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原名許順榮,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自2002年起,連續(xù)六年被評為杭州市優(yōu)秀作家,并獲2005年杭州市政府頒發(fā)的首屆“西湖”文學(xué)獎創(chuàng)作獎(二等獎)。著有散文集《櫻桃豌豆分兒女》、短篇小說集《麻雀不是鳥》。曾于《清明》、《莽原》、《百花洲》、《長江文藝》、《鴨綠江》、《飛天》、《小說林》、《延安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延河》、《芒種》、《西湖》、《雨花》、《廣州文藝》、《佛山文藝》、《啄木鳥》、《都市小說》等刊物發(fā)表作品300萬字。部分作品曾轉(zhuǎn)載于《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品文選刊》、《雜文選刊》等刊物。
桃花嫁到三角街的第二天,就碰到一樁怪事。這天早晨,她像在娘家一樣早起,開門出去,剛走出屋檐頭,就聽見“撲通”一聲,從天上跌下來一樣?xùn)|西,砸到她的腳邊,嚇得她魂靈都差點蹦出天靈蓋。她當(dāng)是塊石頭,但石頭突然“啪嗒啪嗒”亂跳起來,好家伙!是一條黑湫湫的老板鯽魚,有一筷頭長,沒有一斤也有八兩。還沒等桃花回過神來,又聽得“撲通”一聲,又是一條老板鯽魚從天而降。兩條老板鯽魚在地上“啪嗒啪嗒”跳得起勁,讓她驚喜不已。但驚喜歸驚喜,她連忙東張西望,四周卻靜悄悄的,街上也不見人影;抬頭看天,東方破曉。桃花想:就是天要下雨,也不會下魚雨呀!難道是龍卷風(fēng)路過此地,順手扔給她兩條大鯽魚?嗨!管它哪來的,她只管歡歡喜喜地抓住魚。
如果說第一次天降鯽魚,讓桃花感到驚喜的話,那么,七天之后的第二次,反而讓桃花覺得意外;而第三次就不能不讓桃花驚慌了。老板鯽魚固然好吃,她也愛吃,但天下哪有這等好事?誰知道這來歷不明的鯽魚背后,還隱藏著什么呢?或許有一天,從天上掉下來的,不再是鯽魚,而是令人恐懼的東西呢?
這事就像一根魚刺卡在了桃花的喉嚨口,每天開門出去,她那顆懸空的心就會情不自禁地顫抖一下,直到確信沒有什么,才漸漸平息下來。這種害怕有什么發(fā)生,又盼著有什么就趕緊發(fā)生的心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左右了桃花的每一個清晨。當(dāng)?shù)谒拇翁旖钓a魚時,桃花真的靈魂出竅了,她傻了似地站在屋檐下,瞪大了眼睛,盯著那兩條在地上活蹦亂跳的鯽魚。好像它們不是兩條魚,而是河水鬼拋在地上的誘物。
桃花突然尖叫了起來。
她驚恐萬狀的尖叫聲,撕碎了那個清晨的寧靜。家人們聞聲而出,只見她渾身顫抖,臉白得像一張紙;而屋檐外的道地上,跳著兩條老板鯽魚。
五谷見桃花被兩條魚嚇得半死,又好笑又好氣,問她怕什么呢,不就是兩條魚嗎?桃花說你不覺得蹊蹺嗎?一大清早,又沒有人,忽然從天上掉下來兩條魚;一個月不到就碰到四次了,你說是不是碰到鬼了?五谷說,你想那么多干嗎?我還巴不得天天有魚吃呢!這么大的老板鯽魚,在市場上可是老價鈿呢。桃花說,你這個人有沒有良心?這時候還說風(fēng)涼話。五谷朝她擺擺手說,行了,這事我給你擺平就是了。
你擺平,桃花問,你怎么擺平?
見桃花疑惑,五谷說,晚上我會去找白條的。桃花問,魚是他扔過來的?五谷白白眼說,除了他還會有誰?桃花說,可我沒有看見人啊,再說魚是直接從天上掉下來的。五谷說,我說是他就是他,這臭小子,喝喜酒那天我看他就不對勁。桃花說,那他干嗎老往我們家扔魚呢?五谷沒好氣地說,你是傻的還是呆的,他咋不往沈家扔呢?沈家也剛?cè)⒘藘合眿D啊。桃花聽出五谷的意思了,罵他道:你嚼什么舌頭!
桃花暗暗地注意起鄰家男孩來了。
這天黃昏,當(dāng)男孩扛著木槳和漁網(wǎng)漁簍等一身東西,從籬笆外濃厚的暮色中走過時,桃花忽然聞到一股河流的氣味。她從小就生活在這種氣味中,呼吸的感覺簡直爽到心里去了。她想他就是白條了。這個高高瘦瘦的男孩,有一張黑油油的臉,眼睛不大,卻特別明亮,大概是整天看水的緣故吧,洗得特別清澈。他太瘦了,瘦得讓人忍不住想對他說,多吃點飯,別虧了身子骨。他走路很快,腳步很輕,她根本就聽不到他的腳步聲。
晚風(fēng)中河流的氣味濃了濃,又淡了。
桃花連忙進(jìn)屋叫五谷。
白條前腳到家,五谷后腳就跟來了。五谷等白條卸下東西,遞過去一支香煙。白條接過煙說,五谷哥,不好意思,今天的魚都賣光了,你……五谷說,我來,不是來買魚,而是來說魚的。說魚?白條問,說什么魚?五谷大皺眉頭道:我說白條啊,你就別跟我裝了,我問你,那些魚是不是你扔的?什么魚?白條說,我可沒扔過什么魚。五谷說,不是你扔的最好,下次讓我碰到了,可就不客氣了。
白條不高興地說,五谷哥,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
五谷說,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
五谷從白條家回來,桃花問他怎么樣?五谷說,他不承認(rèn)。桃花說,我也覺得不像。五谷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桃花就不吭聲了。
日你娃的個娘!五谷突然大罵道:給老子抓住了,要你好看!
駝背萬根把全家人叫到客堂里,問大家對這件事情怎么看,要不要抓住那個人?駝背萬根的老婆秋菊主張不抓。她說抓他干什么呢?他愿意扔讓他扔好了,扔一輩子她都沒意見。駝背萬根鼓勵大家有什么想法就提出來。六蔥說要把這個人抓出來,她才不要吃這些不明不白的魚呢。桃花膽怯地說,結(jié)婚那天她走了十八里水路,會不會有河水鬼跟來了?要不,她沒嫁過來時咋就沒有這種事呢?六蔥忙插話說,這事不弄靈清,總是叫人心慌慌的。駝背萬根問兒子道,你看呢?五谷說我隨大家。沉吟了片刻,駝背萬根說,我看這樣吧,從明天起,五谷你和桃花一道起來,桃花開門時,你就候在門里看,一來給你老婆壯個膽,二來看看到底是誰在做手腳。五谷沒有說不,但一臉的不高興;他最恨早起了,好好的覺不睡,干嗎呢?
