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從搬到湖濱小區(qū),黃依開始為夜晚的竊聽而喜歡夜晚。
為了延緩和制造黑暗的空間,甚至白天他也將窗簾拉起來,以此更加完美地咀嚼夜里竊得的那塊“聲音”的食物。很像一條夜間覓食的孤狼,把吃剩的獵物拖到隱蔽處藏匿起來,來日再扒出來享用。
每隔一兩天,聲音便穿透墻壁,瘋狂蕩滌著黃依孤獨的夜晚。聲音來自鄰居的床上(當然也不排除沙發(fā)或房間別的什么地方),不言而喻,一對男女在做愛。每每這時,黃依就把耳朵貼上去。清晰的叫喊伴隨著喘息、碰撞無一遺漏地滑進了黃依的耳朵,使他與一墻之隔的那一邊,共同進入心潮澎湃的快樂時光。
黃依自知此舉有些卑鄙,但是他著魔了。一進入黃昏,他的耳朵便兔子一般高高地豎起來,期待著那個聲音出現(xiàn),為它狂燥,為它沖動,為它勢不可當?shù)膰娚洌筛蓛魞舻靥涂樟俗约旱年幠?,整個人都傻在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夜晚。
這到底是為什么?黃依又不是沒接觸過女人,也不是一兩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聲音已遠遠超出了呻吟的范疇,仿佛整個人的扁桃體被一個巨大的壓力嚴重扭曲,變成為一個類似酷刑的殘叫。黃依是一個詩人,當他的大腦用一個文化的形式把這個聲音過濾之后,一個畫面就呈現(xiàn)出來,他看到了這個女人,很美,她的美在于他被快感的鋒利割破了喉嚨,一塊塊蘸足了舒服瓊漿的靈魂碎片漫天飛舞,他還看到了那個女人不再有美的修飾和床的依托,她變成一個赤裸裸的瘋子,一塊巨大的暈眩的磁場把這個女人懸浮在天堂的吊籃里……
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把玩快樂,把人人都在做,人人都會做的性愛用瘋狂來表達,給了見多識廣的黃依——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個不小的震撼,他30年人生,是不是對女人的認知要重新起首?在往后的日子里,黃依完全順從于鄰居的作息制度,在他們的潮起潮落中,黃依被動地安排著自己的起居時間。
這段時間黃依完全喪失了創(chuàng)作激情,不僅找不到一點詩的感覺,他也找不到宣泄欲望的位置,他知道這很荒唐,但又欲罷不能。他既搞不懂與他一墻之隔的女人,也搞不懂自己,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聲音怎么會比女人本身更讓他堅挺如石心潮澎湃?為此他慨嘆:女人真是一個善于表達的動物,對性所帶來的感覺,一下就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敘述方式——聲嘶力竭。
從以上的情景來看,單身近一年的黃依是不是因性饑渴而產(chǎn)生怪異想象?也就是說,他是不是有了變態(tài)的跡象?按理說,有過婚史的黃依對這種聲音不應該是陌生的,不對,這樣給黃依下結(jié)論未免有些膚淺:世間之女性怎能一概而論之?她們貌似相近,其實相隔一條千差萬別的鴻溝。黃依會斬釘截鐵地這樣回答你。黃依既然是一個詩人,他當然要用詩的方式解釋他所感興趣的一切,不過,有點遺憾的是,黃詩人在這個“聲音”尚處于作品的材料之前,他的肉體先于他的才華橫溢,負載著一個巨大的欲望大聲告訴他:你首先是一個男人。沒錯,正因為他是一個男人,那個聲音才會讓他著魔,才會讓他感到一股股的血液伴隨著那個叫喊拼命撞擊他的心臟。也正因為他是男人,他才能夠從那個聲音里看到擊破了靈魂的碎片準確地擊穿他的鼻膜,使他嗅到女人高潮的芳香。
快感,一旦到了香飄四溢的最后時刻,慘叫,就是愛的崇高表達。黃依把這兩句話,編到了他半年后出版的詩集里。
二
這個小區(qū)幾乎住的都是廣播局的人,也就是說都是黃依單位里的人。這個單位大約有四五百號職工,被幾棟五層板樓蝸居在里面,嚴嚴實實地概括了他們整個的吃喝拉撒愛恨情仇,消耗著各自的幸?;虿恍腋5臅r光。一對一對飲食男女整日與黃依進出一個小區(qū)大門,表面看上去平靜且平庸??删褪沁@些毫無特質(zhì)的善男信女中的某一對,竟然會在黃依的耳根子底下,制造出如此一個令他神魂顛倒的動靜來。
