時光中起舞，在長久的觀望中，它們甚至變得炫目、熠熠生輝，美好，溫情，幾近于幻覺。然而，轉瞬之間，天空轉暗，一場鄉(xiāng)間的大雨不期而至。連綿的雨聲像是兒童的喉嚨放聲歌唱，在這潔凈的雨幕中，所有的事物閉緊了嘴巴。大雨如注，激蕩起地上的塵埃。這是贛西偏遠的一個無名鄉(xiāng)間，雨下在大地上，也下在一個人的頭上。他在雨聲中習慣性地仰起頭來，他看到眼前一片茫茫的紅色。他說他感到幸福。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