第二天清晨,五谷倒是挺驚醒的,桃花一叫,他就一骨碌起來了。兩人穿戴整齊,桃花握著掃帚,五谷舉著手電筒,一前一后摸到自家門口。桃花小聲地問丈夫,你準(zhǔn)備好了嗎?五谷說,行了,開門吧。吱嘎嘎嘎……兩人的心砰砰亂跳,桃花一出門,五谷將腦袋探出門外,快速地“掃”了一個來回,從東邊的白條家、沈漢章家、李四海家、寡婦香草家,到他們西邊的韓華生家。白條家和韓華生家在街北,和他家相鄰,另外幾家都是街南的。他從門里探出來的眼睛,能“掃”到的地方就是這些了,但五谷什么也沒有看見。四周靜悄悄的,他一直呆在門里邊,緊張地將眼睛“掃”來“掃”去,比他老婆手中的掃帚還要忙碌。
等桃花把道地掃干凈了,屋檐頭的濕衣服晾出去了,道地上架起篾席,該曬的東西都曬明白了,東方也霞色綻露了;而五谷所期待的事情,壓根兒就沒有發(fā)生。五谷頻繁地打著哈欠。簡直莫名其妙!他走到門外,朝陽光伸了個懶腰。
一二不過三,三天來平安無事,讓五谷在第四天清晨都想賴床了,但就是這天清晨,桃花剛開門出去,天上就“撲通撲通”砸下來兩條老板鯽魚。我的媽啊!桃花趕緊喊她丈夫。這一切來得太快,五谷啥也沒看見,他沖到門外,舉起手電筒到處亂照,大聲吆喝:誰?誰?我看見你了,你給我出來!但奇怪的是,四周啥動靜也沒有,啥人也沒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五谷并沒有多想,他沖出自家的院子,在街道的東西兩頭,鄰居間的小道上,都仔仔細(xì)細(xì)地察看了;他甚至沖進(jìn)白條家的院子,將他屋檐下的漁具堆都踢散了,但還是一無所獲。這真是神了。
五谷疑疑惑惑地走回家來,桃花問他看到什么了嗎?五谷默默地?fù)u搖頭。他又回到自家屋檐下,審視了一遍,發(fā)覺他家的屋檐有些低,影響了他的視野。但即使如此,如果是白條扔的,也應(yīng)該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難道正如桃花所說的,碰到水妖了不成?要不,魚怎么會從天上筆直地掉下來呢?見丈夫一臉凝重,桃花說,這回你信了吧?
五谷依舊嘴硬:我就不信揭不開這個謎!
晚上,五谷問過沈漢章家、李四海家和香草家,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在清晨有沒有聽到什么動靜?有沒有也天降鯽魚?他們都說沒有。他們聽說有這等好事,都非常驚訝,夸五谷真是好福氣,娶了個小龍女做老婆,所以東海龍王隔三差五地送魚來。也有人講到燕子河里的水妖。燕子河里有水妖,五谷從小就聽說了;在他未成年時,駝背萬根從不讓他單獨下河去戽浴的。母親更是告誡他,水妖是要吃小人的。水妖吃小人時,往往會變出漂亮的東西,像一朵漂亮的花,一條五彩的魚,浮在水中誘惑小人下水,你一旦被迷住了,就會傻乎乎地走向兩三個人深的河心,最后淹死在河里。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因為燕子河里年隔一年會淹死個把小人。他們說水妖是個妖女,最喜歡吃男小人了。五谷也曾經(jīng)聽大人們議論過,說是在滿月之夜,水妖化作美少女在河埠頭戲水玩耍,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謠,聽得人如癡如醉。五谷很少在夜間去河邊,尤其是滿月之夜。五谷沒有跟桃花提過水妖,他怕嚇著她。
當(dāng)然,說水妖純屬無稽之談的大有人在,他們認(rèn)為白條的可能性最大,兩家又緊挨著,有著天時地利。至于他為何這么做,那就不用待言了,誰叫五谷的老婆長得這么漂亮呢!扔過這么多次,五谷的老婆應(yīng)該很清楚是誰了。所以他們認(rèn)為,五谷與其來問他們,倒不如回家去問自己的老婆;日里白話,夜里黑話,小夫妻有什么不可以講的。
五谷回到家里,自然不給桃花好臉色看。他陰陽怪氣地問她,我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知道是誰?桃花說,奇怪了,我要是知道了,還用得著你問嗎?五谷走進(jìn)父親房里,對駝背萬根說,他發(fā)現(xiàn)街對面香草家閣樓的后窗,正對著他們家,一切都盡收眼底,最適合監(jiān)視了,但問題是,人家干嗎要把閣樓借給你呢?
駝背萬根看看兒子,最后把目光落在老婆身上。他說,女人家和女人家好開口些,我看還是你去借吧。秋菊面露難色,說這么晚了,我看就算了吧。駝背萬根找了根稻草,將早晨的兩條老板鯽魚一串,拎給她說,帶上這兩條魚,現(xiàn)在就去。
秋菊拎著兩條魚來到香草家,香草連聲稱稀客,又搬椅子,又倒茶水,問什么風(fēng)把萬根嬸吹來了。秋菊哈哈一笑,說,什么風(fēng)?龍卷風(fēng)唄。說著,便把天上掉鯽魚的事說了一遍,并指指那兩條魚說,你看,我把魚都帶來了。香草手一拍道,萬根嬸,這不是天大的好事嗎?我香草求都求不來的。秋菊附和道,我也這么想,可我們家的媳婦大娘不樂意了,你說她一個漁村人,怎么怕兩條魚呢?裝七裝八的,非要搞清楚這魚的來歷,所以我來你家了。
香草一愣,說道:萬根嬸的意思——這兩條魚是我扔的?秋菊哈哈笑道,才不是呢,我來是想向你借東西的。什么???香草問,大家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有,還不是一句話。秋菊說,那我就放心了,想借你家閣樓的那扇后窗用用。干嗎?香草不解地問。秋菊說,五谷說從你家閣樓的后窗看出去,就能看到魚是怎么來的了。香草為難地說,這不太方便吧?再說這閣樓堆滿了雜物,很臟的。秋菊訕笑道,這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香草你說句話,這事到底成不成?香草為難道,要不,我先帶你上去看看,真的很臟……秋菊說,看就不用看了,臟不臟是男人家的事,你要是肯,最臟也由他們?nèi)チ?。香草笑道,既然萬根嬸這么說,那我還能說什么呢?
秋菊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我告訴他們?nèi)ァK鹕砀孓o。香草說,那幾時用?秋菊說,明天一早。香草見她走了,忙拎起那兩條魚說,你拎回去。秋菊說,你就別嫌少了。香草說,萬根嬸你太客氣了,那就太謝謝你了。
秋菊回到家里,父子倆還沒有睡下。駝背萬根就叫五谷明天一早去香草家埋伏。五谷說,我不去。駝背萬根說,你媳婦的事就是你的事,你不去也得去。秋菊見父子倆半夜三更還慪氣,就幫兒子說道,他都起早了好幾天了,也該歇歇了。駝背萬根朝老婆白白眼說,那你去?秋菊說,好笑了,那你干什么呢?駝背萬根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我去就我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駝背萬根就起床了。他邊嘀咕邊穿衣服,拿了昨晚準(zhǔn)備好的手電筒和三尺多長的木棍,老大不情愿地對秋菊說,那我去了。秋菊半夢半醒地嗯了聲。駝背萬根悄悄地開門出去,像賊一樣穿過三角街的大橫路。
四月天,凌晨的清風(fēng)還有些寒冷,剛從熱被窩里爬出來的駝背萬根,一路哆嗦著來到香草家門口,一推,門是拴上的。他嗵嗵地敲了兩下,壓著嗓子喊“香草,香草”。接著,就聽見女人的聲音:誰?駝背萬根說,是我,開門。
“鯽魚事件”很快就傳遍了整個三角街。白條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事件的焦點,說他在勾引鄰家的新娘子。街上那些小嫂兒,見了他更是嘻嘻哈哈的,都改口叫他“魚跳哥”了。她們嗲聲嗲氣地喊著“魚跳哥”,什么時候也上我們家跳跳魚啰!對此,白條瞠目結(jié)舌。他說過多少遍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但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他。難道就因為他是個漁夫,他就得承認(rèn)是他扔的魚嗎?他幾次想去找六蔥把話說清楚。兩家只隔了道木槿樹攔的籬笆墻,卻讓他無法逾越。
他和六蔥青梅竹馬,他七歲六蔥五歲那年夏天,他們在燕子河畔玩泥巴,六蔥不小心滑到河里去了,別的孩子都驚慌地逃走了,只有他跳進(jìn)河里把她救了起來。大家都說他是河水鬼投胎的。白條就成了六蔥的“小英雄”,她的白馬王子,小小年紀(jì)她就發(fā)誓非他不嫁。六蔥有個桔子,總要掰半個給白條,看著他吃完了,然后問他甜不甜。白條從河里捉來小米蝦,就放一只在她嘴里,讓它格咚格咚地跳,她可開心了。兩人感情一直很好,最初,六蔥不信是白條扔的,久而久之,她就不能不懷疑了。但她一直等著白條來解釋,他卻始終沒有來;她想是真的了,因為她嫂子太漂亮了。她嫂子今年二十歲,看上去卻像十六歲;大家叫她小大姑娘。這言外之意,就是說她比小姑娘大一點,比大姑娘又小那么一點,清純鮮嫩,人見人愛。
六蔥走進(jìn)了魚腥味十足的白條家。白條正在客堂的燈光下補漁網(wǎng)。他匆匆瞅了她一眼,又低頭忙手中的活。六蔥見他不敢看自己,就知道他心虛,胸中有鬼,她更惱火了,氣鼓鼓地將他撐開的漁網(wǎng)一把扯亂了,不讓他干活。白條只得抬頭看她,他看到她眼中怨恨的火光。六蔥兇神惡煞地責(zé)問他:你什么意思?
