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井場上的奇遇

適逢著名作家趙燕翼先生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60周年，本刊從他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jì)60年代的長篇小說《阿爾太·哈里》中節(jié)選出部分章節(jié)，連同他為《趙燕翼文學(xué)精品集》（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所寫的序文《讀我書，樂在其中》，一并刊出，以示紀(jì)念。

——編 者

翻崇嶺，越大山，走了一上午，我終于走出阿爾泰山的支脈——賀拉塔斯山外。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丘陵起伏的原野。我根據(jù)舅父曾經(jīng)說過的通往F縣境的大方向，對照太陽的運(yùn)行位置，確定了我前進(jìn)的路徑。我盡量選擇不見人煙、沒有牛羊的荒野走，以免被別人發(fā)現(xiàn)而受到阻攔。

我背著沉重的行李，慢慢走著。雖然無法看清自己的整個身形面目，可我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一個亂發(fā)蓬頭、滿臉污垢的伶仃孩子，穿著破爛不堪的衣褲，肩上馱著稀奇古怪的包裹行囊，一只腳穿著破靴，另一只腳卻是個毛蹄子……任何人在路上碰見我，都會嚇得驚叫一聲：“哎喲！這不是個野人嗎？”是的，我是個荒野里躲閃奔突的“野人”。在我故鄉(xiāng)草原的范圍內(nèi)，絕不能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否則，我這副形象，在別人面前，無論如何是鬼混不過去的。

我在荒漠空寂的草原上走了幾天，越走越慢，越走越感到吃力了。因?yàn)榧缟系男欣钤奖吃街?；那?lián)系褡褳兩頭的繩子，緊緊勒進(jìn)我肩頭的肌肉里，使我半邊身子都感到麻木了。走一陣兒，我就得停下來，卸去重壓的行囊，休息半天，才能重新前進(jìn)。

盡管肩頭的負(fù)擔(dān)如此沉重，但一樣?xùn)|西也不能扔掉。這些都是我賴以生活的必需物品。如果丟失了一件，都會危及我的生命。甚至我還在原來的負(fù)擔(dān)中，幾次增加了分量。有一天，我在荒草坡上看到一塊羊毛氈片，足有半截褥子那么大。可能是轉(zhuǎn)場搬遷的牧人，沒留意從駱駝背上掉下來的。我瞅著這塊還很完整的氈片，腦子里斗爭了半天，最后，我還是撿起了它，和我的熊皮褥子捆在一起，帶著它上路了。

我曾經(jīng)記得老人們講過一個民間故事：從前有七只綿羊，要去阿拉伯朝圣。它們選出一只德高望重、聰明智慧的老綿羊做帶頭人。路上看見幾塊氈片，老綿羊提議，把氈片撿起來帶上。又碰到了一張上面寫有經(jīng)文的紙頭，老綿羊也收了起來……伙伴們都不理解，抱怨老綿羊盡撿些廢物拖累大家。老綿羊卻說，在漫長的旅途上，每個細(xì)小物件，都可能是寶貴的，有用的。果然，在它們通過沼澤泥灘的時候，就用那些氈片輪換著做“墊腳石”，才沒有陷進(jìn)泥淖里去。當(dāng)七只綿羊穿過一處險惡森林的時候，被一只狼攔住，要吃它們。老綿羊不慌不忙，拿出路上撿的那塊廢紙頭，宣稱這是獅王給它們開的“通行證”，嚇得惡狼夾起尾巴逃跑了。

這故事對我很有啟發(fā)。也許這二三尺一塊薄薄的氈片，在我艱難的旅途中，能發(fā)揮很重要的作用呢。行李沉重就沉重一點(diǎn)吧，反正我的旅程也沒有限期，可以背著它們慢慢地走呀！

又一次，我在牧人們曾經(jīng)安過氈房的圈灘上，拾到一只舊靴子，我也遵照老綿羊的教導(dǎo)，帶上了這物件。我腳上的一只靴子已經(jīng)很破爛了，估計(jì)再走幾天就無法穿它了。我?guī)е硪恢粋溆闷ぱ?，那就不愁會光腳丫趕路。

當(dāng)然，我肩上包裹行李的實(shí)際分量，也在慢慢減少。我每天吃著干肉，已經(jīng)把約莫三分之一的食物消耗了。不過，我的胃口越來越不行。因?yàn)榭偸窃诮乐闲艿母扇?，吃不到一點(diǎn)兒面食、奶食，胃口怎么會好呢！食量小了，精力就感到不足。相反，對水的消耗量卻很大。在七月的大太陽下，汗流浹背地趕路，一會兒就想喝水，一會兒就想喝水。幸好我有這么一個寶貝水囊，可解決了大問題。我把野雞皮囊里的水喝少了，喝空了，遇到有水的地方，馬上把它重新裝滿——皮囊不小呢，足能裝下五六斤水呢。

出山的第七天，我在穿越一片茫茫戈壁的時候，天氣變了。太陽被灰色的云堆埋沒，狂風(fēng)嘯叫著，卷起漫天沙塵。周圍世界，頓時變得迷迷蒙蒙。我慌忙地走著，在我的腳下，一會兒是礫石板結(jié)的平灘，一會兒是波濤起伏的沙堆，一會兒又是遍地荊棘的石崗……我頂著狂風(fēng)，冒著沙石，亂撞了半天，不覺迷失方向，不知道該往哪邊走了！我那只殘破不堪的靴子，也在慌亂中跑掉了。

