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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關(guān)》(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8月出版)完稿后,“老順一家”就該告一段落了,因為朋友老勸我:該寫寫別的了,別叫人把你定位成“鄉(xiāng)土作家”。
其實,“鄉(xiāng)土作家”也沒啥不好,因為所有的名相都是虛妄的。別說名相,連這世界也虛幻無常呢。就算我能寫出“傳世”之作,那欲“傳”的“世”究竟能存在多久?誰也說不清。不提人類正復仇般地作踐地球,也不談萬物的成住壞空,只要某個有核武器的瘋子一犯病,那“世”就沒了。
當然,我也想靠文學來救世。救世先救心,讀過我《獵原》的朋友可以看出,我甚至極力想憑借文學,來延長“世”的存在時間呢。當有人抱了救“世”之心時,這“世”就很令人擔擾了。正如當人類搶救和保護某種動物時,該動物也就面臨了滅絕。
所以,連“世”都不知壽命幾何,在乎那名相做甚?
我們知道,許多時候,文學很無奈,它改變不了世界。它所能改變的,也許僅僅是我們自己。但從另一種意義上說,改變我們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改變世界呢?
按我自己的心愿,我倒愿意用一生的時間,來寫活一家農(nóng)民。在智者眼里,一粒沙子都是一個世界。能寫活一家農(nóng)民,也即寫活了一個時代。當然,還可以再說小些:要是你寫活了一個人,又何嘗不是寫活了一個時代呢?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穆齊阿的《沒有個性的人》等都在為我的理論充當證據(jù)。因此,我的確是想用一生的精力寫一家農(nóng)民的。
但我終于要將“老順一家”告一段落了,原因不僅僅是朋友的規(guī)勸,更因為另一些生命對我的催促。他們都簇擁在我的四周,不停地喧鬧,老在嚷:“你啥時叫我們出世?”他們是另一種小說的人物,他們早活了,已跟我生活了多年。每到聒噪聲太響時,我就喝斥:“吵什么吵!等我寫完老順們,就寫你們?!蔽乙淮未蔚匕矒崴麄?,實在不好意思再拖了。而且,他們的吵鬧也日漸猛烈,弄得我寢食不安了。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其實不會寫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涌。沒辦法。真是這樣。那所謂的“寫”,也僅僅是我“寧靜空明”了心,叫那些吵鬧不休的人物“出生”而已。他們有著各自的生命軌跡,有著各自的命運。他們屬于另一個獨立的世界。我可以跟他們對話,但我從來不曾強暴他們。
去年,我曾跟陳思和、王新軍兩位先生在上海圖書館搞過個講座。在那次講座中,上海音樂學院的一位博士問我:如何處理形式和內(nèi)容的關(guān)系?我答:我很少考慮這類問題。我所做的,僅僅是如何讓自己更“大”一些。我常說,要是創(chuàng)作主體是老鼠,那它們無論怎樣思考“形式和內(nèi)容”,也照樣生不出獅子。哪怕它脹破肚皮,生出的仍是老鼠。要想生出獅子,只有一個辦法:先讓自己變成母獅,再跟另一個雄獅——也即作家感受到的強有力的生活——進行生命的交融。我的深入生活,我的讀書,我的思考,我的所有意愿和行為,其目的,僅僅是努力讓自己變成“獅子”。我說過,要是你成為大海的話,哪怕綻出一小朵浪花,也照樣有大海的氣息。
我雖也大量讀書,甚至也讀一些敘事學之類,但我的所有讀書,僅僅是想讓書成為我靈魂的營養(yǎng),而不是想叫它們變成我的鐐銬。所以,我從來不想叫“主義”和“技巧”之類束縛我鮮活的靈魂。許多東西,甚至包括宗教,一旦被制度化后,就成了一堆僵死的教條。
