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山澗流溪中的一片落葉,隨波逐流,洋洋灑灑地奔向歸宿。這個歸宿遠非自我設(shè)定,卻又合情合理,渺小中透出不可抗拒的必然。仿佛還未從青春期的膠著與任性中醒過神來,頭上卻添了一根根白發(fā)。“曉鏡但愁云鬢改”,方知過了知天命的年齡。情感如跌落的瀑布,又如生命這片落葉融入大海前必須擁有的淡定,順其自然地滑入“蓬山此去無近路”的人生境地。白發(fā)可用化學(xué)物質(zhì)焗油變黑,挽留住頭上暫短的青春,自欺欺人罷了;但對逝去歲月的緬懷,心中的那種惆悵卻無法用任何高科技的東西排解,無奈而又不甘心。真有點羨慕年輕人把烏黑的頭發(fā)焗成彩色,不知是自我嬉戲還是對前輩們炫耀生命的奢侈,權(quán)且當(dāng)作“代溝”,任憑那些目光敏銳的“哲人”去津津樂道地整理概念吧。
常聽人說,人老了眼前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忘不了。年輕的時候聽起來覺得不可思議,譏笑他們像經(jīng)營不善的小商販打烊前的抱怨,淡然哂之為“庸人自擾”,一笑了之。沒想到突然間自己也成了踐行者,常常放下電話便忘記誰打來的,說了些什么話,但卻不時地陷入對往事的回憶。故鄉(xiāng),童年,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fēng)雨注心頭,而且是那么的清晰可辨,仿佛就在昨天。于是,便把陳舊的往事拿在手上,撣掉灰塵,像剝玉米棒子,一層一層地剝,直剝得赤裸裸一絲不掛,露出晶瑩的顆粒。久而久之,像歷代文人悟禪,出入佛門而反注六經(jīng),漸漸覺得手上的玉米棒子竟彌足珍貴,每一個顆粒,似乎都像自己將要走向“涅槃”前的人生縮影,獨立而完整,相互依存,排列有序,順理成章,有點像釋迦牟尼涅槃時身邊的弟子。呵!這才是本真的自我!
在令我情困意惑的諸多回憶中,惟獨對故鄉(xiāng)的思戀像珍藏的老酒,愈藏愈醇,時時散發(fā)出誘人的醇香。對故鄉(xiāng)的思慕,莫過于對天真爛漫的孩提時代的眷戀。閱歷像風(fēng)霜,能吹洗蒙在感情上的塵埃;歲月像刀子,剔除了憶記中的贅肉,留下的只是骨骼。沉積在意識深層的記憶雖然朦朧,但一經(jīng)翻新,卻是那么痛徹入骨地引人思念。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最真切的莫過于老家的祠堂。我的老家在陜西省岐山縣,屬寶雞市所轄的農(nóng)業(yè)縣。岐山縣從版圖上分為兩個臺階,南面是蔡家坡所在的渭河川,老百姓稱為“坡底下”。分水嶺是一面大坡,向北爬上去便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原,老百姓稱為“原上”。我的老家就在原上,一個叫范家原的村子。渭河川有渭河澆灌,農(nóng)耕條件優(yōu)越,加之南有秦嶺庇護,北有大坡遮蔽,空氣溫潤,四季常青,屬富庶之地。蔡家坡的蒜苗一直久負盛名,大概與這樣的自然條件不無關(guān)系。北面原上遠不能和蔡家坡相比,干旱少雨,世世代代看老天爺?shù)哪樕燥?。人的飲水要從一百多米深的井里向上打,民間叫絞水。一百多米長的粗麻繩兩頭系水桶,一上一下,一人絞,一人扳轆轤,一人拽繩,三人合作才能打上來水,甚是艱辛。隨著人口的增加,絞水要排隊,往往雞叫前后排隊,吃午飯時才能輪到。因為絞水發(fā)生口角的事常有發(fā)生。民間傳說,遇到外鄉(xiāng)人,寧給人一個饃,不給一碗水,雖有點夸張,卻也道出水的珍貴。原上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口澇池,收集雨水,供牲口飲用和洗衣服之用,是先民樸素的智慧,也是天地人合作的楷模。特別干旱的年份,澇池干涸,裂出龜背紋般的裂縫,預(yù)示著可怕的年饉將要來臨。于是,便人心惶惶,各自尋找活命的路數(shù)。村里的長輩和老年人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悄悄謀籌祈雨祭神的儀式。
范家原村口除有一口大澇池外,東南方還有一院祠堂。祠堂的東南角有兩座廟,一座是馬王爺廟,一座是關(guān)帝廟。馬王爺廟專司村里的六畜興旺,關(guān)帝廟專司風(fēng)調(diào)雨順,和祠堂連在一起,構(gòu)成了農(nóng)耕文化的自然格局。馬王爺廟四周墻壁上畫的牛頭馬面,舞手弄腳,甚是猙獰。正面畫的馬王爺,額頭上多了一只直立的眼目,面紅耳赤,眥目豎眉,髯如鋼針,煞是恐怖。所以民間恐嚇人時常說“讓你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睛”!關(guān)帝廟正面畫的是關(guān)帝爺?shù)淖瘢阮亹偰?,和傳說中的關(guān)羽忠義守信的人格很相符。周圍墻壁上畫的是雷公電母行云布雨的場面,皆是關(guān)帝爺管轄的公差分內(nèi)之事。兩座廟在人們心目中很神圣,不得隨便進入,加之壁畫猙獰恐怖,再頑皮的小孩也不敢貿(mào)然進入。記得小時候常從門縫里偷窺一眼撒腿便跑,邊跑邊喊:“馬王爺追來了!”“關(guān)帝爺追來了!”
