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血跡的回光返照

長篇小說大多寫一個歷史時期的風(fēng)云變幻，或者是一個時期的幾個人物的命運，或者通過一個家族的興亡來折射一個時代的云譎波詭，很少有寫一個民族通史的。換言之，沒有作家力圖拿十幾萬字或幾十萬文字把一個民族的歷史用文學(xué)形象呈現(xiàn)出來。而青年作家汪渺近期作了這樣一個嘗試，他用十八萬字的篇幅呈現(xiàn)了一部中國封建史，他的主旨似乎不再是塑造個性鮮明的典型的人物形象——作品當(dāng)中也有相當(dāng)出彩的人物——而是反詰，反詰我們這個民族煌煌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竟然是正義不斷地被邪惡毀滅，而根由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在《雪夢》（2007年第5期《十月·長篇小說》）之前，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讓國人幡然醒悟：舊中國竟然是人吃人的一部歷史，是闊人的筵宴，只是魯迅先生通過“狂人”之口揭示了這一歷史真實，并沒有通過人物形象鮮活地再現(xiàn)這一部吃人的歷史。汪渺的《雪夢》讓我震驚，他將魯迅先生的主旨深化了，鋪了開來，比較形象地展示了封建中國是怎樣吃人的，正義是怎么樣被邪惡毀滅的。

小說開始部分就是令人窒息的殺場描寫，正義化身的刑天被押赴刑場處決。刑天是一位智勇雙全的英雄，他給皇帝呈請《治世良言》，提出“君民平等”、“民權(quán)至上”的思想觀點。這個烏托邦的思想觀念把刑天送上了殺場。刑天死后靈魂不滅，繼續(xù)與邪惡爭斗，最終被三界“審判”，一個為人間正義奔波不息、死不瞑目的靈魂最后在既定的等級秩序中徹底消亡。這部長篇小說的意義和價值就在于這最后的審判上，刑天在人世間被問斬，為了活著的人們能夠有一個清明正義的生存環(huán)境，他在陰間折騰，為胡妹換眼睛，為知縣孫世榮換包拯的明月心，這就觸怒了天帝，天帝為了邪惡秩序的堅固，最終讓刑天的靈魂化作一縷青煙悄然而散。小說到此就結(jié)束了，而作者的發(fā)問才剛剛開始：誰能打破這個正義及正義者被絞殺的“定律”？是就此罷手，還是要不停地奮爭？

當(dāng)然，回答是鏗鏘有力的，新的人類歷史必須由新的人類領(lǐng)袖來譜寫，并且已經(jīng)完成了譜寫，但是，又有多少人已經(jīng)明晰地認(rèn)識到了呢？沒有多少人，只是極少數(shù)的人清楚了這一偉大的歷史使命。而當(dāng)一部只有十八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完成了這個主題時，我們對這部作品應(yīng)當(dāng)給予足夠的尊重。

小說以水天縣作為背景，優(yōu)美的山水孕育了富有靈性和善良的人民，胡浪仙、鐘靈、胡妹、小英子等，就連梅花鹿、白鴿、花朵，都充盈著靈氣。在這塊土地上，誕生刑天、武天賜這樣的英雄人物，誕生胸藏天下、崇高脫俗的“梅仙”汪士慎，就像花園盛開花朵一樣正常。然而，水天縣的父母官不甘清貧，不甘淡泊，所有美好的東西他都想據(jù)為己有?！吧畈贿^是一場游戲，根本沒有什么崇高可言。”知縣孫世榮在這樣一種觀念的支配下，這個仙境一般的地方就不斷地發(fā)生各種各樣的悲劇。封建中國，沒有一樣?xùn)|西不是皇帝的，沒有一個人不是他的臣民，生死榮衰只是統(tǒng)治者一句話的事，讓你去死，你能活得了嗎？在等級森嚴(yán)的秩序中，在“三綱五常”的精神枷鎖里，逆來順受是最基本的人生哲學(xué)，誰要不遵從，誰就要付出血的代價。