《白虎關(guān)》跟《大漠祭》、《獵原》的寫作同步,完稿已多年了。傷筋動骨的重寫和大改有三四次,小改更是不計其數(shù)。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某些作家一揮而就的天分,寫時雖也噴涌不已,但我總是不滿意自己。比如,我的《大漠祭》,原是中篇小說,我越“成長”,就越不滿意它。我只好一次次重寫,屢廢屢寫,不知寫了多少遍?!东C原》和《白虎關(guān)》也是這樣,我也是越“成長”,越不滿意它們。那不滿意導致的重寫和修改,也就無休無止了。
從二十五歲寫中篇《大漠祭》開始,到四十五歲長篇《白虎關(guān)》定稿,二十年就這樣過去了。這二十年,從表面看來,我只寫了一家農(nóng)民。其實,它更是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歷程,我完成了從文學青年到優(yōu)秀作家——我自己這樣認可——的升華。不管我寫的有沒有價值,但至少做到了一點:我奉獻了黃金生命段里的全部真誠。
一位朋友曾問我,你為啥不寫城市?我回答:因為世上有許多小說高手,他們寫了大量關(guān)于城市的經(jīng)典小說、先鋒小說和時尚小說等。這文壇有我不多,沒我不少。但正因為寫老順們的人少,寫活他們者更寥寥無幾,我才覺得自己有了寫作的理由。我只能按我心靈的意愿而為。否則,我就不寫小說了。我會去放生,去朝圣,去享受靈魂的安寧,或?qū)⒛前矊巶鬟f給需要它的人。
老有人問:“《白虎關(guān)》比《大漠祭》咋樣?”我總是回答:“不好說?!币前次乙郧暗男宰樱視隙ǖ卣f:“當然比《大漠祭》好!”因為在這三部長篇中,《白虎關(guān)》用了我最多的生命積累,耗了我最多的心血,投入了我最獨特的生命感悟;但我仍然回答:“不好說?!币驗椤东C原》的出版,讓我聰明了許多。有時,作者喜歡的作品,讀者則不一定認可。像《獵原》,它多次登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專家排行榜”,還曾排名第一,可人們一提及,還是認為《大漠祭》更好。所以,我不知道《白虎關(guān)》能否贏得比《大漠祭》更多的喝彩。
我在《大漠祭》“序”中曾說:讀書如攻城堡,是需要實力的。欲讀真誠的作品,至少也需要投入相應的真誠。從對我的小說的解讀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現(xiàn)象:叫好者,多是相對寧靜之人。因為我發(fā)表的小說,都是從寧靜中流淌出來的,心靈浮躁者很難深入文本。關(guān)于它們,雷達、李星、崔道怡、閻晶明、白燁等先生都有過不同的解讀,其中不乏真知灼見。記得《獵原》完稿時,為避免讀者誤讀,我著意用了個題記:“在心靈的獵原上,你我都是獵物。”但好些人仍“僅僅”將《獵原》當成了環(huán)保小說,這如同把《唐吉訶德》讀成了騎士小說一樣。所以,這次人問我:“《白虎關(guān)》比《大漠祭》咋樣?”我聰明地回答:“不好說。”
好在我的寫作只為慰藉靈魂,非為贏得喝彩或是招來名利。當然,有喝彩有名利我很高興,沒有它們我也不沮喪。我曾在《我的靈魂依怙》一書中寫道:“我愿意在喧鬧之中尋找一份清涼,在迷醉之中保持一份清醒,在庸碌之中體現(xiàn)一種高貴,在大善之前保持一份謙恭和敬畏。因為我知道,承載我思想的肉體很快會消失,無論我多么虛矯和世俗,都不會改變我終究成為白骨的命運。相較于亙古的大荒,生命的翕忽善逝比閃電還快上萬倍。趁著還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時,趁著還能做些有益于眾生的實事時,我應該投入全部的身心,奉獻全部的真誠,寧靜專注地做我應做的事?!?/p>
要知道,無論你是否愿意,那名利和喝彩都會煙霧般遠去的。哪怕此刻全人類都在贊美你,但這一茬人類消失時,你仍然會成為另一茬人類的陌生,除非你寫出了能叫下一茬人類也喝彩的東西。所以,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你寫出了啥?