白條靜了靜,說,如果我說我沒有做,你會相信嗎?六蔥說,我相信呀,但不是在今天,而是昨天。白條說,你算了吧,大家都一口咬定是我。六蔥說,但你問過我了嗎?白條搖搖頭說,你不會明白的。六蔥越聽越氣,冷笑道,我當(dāng)然不會明白的。行啊,你個死白條,瞧著我嫂子漂亮,你就用這種手段去勾引她?你不要臉!聽六蔥罵他不要臉,白條噌地直起身來,擰著張苦瓜臉,說,你再說一遍!六蔥吼道,說就說,你當(dāng)我不敢???不要臉!白條氣得鼻子都歪了,他向門口一指,朝六蔥大聲吼道:滾!
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六蔥也顧不得抹掉就沖了出去。
白條望著門外黑洞洞的夜,心底無比的凄涼,別人怎么說,他可以不管;但連六蔥也認(rèn)為是他,那他在這個世上還可以相信誰呢?
要證明自己清白,唯一的途徑就是抓住那個扔魚的人。
六蔥走后,白條一夜無眠。第二天天剛蒙蒙亮,他就聽到隔壁院子里有細(xì)碎的腳步聲,他一骨碌爬了起來,開了一條門縫,往外張了又張,卻什么也沒有看見。過了一些時候,他聽到隔壁的開門聲,接著是五谷嫂掃地的聲音。
這天白條出門捕魚比平常晚了一些。傍晚回家,他看到屋檐下那堆破舊的漁具,突然有了想法。他將魚罾、蟹籠等理了理,理出一個既可以藏身,又可以監(jiān)視隔壁的地方來。第二天天還沒有開始亮,他就悄悄地埋伏在那堆破舊的漁具中。一連好幾天,他埋伏后不久,就聽見隔壁響起腳步聲,接著就見駝背萬根匆匆出門,一路小跑,橫穿過街,消失在對面的小路上。過了個把小時,他又從那條小路上匆匆地跑出來。他這是干嗎呢?白條很好奇,這天凌晨等駝背萬根一過橫路,他就偷偷地跟了過去。
白條看到駝背萬根進(jìn)了香草家。他耳貼香草家的門板,竊聽到里面的響聲,頓時一愣,就趕緊撤。他回到家里,直喘著粗氣,一顆心直亂跳。憋了兩天,白條把六蔥約了出來。六蔥一聲不吭。他斟字酌句地說,六蔥,你知道你爸每天早晨往香草家跑嗎?六蔥一驚,說,你怎么知道的?他就把凌晨監(jiān)視的事說了。她眼神古怪地盯著白條,盯得他像渾身長刺般的難受。他說,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為了抓住那個人。她說,你算了吧,賊喊捉賊。白條還想跟她解釋,但六蔥卻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便鳥兒一樣飛出了他家。
發(fā)了一會呆,白條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發(fā)誓再也不管這鳥事了。
白條又像往常那樣,該什么時候出門就出門,該什么時候收網(wǎng)就收網(wǎng);他甚至不去想六蔥,是你的總是你的,不是你的再強求也沒用。但他想不到這個春雨綿綿的午后,桃花卻來到他家里。他的家里充滿了河流鮮活的氣息。這氣息讓桃花精神為之一振,她仿佛回到了娘家那個溫馨的小漁村。白條坐在門檻上,正在收拾破舊的魚罾。桃花收起雨傘,站在屋檐下,她朝他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他沒有笑,也沒有吭聲,只是傻傻地看著她,對她的來訪有些吃驚。他的眼睛讓桃花有些不自在,好像她是一棵春天的桃樹,身上開滿了花。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確信自己沒有變成桃樹,身上也沒有花。但他還是傻傻地看著她。桃花的心不由得顫抖一下。白條忽然咧了下嘴,別過頭去,小聲地問,你是五谷嫂吧?
他又問,嫂子是上河村的?
桃花點點頭。
他說,有個水上的朋友問起你,曾經(jīng)叫我向你問好。
她問,誰???
他說,他沒說自己是誰,總是上河村的吧,他還說你最喜歡吃鯽魚了。是嗎?桃花一愣,朝屋檐外的雨天東張西望,好像霧茫茫的雨天里來了什么人似的;但她隨即又搖搖頭,問是怎么樣一個人?白條想了想說,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那天江上有霧,我沒有看真切。再說,我也沒留意,我想你總該知道他的。
他說我最喜歡吃鯽魚了?桃花又問。
白條說,是這句話。
桃花說,那他就是水孩子,和我最要好的。她說,小時候每當(dāng)父母捕魚晚歸,我和他就去琴河邊等大人。我們在闊板橋上等啊等,可大人們老是等不回來;闊板橋下流水潺潺,月光閃動著夜的靈氣。水孩子每次都會重溫有關(guān)琴河的傳說。他說等到月圓之夜,琴河里就會出現(xiàn)一條神奇的彩魚,逆水而上,在月光里彈琴飛舞,吟唱魚歌;如果你向它許個愿,彩魚都會幫你實現(xiàn)的。他每每說到這兒,就嘿嘿地傻笑,便問我見到彩魚后,想許什么愿???我就問他想許什么愿?他說他早就想好了。我問是什么?他就嘿嘿笑,不告訴我。只說和我有關(guān)。我知道他許的是什么愿了。其實我要許的,也是這個愿。他比我大兩歲,一直像個大哥哥那樣地照顧我,街坊鄰居都說我們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那時候我們等啊等,等著月圓,等著彩魚游過,等著許愿,等著實現(xiàn)我們的夢想;但一個又一個月圓之夜過去了,那條神奇的彩魚,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那時候太任性了,等不來彩魚就罵他騙人,我說我再也不相信他了。我記得清清楚楚,在我十歲那年中秋之夜,他又來叫我去河邊,我說不去。他只說了一句“我會證明給你看的”,就走了。他不知道我只是氣氣他的,女孩子嘛,總喜歡對自己喜歡的人鬧鬧小情緒,其實他走了沒多久,我就去琴河邊了,但我站在闊板橋上,只見月光清麗,琴河寧靜,哪兒也找不到他。我以為他生我的氣回家了,我在橋上等了等,就回來了。第二天他的家里傳來哭聲,我才知道他昨夜失蹤了。從此以后,他常常到我夢里來,說他在琴河里找彩魚;說他從琴河找到錢塘江,又從錢塘江水找到東海了;說他去東海龍宮,龍王不讓他見彩魚;說他找不到彩魚誓不罷休的……一直到我十六歲那年,這樣的夢突然消失了,永遠(yuǎn)消失了。
桃花沉浸在對水孩子的回憶中。她凝望著滿天的霧雨,一臉的憂傷;眼淚順著她瘦削的雙頰,止不住地往下掛。也不知為什么,她第一次見到白條,就說了這么多話。她像從夢里驚醒過來,非常吃驚,她說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她望著白條,坦誠地問,你不會笑我吧?