祠堂是范氏祠堂,緊湊的四合院落,古色古香,傳統(tǒng)的中式建筑。正南方是雙開門的門樓,青磚青瓦,黑門黑框,敦實厚重。門柱石是一對青石雕的臺階式的獅子。記得小時候常坐在石臺階上揣摩獅子頭。門是木質(zhì)的,渾厚結(jié)實,開啟時吱呀一聲,先聲奪人。進得門來是一座照壁,四周青磚砌成,白石灰縫子。中間是土坯,三合土抹成的壁面上畫了一幅百子圖。頑童們常把自己對號入座,所以下半部早被小臟手摸得難辨圖案。照壁的楣檐上是簡陋的磚塑,有石榴、蓮子、西瓜、葡萄、蝙蝠等。中間有兩塊較大的磚雕,一只猴子一只大象。我后來從事文化工作,見過許多雷同的磚雕石雕,這才明白,那是中國老百姓世代傳襲的文化情結(jié):石榴西瓜葡萄多籽,寓意子孫人丁興旺;猴子大象寓意子孫中有人能拜相封侯。每每想起,心中不禁常生感激,我的祖先雖世代務(wù)農(nóng),生活艱辛,卻對文化充滿向往,對子孫不失信心,甚至還有不甘平庸的政治抱負。
照壁后面是一座兩面流水的大瓦房,與普通的財東家的房子沒多少區(qū)別,只是棱花格子窗戶高大了一些。據(jù)說是開家族會的地方,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會議室。家族中如有人死在外面,運回后不得進村,便在這間房子里入殮,算是對亡靈的親情接納。族人叫它“前堂”。前堂后面是大殿。所謂大殿也不算大,只是比前堂大了些。大殿是祠堂的正殿,在當(dāng)時算是十分氣派。雙面流水的青瓦房,屋脊上鑲了一排縷空的花草圖案的磚雕,兩端有翹起的獸頭雞尾。我的祖先皆是平頭百姓,幾百年沒育化成一個秀才舉人,更談不上祖墳里冒出個七品八品的芝麻官,當(dāng)然不能飾龍頭鳳尾之類的圖案。他們只有平頭百姓的膽量,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招惹殺頭之禍。整個大殿的墻飾很謙恭,充滿草根味。大殿四周的墻壁是平面砌的青磚,里面則是土坯填充??磥砦业淖嫦刃揿籼脮r并不富足,墻壁表里不一,反倒羞羞答答地弘揚了勤儉持家的精神。大殿正面是棱花格子的木窗戶,斑駁的油漆表明它歷盡滄桑。大殿內(nèi)四根粗壯的松木柱子支撐起偌大的屋頂,三根大梁橫貫其間。內(nèi)墻面用三合土打制而成,墻面上繪滿了彩色圖畫,下半部已被子孫的手揣摩得模糊不清。根據(jù)上半體殘留部分推斷,繪制的皆是民間崇拜的英雄和神話故事:三英戰(zhàn)呂布,關(guān)云長單刀赴會,八大錘大戰(zhàn)朱仙鎮(zhèn),岳母刺字,八仙過海等等。我的祖先中沒有讀書人,沒留下任何文字記載,祠堂到底始建了何年,無從考究,但從院子里栽植的古柏來推斷,祠堂少說也有三百年的歷史。
祠堂的大殿神圣莊嚴,容不得絲毫褻瀆,任何人不得隨便出入。只有家族中有重大活動時,諸如大年初一拜祖、天旱祈雨時方可開啟大門。祈雨儀式的前期籌備在大殿進行,正式啟動則要在關(guān)帝廟舉行。據(jù)說祈雨的儀式很隆重,彌漫著詭秘,有某種不可言喻的鬼神之道。小時候我的祖輩談及時臉上總是神道鬼紋??上覠o緣親歷,只是從父輩嘴里聽說過,與陳忠實老師在《白鹿原》中描寫的祈雨程式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不叫祈雨,叫“伐馬腳”,信奉的也是西?!昂跒貅獭薄?/p>
正月初一拜祖是祠堂里最隆重的儀式。除夕晚上便把祠堂打掃一新,中間橫梁上掛起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神位。那是一張很大的麻線織成的很厚實的幕簾,藍色的邊子,中間布滿二指寬的深藍色的方格,我的列祖列宗的名諱都填寫在方格中,稱之為神主牌。我正是在這里知道我的祖先是明朝初年從山西大槐樹下移民來的一對夫妻,男的叫范孟春,女的姓侯,沒有名字,神主牌上稱之為侯氏。這對夫婦生了九個兒子,九個兒子又生了為數(shù)不等的兒子,子子孫孫,按輩分一排一排向下排。最上面幾排女人尚有牌位,但沒有名字,只有姓氏。往下大概因為方格的數(shù)量有限,女人失去了一席之地。整個神主牌的羅列像一座金字塔,形象地表明了這個家族人丁繁衍的梯度。直至如今,家族已有五百多口人。每個逝去的祖先,皆在二指寬的方格中留下神位。右上角注明他是上一排中某人的兒子,左下角注明他的兒子是誰。如果他的兒子也逝去了,便可在下一排中找到名字。如果找不到名字,表明此人還健在。常見大年初一拜祖時有愣頭愣腦的小孩在神主牌上找見爺爺?shù)拿郑慵泵υ谙乱慌胖姓腋赣H的名字,冷不丁被身后的父親在后腦勺上扇一巴掌:老子在這里呢,還沒上去呢,你急啥?逗得眾人哄堂大笑。