經(jīng)過了十多年的深入生活之后,我常常成年累月融入寧靜和空靈,心無掛礙,觸目隨緣,行住坐臥,明空如天。讀書寫作之余,心中也會涌出世上沒有的歌。于是我就唱它,陶醉在一種境界中。這時的唱,啥都不為,只將“我”消融于那善美的旋律之中,快樂無憂,覺醒于當下。當然,那時是想不到喝彩的,更不會算計唱一曲能掙多少錢。這時的“唱”,本身就是目的。
我的寫作亦然。我老是陶醉在寫作本身的快樂中。當寫作進入酣暢狀態(tài)時,身心就嘯卷著能充滿宇宙的空靈和大樂。它幾乎超越了世上所有的享受。這時的寫,本身就是目的。
當然,除了享受寫作的快樂,我也會想些“寫作的理由”之類。我的寫作理由很簡單,概而言之,不過兩種,一是,“當這個世界日漸陷入狹小、貪婪、仇恨、熱惱時,希望文學能為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這是我領(lǐng)取“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時的發(fā)言,雖只有一句話,卻贏得了雷達、莫言等先生的喝彩,可見他們也深有同感。文學應該有一份光明,有一種能使我們的靈魂豁然有悟的智慧,它能使我們遠離愚癡、仇恨、貪婪和狹隘。
我寫作的另一個理由,就是想將這個即將消失的時代“定格”下來。當然,我指的是農(nóng)業(yè)文明。愛爾蘭女作家西芙告訴我,現(xiàn)在的愛爾蘭文化也成為一種過去,全球化的浪潮卷走了許多地域性的文明。時下我所描寫的這種生活,已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亙古的暗夜很快會淹沒一切。而且這種淹沒,是永恒的消失,決不會再有回光返照的可能。除非在另一個新生的大劫里,重新誕生人類,重新孕育出新的農(nóng)業(yè)文明。
中國有幾千年的農(nóng)業(yè)文明,我們的小說為它留下了哪些東西?你要是仔細清點的話,你肯定會失望的。而時下,那能沖毀一切的狂濤已經(jīng)破門而入,勢不可擋了。我只想努力地在藝術(shù)上“定格”一種存在。但更有可能,我的所為,也跟唐吉訶德斗風車一樣滑稽。
看了以上文字,你也許就明白我的小說為啥是那樣一種風格了。我不是不會寫時下流行的那種小說,我也會時尚,也會編故事,也會故弄玄虛,也會賣弄技巧——不信你看看我的《博物館里的靈魂》?!@樣的小說,有許多人正在寫,或者已經(jīng)寫了。這世上沒我不少,有我不多。我寫的,并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說,我只寫我“應該”寫的那種小說。它也許不像小說,也許有許多毛病,也許顯得很笨,也許為一些學者嗤之以鼻。但那正是我想追求的,因為它能最大容量地承載我想描寫的生活,換句話說,我不想當學者眼中的好作家,更不想在文學史上討個啥地位。我僅僅是想定格一種即將逝去的存在。
當然,我想“定格”的,不僅僅是生活,更是靈魂。對前者,《大漠祭》、《獵原》著力較多;對后者,《白虎關(guān)》更為側(cè)重,書中便有了那些經(jīng)受歷練的靈魂們。
2
對我的小說,譽者稱“真實”,毀者也嫌“真實”。需要說明的是,我的小說并不是照搬現(xiàn)實世界,它們是我創(chuàng)造出的精神世界。只是因為它比現(xiàn)實世界更顯得真實,才招來一些非議,認為我在臨摹現(xiàn)實。這是很滑稽的事。一個作家的想象力,不應該體現(xiàn)在故弄玄虛和神神道道上,而應該把虛構(gòu)的世界寫得比真實的世界更真實。我的小說中那撲面而來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都是我“熟悉”并“消化”了生活后的創(chuàng)造,是更高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表現(xiàn),更是一種極深的生命體驗后的產(chǎn)物。雖然我沒叫人物長尾巴和翅膀,沒叫他們變成蟲子,沒把主人公分成兩半,但不是我不會,而是我有自己的追求。當滿世界都追求神異和玄虛時,我更向往和崇尚一種質(zhì)樸、干凈、超然和清涼。相較于滿世界的神異和夸張,我更喜歡六祖慧能的那種質(zhì)樸安詳?shù)奈⑿?。這正是我有意拒絕怪誕和神異的原因所在。
時下,當你翻開雜志和書籍,你就會發(fā)現(xiàn)滿世界都流行著一種腔調(diào)的所謂時尚“敘述”——當然也不乏精彩大氣的“例外”。有時,我們不一定進入文本深層,只看那份長舌婦的神韻,就會倒了我們的胃口。所以,雖老有朋友勸我,時下已進入敘述時代,你的寫法太陳舊了。我雖然感謝他們的真誠,但我寧愿展示生活的本真畫面。我想,世上已有了那么多的時尚敘述,也不缺我一個。就讓我遵從心靈,流淌出質(zhì)樸和真誠吧。成了,叫世上多一種另類的文本。敗了,我自會窒息于攪天的信息里,也污染不了人類的生存環(huán)境。
由于一些大獎和“大師”們的誤導和引誘,文學中故弄玄虛者日眾,漸漸遠離了文學該有的那種質(zhì)樸和高貴,也將讀者嚇得所剩無幾了。相較于時下紅得發(fā)紫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師”,我還是懷念俄羅斯文學,還是敬仰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向往文學曾有過的那種精神。許多時候,對傳統(tǒng)的追憶和學習其實是一種進步。比如,韓愈曾領(lǐng)導的古文運動,表面看是復古,又何嘗不是最大的進步呢?