不行，我再也不能像一只無頭的蒼蠅，亂飛亂碰啦！要在這風(fēng)沙狂卷的茫茫戈壁上迷路，那可是要命的事情！我得趕快找個地方安頓下來，慢慢辨清了方向再走。

我停下腳來，向周圍仔細(xì)觀察，就在我左邊不遠(yuǎn)處，有一片黑糊糊的地方，似乎是灌木梢林。我穿上那只撿來的舊靴子，急忙跑到那里一看，不錯，在干燥的沙灘上，長滿了一叢一簇的索索柴。最大的柴墩，長得比人還高——這正是一處躲避風(fēng)沙的好地方。

我用心挑選了一個合適的處所，三面都被小胳膊那么粗壯的索索柴樹叢圍繞，中間有小氈房那么大一片空地。只有一面空著，好像一間房子的出入口。出口兩三步，又有索索柴林，像一架擋風(fēng)墻那樣，能夠攔住狂卷的風(fēng)沙。

我選中了這個地方，感到很滿意，便卸下我肩上的東西，坐在沙地上喘息。這時候，天空的烏云越來越濃，顯然，正在醞釀著一場暴雨。我稍微緩了一口氣，不顧渾身疲累，趕忙解下繩索，就去附近各處收集柴禾。我反復(fù)幾次，撿來一捆一捆索索柴的干枝、枯根，都好好地存放在我的住處。要在這里呆下來生活，柴禾是寶貴的東西。要是連下幾天雨，就別想撿到可以燃燒的干柴了。

我生著一堆火，數(shù)了數(shù)火柴，只剩九根了。我用破布條好好把它們包裹起來，收藏在貼身衣袋里——可千萬不能受潮了。

勉強(qiáng)嚼了塊干肉，喝了半茶缸開水，估計(jì)時間也該是傍晚了。這時，風(fēng)漸漸緩下來，接著，天空一道閃電，沉悶的雷聲，在遠(yuǎn)天滾動，馬上就要下雨了！我慌忙解開行李，在那氈片的四角上，拴上繩子，綁到周圍索索柴枝上，繃緊了，撐出一張?zhí)炫竦臉幼?。小雨點(diǎn)啪嗒啪嗒，已經(jīng)在我的氈篷上面敲打起來。我趕快把所有柴禾都移到篷子底下，鋪平壓實(shí)，上面蓋上熊皮褥子。把火堆、網(wǎng)袋及一切零碎物件，都移到淋不著雨的地方。那雨卻像噴泉揚(yáng)灑，瀑布飛瀉，周圍索索柴林里，發(fā)出一片大河波濤似的喧嘩聲，我那可憐的小氈篷，就在頃刻之間，被凹聚的雨水，壓得肚皮反鼓，像個盛水淺鍋一樣了。我急忙在皂角手杖一頭，套上舊靴子，豎立起來，頂高帳篷的中心。那積水就向四面嘩嘩地流下來，把火堆也澆滅了……

這場雨，時大時小，一直下了兩天三夜。除了我床鋪上僅能容身的一坨之外，全被滿地的積水和斜射的雨點(diǎn)浸濕了。我成天整夜團(tuán)縮在熊皮褥子壓成的一個窩里，動彈不得！雨稍稍下得小一些的時候，我設(shè)法挖起地面的泥漿，塑造成一個小圓圈，舀干圈里積水，生起火來。大雨潑來的時候，火又被澆滅。

我自離開舅父的氈房，在將近二十天的時間里，大都處于一種緊張奮斗的生活里；其中有痛苦，也有歡樂，卻很少感到寂寞。只有在這大雨包圍的幾天里，忽然有一種無法忍受的孤獨(dú)心情，壓迫著我，折磨著我，使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在極度苦悶的時候，我常常想到我的母親。我寧愿不到這個世界上來，也熱切地希望那十九歲的心地單純的少女，能得到人生的幸福。但她受到欺騙，遭到遺棄，損害了花朵般的青春，含恨離開人世！我真恨透了那個有錢的浪蕩子，由于他品德上的卑鄙，竟使別人家破人亡！

據(jù)說，世人都是天國的真主創(chuàng)造的。可為什么真主創(chuàng)造人的時候，又偏偏創(chuàng)造出一些壞蛋，來攪亂人間的安寧呢？……我的后繼舅母，還有把老主任趕下臺的歹徒，是誰給了他們那樣大的權(quán)勢，把草原上蓬蓬勃勃的生活，搞得一片混亂？

這許多人生的問題，社會的問題，是太復(fù)雜了，絕不是一個十三歲小孩幼小的心靈所能分析判斷清楚的。我盡管苦苦思索，心里仍是一團(tuán)模糊，卻越發(fā)增加了我的迷惘、惆悵和孤寂。

第四天早晨，我從昏睡中驚醒。一道陽光斜射到我的身邊，雨止天晴了。四周靜鴉鴉異常沉寂。我感到口渴得厲害，想爬起來，卻覺得渾身酸困，腦袋沉重，剛強(qiáng)掙著抬起半截身子，胳膊一軟，又栽倒在熊皮褥子上。

糟糕，我生病了！

自出走以來，饑餓、寒冷、猛獸、毒蛇……這一切威脅，我都不怕，因?yàn)槲矣星逍训念^腦和充沛的精力，能夠想出辦法，戰(zhàn)勝困難。而現(xiàn)在，病魔卻纏住了我；這對一個流浪在荒無人煙戈壁灘上的孤獨(dú)旅行者來說，是再倒霉不過的事了。

我明白，這是由于連日風(fēng)雨寒冷，再加上自己的心情不好，飲食睡眠都不充足，害上了重感冒。病雖然不是大病，但這里沒有醫(yī)藥治療，沒有親人照料，沒有避風(fēng)擋寒的房舍，如果躺在這索索柴叢里幾天不能活動，渴都會把我渴死！