白條說,我笑你做啥?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謝謝你,還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這么多話。
桃花一笑,說,我才不信,那六蔥呢?
白條一聲嘆息,默默地?fù)u頭。
桃花說,那天六蔥回去后哭了一宿,眼睛腫得像兩只水蜜桃。不是我說你,男人家氣量放大一點,連我都相信不是你,你還怕她不明白嗎?你知道她喜歡你,千萬別做傷感情的事,想想我和水孩子吧,到時候就是想吃后悔藥,可你到哪兒去找呵?
說到六蔥,白條就氣。他說這是這,那是那,她喜歡是她的事,我還喜歡你呢。
桃花說,你瞎說個啥呀?她撐開傘沖進(jìn)了雨里。
白條說,五谷嫂,我只是打個比方!
駝背萬根在盈豐鎮(zhèn)上工作,是三角街里唯一一個國家干部。因為駝背,他對任何人都謙遜,和善,樂于助人,是一個大好人。三角街是個自然村落,街上還有許多農(nóng)戶,白天都得出工,鎮(zhèn)上又沒有夜店,所以就來求駝背萬根:萬根師傅,明天幫我?guī)訓(xùn)|西,行不行?駝背萬根沒有二話,好來!摸出衣袋里的小本本和鋼筆,就一五一十地記下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家,買某某東西多少,多少價格為宜。當(dāng)然,人們求他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是鄉(xiāng)供銷社的營業(yè)員,在鎮(zhèn)上很混得開,買來的東西往往便宜些。雖然大家托的都是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但日積月累的節(jié)省也不好說啊。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駝背萬根所騎的那輛飛鴿牌女式車子上,掛滿了東西,一路叮鈴當(dāng)啷的響過來;他騎到三角街,就一家一家地送過來。人們從他手中接過東西和找頭,連聲謝謝;忙拔煙遞過去,駝背萬根指指自己的耳朵邊說,有了,有了。但人們不管他耳朵上夾滿了香煙,硬是遞過去,駝背萬根就不好意思地夾在手指間,連聲謝謝。等他走回家,他的手上往往夾了七八支香煙。他喜歡在街上和女人插科打諢,七素八葷地過把嘴癮;她們被他調(diào)得一臉燦爛,像剛吃過笑藥,惹得街上的男人既恨又羨慕。
一直以來,駝背萬根可以毫不謙虛地說,三角街上的人家家家都求過他。但這句話卻讓一個女人打破了。這個女人叫香草。她是從七里香嫁到三角街的,夫家就是駝背萬根家前面的劉亮。劉亮在江上搞運輸,很能掙幾個錢,娶她時就給她買了輛飛鴿牌女式車子。可香草不會騎,每次去鎮(zhèn)上,都是劉亮用“飛鴿”馱的。駝背萬根注意到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會騎自行車,心里暗自高興,他想她很快就會加入“有求于他的行列”了。打她嫁過來的那天起,駝背萬根在街上騎過時,就格外的慢,格外的留心,他期待著一聲清脆甜膩的叫聲;有幾次他都產(chǎn)生了謊聽,猛然間從車上跳下來,卻是一場空歡喜。
一年過去了,二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駝背萬根期待的事情還是沒有來,他終于絕望了。但就在這年八月,一場臺風(fēng)將運輸船打沉在錢塘江里;七天之后,人們才從江底撈上來劉亮和船老板的尸體。香草一下子就成了寡婦,駝背萬根深感罪過,因為這個結(jié)果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他的期待。但小寡婦香草依舊對這個駝背男人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別人家都托他帶東西,唯獨她還是自己去鎮(zhèn)上買;他幾次見到她推了輛自行車,徘徊在盈豐鎮(zhèn)的街頭。她把東西綁在自行車的架子上,推著車回家。
碰過幾鼻子灰后,駝背萬根懶得打招呼了。但他不禁要想,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呢?聽說劉亮死后,她就跟無事似地在街上走來走去,沒聽她好好哭過一聲,什么恩愛夫妻?秋菊在他面前就這么說,聽得他心里特?zé)瑩P手就給了女人一巴掌。他教訓(xùn)道,別人家的事情,你給我少摻和!秋菊埋怨道,我不是在家里說說嗎?
第二年夏天一個悶熱的午后,駝背萬根正趴在柜臺上打瞌睡,香草從店外面走了進(jìn)來。駝背萬根以為自己在做夢,依舊迷迷糊糊地望著她。香草一臉落寞,人一下子老相了許多,她站在他的面前,汗津津的,整個人輻射著剛從烈日底下進(jìn)來的熱氣。因為在夢里,駝背萬根也就懶得說話,只默默地望著她。香草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突然就轉(zhuǎn)過身去,走了。駝背萬根一愣,瞌睡醒了,他叫了一聲香草。香草停住了腳步,駝背萬根說,你別太苦了自己!香草一別頭,就跌跌撞撞地跑了。駝背萬根趕緊追出去,但她跑遠(yuǎn)了。
后來才知道,就是他的這句話,讓一個強忍了大半年的女人流淚了。
這天晚上,香草找到了駝背萬根家。她說劉亮在外面跑運輸時,生意是和船老板拼的,那次滅頂之災(zāi),他給她留下了一些債,現(xiàn)在債主來討錢了,她沒有辦法,所以就來……秋菊忙朝丈夫瞪眼,說她家里也不寬裕。香草說,我知道,我那輛“飛鴿”買來時一百多塊,說是騎了三年,其實騎了沒幾回,我想請黃叔物色物色看,有沒有人要?秋菊聽香草這么說,知道她不是來借錢的,頓時松了一口氣,臉色也好多了。駝背萬根說,我這輛自行車都騎了十五六年了,不換也要大修了,那正好,把你這輛賣給我吧。香草謝道,黃叔,你真是個好心人。駝背萬根說,你說這個干什么,你說個價吧。香草說,黃叔,還是你說吧。駝背萬根說,那怎么行,我說高了,自己不樂意;說低了,那就昧著良心了。香草說,那你看60塊行不行?我欠那個債主就這么多。秋菊說,不管怎么說,到底也騎過三年了,50還差不多。香草說,那就50吧。駝背萬根看了秋菊一眼,說,你去拿60塊出來。秋菊進(jìn)屋摸索了半天,才出來遞給香草。兩人客氣了一番,香草只要了50塊。駝背萬根說,那走吧,推車去。
駝背萬根來到香草家,從身上掏出20塊錢,塞到香草手里。香草不肯拿。駝背萬根抹下臉來,說,香草,你說句實話,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黃萬根?香草說哪里,我……駝背萬根說,那行,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把這錢收下。香草說,那就當(dāng)我向你借的,等我有了錢再還。駝背萬根說,那我走了,秋菊還候在家里呢。
駝背萬根把自己那輛破車子賣給了鎮(zhèn)上修車的老吳。他騎著香草那輛差不多全新的車子,腳步屁松,渾身是勁,人也年輕了十歲。騎著香草的車子,就跟騎著香草的身子一樣。駝背萬根常常這樣打比方。這樣的比方能不令人激動?駝背萬根騎著“馬兒”,一路“得兒駕,得兒駕”地哼唱著,人都要飛起來了。
中秋節(jié)那天下午,香草又找到駝背萬根的店里,話還沒有開口,眼淚忽然下來了。駝背萬根問她怎么啦?她說她還有最后一個債主,叫長腿阿二。駝背萬根說我認(rèn)識的。她說她家還欠他50塊錢,他限她今天還清,今天天黑前再不還清,就要拉她的人去抵債了。駝背萬根說,天下哪有這種事情?你讓他拉好了,我看他怎么抵?香草的眼淚流得嘩嘩響,她說黃叔,我可是走投無路才來找你的,你要幫幫我啊。駝背萬根為難道,50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再想想辦法吧。
辦法只有一個,駝背萬根從收銀抽屜里數(shù)出50塊錢,遞給香草。他說,你先應(yīng)個急吧,有了馬上還我。香草哇地一聲撲倒在駝背萬根懷里,他連忙推開她道,別這樣,這兒是鎮(zhèn)上,讓領(lǐng)導(dǎo)知道我做這種事,飯碗就敲掉了。
那天,桃花問白條,你相信有河水鬼嗎?