孫世榮是水天縣的統(tǒng)治者，他一言九鼎，他有捕頭，有衛(wèi)隊，他的耳目無處不在，他的力量無所不能。這樣，水天縣就不得安寧。在孫世榮之前還有一任王知縣，他跟孫世榮是一丘之貉。做過縣令的汪士慎，他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走人。汪士慎選擇了后者，走上了許多中國士人最后“出世”的歸隱路途。

孫世榮斬了刑天，他安寧多了，他的心自然就落在了美色和財富上。胡妹進(jìn)入了孫世榮的眼界，他自然要占有；他得不到就得讓這位傾國傾城的美人消失。水天縣一樁美滿的姻緣在一堆大火中化成了灰燼。這是一場悲劇。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作者在這一章節(jié)下足了功力，詩化的語匯讓血腥的場面飄動起來，沒有描寫，沒有渲染，完全是抒情，如泣如訴的歌吟。胡妹在大火中“凄慘的叫聲仿佛從骨頭里喊出來，聽得人耳朵里滴血”?！把粯吁r紅的烈火，歡快地燃燒著，不時發(fā)出興奮至極的爆裂聲——這是仇恨的火焰獸欲得到滿足時快活的尖叫；烈火的尖叫此起彼伏，組成一曲尖叫的旋律。胡妹喊疼的哭叫，銳利得能割斷陽光，但不能斬斷一絲火光。胡浪仙凄慘的哀痛，能打動無情的石頭，但不能博得一朵火焰的同情?！薄爸挥腥祟惖难劬?、內(nèi)心的黑洞里才能噴出如此慘無人道的火焰，難怪明智的太陽、月亮、星星離人類那么遙遠(yuǎn)?！薄皠Ｗ邮謧兇蠛按蠼?，聲音里充滿了撲向美酒似的快樂?！边@些詩化的語言像潮水一樣，漫過讀者的心坎，比冷峻的不動聲色的白描更富有感染力。因為主人公是一朵花，而撕碎這花朵的悲慘場景就需要這種筆法，事實上這種抒情也是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

孫世榮的前任王知縣強(qiáng)暴了平民黃毛兒的夫人，又誣陷黃毛兒為賊。黃夫人撒手人寰，黃毛兒被官府逼反，落草為寇。這是黃毛兒的人生悲劇——想做良民而無立足之地，也是封建中國的悲劇，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但是，這在為官者那里就又是好事一樁，孫知縣用不著一點一滴地去民間搜刮，他在“為民除害”的同時，黃毛兒手上的財物集中地輕而易舉地就轉(zhuǎn)到了他的手里。武天賜歪打正著，讓孫世榮意外地得到了黃毛兒。為了黃毛兒手上的金銀珠寶，孫世榮不但不能殺死黃毛兒，反而要在監(jiān)牢里殷勤侍奉他。孫世榮是個做官的好材料，他知道他應(yīng)該怎么做。他弄來黃毛兒離散二十多年的孿生兄弟王狗兒，企圖偷梁換柱，留住黃毛兒，繼續(xù)為他充實府庫。

黃毛兒雖不是作者傾情塑造的主要人物形象，但這個人物在這部作品中的地位和作用是非常重要的，他是一個矛盾對立的復(fù)合體，是官民交匯的一個樞紐。黃毛兒從良民到土匪，再到囚犯，再到兄弟倆同歸于盡，讓讀者滿含熱淚地看到了一個人在人世間是怎樣地身不由己地走完自己悲慘的一生的，一個人是如何的微不足道，同時也讓讀者深入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怎樣做才能茍活一生而不致草草了卻人間事？

黃毛兒雖是一個小人物，但他對官場、官老爺和所謂的英雄有著極其深刻的認(rèn)識。他說：“干土匪這一行，不像其他可以中途改行，土匪走的是一條刀路，只有一頭走到底。橫行霸道只許自己放火不準(zhǔn)百姓點燈的貪官污吏都有回頭路，我們沒有。那些狗日的禍國殃民的獨夫民賊，上蒼都給悔過的機(jī)會，可就是我們沒有?！?/p>