當然,在題材需要時,我也愿意進行一些文學形式方面的探索。這一點,讀者會在我的長篇小說《西夏咒》中看到。
我認為,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大起來,有大的境界,大的格局,大的眼界,大的胸懷。只有在你成為梵高之后,在別人眼中司空見慣的向日葵才會燃起生命的火焰。我眼中的每個人物每個家庭都是一個世界,作家窮其一生也未必能寫出萬一。這世上,最大的謎團其實還是人自身。任何一個自認為寫盡了某個領(lǐng)域和行業(yè)的作家只能說明他的弱智。按我自己的選擇,我倒愿意窮其一生寫好“一家”農(nóng)民,寫出他們的靈魂、命運和追求。因為,他們的身上,也承載了“人類”的全息。
時下,文學界對西部作家的說法頗多,非議者說西部作家“倚西賣西”,將西部符號化了,不是大漠,就是戈壁。這種說法很可笑。難道要我們不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反倒要去寫陌生的紐約和上海外灘?其實,題材并不重要,《紅樓夢》也不過寫了些日?,嵤隆D呐旅鎸σ欢湫』?,不同的心靈會折射出不同的境界。重要的是,寫作主體如何擺脫渺小、媚俗和卑下,如何讓自己的靈魂偉大起來,如何叫你感受到的獨特世界躍然于紙上,給世界帶來全新的善美。
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我的寫作,更多的是為了享受靈魂酣暢流淌時的那份快樂。生命很短暫,我實在沒有時間和心情去計較別人的好惡。我的作品能否傳世固然重要,但對我個體生命來說,享受當下的寧靜和快樂是超越一切名相的。我真是為自己的靈魂寫作的。我不會為了叫一些也許是智者也許是混混的有著各種稱號的“他們”叫好而扭曲自己的心靈。
無論哪個時代,充斥世界的,多是些不明生命意義的“混世者”——對這個詞,我沒有絲毫貶意。我父親就自謙為“混世蟲”,我仍然很尊敬他,并羨慕他的活法?!敐M世界的時尚的“陽春白雪”泛濫成災時,選擇即將絕種的“下里巴人”,是需要清醒和勇氣的。但我從來不六神無主地觀察世界的好惡。我只想說,我不會迎合外現(xiàn)。我只求能在死亡追到自己以前,說完自己該說的話。哪怕固執(zhí)的結(jié)局是被攪天的信息掩埋,但我明白,被掩埋的璞玉仍是璞玉,被搖成旗幟的尿布還是尿布。
因為我清醒地明白,歲月的颶風正在吹走我們的肉體,無論我們愿不愿意,都會很快地消融于巨大的虛空里。你可能留下的,也許只是你獨有的那點兒精神。所以,每一個有靈魂和信仰的個體,都應當明確地告訴心外的花花世界:我不在乎你。
其實,許多時候,不迎合世界者,反倒可能贏得了世界。世上有好多這樣的特例,如孔子的儒學,如羅曼·羅蘭的反戰(zhàn),如托爾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惡等,在噪音攪天的那時,他們都沒有迎合世界——孔子甚至被譏為“喪家之犬”呢——但終于,世界卻迎合了他們。再如德國哲學家康德,在他駐世的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他。人們只看到他在那條小路上走過來走過去,像鬧鐘一樣準時,卻沒人理會他。但后來,全世界都知道他,他成為哲學史上繞不過去的橋梁。時代的喧囂并沒有淹沒康德。那個固執(zhí)而不明智的“喪家之犬”,更成為“萬世師表”了。