拜祖時神主牌兩邊的橫梁上毫無例外地掛二十四孝圖,彩繪的圖案,像連環(huán)畫小人書。依稀記得有成孝打虎、老萊子娛親、王祥臥冰、郭據(jù)埋兒,等等。我小時候拜祖時最不愿看的便是那兩幅二十四孝圖,尤其是那幅郭據(jù)埋兒,每次看到心里都發(fā)悚。并不是我厭棄孝道,而是那故事實在殘忍。故事說有個叫郭據(jù)的人,遭了年饉,便把家里僅有食物留給母親吃。母親愛孫子,舍不得吃,便把食物藏起來偷偷給孫子吃。郭據(jù)夫婦發(fā)現(xiàn)后夜里商量,為了讓母親有食物吃,打算把兒子活埋掉。這哪里是商量,簡直是密謀!密謀竟然一拍即合!簡直是一對混蛋夫妻!于是,夫妻倆便把密謀付諸實施,趁天黑把兒子抱到野外挖坑活埋,沒想到感動了上蒼,镢頭下塞進了金元寶,兒子自然沒有活埋成。有了金元寶,一家人也就平平安安度過了年饉。小時候我常常擔(dān)憂,尤其天旱時看見澇池底開始龜裂,心里就發(fā)怵!擔(dān)心遭年饉,我哪個同族七竅不開,效法郭據(jù)奉行孝道,活埋兒子,萬一上蒼忙花了眼,镢頭下忘塞金元寶怎么辦?活生生的兒子難道要埋了?我當(dāng)然不為自己擔(dān)憂,我出生時爺爺奶奶已去世多年,我父親沒有理由活埋我。我也自信我的父親無論如何不會那樣殘忍。好在我童年雖饑餓常伴,卻沒有發(fā)生大的年饉,我的擔(dān)憂純屬枉然,倒留下一段天真無邪的記憶。
大年初一大清早,天還未亮透,村里便響起爆豆般的鞭炮聲。那是迎接灶王爺?shù)臍w來。灶王爺臘月二十三晚上要上天匯報工作,家家戶戶烙餅子備茶點送行,算是恭維,也算是樸素的賣笑臉,以期灶王爺上天后多多美言,隱瞞一年來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的糟蹋糧食的行為,來年廚房里頓頓有煙火。迎接的隆重與否也關(guān)乎明年的匯報,當(dāng)然不敢怠慢。
東方放白后,所有族人,不論大人小孩,便穿上新衣服,急匆匆朝祠堂涌去。進得門來,一臉肅然,焚香磕頭,然后如釋負重,換以笑臉相互恭賀新年。修行端莊,操行正派,平時人面前站得住,日子過得和睦滋潤的人,或在某個方面為祖先爭了光的人,自然受到眾人羨慕,免不了被族人高看一眼,身邊多是笑臉。受此殊遇的人自然走起路來步子大大不同于往日,樂顛顛高談闊論,傳經(jīng)布道,現(xiàn)身說法,好生自豪!為人操行不端,或為子不孝,或為父不仁,或兄弟不睦,或?qū)ε笥咽?,制造出糟粕故事的人,則如遑遑偷生的老鼠,摧眉折腰,不敢人前晃動,匆匆磕頭燒香后便溜到墻角處,伸長脖子聽別人高談闊論,唯恐哪個長輩行俠仗儀,逮住機會呵斥,族人面前失損體面。連同他們不諳世事的后代,也似乎低人一等,手牽父輩的衣襟,悄悄站在一旁,睜大眼睛聽別人談笑風(fēng)生。
另一項嚴肅的儀式便是為亡者入牌位。這年中如有人去世,大年初一清早,其長子長孫則手托酒肉盤子,帶領(lǐng)其他子孫列隊進入祠堂,奉上酒肉盤子后,開始逐一跪拜列祖列宗的牌位,寓意是祈求列祖列宗接收自己過世的祖宗為新成員。這個時候,宗族里輩分高的人或德高望重的人,總會觸景生情,七嘴八舌地追憶亡者的善人善事,仁義之舉或道德垂范,甚至一些根本不值一提,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被放大成仁義道德的典范,渲染得十分輝煌。百姓自有百姓的道德標準,自然也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哪怕亡者生前有種種不是,都會隨他的靈柩被深深地埋在土里,留下的卻是種種輝煌,足以令子孫沾沾自喜。