白條說,你不知道嗎?我就是河水鬼投胎的。
桃花說,那你說會不會是水孩子送魚給我的?
白條說,難說。
桃花想肯定是這樣的,要不,誰會無緣無故地一次次送老板鯽魚給她呢?回到家里,桃花就告訴五谷,她現(xiàn)在不怕鯽魚了,叫公公不用那么辛苦,天天一早到人家閣樓上監(jiān)視,又累,又要麻煩人家。她對五谷說,你有沒有注意到,幾天埋伏下來,阿爸都瘦了,比你都瘦得厲害。五谷說,千金難買老來瘦,這不是更好嗎?桃花說,我在跟你說正經(jīng)事呢,你去不去說?五谷說,我不去,當(dāng)初說怕的是你,現(xiàn)在說不怕的也是你,你當(dāng)你是誰呢?你是人家的兒媳婦,你弄不弄得靈清?桃花說,你不說,我自己去說。
桃花自己找公公去說。駝背萬根一聽,問她怎么回事?六蔥也吵著要她說清楚,是不是知道那個人是誰了。桃花不想提水孩子,便搖搖頭說,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她現(xiàn)在想通了,不再害怕了。駝背萬根說,這怎么行呢?年輕人做事就是沒數(shù)沒賬,怎么可以出爾反爾呢!桃花想不到惹得公公這么生氣,嚇壞了。秋菊覺得丈夫說話太過分了,這又不是什么大事,桃花說不要查了不是更好嗎?她沒好氣地說丈夫道,你是不是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
駝背萬根一愣,說,你說的是什么話?
秋菊說,人話,你聽不懂嗎?從明天起,你就不用去了。
桃花剛回到房里,六蔥就追進(jìn)來了。她問五谷,哥,你們是不是知道是誰了?五谷朝她白白眼。六蔥氣惱道,嫂子不肯說,你也不肯說!五谷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還是問桃花吧。六蔥轉(zhuǎn)身對桃花說,我只問一句話,到底是不是白條?桃花說,不是。六蔥認(rèn)真地讀了一遍桃花的臉,又問,真的?桃花說,我騙你做什么!
秋菊不讓去,駝背萬根只得不去了。但怪事又來了。這天不但從天上掉下來兩條老板鯽魚,而且還從一條魚的肚子里剖出一顆糖來,用精美的玻璃紙包的,捏捏軟屁屁的,打開來一看,不是糖,而是一張黃紙,皺褶著,串在一枚繡花針上;透開來一看,黃紙上畫著一個女人,長長的辮子拖到屁股上了。這畫的不就是她嗎?家里只有她梳長辮子。秋菊臉一白,那條鯽魚從她的手中抖落下來。這是咒符,是咒她死的。秋菊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起來。她說我作的什么孽啊,要遭這樣的暗算?
秋菊要五谷去把他爸叫回來。
五谷說,我不去,老死尸會把我罵死的。
駝背萬根是晚上才知道的,但他不以為然地說,這是迷信,不會傷她一根寒毛的。秋菊一聽這話就火了,罵他巴不得她早死,好去找野女人。駝背萬根也懊惱了,他說,是你不要查的,現(xiàn)在倒來怪我了!五谷叫他們不要吵了,想想看,到底是誰這么恨我媽呢?于是,一家人把三角街上的人家,以及其他人家,挨家挨戶地盤算了一遍,也找不出誰會下此“毒手”。六蔥問駝背萬根,爸,會不會是你在鎮(zhèn)上樹了仇家?駝背萬根矢口否認(rèn)道,你爸是什么樣人,你說哪來的仇家?六蔥說,這倒也是。
秋菊突然哇地哭出聲來,她說,我可怎么辦??!
駝背萬根說,哭頂個屁用。
秋菊收住眼淚,問他,那你說怎么辦?
他說,還能怎么辦?查唄,一查到底,揪出這家伙來。
秋菊忙哀求丈夫道,那你明天去吧。
他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秋菊又哭了。駝背萬根最見不得女人流眼淚,說,行了行了,我明天去就是了;都這把年紀(jì)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樣子!
白條剛搖出三角街沒多遠(yuǎn),就看到燕子河堤上的桃花。她急匆匆地沿河而行,白條叫了三遍,她才聽見,回過頭說,是白條啊。白條問她這么早上哪兒呀?她說回娘家。白條說,咋不讓五谷送送你呢?她默了默才說,他沒空。白條將船一靠,叫她上船,他送她一段。他說從這兒到上河村,遠(yuǎn)著呢;你現(xiàn)在少走一段,等會兒可以走得快一點。桃花聽他說得在理,就老實不客氣地上了船。白條趕緊搖櫓,船比平常走得快多了。
桃花懷抱著包袱,傻傻地望著河水。
回家看父母?白條問。
桃花說,不是,是看我伯父。父母去世得早,是伯父把我當(dāng)女兒一樣養(yǎng),一樣嫁出門的。昨天鄉(xiāng)親叫人帶信給我公公,公公到了晚上才想起來告訴我,說我伯父快不行了,想見我一面。我本想昨晚就回去的,可路這么遠(yuǎn),我一個人怎么回呢?說著,桃花凝視著河水;她的眼睛,就像此刻的燕子河,漸漸霧住了。
白條說,吉人有吉相,五谷嫂,你伯父會沒事的;再說,你急也沒有用啊。
桃花說,謝謝。
白條說,那次你跟我說起水孩子后,我常常想起你們琴河里的彩魚,哪天月圓,我真想去琴河碰碰運氣,說不定就讓我碰上了。五谷嫂,你知道嗎?我們燕子河里的水妖,很多地方蠻像彩魚的,比如也是月圓之夜才出現(xiàn),也是唱著勾魂的歌兒;只是你們那個是條魚,或許就是美人魚;而我們這兒的水妖,就是個美倫美奐的少女。五谷嫂,你說這彩魚會不會就是水妖呵?因為天下的河是相通的,都是由同一個河神管轄的嘛。
你說這河里有水妖?桃花指指燕子河,問白條。
白條說,是的。小時候我們聽說有水妖,都怕死了。記得我十三歲那年中秋,也不知為了什么事,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還在岸堤上走。走著走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燕子河里的月光,雪白雪白的,像水蒸汽那樣漫上來,漫上來,漫得到處都雪白雪白。我就走在這片耀眼的白光中,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的,但睜得最大也跟瞎子沒什么兩樣,因為我根本就看不到東西,眼睛中除了白還是白。忽然我聽到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歌聲。那歌聲就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冒出來的,悠遠(yuǎn)而又輕曼,你能感覺到有個少女在歌唱,你拼命想聽清楚她在唱什么,但你就是聽不清楚;你越聽不清楚,你就越想聽清楚……你聽著聽著,整個人像空了一樣,就成了一個空心人,你就順著那一絲絲歌聲,朝一個悠遠(yuǎn)悠遠(yuǎn)的地方走去,好像有一根線牽著你在往前走。
那后來呢?桃花問,你見到水妖了嗎?
白條說,后來我跌了一跤,聲音大概很響,路上就有人問,誰?怎么啦?我痛醒過來一看,自己跌在岸堤下面了,差一步就掉進(jìn)河里。滿河白茫茫的光也不見了,歌聲也不見了。我看到了回家的路,拔腿就跑。一路上我都不敢回頭再看一眼河上,只聽到河那邊“撲通”一聲,好像有什么東西跳進(jìn)了水里。回到三角街,我把剛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別人,但他們都不相信。他們好幾個人拉著我,又回到燕子河邊,當(dāng)然,什么也沒有看見。
但我相信有水妖,而且堅信不移。隨著年齡的一點點增大,水妖在我心中,漸漸成為一種渴望,一種迷戀。自從我有了漁船之后,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這三個夜晚,我都是在漁船上過夜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從小就被人說是河水鬼投胎的,我想我和水妖之間蠻有緣分的,要不,別人怎么沒有碰到過,偏偏讓一個十三歲的小子碰到了呢?那真的跟仙界一樣,地上凈白凈白的,還有醉人的歌聲,漂亮的少女……總有一天,我會再遇見水妖的。
桃花問,你真的不怕水妖嗎?