不，我不能這樣等死！我得趕快起來，把火點(diǎn)著，好好喝水，多多吃東西，別讓我的體力衰弱下去。我估計(jì)我早已走出家鄉(xiāng)的管轄范圍了。只要走得動，能在附近尋到人家就好了。

我這樣想著，吃力地爬下床鋪，抽出熊皮褥子底下的干柴，抖抖索索摸出火柴包兒，一看，只剩三根了。

我極其小心地劃著了一根火柴，點(diǎn)燃了柴堆。受了潮的索索柴，冒著黑煙，半死不活地?zé)?。我拿過盛水皮囊，只倒出半茶缸，水也完了。這一切，都明明白白提醒我：疾病纏身，水?dāng)嗉Z絕的危險時刻已經(jīng)到來了！一種無法控制的絕望情緒，頓時使我頭暈?zāi)垦?，眼前飛舞著一片暗影。當(dāng)我強(qiáng)掙著去向床頭拿過盛干肉的網(wǎng)袋時，兩眼金花亂飛，耳朵里嗡嗡響著，把不住一頭栽到亂柴堆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種似乎非常遙遠(yuǎn)而又非常親切的聲音，隱隱傳到我的耳邊來，喚醒了我的意識。

“哞——”這是黃牛的叫喚聲。

我驚喜地一骨碌翻身坐起，豎起耳朵，繃緊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經(jīng)纖維，靜靜諦聽，這是不是真的？

“誰在這兒燒火呀？”索索柴梢林外面，傳來一個尖嗓門女孩的問話。接著，一陣踏踏的腳步聲，走過來了。

我只覺自己一顆心，在胸膛里咚咚地狂跳，睜大驚奇的眼睛，等待這突然出現(xiàn)的奇跡。

一個哈薩克小姑娘的身影，繞過那堵索索柴擋風(fēng)墻，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哎呀！”小姑娘剛朝我這里望了一眼，吃驚地尖叫著，就想掉頭跑開。

“喂喂，小妹妹！”我喘吁吁地叫道，“你別跑，別跑！”

小姑娘遲疑地停住腳步，警惕地轉(zhuǎn)過頭來，遠(yuǎn)遠(yuǎn)站著，睜大一雙含著驚懼目光的烏黑眼睛，定定望了我半天。

她年紀(jì)大約十二三歲光景，瘦高挑個兒。一頭略帶金黃色光澤的柔軟頭發(fā)，梳成幾條辮子。頭頂偏右，戴一頂插著鷹毛的哈薩克花帽。紅上衣，青坎肩，腰上系一條綠底紅花的布裙。藍(lán)布長褲下面，是一雙尖頭高腰靴。蛋形臉盤，微黑皮膚，額頭稍凸。淡淡眉毛下，閃著一雙明亮單純的黑眼睛。鼻頭有點(diǎn)上翹。鼻梁和眼眶底下，生了一層細(xì)碎的雀斑。薄薄的嘴唇略略張開，看得見一排雪白的牙齒。從整個面形來看，她并不漂亮，但她是天真爛漫的，嫵媚的。一種草原少女特有的純樸的風(fēng)姿，能給人留下可愛的印象。

“你是誰？”她觀察了我好久之后，問道，“你為什么像頭小熊一樣，獨(dú)個兒呆在這里？”

“我是個出門人，小妹妹！”我說，“我走到這戈壁灘上，病倒啦！”

我這樣喘著氣回答她，一面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我的兩腿發(fā)顫，頭重腳軟，掙了半天，還是直不起身來。

“來，讓我?guī)椭?！”小姑娘跑過來，伸出細(xì)長的兩條胳膊，架住我，“哎呀，你病得很厲害！躺下吧，躺下吧！”

她一手?jǐn)v著我，伸出另一只手，把熊皮褥子拉拉展，扶我躺在鋪上，又用她冰涼的小手掌，摸著我的前額，說道：

“在發(fā)高燒呢！唉，可憐的孩子！”我聽這毛毛女子稱我是“孩子”，心里有點(diǎn)好笑，又使我很不服氣，而且她那種對我表示出來的無限憐憫，也叫人感到不是味兒。于是，我說：

“不，我不是一個孩子！我比你大多了，已經(jīng)十四歲了。我不過因?yàn)楹Σ?，身體特別虛弱罷了。”

她靜靜地聽我說，嘴角露出微微笑意。我怕她還在小看我，就用事實(shí)來引起她的注意。

“你不相信嗎？小妹妹！”我說，“就在十天以前，我還在森林里打倒了一頭大熊呢！你瞧，這熊皮褥子，就是從那頭大熊身上剝下來的。”

這一說，可真是震動了這位小姑娘。她睜大驚訝的眼睛，又用手摸摸那熊皮，說道：

“真是這樣嗎？啊！你的確是一位小勇士了！”她呆了一會兒，又問，“可是，你不帶獵槍，是怎樣打倒那頭大熊的呢？”

我大致告訴她，我是怎樣用樹頂懸石的“機(jī)關(guān)”，給了那蠢熊致命的一擊，使它腰斷身殘，最終死在我手里……她入神地聽著，不時微笑點(diǎn)頭，分明是在心里贊佩著我。她聽完了，接著又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么，小哥哥，請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回家去，一個人呆在森林里呢？——等一等，讓我先給你燒點(diǎn)水喝，你口干得很呢?！?/p>