鄰居家的女人給黃依所帶來的巨大震撼,主要來自于對他的前妻蕭梅的參照,這個高大苗條豐乳肥臀的女人,看似美麗性感得不得了,其實與一條死狐貍沒多大區(qū)別,不僅從沒有過類似的叫喊,就連她的喘息聲都是那么的細若游絲,那一幕幕糟透了的房事,黃依都不敢回首:黃依在上邊忙活,她卻一邊想著與性交毫無干系的心事,一邊還打著哈欠,有時還會把一張報紙扯過來舉到眼前閱讀,一臉不耐煩地說:“你快一點好不好……”這就是黃依婚姻的性生活,你說,這樣的房事,黃依怎能不陽痿?蕭梅的身上缺什么?缺激情,激情的具體內(nèi)容又是什么?黃依一直都沒有找到答案。鄰居的聲音領著黃依走進了女人的大門,進門一看,答案全在這兒呢,他明白了,蕭梅的不動聲色,其實也是一種表達:無能,黃依你無能!什么是男人的成就感,什么是愛的激情……全都包含在女人那死去活來的喊叫中,那是女人給予一個男人的最高獎賞??磥?,世界上的男女性事用詩歌和語言來描述是多么的幼稚。一向善于以靈魂和愛情寫作的詩人黃依深深感慨:黃依你狗屁,什么都不懂,愛的最高境界只有兩個字:高潮。有了它,男女間的矛盾統(tǒng)統(tǒng)迎刃而解,就這么簡單。
那個聲音一直持續(xù)了好幾個月,就像一眼流淌著無窮快樂的泉水,使黃依的每一個夜晚都變成了性幻想的天堂。這期間,幻想調(diào)動了他善于聯(lián)想的詩才,他寫下了許多令人叫絕的詩句,諸如“快感,一旦到了香飄四溢的最后時刻,慘叫,就是愛的崇高表達”之類。
但是,黃依的身體開始有點不對頭了,尿液頻繁,小腹疼痛,萎靡不振的樣子明顯寫在了臉上,對著鏡子一看,把他嚇了一跳,膚色蠟黃,眼圈發(fā)黑,就像一個吸食海洛因的癮君子。黃依上了一趟醫(yī)院,初步診斷為前列腺炎并發(fā)精神衰弱。醫(yī)生正言問他,你是不是自慰過頻?他說了實話?!拔kU呀小伙子!一個男子的性生活怎么可以靠某種聲音的幻覺來維系?你正在偏離一個正常人的生理軌跡,分明是……”是什么?醫(yī)生沒說,他想一定是“性變態(tài)”之類,這樣一想,又把自己嚇了一跳。孰不知自己已走到了精神異常的邊緣?
黃依醒悟得很及時。到底是一個30歲的人了,到底有過一次不長不短的婚姻和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婚外性經(jīng)驗。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下決心把那欲罷不能的“聲音”擱置一旁,把一個男人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到正常的檔位上來。為防止“復發(fā)”他在口服前列康寧的同時,也為自己開出了另外兩張治療“病癥”的藥方,第一張是一個物理療程,那就是他需要盡快地有一個女人在身邊了?!斑@個辦法與你口服的前列腺康寧有異曲同工之效?!边@是醫(yī)生為他診斷過后,拍著他的肩膀,小聲對他說的一番話。第二張藥方純粹是一個精神理療的過程:他必須要見一見他的鄰居,無需相識,見一見就行。只要那個女人具體地呈現(xiàn)在黃依的面前,大腦里的美好幻想就會與眼前的女人形成一個比對,憑著黃依對女人一貫的完美追求,大相徑庭的結(jié)局自不待言,因而,那個“聲音”營造的快樂天堂自然就會土崩瓦解。
雖然黃依與鄰居一墻之隔,但是他們并不住在同一個單元,因此他們在樓道上是碰不到的,不過,他們的窗口是相鄰的。這是一個春季的午后,溫暖的陽光春雨一般灑進窗戶。黃依從窗口探出頭,側(cè)身望過去,發(fā)現(xiàn)鄰居的一扇窗子半開著,玻璃明亮,狗年的剪紙窗花透著溫馨的家庭喜氣,窗臺上擺放著的兩盆花卉清潔翠綠,乳白色絲綢窗簾柔軟地挑在窗邊的掛鉤上,微風吹來,輕歌曼舞。屋里一點動靜也沒有,卻能嗅到飄出來的兩股味道。一股是洗發(fā)水味。另一股是男人的煙味,它們攪和在一起鉆進黃依的鼻孔里,讓黃依覺得這一對男女分明就是兩股混在一起的毒流。黃依歪著腦袋朝窗子里望,如果他的脖子再長那么一點點,他就有可能看到床的一角,但是他要是再往前伸下去,他就要從五樓上掉下去了,不過,他并沒有把頭縮回去。他的懸在空中的腦袋看到了屋里的一個衣柜,衣柜上的鏡子把床邊的一個梳妝臺反射進來,于是,一個女人的半個身子隱隱約約地呈現(xiàn)在衣柜的鏡面上,女人膚色潔白,戴一件黑色胸罩,正在用裊娜的手臂梳理長長的濕發(fā)。黃依的心跳加速,驚嘆,這不是月亮里的那幅天宮圖嗎?就在他近乎癡迷的時候,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黃依,你在干嘛?”