白條堅定地?fù)u搖頭。
桃花笑道,聽你說得這么美,我都想見水妖了,說不定水孩子就和她在一起。
白條說,好啊,哪天月圓,我們一起候它們。
說著,漁船不知不覺地走完了燕子河,過七甲閘,入先鋒河而去。本來,白條到錢塘江里去捕魚,過七甲閘就得入江了,但白條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索性送桃花到琴河邊算了。到了琴河,再到上河村就只有七八里路了。桃花也發(fā)覺白條送過頭了,就叫他靠岸,下面她自己走就行了。但船在白條的手上,他不想靠岸,桃花也沒有辦法。白條叫她好好地坐著,船到琴河他就靠岸,他說他也想認(rèn)識認(rèn)識琴河,到時候好來等彩魚啊。
他這么一說,桃花就笑了。
天氣一天天轉(zhuǎn)暖,駝背萬根卻一天天怕冷,早晚窮咳,四肢乏力。有一天下班回家,他突然從車上墜了下來。是好心的路人送他到家里的。五谷請來了村里的赤腳郎中。說是得了傷寒,打了一針,撮了幾帖祛寒補氣的中藥。駝背萬根躺倒后,就對秋菊說,那個詛咒已經(jīng)報在他身上,現(xiàn)在她可以放心了,沒事了。秋菊叫他好好休息,這事不用他操心。駝背萬根閉上眼睛,氣喘吁吁地說,這事就到此為止吧。
秋菊卻有她自己的想法,丈夫的病倒,使她確信咒符的靈驗,也讓她更加懼怕了。這事不是不用查了,而是一定要徹底查清楚。要不,他們在明里,仇人在暗里,什么時候被他咒死了,你還不知道是咋回事呢。秋菊找五谷,讓他替老頭子的班,繼續(xù)到香草家埋伏。五谷才不想起什么早,不就兩條老板鯽魚,用得著這么興師動眾嗎?見五谷不樂意,秋菊掛下臉來,關(guān)系到全家的安危,這事沒得商量的,他不去也得去。
第二天一早,五谷像駝背萬根那樣左手握著手電筒,右手提著三尺來長的木棍兒,匆匆往街南的香草家趕。他用木棍敲了兩下門,喊:“香草姐,開門哪?!毕悴菀汇叮瑔査钦l?。课骞日f,是我,五谷。香草噢了一聲,說,是五谷啊,門沒有拴,你推進(jìn)來就是了。五谷用木棍一指,門果真開了。五谷笑道,香草姐你好大膽子,過夜都不關(guān)門啊。香草說,哪里敢啊,準(zhǔn)是昨夜上茅坑時忘了。五谷拉亮電燈,朝香草姐的房里張了張,說,香草姐,那我上去了。
香草說,今天怎么換班了?
五谷噢了一聲,說,我爸病了。
要緊嗎?香草關(guān)切地問。
五谷說,說是受了傷寒,躺幾天就沒事了。
香草噢了一聲,說,你上扶梯小心點。五谷說知道了。他搬好扶梯,拉滅了客堂的電燈,便往閣樓上爬。剛爬上閣樓,他就叫了起來。香草問他怎么啦?五谷先將臉上的蜘蛛網(wǎng)撣掉,然后按摩著撞痛的右額,他說香草姐,我爸就天天呆在這地方?香草說是啊,怎么啦?五谷說,我咋瞧著不像呢,要不哪來這么多蜘蛛網(wǎng)啊。香草聽了就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五谷你不知,我們家的蜘蛛特勤快,你今天搞掉了它明天又張。五谷說真是的,都弄到嘴上了。他拿手電筒照了一圈閣樓,亂七八糟的,堆滿了雜物;有一股鼠屎或貓屎的酸臭味,從閣樓的深處散發(fā)出來。他剛想站直了,頭又碰到椽子上了。操,閣樓低得他只能弓著身子,站在后窗前監(jiān)視。他從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家的圍墻、院子和屋檐,以及白條家、韓華生家的圍墻、院子和屋檐,還有從白家到韓家的那段街道。他站了沒多久,腰就不行了。他又下了扶梯,搬了把竹椅上去坐坐,高度剛好,窗子的下沿與他雙肩齊平。
五谷坐在香草家的閣樓上,從后窗里看到喝早茶的老頭兒零零星星地走過街道,去街東頭的茶館;看到白條蒙天亮地出門,扛著漁具去燕子河;看到桃花出來掃地、曬東西,她總是東張西望的。有幾次她盯著這邊的后窗看,他舉手朝她揮揮,他以為她能看見,但她依舊一副傻呆呆的樣子,壓根兒看不到他。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他從來沒有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看過人。這真的非常有趣。外面天都亮透了,他才依依不舍地下了閣樓。香草已經(jīng)在燒粥了。他打了聲招呼,香草客氣地說,吃了早飯再走啊。五谷玩笑道,我吃了,那你吃什么?
香草說,我吃你??!你個小兔崽子,笑我是個寡婦是不是?
第二天清晨,五谷推香草家的門時,卻發(fā)現(xiàn)門是拴上的。他一陣亂敲,香草說來了來了,都有老婆的人了,還這么性急,要生囡的。她剛撤下門閂,五谷就推進(jìn)去了,電筒光打在香草的身上,濺出耀眼的白光。香草披了一件白襯衫,電筒光一打,跟啥也沒穿沒什么差別。這少婦的身子自然和小大姑娘的兩樣的,香草可是被大家叫“兩大三小”的俏寡婦呵。這“兩大三小”,就是大奶大屁股,和小手小腳小嘴巴。五谷心里一哆嗦,手電筒啪地掉在了地上,打了幾個滾。香草上了床,聽到響聲,問五谷怎么啦?五谷說沒什么,便輕手輕腳地爬上閣樓。到上面一看,閣樓已經(jīng)整理過了,空了很多,也干凈了很多。五谷坐在窗前張望時,發(fā)覺窗玻璃也擦過了,望出去特別清晰、明亮。五谷就朝樓下喊,謝謝你,香草姐。
五谷又看到街上的行人、出門捕魚的白條、自己的老婆……就像看木偶戲一樣,讓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香草問他笑什么?他說我不告訴你。香草就懷疑他是在笑她,就問你在笑我嗎?五谷想她真是冬瓜對到豆棚里,就更覺可笑了。香草聽到更大的笑聲,就罵五谷你個小兔崽子,到底在笑我什么?她起來了,倒了杯熱水給五谷,要他老實坦白。五谷說,香草姐,我沒笑你,你看我老婆,你看這個過路人,有沒有一種看木偶戲的感覺?很有趣吧?你笑這個???香草說,我不覺得有趣啊。五谷說,那你看好了,我變個更有趣的,他手向窗外一指,說,亮!他扭頭看看香草,說,你不覺得比剛才亮多了嗎?
香草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說,我看你才有趣呢!