小姑娘走過去，跪下身子，吹旺了那堆火，把茶缸里的水坐到火上，就飛快跑走了。一會兒，她拿來一只小碗，一個奶瓶子，一條山羊皮口袋。她在茶缸里放了點(diǎn)茶葉，兌上奶子。很快，一種又熟悉又陌生的奶茶香氣直撲進(jìn)我的鼻孔里來。我閉起眼睛，貪婪地深深吸了口氣：啊，好香的奶茶！我是不是正在夢中??？

我不是在做夢。

小姑娘端來一碗噴香的奶茶叫我喝。那羊羔皮袋里，有包爾灑克和干奶酪。這是我二十天來沒有見到的食品。小姑娘扶我坐起，我貪饞地吃著這些美味的東西，只覺渾身發(fā)熱，汗珠在我頭上滾著，小姑娘不住用手帕替我揩干。

“那么，你為什么要離開家呢？”她又提起了剛才的問題。

我稍微猶豫了一會兒，考慮是不是應(yīng)該把自己出走的全部原因，告訴給這個陌生少女。我從來是不會說謊的，更何況面對著這樣一個純真友好的小朋友，我不能不向她袒露自己的胸懷。

“講講吧，小哥哥！”她催促我說，“是不是你在家里闖了禍？”

我決定把最近的一些事情告訴她。但是，我先問她是哪里人，到這戈壁上來干啥。當(dāng)我知道她屬于另一個我不熟悉的牧區(qū)，是跟隨祖父看守這里的一口水井，她今天是趕牛來馱柴禾的時候，就告訴她，狼把我放牧的一只自留羊吃了，回去后會遭到后娘的毒打，因此才孤身逃出來，準(zhǔn)備到遠(yuǎn)方去尋找我的外祖父母……把一路的經(jīng)過，都向她談了。

小姑娘聽著我的敘述，眼眶里轉(zhuǎn)動著淚花，不時回過頭去，用手帕揩著眼睛?！芭?，你是個苦命的孩子！——不，你不是普通的孩子，你是一個又叫人同情、又叫人喜愛的好人！”

我說：“小妹妹，我很感謝你援救了我?？赡氵€得進(jìn)一步幫助我啊——因?yàn)槲也〉煤苤啬?！?/p>

她連聲說道：“那是當(dāng)然的，這用不著說啦，等我拾一點(diǎn)柴禾，咱們就一塊兒到我家去吧——我爺爺是會歡迎你做客的。”

一個小時以后，我們上路了。一頭牛上，馱著柴捆和我的行李。小姑娘扶我騎上另一頭牛，由她親手牽著牛韁繩，慢慢向戈壁草原走去。大約因?yàn)閯偛懦詿犸埑隽松砗梗F(xiàn)在，我覺得身上輕爽得多了。我騎在牛背上，問她：

“你們家住得很遠(yuǎn)嗎？”

“嗯，有二十多里路呢?！?/p>

“那么，你也騎上這頭牛吧——走路是很累人的！”

“不，我得牽著它。這黃犍牛性子不好，也許會把你摔下來呢！”

“我不怕，烈馬我都敢騎！”

小姑娘笑了：“現(xiàn)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我可憐的病人！”

我沒話說了。我只恨我這個病，竟讓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姑娘，像母親照料孩子那樣看護(hù)著我。要是我不得這個病，我還像在桑得克森林里那樣生龍活虎，遇到現(xiàn)在的情況，我會讓小姑娘坐在索索柴陰涼處休息，自己替她砍下小山那樣大一堆干柴：馱吧，不怕累壞你的牛，要馱多少有多少……兩頭牛馱上四大捆干柴，我把自己的熊皮褥子，鋪在這黃犍牛馱著的兩捆柴中間，墊成一個綿軟舒適的座位：請，小妹妹！坐到牛背上去，讓我來牽著牛韁繩，走這二十里路。你說我累嗎？笑話！我一個人扛著幾十斤東西，不是從賀拉塔斯山上出發(fā)，步行走到你們戈壁上來了嗎？我兩條腿可不是泥捏的，而是經(jīng)過長途跋涉鍛煉出來的鐵腳板鋼腿呢！唉，多可惜！這全是空話，我還是軟布塌塌騎在牛背上，得讓這個小姑娘牽著牛步行。也許她的祖父是個嚴(yán)厲的老頭，今早出門時曾給小孫女規(guī)定了打柴的數(shù)量：“要打四大捆干柴回來，小丫頭！不然，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可是，現(xiàn)在馱回來的只有兩小捆柴，外加一個骯臟的小熊那樣難看的病孩子……想到這里，我感到臉燒膽怯，心里是那樣的懊惱和慚愧，覺得非常對不起這位好心的小姑娘，真恨不得跳下牛背，立刻和她分手……

“小妹妹，我問你，你的爺爺對你好嗎？”我打破沉默，這樣問她。

她忽然回過頭來，不解地瞅了我一眼。顯然，她在奇怪我為什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你說什么？”她反問道，“難道世界上還有不好的爺爺嗎？”

“哦，哦！”我尷尬地回答，“世界上有沒有不好的爺爺，我不知道——因?yàn)槲易约簺]有爺爺?！?/p>

可是，我心里在嘀咕：“哼，小姑娘！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我就有一個親生的‘父親’，還是個大壞蛋呢！”

不過，有關(guān)這個問題，我不能對她明說。我只是又加了一句：“那么，你的爺爺，一定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人了？”

“當(dāng)然?！毙」媚锟湟频恼f，“我爺爺也和所有人的爺爺一樣，是最好最好的人！他對我好，對我阿爸阿媽好，對鄉(xiāng)親們好……這都不算。我爺爺比別人的爺爺更好的地方是：他肚子里裝滿了學(xué)問……怎樣給你說明這一點(diǎn)呢？比如，我爺爺不但知道過去年代的很多很多事情，因?yàn)樗衅呤q了，他還知道以后的很多很多事情，因?yàn)樗幸浑p敏銳的眼睛和一顆智慧的心。所以，人家都叫他哈薩克的土圣人呢！”