黃毛兒對官員充滿著仇恨，他看清了這伙人的本來面目?！皠e看他們讀了那么多圣賢書，滿口子曰詩云，可他們的靈魂丑陋到了極點?！彼麑O世榮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土匪和官員在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土匪是明匪，而官員是暗匪。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小人物的結(jié)論。在他之前，好像中國歷史上還沒有人如此透徹準(zhǔn)確地說明官匪的相同本質(zhì)。魯迅在其雜文《談金圣嘆》中說道：“賊者，流動之王，王者，不流動之賊也，要說得簡單一點，那就是‘坐寇’。所區(qū)別的只在‘流’與‘坐’，卻并不在‘寇’與‘王’?！濒斞甘菢O少數(shù)看清中國封建歷史本質(zhì)的賢能，而一介草寇黃毛兒的如此宏論，讀者不得不側(cè)目而敬。

黃毛兒不是一般的燒殺搶掠的主兒，他是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對我們頂禮膜拜的英雄也有不同凡響的見解?！坝⑿鄣难劾镏挥姓x，為了正義的事業(yè)可以涂炭一切生命，只要能拯救你的英明。”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是這樣，但有些英雄的確如此，在一個英雄功成名就時，多人血肉之軀變成累累白骨。至此，黃毛兒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土匪了，他的血管里一半是農(nóng)民的草率，一半是智者的沉著和清醒。

上山做匪是不得已的一條出路，黃毛兒對他的“弟兄們”滿懷深情，他為劉狗旦的死悲痛萬分，臨死時還請求武天賜每年給他的那些死去的哥們燒紙錢。一個有血有肉、鐵骨柔情的男子漢在生命決絕的時刻也讓我們心酸。

黃毛兒懷著對刑天的崇敬、對他那些死去的弟兄的愧疚、對孫世榮的睥睨和憎恨，決然赴死而去，我們亦應(yīng)當(dāng)把他當(dāng)作一個英雄看待。

在水天縣的邪惡陣營中，像幽靈一樣的捕頭冷金剛是一員“虎將”，他是孫知縣的警犬、鷹隼，他在滿足孫世榮的各種貪婪的欲望的同時，也在經(jīng)營自己的一方天下，掠奪民脂民膏，無惡不作。他的一只腳在官府，是公差人，冠冕堂皇，人模人樣，另一只腳在民間，為所欲為。他純粹就是邪惡的肉體，他的身上沒有善良的細(xì)胞。他兇殘到了何種地步？他竟然拿水天縣的女人喂自己家養(yǎng)的蟋蟀，這類慘無人道的惡事，與那個殷紂王有什么異處呢？

社會是一個矛盾統(tǒng)一體，有邪惡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度纸?jīng)》上說，人之初，性本善。就整個社會而言，善良的人是絕大多數(shù)，而問題是數(shù)量上占絕大多數(shù)的善良為什么會被極少數(shù)的邪惡力量絞殺得支離破碎呢？還有，那些邪惡之人，他們是與生俱來的邪惡呢？還是半道變樣的？在庸碌的日常生活當(dāng)中，善良為何不是邪惡的對手？

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話題，還沒有完滿的答案?！堆簟穼@些問題進(jìn)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究。善良的人們很像草原上那些食草動物，他們之間相安無事，和平共處；而那些數(shù)量不多的食肉動物就不是這樣，他們以消滅對方的肉體和生命來滿足自己的欲望，這樣，草原上就充滿了暴力和血腥。汪士慎在清河縣做了一段時間的縣令，可謂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但這位好官離開了官場，原因很簡單，他要保持高潔，不與民爭利，“上峰”是不允許的，只好走掉。就是離開官場，仍躲不開是非曲直，他的一雙慧眼被挖掉了。胡妹如果沒有美色，也可獨善終身，但她走不出“紅顏禍水”的宿命，她因自己的美貌而被焚燒了。

再來看知縣孫世榮。刑天給孫知縣換取了包拯的明月心，孫世榮變樣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如果長此以往，孫世榮就是第二個汪士慎，他得離開官場?！肮賵鋈鐟?zhàn)場”，你不弄人，人要弄死你。擺在孫世榮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掛印而去，一是將心換掉，恢復(fù)原來那個在官場游刃有余、作惡多端的孫世榮。往日的孫世榮又回來了。作者告知讀者，社會如斯，個人何為？