前不久,我接受了美國舊金山KTSF26電視臺的專訪,梁國書先生問我:在全球化的文化大背景下,有多少人能體會或是欣賞你所向往的那種精神呢?我這樣回答他:“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能承載人類精神的,只有少數(shù)人。在任何時代都這樣,無一例外。可是,當你翻開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人類歷史的每一個時代,閃光的,就那么幾個名字,就那么一點思想。跟他們處于同一時代的絕大部分的人都被淹沒了。被淹沒了的,多是混世者,多是追趕時尚和潮流的人。他們只有欲望,卻沒有思想,也沒有靈魂追求和信仰。他們占絕大多數(shù)。他們制造的喧囂和噪音也最多。在他們所處的時代,他們總能淹沒一些聲音,就像現(xiàn)在的追星族可以淹沒我的聲音一樣。但歷史上留下來的,恰恰是那極少數(shù)人的聲音,它是人類文化中最閃光的東西。哪怕世上的人大多變成追星族,大多成為混世者,但這茬人死去之后,留下來的,仍是那個時代最清醒的靈魂。這些靈魂的數(shù)目并不多,像俄羅斯的某個時期,留下的,也不過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但正是這幾個名字,代表了俄羅斯大地上最寶貴最精髓的東西?,F(xiàn)在,時代的喧囂驚天動地,一些外來文化、一些時尚文化、一些追求及時行樂的文化總在淹沒真正的智慧。但隨著這茬人肉體的消失,那些聲音就被歲月的颶風吹得再也找不到一點痕跡。留下來的,仍是一種清醒的智慧的聲音,它可以穿越歷史的時空?!?/p>
3
某日,我跟莫言談到了西部文學。他說:“中國未來的大作品,可能會出現(xiàn)在西部,因為西部有宗教精神。而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正是宗教精神。”對莫言的說法,我深以為然。我也認為,中國的文學,應該需要尋找一種新的營養(yǎng)了。但同時,我也贊同陳思和先生高揚的那種人文精神。是的,人必須從“神”的陰影下走出。我們可以敬畏和向往一種精神,但不可以消解了人的主體性。換句話說,我們需要的,是真正的宗教“精神”,而不是披了宗教外衣的心靈枷鎖。
我曾跟雷達老師談過我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后來,我又寫了《文學朝圣與靈魂滋養(yǎng)》一文。在那篇短文中,我談了我坐火車時的感受:即存在和世界在“飛逝而去”。那感受,很接近人生的真相。我們的許多作家,就忽略了這種“飛逝而去的存在”,而將眼前的虛幻,執(zhí)著為實有,從而迷失了智慧的光明。文學的功用化、世俗化、功利化,正是作家“執(zhí)假為真”的結(jié)果。眼前的物質(zhì)外現(xiàn)成為一個個迷失心靈的誘因。文學因而也成為欲望的助緣。而許多時候,欲望的助緣也是罪惡的助緣。任何閱讀時能激發(fā)欲望、貪婪和仇恨的作品,充其量只是罪惡的幫兇。真正的文學應該為人類帶來清涼,帶來寬容詳和,帶來寧靜和平。
多年來,我一直進行在“朝圣”途中,而從不去管我經(jīng)歷過什么寺院。某年,我朝拜了五臺山的幾乎所有寺院,但我沒記下一個名字。只記得,數(shù)十天里,我寧靜地走在那“朝”的途中。當然,我心中的朝圣,不是去看哪座建筑或是地理風貌,而純屬于對一種精神的向往和敬畏。我所有的朝圣僅僅是在凈化自己的靈魂,使自己融入一團磅礴的大氣而消融了小我。
更多的時候,我的朝圣都選擇偏僻而冷落的所在。因為只有當自己拒絕了喧囂而融入寧靜時,你才可能接近值得你敬畏的精神。我曾許多次接近朝圣的目的地,卻選擇了遠望靜思,而后轉(zhuǎn)身。因為我朝的不是那幾座建筑,或是那幾尊佛像。不是。我在向往一種精神并凈化自己,這也許是真正的朝圣。我心中的圣地,已不是哪個地域,而成為一種象征,一種命運中不可褻瀆或碰撞的所在。它僅僅是我期待、遙望、向往的某種東西的載體。我生命中洶涌的激情就源自那里。