“那么，他是一位大毛拉，或者是朝過圣的阿訇嗎？”

“不，他不大相信真主，也沒有念過多少書?？伤麖男【驮跐M世界流浪——爺爺說，世界也是一本書——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從世界這本書里，學(xué)到了高深的學(xué)問。但是，他一直很窮……唔，你瞧，”小姑娘忽然用手向前一指，說道，“你看見那些樹了嗎？那就是我們的井場。我們快走到了?！?/p>

約莫又走了一個小時，我們來到一條戈壁古道的旁邊。這里栽種了一些白楊、紅柳和沙棗樹，給光禿禿的荒漠戈壁，平添了可愛的綠色生機(jī)。樹不多，但生長得郁郁蔥蔥，很茂盛。就在綠樹叢中，有一片開闊的草坪。草坪中間是一口水井。一架解放式水車，安在井口。離水井不遠(yuǎn)的地方，是三間木頭房子。最中間一間，還帶了個小閣樓。這些房屋，全是用粗糙的木料修造的。就連墻壁，都是厚厚的沒有刨過的松板裝釘起來的。這些建筑物沒有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jì)，結(jié)構(gòu)簡單，樸樸素素，但很結(jié)實(shí)，也很好看。

木屋門前，臥著一頭梅花馴鹿。不遠(yuǎn)處有只頸項(xiàng)上帶著鈴鐺的鹿羔，站在一片紅柳林邊，摘吃那柳梢的嫩生葉尖。聽到人聲，它機(jī)靈地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們，“嘀零！嘀零！”脖項(xiàng)上掛著的鈴鐺響著……

在這里，顯出一片特殊情調(diào)的安適和寧靜。

黃犍牛哞哞地叫了兩聲，仿佛向隱蔽在看不見的地方的老主人打招呼：“哞！我們回來啦！”

只聽木頭屋子里一聲咳嗽，傳來一位老人蒼勁深沉的問話聲：

“華麗亞！我的小寶貝！你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呀？”

小姑娘華麗亞微笑著，向我眨眨眼睛，提高聲音回答：

“爺爺！您來瞧瞧，我給您馱回什么來啦？”

說著，扶我下了牛背，又去解下馱在另一條牛上的東西和柴捆。

中間木屋的芨芨草簾掀起，門口莊重地走出一位老人。他臉膛黑紅，長了一部哈薩克老人不常有的絡(luò)腮銀白胡須。高高的個兒，寬寬的前額。頭上隨便系一條手帕，在禿頂前面打了個小結(jié)。舊布袷袢，長統(tǒng)馬靴，一身樸素的普通牧人裝束，卻掩飾不住從他那炯炯有神的兩眼里放射出來的深沉智慧的目光。他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又對華麗亞從牛背上卸下的我的行囊掃視了一眼，胡須圍繞的嘴角上，隱隱顯出一點(diǎn)笑意。

“歡迎你，遠(yuǎn)方的小客人！”他說，“我的孫女做了一件出色的事情！感謝老天收住了它連下三天的雨頭，華麗亞今天出去打柴正是時候。請到屋里來休息吧，你的病還不輕呢?！?/p>

老人說著，舉手掀起芨芨草門簾。當(dāng)我慢步走向門口的時候，老人用另一只手輕輕攙我一把，進(jìn)到房間里。

中午的陽光，正射在木柵欄式窗口的糊窗紙上，照耀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右手靠墻，支架起幾層橫板，上面整整齊齊，擺著鋸、刨、錘、鉗、扳手、斧子、各式銼刀……等等鐵木工具。正中木板墻上，斜掛一把冬不拉。地面鋪著哈薩克式花氈。氈上放一張矬腳小方桌。老人舉手示意，叫我在桌邊坐下。我脫去那只撿來的舊靴子和自造的熊皮鞋，便在花氈上跪下來。他坐在小桌對面，叫我伸過手去，細(xì)細(xì)地給我按了一會兒脈，檢查我的眼皮、舌頭和耳朵，然后從身上摸出一個瑪瑙鼻煙壺，在指甲蓋上倒了一丁點(diǎn)兒鼻煙，伸到我的面前說：

“用鼻子吸吸。別怕，這樣吸——”說著，做了個如何吸的示范動作。我照著他的樣兒，哧溜哧溜兩吸，立刻感到鼻腔里一陣奇癢麻辣，不由張開嘴巴，響亮地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鼻涕，一齊流出來。

站在門口的華麗亞，望著我的狼狽模樣，抿著嘴笑。

老人說：“去，把那張熊皮褥子拿來。”

又笑著對我說：“這是一種刺激療法。打幾個噴嚏，就會覺著輕快一些，是嗎？……好，把褥子鋪在那兒。再給他放個枕頭……躺下吧，你就安安心心歇著好啦。華麗亞！給你的這位哥哥熬點(diǎn)母鹿奶子的茯茶，放五顆花椒，三片姜……”

我有生以來，從沒有哪位親人會像這樣關(guān)心體貼地照顧我。我躺在床鋪上，心里感動得不得了，借鼻煙刺激的反應(yīng)，不住揩著鼻涕眼淚。

老人慢慢捋著他雪白的胡須，對我說道：

“受了虐待的孩子，你在深山野林里待了那么久，又在荒無人煙的路途上辛苦跋涉，你太累啦！……高飛的小鷹啊，不要飛斷你的翅膀，請你落下來，落下來歇口氣吧！”