黃依冷不防打了一個哆嗦,一屁股坐進了自家的地板上。鴨子似的笑聲就從樓下傳上來。他站起來向下張望,找到了喊他的人,是單位的司機老王,40多歲,一個比黃依資格老得多的王老五。此人正仰著一張圓圓的大臉,呲著兩排大牙開心地看著黃依,兩只小肉眼笑成了一條縫。黃依非常惱火:“媽的,你想害死我呀,我都差一點掉下去?!?/p>
“嚇著你啦?對不起對不起。我看你伸著脖子,大半截身子都出來了,我還以為你要……那啥呢,嘿嘿嘿……”
老王說話時,唾沫星子和夾雜在寸頭里的白發(fā)均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渾濁的光芒。
“什么那啥那啥的,窗臺上有一個螞蟻窩,都鉆到鄰居家里了,我正在想法把它端了?!?/p>
“是嗎?那可了不得,得端。黃依,都兩點了你不上班呀,要不要我捎你一段?”
黃依這才想起自己下午還有節(jié)目要做,就匆匆下樓坐進了老王的車子,車里一股香水味兒,馬蹄蓮香型。也不知是臺里哪個女記者留在車里的。黃依能夠準確地嗅出香水的牌子,是因為他買過這種香水。去年冬季,單位為獎勵各臺骨干,組織了一次新馬泰旅游,競爭很激烈,黃依是擦著幾個后選人的眉毛邊兒走出去的。不過,他是聰明人,沒有忘記帶一些小贈品回來,馬蹄蓮香水便是帶回來的小贈品之一,一個盒子里共裝了六支小瓶子,晶瑩剔透,物美價廉。吳麗水、小宋等幾個心理失衡的女同事接過小贈物,故做正經(jīng)地說:“黃依,你真是討了便宜又賣乖呀?!彼齻兾匦χ瓦@樣打發(fā)了。車里留下的這香水味,沒準還是他送的呢。老王也有黃依送的禮物,一張名信片,美若天仙的一個豐乳人妖,在老王的錢包里夾了很長一段時間。黃依遺憾的是,他把老婆給忘了,盼夫早歸的老婆沒有收到禮物倒也罷了,竟然還從他的衣兜里搜出了兩個避孕套。蕭梅為此流了一天的眼淚,哭得格外傷心。黃依很委屈,這是從家里帶出去的,根本沒用上。
三
老王一年前是給領導開車的,在某個深夜他出了一次車禍,車子碰到了立交橋墩上,把單位的二把手和一個搭便車的女人腦袋上各開了一個窟窿,好在傷勢都不重,皮肉損傷。問題在于老王自身卻完好無損,這樣一個在關(guān)鍵時刻只顧保全自己的人怎么可以留在領導的身邊?老王就把帕薩特鑰匙交了上去,待崗,只發(fā)生活費。好在他是一個注冊職工,沒有解雇他?,F(xiàn)在他給記者們開車,普桑的玻璃上貼著“采訪專用車”字樣兒。
黃依在電臺做文藝編輯,時常坐老王的桑塔納外出采訪,一坐就是半天。黃依跟老王雖然地位不同,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這兩年局里優(yōu)化組合,人事變動很大,張局長走了,馬書記來了,走來走去,官越走越多,干活的人越來越少,采編制作原來四個人的工作現(xiàn)在一個人干了,搞得黃依時常加班加點忙得捉襟見肘。黃依一時找不著傾訴對象就逮著老王發(fā)牢騷,老王只點頭應付著,從不亂說話,黃依說著說著就沒勁了,跟一個工人談什么改革、官場黑暗,人家懂得了嗎?有時黃依也麻煩老王干點私事,比如給城西的父母家送去一些單位上分的小勞保瓜果米油之類,送哥嫂的孩子上幼兒園,沒離婚的時候,捎帶著把蕭梅從市醫(yī)院接回來等等。蕭梅在市醫(yī)院的兒科做護士。
“你瘦了,黃依。臉色也不太好?!崩贤跻贿呴_著車,一邊說。
黃依兩手搓搓自己的臉,裝作不以為然地說:“是嗎?瘦些好,最近我正在減肥,離婚了渾身都輕松?!焙蟀刖涫乔鞍刖涞囊粋€補充,是外國某詩人的一句肺腑之言。其實,就黃依現(xiàn)在的處境而言,越來越像是一句屁話。