多年來,我研究了世上十多個有名的宗教,包括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蓍那教以及佛教的幾乎所有流派。我甚至深入到了它們的支流和深層。我不僅僅是在研究,更是在實踐印證。我的“行”與“學”,是想汲取一種能滋養(yǎng)人類靈魂的養(yǎng)分。宗教被制度化之后,已成為一種遠離真理的教條化存在,都失去了其本有的精神,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枷鎖和鐐銬。當然,被制度化的文學同樣如此。宗教的真正精神是追求絕對自由,即任何外現(xiàn)和存在都干預不了主體的獨立、寧靜和大自在,這才是真正的解脫。宗教被制度化后,卻遠離了這種精神。繁冗的教條使宗教變成了心靈枷鎖,而世俗的欲求又使宗教成為另一種“買賣”。數(shù)以億計的信仰者,其目的,僅僅是想用那點可憐的信仰銅板,換來金山般的福報。更可怕的是,制度化宗教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使“信仰”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貪婪“誘因”。我們知道,幾乎所有能發(fā)酵欲望的貪婪誘因,都是罪惡。因此,我在《我的靈魂依怙》一書中“題記”道:“真正的信仰是無條件的。它僅僅是對某種精神的敬畏和向往。信仰甚至不是謀求福報的手段。信仰本身就是目的?!?/p>
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由亦然。當世上所有的制度、規(guī)矩、外現(xiàn)、存在,只能成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養(yǎng)分,而不是枷鎖和鐐銬,也即所有外現(xiàn)干預不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獨立心靈時,自由才可能產(chǎn)生。自由是心靈獨立后的產(chǎn)物,是“了無牽掛”后的本真顯現(xiàn)。
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僅僅是個信仰者,而從來不是——將來也不是——“教徒”。我僅僅是敬畏和向往一種精神,而從來不愿匍匐在“神”的腳下當“神奴”。我最不愛聽那些消解了“智慧”主體而滿口宗教詞匯的那套話語。
當我用“行者加學者”的身份契入超越宗教名相的真正精神,達到一種難用言表的境界時,寫作就成了我的信仰。在哲學的教條化、宗教的制度化、文學的功利化之后,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新的東西。它能汲取宗教、哲學、文學、藝術(shù)的營養(yǎng),但又能超越母體。它拋棄宗教之制度化垢病,拋棄哲學之繁瑣、文學之虛浮,成為一種能“直指人心”的東西。它簡單,澄明,干凈,質(zhì)樸,超越名相,能春雨潤物般為靈魂提供一種滋養(yǎng)。
我們可以期待這個世界對文學的重視,但我們首先得給它一個值得重視的理由。在越來越多的新型媒體顯示出巨大的生命力時,我們必須追問:小說要想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你有哪些必須存在的理由?只有在這個理由非常充足時,小說才可能存在下去。任何一種因邊緣化而被人們“搶救”的對象,就是因為它喪失了存在的理由。
有人說,這個時代,是一個眾神缺席的時代,教徒們?nèi)栽陧敹Y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卻不見了。文學亦然。文學的諸種形態(tài)仍然存在,但文學精神卻不見了。一種徒有形體而乏精神的僵死,是不能在這個世上永存的。換句話說,時下的一些小說,已經(jīng)喪失了存在的理由。所以,欲繼續(xù)存在下去的小說,必須找到那已經(jīng)迷失的精神。所以我說:當這個世界日漸陷入狹小、痛苦、仇恨和熱惱時,我們的文學,應該成為一種新的營養(yǎng),能給我們的靈魂帶來清涼,帶來寬容,帶來安詳和博愛。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