你聽，我對他還不曾說過一句話，他可是什么都知道一樣——真是一位奇怪的老爺爺！

沒有等我回答，老人又說：

“那么，你打算飛到哪兒去呢，孩子？要是沒有可靠的親友投奔，這井場的木頭房子，會比你草原上的氈房溫暖得多。要是你的后母或別的冤家對頭來強(qiáng)迫你回去，我情愿幫你打一場官司。我們總會有地方講理的！”

我忍不住向老人哭訴了自己不幸的遭遇。

“……親愛的老爺爺！”我說，“我向您要水，您給了我蜂蜜。就是用千言萬語，也說不出我心里的感激！在遙遠(yuǎn)的科克布塔，有我的外祖父母，我要去投靠他們?！?/p>

老人聽了，沉思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

“有了一個良好的愿望，就等于有一半幸福。既然這樣，我不強(qiáng)留你。不過，你完全用不著著急，等你身體養(yǎng)好了，讓我再給你安排行程?！?/p>

我喝過了華麗亞端來的一碗用梅花鹿奶調(diào)制的姜茶，就躺倒在熊皮褥子上沉沉地睡了。

這一夜，是我出走以來睡得最好的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我被一陣錘子的敲打聲驚醒，睜眼一看，老爺爺系了條羊皮圍裙坐在屋那頭板壁下面，正在修鞋。

我吃驚地一骨碌爬起，說：“啊，天啥時候亮啦？”

“天啥時候亮？雞知道。”老人笑著說，“聽著，小伙子！你枕頭邊放著兩件衣服——那是我穿過的舊東西，昨晚我們的女裁縫，在油燈底下改做了一下，也許你穿著不太合身，就湊合湊合吧。去，到水池里痛痛快快洗個澡，把你那撕掉衣襟、磨穿破洞的衣褲都換下來，回頭請你那小妹妹再洗補(bǔ)洗補(bǔ)?！?/p>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拿著花氈上疊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條布褲、一件襯衫和一領(lǐng)袷袢，到外面井場上洗換。我在水池清涼的井水里，洗去了二十多天積存的滿身污垢，只覺渾身清爽，病已經(jīng)全好了。我換上華麗亞用手搖縫紉機(jī)精心改制出來的衣服和褲子，就像尺子量過一般，長短寬窄都非常合適。我把自己那身破爛不堪的衣服，也在池子里洗干凈，晾搭到沙棗樹樹枝上。這已經(jīng)夠麻煩人啦，還能讓華麗亞再給我洗臟衣服么！

我光著一雙腳丫跑回屋里。老人用贊賞的目光打量著我，笑道：

“嗯，不錯，我的華麗亞真是個巧手姑娘！瞧，她把野地里撿來的一頭病小熊，打扮成如此英俊的一個哈薩克啦！”

我害羞地低下頭，搭訕著問：

“阿爺，華麗亞干啥活兒去了？需要我給她幫忙嗎？”

“她領(lǐng)著她的小鹿羔，趕牛到草灘上放牧去了。你別忙，等我給你把這雙靴子修好。一位勇士，是不能讓他光著腳板走路的！……你瞧，你從大路邊撿到一只舊靴子，我這里恰巧有另一只。讓我把它們改造一番，正好配成一對兒?！?/p>

我湊過去一看，可不是嗎，老人把兩只舊皮靴拆開，有破洞的地方打上了補(bǔ)丁。靴底按照我的腳樣切小，一只已經(jīng)做好，放在那里，另一只他正在釘掌、上底。老人把帶著針的長麻線，捋過嘴角潤潤濕，穿透錐子扎的小孔扯得哧哧價響。我又感動，又贊賞，便說：

“阿爺，你的手藝真好！”

“精巧的技藝，是養(yǎng)育人類的泉水。淵博的知識，是照亮生活的明燈?！崩先苏f，“孩子！你要在這個世界上成為有用的人，就應(yīng)該渴求知識，多學(xué)點(diǎn)于人有益的技藝。有理想有作為的人，他的生活就常常放射出光芒。就像你沖破牢籠，追求光明一樣，在生活的道路上，要不斷勇猛前進(jìn)。前進(jìn)的路是不會有盡頭的。比如，我給你修的這雙靴子，如果不太合腳，你穿著它上路，可不能因?yàn)檠プ有?，就倒在路上不走了；要是你嫌靴子夾腳，干脆甩掉它再前進(jìn)吧！……唔，好啦，你穿上試試吧。我想，在我手里修出來的靴子，即使它不太美觀，也不至于夾腳的?！?/p>

當(dāng)時，老人隨口講給我的這些話，我聽起來半懂不懂。但我牢牢記在心里，就像饑餓的小牛犢，見著草就狼吞虎咽吃下肚去，等以后再倒過來慢慢咀嚼，從中吸收包含在里邊的營養(yǎng)精華。我對老人的諄諄教導(dǎo)也是這樣，在以后的年月里，它們曾經(jīng)給了我豐富的生活滋養(yǎng)，使我身心健旺，精神充實(shí)，感到生活是那么充滿樂趣，富有意義。

我在這戈壁守井老人的木頭房子里，整整待了二十天。每天幫華麗亞放牧、砍柴、割草，有過路畜群或旅客的時候，就從井里車水，飲牲口。平時在家里，便跟著老人修補(bǔ)房屋、打鐵、鞣制皮革、配造火藥……我很快學(xué)會了給過路客人的坐騎釘馬掌，修理井上的水車，甚至能熟練地?fù)u著縫紉機(jī)，幫華麗亞縫補(bǔ)衣服。在老人祖孫的影響下，我對這一切手藝和機(jī)器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哪怕縫紉機(jī)和水車沒出毛病，我也想拆開來琢磨一下它們的構(gòu)造秘密。

