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女性和情愛的象征

朱自清先生的經典美文《荷塘月色》用許多生動鮮明的意象，勾畫出了一個素淡朦朧、寧靜美好的世界，使我們不禁陶醉于高潔嬌媚的荷花前，流連在柔和溫馨的月色中，徜徉于婀娜多姿的垂柳下……但我們往往對文中著墨不多的“流水”意象不太在意，在浩如煙海的評論文章中也鮮有對“流水”作深入探討的。細細品讀，卻發(fā)現(xiàn)“流水”的意象頗有深意，很值得玩味。

《荷塘月色》中對流水的描寫共有四處：

一是第四段寫道：“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二是結尾處寫道：“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以上兩處是正面寫水，還有兩處是側面寫水：

一是《采蓮賦》中的“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詩中少女“淺笑”的優(yōu)雅之容、“斂裾”的柔媚之態(tài)，都是由于怕水“沾裳”，行文中暗含著水。

二是《西洲曲》中的“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用比喻句提到了水。

那么，這些描寫“水”的內容是純粹寫流水本身呢？還是有更深刻的象征意義？讓我們來仔細分析一下。

第一處正面寫水，已隱隱地流露出作者見不到流水顏色的些許遺憾。作者眼前雖有亭亭的荷葉、嬌美的荷花、沁人的清香、溶溶的月色，卻因不見流水而感到美中不足。第二處正面寫水，則直抒胸臆，表明作者對水的極為關注和向往——“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安恍械摹比齻€字極言作者見不到水的遺憾！

那么作者為何如此喜歡流水？又為何因眼前見不到流水就“惦著江南”？是流水本身對作者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還是與流水有關的人和事讓作者倍感懷念和向往？

如果說是流水本身讓作者極為迷戀，那可能是由于水的丁冬悅耳之音、明亮清澈之色、柔美輕漾之姿、清新靈動之氣，會愉悅人的感官和身心，確實令人喜歡。但這也不應該成為作者“惦著江南”的理由！因為即使在江南的蓮湖，他也未必一定能飽覽流水之美，很可能跟眼前一樣也見不到流水。

試想江南雖有一望無際的蓮湖，有浩淼清澈的水面，但在“櫂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的蓮湖中照樣有田田的荷葉、高高的荷花、細密的浮萍，也會把流水遮蓋住，站在湖邊也不容易見到流水的顏色。所以，即使在江南恐怕也不能飽覽流水之美。因此“惦著江南”絕非純粹指惦記江南蓮湖的自然風光，惦記那頗有欣賞價值的水，而應是惦記與水有關的熱鬧而令人向往的畫面。那到底是什么畫面呢？讓我們接著從側面寫到水的兩首古詩中尋找答案。

古詩《采蓮賦》和《西洲曲》所描寫的都是鮮活生動的采蓮場面，畫面的核心是艷麗的少女，畫面的靈魂是奔放的愛情?！恫缮徺x》描寫的是青年男女自由自在的歡情，他們在蓮湖中蕩著小船，唱著艷歌，飲酒作樂，撩水嬉戲，極為“風流”?！傲魉笔撬麄儌髑榈拿浇?，蓮中小舟是他們談愛的浪漫之“屋”。那“纖腰束素、遷延顧步”的妙齡少女有著清澈湖水般的純凈、綿長流水般的柔情，令人見之心動，思之忘憂?！段髦耷访鑼懙囊彩敲琅蛺矍?，寫的是一位女子在“蓮花過人頭”的南塘采蓮時，想起了在這里曾經和心上人有過的歡愛，勾起了對遠方戀人的深深思念?！暗皖^弄蓮子，蓮子青如水?！边@里“蓮子”是“憐子”的諧音，“青”意為“情”，“蓮子青如水”意為 “愛你的感情就像湖水一樣清純”。因此，我們可以斷定：這里作者由水聯(lián)想到了在湖水中采蓮的少女，想到了她們那水樣的清爽可人與脈脈柔情，更想到了他們和少男之間的自由自在的愛情。而眼前的荷塘沒有這一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也無法享受這一切，所以他才深感遺憾，才有了“可惜我們現(xiàn)在早已無福消受了”的惋惜，有了“不見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嘆息！因此，這里的“不見流水”的遺憾應是一種不見采蓮美女的遺憾，是無福消受那熱烈美好的愛情的遺憾（作者是個已有妻兒且頗為自律的男子）！“惦著江南”正是指惦記江南那熱鬧的采蓮場面，思慕那活潑可愛的少女，向往那浪漫自由的愛情和美好歡樂的生活！而不應該像好多分析文章解釋的那樣：想到江南的大革命。由此可見，文中的“流水”具有特殊的含義，它應是女性和情愛的象征，是一種不可忽視的重要意象！

用流水象征女性和愛情是朱自清先生常用的手法。比如《綠》中把梅雨潭的一潭綠水整個描寫成女性：“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表達的是對一潭綠水的無限熱愛憐惜之情，酷似一位多情男子對美麗溫柔的戀人的眷戀。又如《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寫道：“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恬靜，委婉，使我們……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這里作者由碧陰陰的水，想起了六朝金粉，自然是聯(lián)想到了美艷無比的佳人，而且對那紙醉金迷、男歡女愛的情景無限憧憬。這里的水也是很典型的女性和男女之情的象征。

關于流水的這種象征意義，從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可以找到鮮明的佐證。因為“在中國文化的原初，水既是一種情愛興象物，又是情愛的禁忌物……首先，它限制了異性之間的隨意接觸，有著與禮義相同的象征意義；同時，也正因為水的禁忌作用，使水成為人們寄托相互思慕之情的地方”。（見傅道斌的《晚唐鐘聲》）。所以，古詩中好多寫水的句子都和男女情愛有關。如《詩經·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对娊洝で仫L·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边@些都是以水為興的愛情詩句。詩中的主人公所思慕的佳人都在水邊，看到水、想到水都會牽惹起他們思念心上人的情思。水之陰柔正如女性之柔媚，流水悠長恰似愛情之纏綿。因此，“水”這種意象就有著女性和情愛的內涵。本文中作者亦是用流水比喻女性和愛情，表達潛意識中的情感欲望。

脈脈流水，寄寓深情！作者借對流水這一意象的描繪，表達了對散發(fā)著女性光輝的純凈、清新、美麗、溫馨的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對自由、浪漫、熱烈、激情的生活的向往！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馬美琴，山東省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