這種樸實無華的情結(jié),就像用親情的絲帶編織成的寬仁厚德的篩子,經(jīng)它旋轉(zhuǎn)后,留給后人的總是精神上的鼓舞。談?wù)摻Y(jié)束后,死者的名諱便被畢恭畢敬地填寫在屬于他的二指寬的方格里,右上角注明他是誰的兒子,左下角注明誰是他的兒子。一切就緒后,他便成了子孫們列祖列宗中的新成員。這種情感整合的方式,很值得歷代那些有權(quán)力為自己書寫歷史或生前熱衷于為自己樹立輝煌的大人物頓悟:踩在同仁骨殖堆上彰顯出的身影,貌似高大,但隨著日頭西墜,終究會墮入黑暗之中。袞袞來者,何不深思!
新中國成立后,祠堂成了方圓十三個自然村唯一的小學(xué)。我正是在祠堂里完成小學(xué)學(xué)業(yè)的。記得那是一個霪雨蔭藐的秋天,我?guī)讉€玩伴要去學(xué)校報名。當(dāng)時入學(xué)的年齡是八歲,而我只有六歲。學(xué)校大門平時小孩不得隨便進入,出于好奇,我尾隨混了進去,悄悄站在墻角。入學(xué)測試是數(shù)小棒。小棒是把掃帚把子上的細竹子截成約香煙那么長的一截,只要能數(shù)過十,便可以報名。所有小孩都通過測試報了名后,老師發(fā)現(xiàn)了墻角的我,說了句“過來”。我顫巍巍走了過去,老師便把小棒塞到我手里。我本是來玩的,便像干了壞事被捉住,一時發(fā)呆。老師頭沒抬用命令的口氣說了句“數(shù)”。老師在小孩的眼里永遠是神圣不可違拗,我只得服從,一口氣數(shù)過了二十。老師問了我的姓名年齡,家庭成分,是誰的兒子,然后說了句“找你爸要錢去”。于是,我便成了一年級的新生,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入祠堂了。記得我從老師的辦公室出來時,雨腳如注,便脫下鞋提在手里,一溜煙跑回了家。
當(dāng)時學(xué)生不多,總共不到一百人。學(xué)校采用復(fù)式班教學(xué),一三年級在大殿里,二四年級在前堂里。三個學(xué)生一張課桌,第一天我們便用鉛筆在桌子上劃了邊界線,誰要侵犯了別人的邊界線便會遭到小拳頭的警告。我因年齡小,常被人侵略,緊握的小拳頭從不敢外伸,只能掛在桌邊。教室的桌凳一分為二,一半是高年級,一半是低年級。上課時老師先給高年級布置好作業(yè),然后開始給低年級講課。時間過半后,再回頭給高年級講課。當(dāng)時只開兩門課,語文和算術(shù)。高年級上語文課時低年級就上算術(shù)課,為的是授課內(nèi)容拉大差距,互不干擾。記得老師布置好作業(yè)后,我便埋頭做作業(yè),聽不見耳邊的一切。那些拔長脖子聽高年級課的人,常常頭頂要招來教棍。時至今日,我仍能在充滿噪音的環(huán)境中靜心看書,可能與那時的鍛煉分不開。
眨眼到了知天命的年齡,自我感覺更成熟了,常常自信得有點固執(zhí),我行我素,對別人怎么看自己,倒覺得無足輕重。真不知該說自己是頑固不化還是瀟灑。只是有些往事堵在心頭,如梗在喉,不吐不快,令自己瀟灑不起來,不知不覺中把記憶的神經(jīng)逼到了獨木橋上,不得不寫點文字。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權(quán)當(dāng)自詡。
我們這個民族缺少宗教情結(jié),有宗教的時候拋棄世俗,有世俗時摒棄宗教。宗教和世俗的有機結(jié)合仿佛是永遠的盲區(qū)。宗教泛濫的時候,全民造神,神的意志肆虐萬物,營造的狂熱屬空前絕后。于是,便把愚蠢與麻木、丑陋與邪惡表演到淋漓盡致。一切都失去了靈性與自我,精神世界歸于空洞,看什么都不順眼,必欲橫掃而后快。仿佛人人都是武俠小說中描寫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俠客,為了爭得名分,見面便莫名奇妙地開打。其在現(xiàn)實中的直接后果便是自我否定或否定自我。