由于兩位井場主人盡給我好東西吃，我的身體很快健壯起來。華麗亞笑著對爺爺說，我比剛來那陣，已經(jīng)長高半頭了。

“你就長期留在這里吧，哈里！”華麗亞經(jīng)常在背地里鼓動我說，“我們家少不了你的吃穿，咱們就像一家人那樣生活吧?！?/p>

可是，我無法給這位好心的小姑娘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盡管這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我絕不能永遠(yuǎn)住下去。因?yàn)?，在遙遠(yuǎn)的科克布塔，有親人牽扯著我的心。同時，這里距離我家鄉(xiāng)太近，說不定遲早會走漏風(fēng)聲——脫了鉤的魚兒，我是再也不想游回去啦！我曾經(jīng)向老爺爺提過多次，說我應(yīng)該走了?？墒?，老人總勸告我不要忙，他說他自有妥善安排。

這一天，有一隊(duì)馱運(yùn)鹽硝的駱駝隊(duì)路過這里。老爺爺宰了一只羊，又從什么地方弄來一小羊皮袋馬奶酒。晚上，把幾個駱駝客邀在家里，隆重地款待他們。

“請喝下這碗馬奶酒，親愛的客人們！”老人熱情地讓著客人，說道，“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想托靠諸位，幫忙替我操點(diǎn)心。”

客人們喝過馬奶酒，都說：“穆斯塔法爺爺，您有什么當(dāng)緊的事，只要我們辦得到，一定樂于替您辦——您盡管吩咐好啦！”

“是這樣，客人們！”穆斯塔法爺爺把我拉在身邊，向駱駝客說，“這孩子雖然不是我親孫兒，那也差不了多少。他要到科克布塔尋找親戚，我又離不開這口水井陪他去，那么，就借重你們的駱駝隊(duì)，順路捎個腳行不行??？”

“行啊，行啊，老爺爺！您就放心好啦！我們的駱駝隊(duì)，恰好經(jīng)過雙井子。從那里到科克布塔，也就是駱駝尾巴長一截路啦，孩子自己完全可以找去的。小伙子！你早點(diǎn)休息，我們駱駝隊(duì)可是半夜里起程啊?！?/p>

“那就非常感謝你們了！我這個孩子，沒出過遠(yuǎn)門，一切全仗諸位多多關(guān)照了?？腿藗?！讓我再敬一碗，請！”

這時，我看跪在燈影暗處的華麗亞，睜著一雙淚汪汪的黑眼睛，暗暗朝我遞了個眼色，就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出門去了。

我托故給客人添肉，起身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也抽身溜出房門，向沙棗樹叢里跑去。

“你要走了？”華麗亞靜靜地站在沙棗樹陰下，低聲說。

“嗯。再見吧，華麗亞！”我說。

我們長久地沉默著，再也找不到足以表達(dá)我們感情的語言了。

每晚都到白楊樹上唱歌的那只夜鶯，又用它哀婉的音調(diào)，為我們唱起惜別的歌聲。那匹關(guān)在柵欄里的母鹿，也像是應(yīng)和一般，呦呦地叫了幾聲?！班至悖∴至?！”鹿羔脖頸上的鈴鐺響著。這些聲音，在靜夜里聽起來，是那么清亮、迷人。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聲音啊，我再也聽不到它們了！

“要走了，你要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華麗亞忽然像自言自語地說，“從此以后，我們的井場上，就很寂寞了！”

“別難過，華麗亞！”我握住她的手，安慰說，“一有機(jī)會，我就來看望你們?！?/p>

“你不會再來了，哈里！我沒有什么好東西送你——這個，你拿著吧！”說著，她把一塊圓圓的冰涼的東西，塞在我的手里，就抽身跑去了。

我映著星光一看，那是一面鑲包在白鐵皮圈框里的小鏡子。這是一種只值兩毛錢的非常普通的物件，但對我來說，它卻是千金難買的寶物！我見過這面鏡子，在它的背后玻璃夾層中，有華麗亞一張小小相片。據(jù)說，那是某年有個帶照相機(jī)的過路客人替她照的?，F(xiàn)在，她把這保留著自己面影的鏡子送給我，將會成為我永遠(yuǎn)珍藏的紀(jì)念品。我像個傻子似的吻著小鏡子，嘴里發(fā)誓一般嘟噥著：“華麗亞，我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你！”

實(shí)際上，以后的半夜時間，我們都沒有睡覺。我們都在心里，珍惜著這即將分離的一刻。

駱駝客吃完羊肉以后，都到隔壁房間里安歇了。為了不打擾他們，穆斯塔法爺爺帶上冬不拉，叫我們都上小閣樓華麗亞的臥室去。在那里又?jǐn)[上羊肉和馬奶酒，祖孫二人單獨(dú)為我餞行。

“……祝你一路順利，孩子！”穆斯塔法爺爺捋著雪白的胡須，臉上條條皺紋里，綻出開朗的笑容，說道?！澳阋サ目瓶瞬妓鞘莻€好地方。其所以好，不但在那連綿的大山底下，埋藏著紅寶石、黑寶石和綠寶石……這些寶物，都是建設(shè)我們國家的巨大財(cái)富。更難得的是，在那里有工人階級，有開發(fā)我們國家資源的建設(shè)者的強(qiáng)大隊(duì)伍。在那里，你會有機(jī)會接觸現(xiàn)代的科學(xué)技術(sh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不妨做一個大膽的預(yù)言：只要自己有志氣，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哈薩克的工人階級！……來，再喝一碗送別酒，祝你一路平安！”