謊話張口就來是黃依半年前養(yǎng)成的。自從與蕭梅離婚后,最先受到欺騙的是他的父母。
“……她來不了,她在醫(yī)院里很忙,老加班。沒有呀?吵什么吵,我們過得很好,她忙,很忙?!?/p>
母親一問媳婦怎么不跟他一起回來,黃依就這樣搪塞他們。父母喜歡蕭梅,打心里喜歡她。倆老人身體都不好,蕭梅自嫁過來就成了他們的貼身護士,打針看病都不用上醫(yī)院,鄰里的老人們羨慕得要死。老兩口對蕭梅真比對親閨女還親。老人天天盼望著兒媳婦的肚子能夠鼓起來,抱上孫子老少三輩和和美美,他們這輩子也就一了百了了。在這盼孫心切的節(jié)骨眼上,黃依要是敢說他與蕭梅離婚了,就等于把老人往死路上推。因此,黃依一直不敢回家,他離婚后一點也不輕松,活得很累?!耙痪渲e言的背后,要用一千句謊言來掩飾它”這話一點不假,黃依感嘆。
不過話又說回來,蕭梅這個女人實在是太沒有情調(diào)了,除了每天早上一口冷牛奶一口干面包地匆匆上班,就是拖一身疲憊再加一身來蘇水味下班,語言沒有,歌聲也沒有,把鍋碗瓢勺搞得乒乓直響,不停地催著電腦旁的黃依:黃依買包鹽,黃依打瓶醋,黃依天燃氣卡該充值了,黃依……把他剛剛構(gòu)思出來的好詩句統(tǒng)統(tǒng)消滅在黃依黃依黃依的叫魂之中。每每這時,黃依把十只細長的手指插進長發(fā)里撕扯,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嗎?這就是將要伴隨我一生的女人嗎?我的人生怎么會是這樣?枯燥、機械,沒有一點想象力……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襲上心頭。
黃依有時忍不住沖她吼上兩句。蕭梅的眼淚比自來水來得還快,哭訴著一點也不疼她一點也不理解她之類。黃依說:我愛你疼你什么?你連做愛都不會你叫我怎么疼你,一只豬還哼哼兩聲呢,叫人怎么去愛你……
鬧離婚的時候,蕭梅和黃依在老王的車里還吵過一回,蕭梅不停地哭泣,把老王的車座椅都弄濕了。老王忍不住勸黃依兩句:“你就別離了,多好一個女人,你就這么忍心欺負她……”黃依對老王狂躁地吼了一聲:“閉上你的老嘴!”
他們離得很艱難,因為在他提出離婚的那段時間,蕭梅懷孕了。這讓他很尷尬,結(jié)婚三年,他們不曾有過一次懷孕的征兆,在這三年中,如果他們有了孩子,可能不會把離婚說得這樣輕松,該要分手了,他們的孩子來了。蕭梅一直堅持不離,就是離了孩子她也不打算去掉。黃依考慮到父母的盼孫心切,心想,湊合過吧??删驮谒麥蕚湓谛睦砩献鲆恍┱{(diào)整放棄離婚的時候,蕭梅打來電話,告訴他:“孩子已做掉了,我簽字?!?/p>
湖濱小區(qū)雖是單位蓋的經(jīng)濟適用房,離單位一點也不近。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車子走走停停。路上又上來一個順道上班的同事。
“黃依,你怎么瘦成這樣呀。我說你呀,真的不該離婚,蕭梅那女人多好。把你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你瞧你一離……嗨!”黃依不吭聲,懶得跟人談這個,同事見他一臉的不高興,就收了嘴。黃依的心里還在想著鄰居穿衣鏡里的畫面。分明是一幅天宮圖嘛。
車快到單位的時候,同事下了車,黃依突然問老王:“你知不知道,誰住在我家隔壁?”