于是乎,傳承了幾千年的文化美德,物質(zhì)的或精神的,統(tǒng)統(tǒng)在劫難逃,精神世界膨脹到快要爆炸的地步。至于那些技藝絕倫的孤獨求敗者,只不過是精神世界的引魂幡而已,人間壓根兒就不存在。世俗泛濫的時候,物質(zhì)欲望膨脹,唯利是圖,急功近利到“賣水的看大河,滿眼睛的錢”,仿佛世界上一切東西都物化了,都是財富,或曰資源,恨不得畢其功與一役,一個早上就實現(xiàn)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于是乎,人欲橫流,道德淪喪,精神世界犯癲癇病。癲癇病和狂熱癥發(fā)病的表現(xiàn)形式雖迥異,但問題卻同出在神經(jīng)上,擁有共同的病灶。
老家的祠堂在歡呼未來的熱潮中完完全全地奉獻了。祠堂一半毀于文化大革命的狂熱期,一半毀于改革開放的初期。一半毀于宗教狂熱,一半出于大辦教育。動機不同,效果一致。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我的宗族中也有人成為造反派,祠堂便成了橫掃的首選目標。門柱下的石獅子和照壁上的磚塑被砸得面目全非,大殿墻壁上的壁畫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墨汁大字遮蔽。幸運的是馬王爺廟和關(guān)帝廟逃過了一劫。倒不是造反派疏忽大意革命性上出了問題,而是文革開始前,兩座廟里安裝了一架面粉機,老百姓叫電磨子,專為周邊村子的人磨面粉。在此以前,老百姓磨面粉要到五華里外的溝下面水磨坊去磨,身背肩扛,上坡下坡,很是艱辛。家門口有了電磨子,當(dāng)然是開天劈地以來鄉(xiāng)村革命性的進步,自然倍受關(guān)愛,造反派究竟還要食人間煙火,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只好佯裝視而不見。
祠堂被造反派占領(lǐng)了,學(xué)校停課了,學(xué)生放羊回家。生產(chǎn)隊長成了走資派,被掛上牌子批斗,祠堂成了批斗走資派的會場。記得當(dāng)時我還小,屬于看熱鬧常被驅(qū)趕的頑童之列,不能名正言順進入會場。記得那時我常踮起腳爬在窗戶上向里窺視。那時候祠堂還沒有通電,大梁上掛著汽燈,打足氣后便發(fā)出熾白的光芒。走資派站在人群中,接受奚落。到后來幾個地主富農(nóng)分子也被揪出來一起批斗。汽燈下的造反派很狂躁,動不動豹眼怒睜,沖上去捏脖子扭胳膊,間或振臂呼口號,震得屋頂落下粉塵。每當(dāng)看到這樣的情景時,我總是心驚肉跳腳筋發(fā)軟,幾次差點從窗戶上掉下來。
被批斗的走資派是我的堂哥,多年的生產(chǎn)隊長。他只所以當(dāng)隊長,是因為他脾氣好,人緣也好,為人老實隨和,所有人都能接受他的性格。那幾個地主富農(nóng)分子也是我的同族本家,按輩分也是我的堂哥。批斗他們的人也同是我的同族本家,他們和我同是祖宗神位最上方范孟春和侯氏的后代,過去見面也是爸哩、伯哩、哥哩的打招呼。我當(dāng)時很困惑,哪輩子積了這么大的仇!我曾問過父親這是為什么?很顯然,父親貧乏的智慧無法回答我的問題,想了老半天才說:羞他先人哩!再去那個地方瞎湊就打斷你的腿。
祠堂最終從地面上消失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走出噩夢的人們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在諸多呼喚未來的口號聲中,籌劃新建學(xué)校。祠堂已經(jīng)風(fēng)雨飄搖,當(dāng)然不能繼續(xù)作為培養(yǎng)新人才的地方。苦于囊中羞澀,祠堂粗壯的木料正好解燃眉之急。于是,祠堂被拆除,木料解成木板,做新學(xué)校的門窗之用。電磨子也被民辦的更先進的面粉機擠壓得門可羅雀,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兩座古廟因木料粗壯而成為資源,被一并拆除,應(yīng)證了那句“在劫難逃”的古訓(xùn)。