那么，社會為什么就是這個樣子呢？這就回到前面那個問題上去了：少數(shù)人的邪惡為什么能夠撕毀多數(shù)人的善良呢？一個知縣無惡不作，他為什么能夠得心應(yīng)手？魯迅在《燈下漫筆》中說：“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shù)見不鮮的。中國的百姓是中立的，戰(zhàn)時連自己也不知道屬于哪一面，但又屬于無論哪一面，強(qiáng)盜來了，就屬于官，當(dāng)然該被殺掠；官兵既到，該是自家人了罷，但仍然要被殺掠，仿佛又是強(qiáng)盜似的。這時候，百姓就希望有一個一定的主子，拿他們?nèi)プ霭傩铡桓?，是拿他們?nèi)プ雠ｑR，情愿自己尋草吃，只求他決定他們怎么跑。假使真有誰能夠替他們決定，定下什么奴隸規(guī)則來，自然就‘皇恩浩蕩’了?！濒斞赶壬倪@段話就是確切的答案，就是少量的惡決定絕大多數(shù)善的命運的根源。中國的百姓還有一個中立的特點，即各抱各的頭顱，結(jié)果是誰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歷經(jīng)的多了，就麻木了，就逆來順受，聽之任之。為民請命的刑天就是在水天縣老百姓的麻木中被砍掉頭顱的。

就是改朝換代了，那還不是一個樣嗎？那個新主人還是要把整個國家據(jù)為己有的?！敖y(tǒng)治階級的革命，不過是爭奪一把舊椅子。去推的時候，好像這椅子很可恨，一奪到手，就覺得是寶貝了?！保斞浮渡虾Ｎ乃囍住罚?/p>

因此，我們這個國家在封建主義的歷史歲月中能夠走得地老天荒，要不是西洋人的槍林彈雨，我們還不知要走到何時。

西方文明侵入封建中國，中國的封建遺老稍微一琢磨，就發(fā)現(xiàn)還是封建主義好啊，聰明過人的袁世凱還是想當(dāng)皇帝——中國的皇帝比西方人那個總統(tǒng)舒服多了。同樣，封建官員多好啊，稍有政績，那就是好官呀。直到今天，官本位思想在國人的腦子里根深蒂固，當(dāng)個官——哪怕是很小的官，那是天底下最劃算的職業(yè)啊。

這官就是食肉動物。食肉動物越是食肉，越是明白這食肉的好處，就越想變得更加強(qiáng)大有力，進(jìn)而擁有更多的肉及食草動物。兩千多年的中國封建史，有多少官員是為民做主、為民謀利的好官好人呢？

一部中國封建史，就是一部弱肉強(qiáng)食的連環(huán)畫，要多血腥就有多血腥。老百姓算個什么？一只羊、一頭牛、一只螞蟻而已。

《雪夢》形象地揭示了這部充滿血腥和悲壯的歷史?！拔易詸M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弊T嗣同的血沒有喚醒沉睡著麻木的國人，孤獨的拯救黎民百姓的英雄刑天的血還是白流了。作家汪渺高明的地方是，《雪夢》的結(jié)尾出現(xiàn)了三界對英雄刑天的審判，刑天作為一個生命徹底消除了，這是一個警策，“從來就沒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0世紀(jì)初期新的一場歷史性的變革是這部小說的注腳，也就是說，這部小說主要是“回望”，是反思。那個時代過去了，而那個時代的一些沉渣至今還在，在某些地方，某些人身上，這些沉渣還時不時興風(fēng)作浪，讓人不寒而栗。因而這部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還是顯而易見的。

出于表現(xiàn)主題的需要，小說采取了傳奇、志怪、神魔等手法，結(jié)構(gòu)上二十章各成單元，又首尾照應(yīng)，成為完整的一個整體。小說語言普遍詩化，敘事中抒情的成分很濃，這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不太多見，亦為一大特色。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