老王正要張口,手機卻響起來,鈴聲是龐龍的兩只蝴蝶,見老王忙著掏手機,黃依又補了一句:“得趕緊通知他,不然那人的老婆就讓螞蟻啃掉了?!?/p>
“喂……我正在開車,這樣吧,一會兒我給你打過去?!崩贤蹶P(guān)了手機,對黃依說:“路上警察只要看見駕車打手機的就罰。”黃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覺得此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心里想,老實巴交的老王也有避人耳目的秘密。
老王回頭問他:“你剛才在說什么?”黃依就把剛才的問話又重復了一遍。
老王回答說:“住著馬知舉呀。”
“馬知舉?哪個馬知舉?就是那個娶了廣告部吳麗水的馬黑子?”
“沒錯,是他呀。”
“他們不是辭職走深圳了嗎?”
“他們好像總回來?!?/p>
“不會吧?”
“前天我還看見他們,手牽著手那股親熱勁兒。人家有錢,飛回來再飛回去,也就是咱們出去采訪的那點工夫。”
說得也是。吳麗水,原來那個鏡面里的身影是吳麗水?原來那個聲音是出自吳麗水的嘴里?更確切地說,那個聲音是馬知舉一身過硬功夫打造的?黃依頓時覺得有點惡心。
四
馬知舉是在廣電局他黃依的眼皮子底下發(fā)的財,一個奔50歲的人,竟然大張旗鼓地把臺里最漂亮最年輕的新聞主播吳麗水娶走了,這世道就這么不公平。
馬知舉應該算是黃依的大學同學。黃依還在讀初一的時候,馬知舉已經(jīng)是一個鄉(xiāng)村廣播站的電工了,上世紀90年代初,馬知舉參加了全國的成人高考,通過省教育局一個叔侄關(guān)系與黃依一同走進了省某大學,成了同級不同齡的同學,他們年齡幾乎相差20歲,可馬知舉沒有一點同學大哥的樣子,不論對誰他好像都低人一等似的,點頭哈腰一臉的奴婢相。黃依瞧不起這個臉總洗不干凈滿嘴鄉(xiāng)音年屆40的同學,若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從不搭理他,黃依不是嫌他土,總覺得此人身上正氣不足,陰氣有余,具體陰在哪兒,他也說不清。畢業(yè)后他們一同分到了市廣電局工作。最初馬知舉在臺里依然當他的電工,爬在高高的電視塔上主動跟地面上的黃依打招呼,黃依便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上他一眼,覺得此人跟那些蓋樓房的民工沒多大區(qū)別,也就這點出息了。那時黃依在電臺主持一個“空中夜話”節(jié)目,針對年輕人的,很有影響,他本人已在全市小有名氣(蕭梅就是在那段時間的某夜12點,把她的語音從護士值班室里送到他的播音室里來的)。那時,黃依的前途和愛情如日中天,擋都擋不住。
好像是在第三年,馬知舉不知怎么就調(diào)進了廣告部并擔任了負責人。廣告部雖不是廣電局的核心部門,卻支撐著廣電局一大半的經(jīng)濟收入。沒兩年馬知舉整個人就變了,胖了,白了,一身西裝和腋下的鱷魚夾包去掉了他身上的不少土腥味,單位還給他配了車和司機,開著黑亮的別克整日出沒于高檔餐廳和酒店。他的身邊總有領導的身影,讓黃依都搞不清楚是他陪領導,還是領導陪他。見到黃依連看他一眼的工夫都沒有,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惡嘴臉。據(jù)說他把農(nóng)村的老婆蹬掉的第二天,就和臺里最漂亮的女主播吳麗水領了結(jié)婚證。人人都說吳麗水這朵香氣撲鼻的鮮花插到了一泡熱氣騰騰的牛糞上,起初黃依根本不相信,直到他收到了他們的大紅請柬。婚禮那天,黃依本不想去,可又覺得這樣可能會遭吳麗水瞧不起,加之他很想看一看一個臉都洗不干凈的農(nóng)民到底牛B成什么樣兒。當一對新人相互挽著給他敬酒的時候,黃依看一眼香嬌水嫩的吳麗水,再看一眼又老又黑臉喝得像一塊病豬肝似的馬知舉,心想,這朵鮮花并不是插在牛糞上,而是插在了一塊正在腐爛生蛆的狗肉上。吳麗水,你就等著瞧好吧!黃依暗想。果不其然,在他們剛完婚不久,市紀委就來人了。人們最先檢舉的是廣電局廣告部的虛假廣告,后來又有人告發(fā)廣告部存在很大的經(jīng)濟問題。不過,還沒等紀委正式插手,馬知舉辭職了,領著吳麗水雙雙飛到了深圳,事情便不了了之。很多人心里都清楚,這分明是局里某領導有意放生,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知道鄰居女人的叫聲來自馬知舉制造,黃依的感覺像把生了蛆的狗肉吃進了肚子里,怎么也去不掉嘴里的臭味。黃依似乎找到了他們相愛的原因:現(xiàn)實就是這么一清二白地展現(xiàn)開來,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而有趣地摧殘著人的身心建康。吳麗水呀,一個冰清玉潔的女人,你的白天就已經(jīng)美得叫人著迷,而你的黑夜又是這樣奪人心魄,黃依我為什么總是躲不過你對我無情的摧殘?黃依的心里疼痛難忍,悔恨自己為什么不早下手,要是當初向她求愛,她未必會拒絕,還記得給她香水的時候,她深情的眼神久久凝望著他。想到此,一股無名火從腳底下升上來,他恨自己麻木無能,恨馬知舉把世界上的好事都占去了,恨馬知舉吃肉,憑什么要他聽聲聞味兒?