不知為何,我步入中年后常發(fā)思古之幽情,在驅(qū)之不散的記憶中,祠堂總是頑強地突兀,引發(fā)出種種情思。我時不時在想,大年初一的拜祖,似乎是一種宗教,但卻不同于宗教。無論如何,有不可替代的介于宗教與道德之間的約束力,一種源自道德共識與精神寄托的文化空間,是人與人精神價值的溝通與依賴,沒有對任何神力的崇拜,是農(nóng)耕社會形成的特殊的宗法社會的產(chǎn)物,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起到了穩(wěn)定器的作用,固守了當(dāng)時社會共同的精神層面和道德守則。它的存在是乎合情合理的。如果強行用唯心主義或唯物主義的哲學(xué)尺度去衡量,恐怕有失偏頗。那些欲窮盡人類精神的革命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無論怎樣皓首窮經(jīng),如果蔑視歷史存在的合理性,最終將成為歷史的孤家寡人,其身后的尾隨者也只能大跌眼鏡,回天乏術(shù),空守一腔討伐的怒火。真正的思想家不是站在現(xiàn)實的原點上看歷史、看未來,而應(yīng)該站在歷史的現(xiàn)實中看歷史,展望未來。雄偉的目光看歷史總是那么桀驁不馴,總會用自我設(shè)制的橡皮尺子去丈量歷史。于是,唯我獨尊,欲把顛倒了的歷史顛倒過來,看一切都不順眼,一切都不值得一提,必欲毀之而后快。個人在膨脹,地球在縮小,乖戾的政治意識幾乎都是這樣對待歷史的。于是,便在暴力和毀滅中尋求快感,樹立自己的泡沫塑像,完成在歷史格局中的短視行為,并引以為榮。痛定思痛的人們應(yīng)該保持清醒的頭腦,切不可在同一條門檻上摔兩次跤。
我從父輩的口中得知,我的家族新中國成立前沒有一個人蹲過監(jiān)獄,犯罪這個名詞對我的家族來說很陌生。我自認為與大年初一的拜祖不無關(guān)系。拜祖所誘發(fā)的源自血液中的道德約束力不是任何外力可以隨意取代的。人類的傳承脫不了基因的傳承,DNA這個名詞在當(dāng)今社會逐漸普及,甚至已介入法律領(lǐng)域,為那些倫理血統(tǒng)上出了麻煩的人做親子鑒定,成了捍衛(wèi)人倫綱紀尊嚴的科學(xué)工具。文化的DNA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對那些滿嘴昏話的偽道學(xué)家來說,臉上需要一塊五彩斑斕的遮羞布,翻云覆雨盡是使然也。
在我的記憶中,也就是新中國成立后,有兩個堂哥蹲過監(jiān)獄,后來又平反了,算不算真正的蹲過監(jiān)獄我也說不清楚。
兩個蹲過監(jiān)獄的堂哥,一個年齡較大,和我父親是同齡人,如今已去世多年。另一個年輕,長我十多歲,如今是否健在不得而知。
年齡大的堂哥解放不久被抓走了,罪名是土匪,判了八年刑。聽父親說,縣公安局抓他的那陣子,他曾在我家后院躲避土匪的地窖里躲了兩天,飯是我奶奶偷偷送下去的。后來他不知怎么知道包庇罪犯要連坐,怕連累我家,自己從地窖里走了出來,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年輕的堂哥從朝鮮戰(zhàn)場回來后被安排在臨近鎮(zhèn)子上的雜貨鋪當(dāng)售貨員,聽說售貨時少了八十四塊六毛錢,被認定貪污公款,抓起來判了四年刑。
兩個堂哥從監(jiān)獄回來時的情景我依稀記得。
年齡大的那個大概是秋末冬初的時候回來的。身穿月白色的衣服,身背被褥,羞于見人,急匆匆扎進自家的門洞。村里來了新人!我們一幫毛頭小子尾隨而入。記得當(dāng)時堂哥丟下被褥,蹲在炕沿上抽旱煙,一聲不吭。堂嫂長嘆一聲,抹了把眼淚進了廚房。我忙跑回家把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父親。父親長嘆一聲,說娃娃家不要過問羞先人的濫事。堂哥吃罷飯便來到我家,見了我父親叫了聲“爸”(關(guān)中地區(qū)稱呼叔父),便蹲在地上淚如雨下。父親說:“回來了好,好好過日子?!彼c了點頭,哽噎道:“我冤枉,我羞先人了?!备赣H說:“沒啥。咱不說那話。”他出門時佝僂著腰,目中無人,眼中無物,腳步很沉。