香草走后,五谷取過茶杯,捧在手中。他聞到了杯子上的香味。那是香草手上的香味,很好聞,像另一種茶香。他的腦海里撲地浮現(xiàn)出兩個女人來。一個是桃花,一個是香草。桃花的身子像根蘆葦,又細(xì)又干;而香草的身子像冬藕,又白又豐滿。桃花的奶子像只毛桃,又瘦又硬;香草的奶子像只雪團瓜,又香又軟。桃花的屁股像搓衣板,又扁又??;香草的屁股像石搗臼,又圓又大……人比人比煞人,五谷趕緊搖頭,把這堆越滾越大的東西從腦子里甩出去。
隨后的幾天里,他不無遺憾地想,要是桃花有她自己的相貌和香草的身子,那該多好啊!那她就是方圓幾十里內(nèi)的大美人了。想過之后,他又責(zé)備自己,桃花已經(jīng)很好了,他那樣想是不對的。他應(yīng)該把香草的身子從腦海里摳出來,可是,他越摳,她的身子就越往他心里鉆,越鉆越深。有一天清晨,香草給他開門時,他突然抱住了那誘人的身子。
香草尖叫起來:五谷,你瘋了!
白條已經(jīng)有兩夜沒有回家了。這天是十六,他依舊睡在船上。桃花找來時,他正靜靜地躺在船上,閉目養(yǎng)神。在候水妖的日子里,上半夜他要睡一會兒,確保從午夜到天明這段時間的清醒。桃花叫了他幾遍,他才出來。他不敢相信她真會來候水妖的。他說,你不怕被水妖拖下水嗎?桃花說,我還巴不得這樣呢。
白條把桃花接上船后,重新將船泊好。他招呼桃花到船艙里坐,她搖搖頭,坐在船頭上。白條回到船艙里,雙手枕在腦后,側(cè)躺著,扭頭望著桃花。只見她坐在月光中,躬著修長的身子,手托下巴,呆呆地盯著河水,一句話也不說。她憂傷的眼睛里,有星星點點的月光在匯聚,在擴展。無意間,白條看到一顆星星從她的眼里跌落下來。白條愣住了,他猛地坐起身,問,五谷嫂,你怎么啦?
這一問問得桃花將臉埋在雙臂間,哇地哭出聲來。但不管白條怎么問,她只管搖頭,就是不肯說。白條被她哭得亂了方寸,他說,我的姑奶奶,你倒是說話??!桃花漸漸地收住了眼淚,她自言自語道,我真想一頭扎進(jìn)河里算了。白條又問她怎么啦?她說,昨天你看到五谷和他爸在街上吵架了嗎?白條說,沒有。她說他們吵得很兇,都打起來了。為什么?白條問。她說,為了一個女人。白條又問,是為了香草?桃花說,你也知道他們……白條說,我是瞎猜的。
那你來候水妖,是想……白條又問。
桃花說,白條哥,我是來找你的。
白條說,找我?
桃花說,你知道,現(xiàn)在五谷天天都去香草家,說是去埋伏,其實……而我在三角街里,就只認(rèn)識你白條哥了,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應(yīng)。
白條說,你說啊。
桃花說,你能不能幫我往我們家道地上扔兩條鯽魚,而且要當(dāng)場抓獲?
為什么?白條問。
桃花說,這樣,他們就再也去不了香草家了。
白條替桃花氣憤,但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嗎?
桃花說,那你說怎么辦呢?
她又說,我真想回去啊。
回去?白條問。
她說,是的,回上河村,回到過去。
第二天傍晚,白條剛回到家,香草大屁股一扭一扭地過來,問白條還有魚嗎?白條不言語。香草就動手翻他的魚簍。魚簍里只有一大一小兩條鯽魚。她問多少錢?他突然大聲朝她喊,不賣!香草被他嚇了一跳,說,你想嚇?biāo)牢野?。白條說,你請回吧,有魚我也不賣給你。香草很夸張地“哎喲”了一聲,雙手一叉,說,你什么意思?白條說,我的意思是說,這兩條魚我要做種了,我啊在床底下挖個洞,把一條老魚和一條小魚養(yǎng)起來,你看怎么樣?香草臉一臊,朝他罵了句神經(jīng)病,就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桃花開門出來,劈頭就傳來兩記“撲通”聲,只見兩條鯽魚從籬笆墻的東邊飛來,丟在她家的道地上。這兩條鯽魚與往常的不同,一條是老板鯽魚,另一條只有半筷頭長的小鯽魚。她扭頭看時,只見籬笆墻的那邊,站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白條。他朝她笑笑,說,早。桃花突然大聲喊,抓小偷!抓小偷!
駝背萬根頭一個從家里沖出來,他吆喝一聲:白條,你還有什么話說!秋菊連忙跑到街對面去叫五谷了。六蔥沖到籬笆墻前,責(zé)問白條,你這樣做,對得起誰?白條說,你說我對不起誰?六蔥恨得咬牙切齒,算我瞎了眼!她哇地哭出聲來,用手捂住嘴巴跑回家了。
雖說時間還早,天剛蒙蒙亮,但來三角街茶室喝茶的、來沈記肉店買肉的、來張氏豆腐店打豆腐的人們,紛紛過來看熱鬧。秋菊在自家的院子里跳上跳下,罵白條用這種卑鄙、下流、無恥的手段,勾引她家的兒媳婦,還詛咒她秋菊。桃花羞愧難當(dāng),抽身要回屋,但被婆婆秋菊死揪住衣襟,不讓她離開眾人的目光。秋菊要大家好好看看她,秋菊說你們看吶,這就是我們家的兒媳婦桃花,多漂亮啊……
駝背萬根和五谷找了家伙要收拾白條,白條趕緊逃回家,關(guān)上門。父子倆又是用棍子捅,又是拿腳踢,但白條就是不開門。他們在眾人面前傲慢地罵他縮頭烏龜,要他死出來。圍觀的群眾,等了半天,既不見門開,也不見白條應(yīng)戰(zhàn),沒什么看頭,就紛紛離去了。
從此,白條就成了名符其實的“魚跳”。
從此,他走在大街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小孩,興奮地朝他喊:魚跳!魚跳!值得欣慰的是,正如桃花所愿,五谷再也沒有理由去香草家埋伏了。但有一點又令人絕望,自從那天六蔥仰天痛斥“你們都在騙我!你們?nèi)球_子”之后,就再也聽不進(jìn)任何人的勸告了。到了這年的秋天,她自作主張,就匆匆地嫁給了鄰村的小伙子胡新柳,并發(fā)誓再也不回三角街了。
六蔥出嫁那天,黃家吹吹打打的,非常熱鬧;白條一早就出江捕魚了,但那天他的手氣特背,一整天連根魚毛毛都沒有捕到。他想我真是一個背時鬼。收最后一網(wǎng)時,他鼓足了勁,朝江心大吼道:白條,你是一個背時鬼!這一聲吼,吼得他眼里火辣竦的,滿是又苦又咸的水。
桃花偷偷地找過一次白條,為六蔥的事,來向他賠罪。她感到非常抱歉,她也勸過六蔥,但六蔥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白條蹲在地上,別著頭,強忍著眼里的淚水。他叫她走吧。但桃花沒有走。她走到白條跟前,俯下身來,將手輕輕地插入他的頭發(fā)中。她的手指撫摸著他的頭皮,手勢那么輕盈,那么溫馨,充滿了女性的氣息。她說,白條哥,對不起,我也不想弄成這樣的。她忽然流下了眼淚,她說她太自私了。
白條突然站起身來,他說這不關(guān)你事。
桃花從他的身后抱住了他。白條一動不動,用一種生硬的語調(diào)說,你走吧。
桃花沒有松。
他突然大吼起來:走??!