知道結(jié)果后,黃依并沒有像他預測的那樣擺脫困境。人一旦沒了寄托反而顯得更加孤獨。黃依開始打算擁有一個女人了。此時,他的擇偶標準已從崇高的愛情神壇上走下來,變成了一個赤裸裸的生理需求。
五
黃依想要把一個女人領回家里,并不是一件難事,憑他的職業(yè)、年齡和他1.78米不胖不瘦的身材,根本用不著到娛樂場所或旅店之類地方去物色對象。他身邊就有現(xiàn)成的,單位的小宋一直對他很好。小宋是一個未婚姑娘,大學新聞系畢業(yè),人長得也不錯,就是太瘦,身材硬邦邦的,是那種被稱之為太平公主的體形。在黃依尚有妻室的日子里,小宋總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沖他頻送秋波,大膽地用暗示愛慕的語言指桑說槐。他沒有毅力拒絕她的愛,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他們有過一次性關(guān)系。小宋皮膚光滑結(jié)實,就像一條剛出水的帶魚,兩個乳房只有鴨蛋那么大。那天由于地方不對,雙方都太緊張,彼此之間均未找出什么感覺,就被走廊里的腳步聲攪得匆匆結(jié)束。僅此一次,淺嘗輒止。時間一晃,快兩年了,聽說她還沒對象。黃依堅信,只要他想接近她,一招手就過來了。小宋一年前已從電臺文藝部調(diào)到了電視臺新聞部,兩臺隔了一堵墻兩個大院,一年來,他們平時也不怎么見面。那天周末,黃依接通了小宋的電話。
“行呀,不過我不去你的屋子。到咖啡廳里坐會兒還行?!?/p>
黃依掛了電話,覺得有點出師不利,細一想,一年多都沒跟人家接觸了,總得有點過渡,就是小姐也還有個說話的過程不是?
小宋比黃依早到,小宋穿一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一件粉紅色無袖襯衫,細高挺拔地坐在悠揚的薩克斯舞曲里。一看到小宋,黃依便有了一股沖動。小宋胖了,胸脯高高地挺起來,不是假的,很低的領口露出了深深的乳溝。潔白的胳膊像兩條肥美蓮藕,從蓮花似的衣袖里伸展出來,用出水芙蓉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還沒等黃依開口贊美小宋幾句,她先開了口:“你瘦了,很厲害,氣色也不好?!?/p>
黃依順口說:“這兩天想你想的,做夢總夢到你?!?/p>
小宋冷淡一笑:“哄騙一下沒畢業(yè)的小姑娘還行。黃依,你學壞了?!毙∷蔚痛怪酆?,輕輕地攪動著自己的咖啡,她的眼里,一點也看不到黃依所期待的“秋波”了。
黃依說:“我離婚了?!?/p>
“我知道,這又不是什么新聞?!逼蹋痤^,“那又怎么樣?”
“咱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戀愛了不是?”
小宋哈哈大笑起來:“黃依呀黃依,瞎話你是張嘴就來呀,難道你叫我來就為說這些?其實你是寂寞了,想找個女人玩玩,我沒說錯吧?”