年輕點的那個堂哥是傍晚回來的,第二天清早便站在村口的槐樹下,面對將要出工的男女老少,大罵他工作過的雜貨鋪的黨支部書記是嫖客,頭頂生瘡腳底流濃,瞎透了。說他是清白的,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黨支部書記半夜里溜進了女售貨員房間,黨支部書記惡人先告狀,栽贓陷害他,讓他白白蹲了四年監(jiān)獄,他死也不服,這事沒完。他獨身一人,無牽無掛,從此便開始了罵罵咧咧的生活。
大年初一祠堂拜祖時我見過那個年齡大的堂哥,他匆匆進入,長跪不起,后經(jīng)人勸慰,爬起來匆匆離去,出門時佝僂著腰,目中無人,眼中無物。他的兒孫也和他一樣,匆匆忙忙地進來,拜完祖灰溜溜地離去,羞于與任何人打招呼。那個年輕的堂哥從未進過祠堂門,他把自己的遭遇歸罪于祖上缺德,活該他成為替罪羊,仿佛他是家族莫大的功臣,把誰也不放在眼里,自然用不著拜祖。那時是農(nóng)業(yè)社,大家都吃不飽,幾乎以粗雜糧為生,吃一頓長面條是件十分難得的事情。年輕的堂哥光棍一人,用他的話說“一人吃飽飯,全家不挨餓”。那時社員的糧食是“口糧”加“勞動糧”??诩Z就是按人頭平均分配的糧食,勞動糧就是按工分分配的糧食。他的勞動糧一個人吃,自然比別人生活要好些。常見他端一碗長面,油辣子抹得稀紅,蹲在門前,看見人便用筷子挑起面條:“吃了沒?”記得村里人私下里罵他是“燒包兒貨”,“甩甩子”。有人給他介紹媳婦,他頭搖得像撥浪鼓:找屁!我羞他先人去呢。
1977年恢復(fù)高考,我上大學(xué)離開了家鄉(xiāng),畢業(yè)后到蘭州工作,一晃就是二十多年。那年我回家省親,進得門剛坐穩(wěn)屁股,那個年齡大一點的堂哥便尾隨而至。他依然一臉木然,不敢抬頭看我。我忙讓座,他不愿坐,蹲在地上磨蹭了半天,然后吞吞吐吐地說他平反了,縣上落實政策辦公室平的反,從前弄錯了,他不是土匪,他是陜北領(lǐng)導(dǎo)的游擊隊員。說著從胸前的兜里掏出平反證書遞到我手上。證書已被汗水浸得變了顏色,汗?jié)n像地圖上的邊界線。我手拿這張沉甸甸的遲到的平反書,突然間心開始顫抖,手像得了麻筋?。“四甑睦为z生涯!那鮮紅的印章仿佛是他心頭流出的血!他悶頭抽煙,間或用期待和匪夷所思的眼睛斜瞥我。許久,他鼓足勇氣問我:“平反了蹲監(jiān)獄還算不算數(shù)?”我在我的家族中算是能舞文弄墨的體面人,他此時的心情我當(dāng)然理解,他不是想讓我?guī)退牲c什么。對他來說,從家族的角度,我從內(nèi)心對他平反,似乎比那張蓋紅戳子的平反書要重要得多。我這個體面人此時卻語訥言澀,不知該說什么。我沒有猶豫,當(dāng)然不能猶豫,毅然決然地說:“當(dāng)然不算!”我剛說了一句他解放前參加革命,為家族爭了光,他手搖得像濺上了熱油,示意我不要說下去。我不甘心,又無所適從,忙掏出一包煙遞到他手上。過去我曾給他遞過煙,他說啥也不接受,好像他已經(jīng)失去了我這個體面人敬煙的資格。今天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拒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明顯地感覺到他接煙時手在抖,臉上的陰郁一掃而空,甚至綻出菊花般的圖案。他不再拘謹了,像打開了話匣子,但卻只字沒說他是如何蒙受冤屈的,也沒有說他是怎樣平反的,只說平反的那陣子,他被接到縣黨校,放開肚皮吃了三天大肉燴菜白蒸饃。他一遍遍地說黨校的海參魷魚大肉燴菜有多么香,白蒸饃多么筋道,廚師的手藝有多么的高,仿佛他八年的牢獄生涯與廚師的好手藝相比,簡直不值得一提。我想說什么呢?我又能說什么!我默默地看著他,差點流出眼淚。他突然抬起頭問我:“你吃過海參魷魚么?”“……沒有?!彼浩鹨荒樞腋#晌艘豢谙阉?。我生平第一次這么煞有介事地對我的族人說了假話,卻覺得正是這假話填充了我內(nèi)心的虛脫。他起身十分滿足地離去了,出門時依然佝僂著腰,目中無人,眼里無物,只是腳步矯健了許多。