喝著馬奶酒，老人又勸我多吃點(diǎn)肉。他用刀子割下羊頭上兩只耳朵，分別遞給我和華麗亞。

“吃吧，吃吧，按照哈薩克的規(guī)矩，這東西是歸你們的。”他深思地說，“唔，我們祖先有句古老的格言：真主給了我們兩只耳朵，兩只眼睛，一雙手，不過才給了一張嘴巴——你懂得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想了想，回答說：“這是讓我們聽兩遍，看兩次，干兩回，只說一次?！?/p>

“哦，你說對啦！”老人滿意地連連點(diǎn)頭，“人是不是真主造的，我們不去管它；可是，在生活里，一定要多聽、多看、多干，少說廢話。一個不動腦筋、缺乏實(shí)干精神、只會夸夸其談的人，是干不成大事、學(xué)不到真本領(lǐng)的。華麗亞，你說呢？”

“您講得很對，爺爺！”華麗亞說，“哈里一定會把他成功的喜訊，不斷告訴我們的?！闭f著，她用黑眼睛望著我，期待我能有一個滿意的答復(fù)。

我垂下了自己的眼皮。這叫我怎樣回答呢？想想自己的前途，還很渺?！，F(xiàn)在來講什么“成功”的“喜訊”，未免為時過早；可是，面對這樣一個天真姑娘的熱切希望，我無論如何不好使她過于掃興。于是，我說：

“等著吧，華麗亞！我想，以后總會有一些可喜的事情，能向阿爺和你報(bào)告的?！?/p>

“很好，”老人說，“我愿意在我活著的時候，能看到我寄托在你身上的希望變成事實(shí)——來，再喝一點(diǎn)兒！——一個人光顧辦喜事，另一個人就可能去偷他的羊——你明白這個道理吧？”

“明白，穆斯塔法爺爺！”我說，“您是叫我在做事為人的時候，還要時刻注意披著人皮的豺狼！”

“對了。在復(fù)雜的生活中，壞人總是有的。正如你睡在桑得克那石洞里的時候，就要提防毒蛇鉆到你身邊?！?/p>

華麗亞聽爺爺說到這里，不由輕輕地嘆了口氣：“唉！我們都是小孩子，哈里會受苦的，會受苦的！”她眼睛里又轉(zhuǎn)起淚花。

老人卻笑著說：“小孫女！你對朋友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我端起馬奶酒，向奔向生活的客人，祝愿過三次一路平安。實(shí)際上，那不過是一句吉利話罷了。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也是坎坷不平的，哪里能夠‘一路平安’！受苦，那完全是可能的。受苦是壞事，也是好事。一個從小生活在風(fēng)平浪靜的順利環(huán)境里的人，和一個經(jīng)受過各種艱難困苦的人，那是大不一樣的。我寧愿我們的小哈里，能成為一個百煉成鋼的漢子，而不希望他做一只嬌嫩的小雀兒，只會守在溫暖的窩巢里，等待媽媽給它喂食吃！……好啦，大道理講得太多，會使人感到沉悶。現(xiàn)在，讓我們再來點(diǎn)兒娛樂好嗎？”

華麗亞連忙把冬不拉遞給老祖父。穆斯塔法爺爺調(diào)準(zhǔn)了琴弦，先彈了一個人人熟悉的、描述大鷹飛越海洋的冬不拉名曲《青格老》。忽然旋律一變，琴音轉(zhuǎn)入柔和的伴奏曲，老人用深沉的男低音，為我唱起一支即興的《送別歌》：

哦嗬！哦嗬嗬——

我要為遠(yuǎn)行者唱一支歌。

你要是一只鷹，

就上高天搏風(fēng)斗雨。

你要是一條魚，

就去大海擊水揚(yáng)波。

你要是一匹駿馬，

就能翻越崇山峻嶺。

你要是一頭駱駝，

就敢闖蕩戈壁沙漠！

哦嗬！哦嗬嗬——

我要為遠(yuǎn)行者唱一支歌。

一個人生命只有一次，

可莫讓美好青春等閑度過。

可愛的阿爾太·哈里啊，

我們勇敢的哈薩克！

就讓我祝福的歌聲伴隨著你，

大踏步去走向廣闊的生活！

哦嗬嗬——

……

對穆斯塔法爺爺?shù)摹端蛣e歌》，我是屏氣凝神、含著眼淚聽的。這充滿無限深情的歌，使我感動，使我振奮，使我心潮澎湃，熱血涌流……在以后的多少年月里，每當(dāng)我想起守井老人在木頭閣樓里為我送別的情景，那美妙神奇的琴聲和感人肺腑的歌聲，就縈繞在我的耳邊！

可惜，駱駝隊(duì)準(zhǔn)備出發(fā)了，我們的送別聚會不能繼續(xù)下去了。當(dāng)我騎上一匹高大的駱駝，在滿天繁星照耀下，向久久佇立在井場上的穆斯塔法爺爺和華麗亞姑娘揮手告別的時候，我的一雙眼睛已被淚水模糊了。我聽到華麗亞高聲向我喊著什么?？上?，那丁零咣啷的駝鈴，在深夜里特別強(qiáng)烈地響著，攪亂了我的聽覺。我只隱約聽到拖長的尾音：“……回來好啦！”姑娘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她顯然是在最后叮囑我，要是投親不著，生活艱難的時候，就仍然回到這里好啦！

（選自1980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冬不拉之歌》）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