黃依覺得臉上有點發(fā)熱,掏出一支煙點著,笑笑說:“你沒有以前那么純真了,社會真是個大染缸啊。”
小宋抬頭望著窗外,最后一抹晚霞灑在她的臉上,她若有所思地說:“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你妻子蕭梅找過我。”
“是嗎?”黃依打著哈欠,對這個話題似乎沒太大興趣,他心里在想,今晚跟小宋恐怕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了。
“我一看到你老婆,便知道你是一個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你老婆真漂亮,可是她的兩只眼睛哭得跟桃兒似的,她以為你不愛她是因為我的插足。我斬釘截鐵地告訴她,黃依根本就不愛我,玩玩我而已,他誰都不愛,連他自己他都不愛,他就愛著他詩歌里的女人,這個女人不在人間,在天上。”
黃依不以為然地搖頭苦笑。
“你猜怎么著?你老婆的臉色更難看了。她說:‘我本以為黃依外邊有了女人才不愛我。我本想,斷了他外邊的根也就有救了,看來我把他想得太簡單了?!f著,她開始低頭翻她的包,你知道她的包里裝的是什么嗎?她裝著一把刀?!?/p>
黃依一下坐直了:“這個瘋子想要干什么?”
“人家一點也不瘋,臨走跟我告別時,她突然變得開朗和輕松了,她從包里把刀掏出來,對我說:‘本來我是想,你要是不同意和黃依斷開,我就殺了你。這個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我也把你送給我的那瓶馬蹄蓮香水掏出來,我說,這是黃依送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單位上的漂亮女人都有這么一瓶。她細細地端詳那瓶香水,苦笑著說:‘全世界的女人都有,唯獨沒有他老婆的?!且惶煳矣浀煤芮宄?,是2005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我們互換了禮物?!?/p>
黃依也想起來,正是那一天,在馬知舉的婚宴上,蕭梅打來電話,同意跟他離婚的。
這時,小宋也開始翻她的小提包,把一把刀拿出來:“就是這把。”
黃依接過來,很熟悉的一把維吾爾族的英吉沙工藝小刀,這還是他去新疆喀什出差的時候買的。
黃依放下刀,說:“好啦好啦,咱們的談話太充滿血腥氣,不說了不說這個了,換點輕松的話說吧。小宋,你知道我家的隔壁住著誰嗎?”
“笑話,我連你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你家的隔壁住著誰?”
“我聽說隔壁住著馬知舉夫婦倆?!?/p>
“不可能,他們倆不是辭職走內(nèi)地了嗎?”
黃依說:“那是虛晃一槍。老王親眼看見他們走在大街上,夫婦倆手挽手跟沒事人似的?!?/p>
“不會吧,我怎么一點都沒有聽說?!?/p>
“老王老實巴交的,不會說瞎話?!?/p>
“你說的是那個司機老王?老王這個人你可別小瞧他,說他大智若愚都委屈他。據(jù)說就是他把馬知舉告到反貪局的。還有他那場車禍,很多人都說他是故意撞到橋墩上的。傳說那天半夜李副局喊他出車,地點是某洗浴中心。老王睡夢里爬起來接人,心里很不舒服,接的還不只是李副局一個人,一個妖艷的小姐也鉆了進來,最讓老王可氣的是,他們在后座兒上就做開了,老王覺得他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個開車的工具,根本就沒拿他當人看?!?/p>
黃依有一耳沒一耳的聽著,覺得都是一些猜測,帶有感情上的對某領導不滿的想當然。
兩人聊著聊著天就黑了。小宋看一下表說:“時候不早了,我得回了?!?/p>
黃依說:“要不要去我那里坐會兒?”
小宋忙說:“算了,改日吧?!?/p>
黃依覺得她的話里有一些猶疑,就說:“等我一下?!?/p>
等黃依在吧臺結(jié)完賬,回來時發(fā)現(xiàn)小宋已走了。桌上擱著那把漂亮的小刀??磥?,小宋來時,似乎有了充分的準備。
六
黃依整天萎靡不振的樣子連單位領導也看出來了,領導們擔心的是,最近他的節(jié)目老出差錯,這在媒體單位可是要命的事。領導把他叫到辦公室,端詳了他好一陣。
“你怎么瘦成這樣?你沒生什么病吧?!?/p>
黃依強作歡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解釋。
“黃依,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就休息兩天吧。”
“不不,我很好。”現(xiàn)在黃依最怕的就是沒事干,要是一旦閑下來,他可能就要瘋了。
領導說:“可是你做的節(jié)目總出差錯可不行啊。我這個官當不當是小事,你年紀輕輕,沒了前途可就完了。”黃依有眼無神地看著領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
“要不這樣吧,給你一個出差的機會,咱們臺里還剩下一個去北京傳媒學院學習的名額,你就準備去吧?!?/p>
黃依眼睛一亮,這可是黃依一直想去的地方。
“人挪活,樹挪死”這話一點不假,黃依到了北京后,一個大而美麗的環(huán)境,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讓他一下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大學時代。十幾天的學習眨眼就過去了,就在黃依要離開北京的前一天,一件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居然在學校食堂里碰到了吳麗水。
這是在那天的中午,黃依吃過午飯正要走出食堂,吳麗水從另一扇門里走進來。起初黃依以為自己看錯了,他跟著她,打好飯,又跟著她走到一張餐桌旁。確信無疑后,他坐到了她的對面。
“吳麗水,你怎么會在這兒?”