那個年輕一點的堂哥也平反了。他曾發(fā)誓要找那個黨支部書記報仇雪恥,揚言要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族人知道他是螞蟻叼瓜子全憑嘴上的勁,無人勸慰他,也把他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當(dāng)然也從未見他付諸實施。平反時那個黨支部書記已壽終正寢。據(jù)后來查證,八十四元六角錢純屬子虛烏有,黨支部書記搞破鞋卻是事實,文化大革命中脖子上掛破鞋游街,自己承認了。平反后堂哥回原單位上班。聽說離開村子的那天,他身背被褥邊走邊罵。從此族人很少見到他。記得我也曾厭惡他吃長面時的“燒包兒”相,到后來才意識到這是一件憾事,有誰知道他吃長面時心里是什么滋味?真想在祠堂里再見到他。
本世紀初,我再次回家過年,見到了我的族人新建的祠堂,甚是欣慰。新祠堂是九十年代初建成的,是我的族人集資修建的。先前的地址已被學(xué)校占用,新祠堂只得擠占在學(xué)校旁的空地上。建祠堂時也沒忘馬王爺和關(guān)帝爺,連體建了一座廟,只不過不再是馬王爺和關(guān)帝爺?shù)乃秸疫€請進了龍王爺、土地爺、藥王爺、火神爺。六神共聚一堂,改名為“六神廟”。我的族人思想真夠解放,這樣的整合大膽而又創(chuàng)新,真不知道六神怎樣和睦共處,由誰擔(dān)任班長來分配香火布施!從外觀上看,祠堂和六神廟紅磚紅瓦,沒有一絲歷史的陳舊與滄桑,倒很像那個時代農(nóng)村暴發(fā)戶的房舍。不過,祠堂總歸是祠堂。大年初一,我早早來到祠堂,舉目四望,不禁愴然!粉白的墻壁,空空如也,散發(fā)著木屑味的柱梁,粗笨的鋼筋門窗,抹得溜光的水泥地面,很難激起追根拜祖的情愫,找不見從前祠堂的感覺。抬頭望去,父親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寫在大梁的正上方。我這才意識到新祠堂是父親帶頭修建的,對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他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除了感動,我還能說什么?
值得欣然的是那張巨大的記有列祖列宗顯考顯妣名諱的幕布還在,依舊被端端正正地掛在大梁上,雖斑駁脫落,卻不失莊嚴肅穆。這張幕布之所以能在“掃四舊”中幸免于難,是因為被人偷偷藏匿。并非我的族人中有人具有戰(zhàn)略眼光,而是幕布結(jié)實碩大,有位善過日子的人覺得毀了可惜,私藏在家,待日后夏收季節(jié)曬麥子時鋪場面之用。新祠堂建成后,幕布也得以重見天日。拜祖的儀式遠沒有從前那么隆重,急于發(fā)家致富的人們見面便嘻嘻哈哈,相互問候。在外打工或做生意的人一年中難得一見,見面少不了念生意經(jīng),相互打聽財發(fā)得怎么樣?有沒有什么新的發(fā)財渠道?繼而便七嘴八舌,競相傳播來自祖國各地的奇聞怪事。于是,祠堂便成了族人一年中唯一相聚交流的場所。
我最后一次見那位年長的堂哥就是在這次拜祖中。他依然匆匆而來,依然目中無人,眼中無物,所不同的是步履蹣跚,目光混濁,拜祖時趴在地上久久不愿起來,最終在孫子的攙扶下匆匆離去了。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遠去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馬路的拐彎處。
新祠堂又承擔(dān)起了歲月的洗禮。但愿我的族人能繼續(xù)恪守祖宗的道德操守,給列祖列宗以尊嚴。
流年歲月,逝者如斯!我寫這段話,權(quán)當(dāng)為自己釋惑,但愿不要成為老家祠堂的彌留之音。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