電影開映時,駝背萬根偷偷地來到香草家,一推,門竟拴上了。他敲了兩聲,叫她開門。他知道她在家里。但香草就是不開門。手指敲痛了,他就用腳踢。屋里終于有人對他說,老爸,你要來也再等會兒呀!駝背萬根罵了句“操你個兔崽子,再晚電影就散場了”。他最后砰地一腳,氣憤地回家了。
白條沒有去看電影,他得把漁網(wǎng)補好了,明天好捕魚。突然一陣風(fēng)從門外撲進(jìn)來,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沒等白條看清楚是誰,他支起的漁網(wǎng)被撞倒在地上。女人倒在漁網(wǎng)上。她穿的很少,確切地說,只穿了一件月白背心和一條褲衩,好像被歹徒剛從床上拖出來似的,有過一番搏斗,背心的后背撕了一道不小的口子。等女人從漁網(wǎng)中抬起頭來,白條看到了那張美麗的臉龐,在燈火里淚光閃爍。桃花雙手緊捂著胸口,整個人不住地打著冷顫。白條伸手扶起她。他說五谷嫂,你怎么啦?這一聲問得桃花聲淚俱下,她嗚嗚地哭泣道,我不想活了。嗚嗚嗚,我再也沒有臉見人了。
原來,桃花因為身體不適,沒有去看電影,剛才她聽到開門聲,以為是五谷回來了。是五谷嗎?她說,給我倒杯水來。五谷嗯了聲,便進(jìn)了房。他黑燈瞎火地端水進(jìn)來,桃花還當(dāng)他是節(jié)約用電。他到了床跟前,她才曉得不是五谷,是公公駝背萬根。他突然像野獸那樣撲在她床上,她嚇壞了,拼命地叫五谷。駝背萬根說,你不用叫了,他這會兒正在小寡婦那兒快活呢!桃花拼命地掙扎,終于逃了出來。她本是去叫五谷的,可不知為什么,跑出院子,就直接來這兒了。
白條瞧著她瘦削的雙肩一抽一抽的,便找了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那是他的外套,非常大,正好把她整個人都裹起來了。白條說,這樣吧,五谷嫂,你呆這兒,哪兒也別去,我這就去把五谷叫回來,好不好?他又問了一遍好不好,桃花才點點頭。他剛拉開門跨步出去,就被當(dāng)頭一棒打蒙了,只聽得有人大喝一聲,我揍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白條向后沉沉地倒去,他倒在了一堆漁網(wǎng)上,失去了知覺。
桃花沒有想到五谷會來,更沒有想到他是和無恥的公公一起來的;那一刻她只覺得有丈夫在身邊,自己便有了依靠。她叫了一聲五谷,便向自己的男人撲過去。但等待她的不是堅實溫柔的懷抱,而是一記惡狠狠的耳光。接著,五谷撕下她身上所披的外套,咬牙切齒地罵道:你這個婊子!你個臭婊子還穿著他的衣裳!桃花又倒在地上。她看到白條頭上涌出來的血,頓時尖叫起來。駝背萬根將手中的木棍架在桃花的肩上,他說,你給我老實一點。桃花看到公公那張嘴臉,就知道她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五谷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她傻了似的跪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架在她肩上的那根木棍,好像木棍上長出鮮花來了。
五谷像一條瘋狗,瘋狂地?fù)]舞著木棍,將白條家里的一切能夠敲碎捅破砸癟的東西,作了一個徹底的了斷。瞧著白條家一片狼籍,他總算是稍微出了口惡氣,便過來一把揪住桃花的頭發(fā),把她拖回家去。他一路拖,一路罵:你個小婊子,老子今天是要和你算算總賬了!
白條醒來時已是半夜了。家里的燈孤獨地亮著,他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得頭上一陣陣地痛,摸了摸,好大一個疤,但血已經(jīng)止住了。家里成廢墟了,他心里寒得很,真是欲哭無淚。他什么都懶得去收拾了,找到床,就躺下來,連燈都沒有熄。天剛蒙蒙亮?xí)r,他習(xí)慣地醒來了,頭不痛了,應(yīng)該無大礙了吧,就起床收拾了衣物、漁具和船上用品,便出門了。誰叫他是河水鬼投胎的呢,一天不捕魚,他心里悶得慌。
出了院子,他看了看隔壁的黃家,一點動靜也沒有。本來,這個時候桃花該出來打掃衛(wèi)生了。昨晚的情景,歷歷在目,但白條不愿去多想。不管怎么說,從今以后,他白條再也不管別人家的事了,能離多遠(yuǎn)就離多遠(yuǎn)。這也是他一個早晨收拾了衣物,打算夜里睡在船上的原因。他把東西搬上漁船,稍作整理之后,解了纜繩,離開河埠頭。
白條的眼睛突然被河埠頭附近的東西“劃”了一下,特別驚心。但一下又不見了。他瞪大了眼在附近掃來掃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團黑。他明白是什么劃痛了他的眼睛。他將篙一撐,在漁船緩緩靠回河埠頭時,伸手從河里抓住一把頭發(fā)。他從河里撈起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他不用看也知道是桃花。他把她救上了船,他望了一眼三角街,然后開船。
這天晚些時候,上河村有人來黃家報喪,說桃花淹死在琴河中了,上午被人發(fā)現(xiàn)后,撈在了闊板橋上。來報喪的人只知道這么多,具體的他也說不上。駝背萬根和五谷不相信桃花會死在她自己的娘家。報喪的人說,這種事好開玩笑的嗎?他只管報喪,信不信隨你們。
桃花死后不久,香草就“娶”了一個男人進(jìn)門。他是個屠夫,殺豬的,整天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他看人總是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像看一只待宰的豬一樣令人不寒而栗。也不知香草是從哪兒覓來這么個寶貝。駝背萬根和五谷都“寒”他,不敢靠近香草半步,只聽得夜半時分,從香草家里傳來她挨宰般的呻吟聲黯然神傷。
對于黃家來說,倒霉的事情,在這年秋天可謂接踵而至:在父子倆痛失美人后不久,駝背萬根在上班的地方被逮走了。他挪用公款,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在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據(jù)說判決前,他帶信來,想見香草一面,但遭到了香草的拒絕。香草告訴來人,她最惡心這個駝背佬了。你看他騎車的樣子,就跟一只老烏龜騎著自行車在作雜技表演,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可從來沒有在他那兒得到過什么好處,叫他死了這條心吧。
這年冬天,白條也瘋了。他把家賣給了這個綽號叫“日本佬”的屠夫,當(dāng)作屠宰場用了。白條用賣屋子的錢和原先那條舊船,換了一條大漁船。那是有三節(jié)船篷的漁船。白條駛著這條漁船,沿著燕子河一路向西,過七甲閘,進(jìn)入浩浩蕩蕩的錢塘江后,就再也沒有回三角街。
從此,我們沒有了白條的消息。
十幾年后,人們在與錢塘江相通的內(nèi)河里,發(fā)現(xiàn)了白條那條船的蹤影。它有時候停泊在燕子河上,有時候停泊在琴河上,有時候停泊在先鋒河上,有時候停泊在別的什么河上。白條的漁船很特別,你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因為船中央的桅桿頂上,總是飄著一團紅顏色的東西。這東西,你可以叫它是旗幟,也可以叫它是招牌。但確切地說,它只是白條的一條紅短褲,它是白條舉在空中的信號,一個與女人有關(guān)的信號。
白條終身未娶,但據(jù)說在每一條內(nèi)河邊,都有著他的情人。
這個河水鬼投胎的家伙,在漁夫中是成了精的,不管別人捕不捕得魚,反正他每天上錢塘江中撒三網(wǎng),不多不少就三網(wǎng),三網(wǎng)撒完便回了。但這三網(wǎng),網(wǎng)網(wǎng)有收獲。這人也怪,七八兩的鯽魚、一斤以上的鯔魚、三五斤重的螺螄青……這些好東西,他都留起來不賣的,也不自己吃,而是送給他的情人們的。這樣的日子,他總是將自己的紅短褲叉得高高的,讓它迎風(fēng)飄揚,呼喚著情人的到來。
與此同時,在三角街里,如果某個清晨,誰家的道地上,活蹦亂跳著兩條鯽魚,則喻示著這戶人家可能發(fā)生了以下幾種情況:老子或兒子在外面偷婆娘;老子扒灰;老娘、女兒或兒媳婦在外面偷漢子;老娘與女婿有一腿等等。我二十歲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就學(xué),此前就見到過一次“鯽魚事件”,那是因為楊家的小女兒被赤腳醫(yī)生打針“打”大了肚子。
這時候白條已去世多年了,但“魚跳”作為一種習(xí)俗,被流傳了下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