黃依的突然出現(xiàn),把吳麗水嚇得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定神一看是黃依,嬌嗔一笑:“你嚇死我啦。”黃依忙抽出一雙新筷子遞過去,問她:“你怎么會在這兒?”
吳麗水反問他:“那你怎么會在這兒?”吳麗水大大咧咧地咬一口饅頭,“這里都是媒體的同行,碰到一起有什么奇怪的。”
黃依點頭:“是是,不過……我聽人說,前兩天你們還在咱們克城里住著,而且住在我的隔壁?!?/p>
吳麗水含著一口飯:“你說什么哪什么克城隔壁的?!眳躯愃岩豢陲垙娧氏氯?,“你是說,我前幾天還在那個克城?笑話,你說可能嗎?我們職都辭了,就那么個小地方,還能再回去嗎?我們都在北京定居了,還有必要回那個小地方?”
黃依笑一笑:“回就回了,何必要隱瞞,有人都親眼看到你們了。”
“無聊,那個小地方,就是用A380來接我,我都不會再去了?!蹦菐滋鞖W洲一架代號為A380的超大空客,正轟轟隆隆地飛翔在我國的天空。
“你敢保證?”
“哼,無聊?!?/p>
吳麗水的電話響了。一看號嗎,還沒有接通,幸福的感覺就蕩漾在她那明月一般白凈的臉上,她對黃依甜蜜地說:“我老公。喂,老公——你就別再老打電話了。國際話費多貴呀,我也想你,什么?你正在塞納河里游泳?別逗了,小心著涼。我想要一件巴黎的皮草,就要……就要,這還差不多?!眳躯愃菋舌青堑臉觾鹤岦S依感到很肉麻。
“……知舉,你知道我的身邊是誰嗎?黃依,就是咱們克城的那個同事嘛,哎呀——還是你的大學同學呢,要不要跟他說句話?好吧,沒事的,人家的老婆比你老婆還漂亮呢。我只愛你……”
此時,黃依也掏出手機,在信息儲存檔里尋找老王的電話。電話無人接聽??纯葱盘柌缓?,他就走出屋子,還是沒接通。黃依的心里不停地重復一句話:老王,你為什么要騙我?吳麗水吃完飯,跟著他走出來,見黃依忙著打電話就對黃依說:“你忙吧,我還得聽課,要考試了,咱們改天見?!?/p>
等黃依關(guān)了手機,吳麗水早走得無影無蹤,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有留下來。
老王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這個老王,為什么要騙我?一股無名火沖上腦門。
黃依本來準備坐火車回去的,省一點費用。但他還是在那天下午買了夜航機票。臨上飛機時,一摸口帶,兜里還裝著那把英吉沙小刀,又匆匆忙忙地辦了托運。在整個行程中,他都在想著一件事,這個老王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要騙我?
回到家已是凌晨三點半了,再打老王的手機,關(guān)機了。這說明老王是成心不接他的電話。他一夜未眠,天亮的時候,老王的電話通了,就在這時,他聽到一段熟悉的音樂:“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他急忙奔向窗戶,《兩只蝴蝶》從鄰居的窗口飛過來。老王的車停在樓下。一股怒火頓時升起,我操你媽老王,你耍我……他沖下樓,他幾乎是和老王同時出門的?!袄贤酰 彼蠛耙宦?,正要沖上前去,猛然又站住了,老王身邊還站著一個女人。女人先讓老王到車里去,自己走了過來,一股馬蹄蓮香水味兒鉆進黃依的鼻孔:“別怪老王,是我讓他這樣對你說的?!?/p>
“你們在戀愛?”
“你說呢?”
“你們不配?!?/p>
女人淡然一笑。
“你為什么要做我的鄰居?”
女人無語,依舊淡然一笑,欲走。
“為什么?”黃依追問。
女人停下來:“這是命運的安排?!迸宿D(zhuǎn)身向車子走去,黃依大喊一聲:“蕭梅——”女人依然前行,但她突然聽到身后撲通一聲,回頭看到黃依倒在地上,胸前豎著一個刀柄。老王匆忙從車里鉆出來,自語:“天哪,戲過頭了……”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