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廢名 小說 語言
摘 要:廢名小說文本語言靈活多樣,變化出新,具有很強的個性化特征。他的小說語言簡潔樸素又深長有味;化用古詩,精雕細刻,追求雖顯簡單、苦澀但不失雋永、含蓄的美的語言體驗,呈現(xiàn)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獨特韻味。
文學(xué)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是文學(xué)的媒介。語言的組織運用,既是文學(xué)作品得以具體存在的形式,也是作家精神、情感的載體。一時代的文學(xué)風(fēng)貌,會在文學(xué)語言的組織運用上表現(xiàn)出來,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fēng)貌區(qū)別于其他作家,也會在語言運用上呈現(xiàn)出來。讀廢名的小說,你可以明顯地感到其小說與眾不同的語言,具有很強的個性化特點,顯出有別于同時代作家獨特的語言景觀。廢名把人們熟悉的、明白曉暢的語言“陌生化”,從而產(chǎn)生出新奇的語言景觀和有余韻、耐人咀嚼和回味的藝術(shù)效果。
一般地說,文學(xué)語言多少都有偏離常規(guī)語言的特點,但廢名小說的語言在偏離規(guī)范上顯得尤為突出。讀其小說,他那獨特的語言或超常規(guī)的語言組合,特別是簡練的字句、詩化的語言、混融的語言,大大地沖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語言規(guī)范,具有很強的暗示功能。廢名的小說通過敘述語言傳達出一種韻味、一種情趣、一種意境、一種精神。因此讀者必須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去填補其小說語言的藝術(shù)空白。
廢名的小說在體式上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以故事情節(jié)為中心著重塑造人物性格的固定模式,而融入了詩的藝術(shù)。因此,他的小說語言不再是重點為表現(xiàn)人物性格與推動情節(jié)服務(wù),也失去了作為工具的特點,成了直接的表現(xiàn)的對象物,讀者可以通過敘述語言或人物的對話去尋找語言本身的暗示與啟發(fā),這是廢名刻意追求和探索的小說文本語言。廢名作品最突出的特色是平淡,所寫的只是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平凡的人間喜怒哀樂。與此相適應(yīng),他的語言也非常富有自己的特色,頗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妙處,或可喻作“淡婦蛾眉,素面朝君”。廢名小說語言的獨特韻味,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簡潔精煉 平淡自然
廢名小說的語言樸素自然,極為平淡,就像不經(jīng)意間信筆寫下的家常閑話,但又極為含蓄,看似平淡的話語里蘊含著深長的意味,須仔細咀嚼才體會得出。這可以看出作者在駕馭語言方面的功力,既費匠心又不留斧鑿痕跡。廢名的小說沒有什么華麗的詞藻、怪僻的語句,文筆卻極為深長而有味,簡練的語言蘊含著豐富而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涵。廢名的小說,必須認(rèn)真閱讀,細細琢磨和推敲,最大限度調(diào)動思維力和想象力,去感覺、去體會,以便填補文本中的“跳躍和空白”處。如《橋》:
琴子過橋,看水,淺水澄沙可以放到幾上似的,因為她想到家里的一盤水仙花。這里,宜遠望,望下去,芳草綿綿,野花綴岸,其中,則要心里知道,水流而不見。琴子卻深視,水清無魚,足見沙了,與水并是流——橋上她的笑貌。
這里,人與景,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通過簡練的文字表現(xiàn)出來,句與句跳躍性大,意象頻頻出現(xiàn),造成許多空白。琴子對景物的感受,也沒有做靜止的停留,有的只是問題式的聯(lián)想,橋上的琴子在美景中也自得欣賞其美貌,心情的快樂自不待言?!耙灰娚健獫M天紅……指天畫地”,跳躍性更大,也難怪說廢名小說的“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①。
廢名小說文本極注重字句的錘煉,如《桃園》中“王老大一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阿毛睜大了眼睛叫月亮裝滿了”等。廢名在這里用“閂”、“裝滿”別有一番意味,這在一般用語中很常見,意思很普通,但在廢名的筆下卻能獲得一種普通字眼中所沒有的特殊的意蘊,富有詩意,能讓讀者感受到王老大、三姑娘此時的心境。正如汪曾祺所說:“小說家的語言的獨特處不在他能用別人不用的詞,而在在別人也用的詞里賦以別人想不到的意蘊?!雹凇读馐帯分小耙盎ㄗ隽怂麄兊钠褕F”;《小五放?!分小疤栆呀?jīng)落了山,是我牧童歌牛背的時候了”;《橋》中“雨不濕人”,“草是那么吞著陽光綠”等等,這樣仿唐人絕句的句子,極富神韻,在廢名小說文本中是很常見的。廢名小說語言的簡練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一種意味雋永、意蘊深厚的表現(xiàn)形式,并不是簡短,而是語言的錘煉,涵義的升華,簡約而豐厚的結(jié)晶。
廢名小說語言需要思索、吟味的地方極多,需要填補的空白也極多,這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讀者的閱讀,影響了作品與讀者的情感交流。有時過于簡潔,就會變得“晦澀”,這也是造成廢名半個世紀(jì)以來飽受冷漠的孤獨命運和不被廣泛閱讀、理解的原因之一。對此廢名本人也進行過深入的思索,深思之后卻得出了耐人尋味的結(jié)論,他肯定“晦澀”的“妙處”,認(rèn)為作品之所以獲得“思索的價值”,就因他小說的“晦澀”,“晦澀”的語言,才可讓人“細心玩索”、揣摩與品味。
二、化用古詩 奇俏生動
廢名曾經(jīng)說過,就表現(xiàn)手法而言,他分明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并說他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絕句20個字,或28個字,成功一首小詩。而他的一篇小說,篇幅雖然長得多,實是用寫絕句的方法寫的,不肯浪費語言。他常常用寥寥數(shù)語描摹出如詩如畫的意境,令人難忘。如《竹林的故事》開頭:
出門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
小河、壩腳、竹林、茅屋、菜園,五個富有東方古典美的意象以“列錦”的手法排出。不過三十來字,便已在讀者面前閃出一幅優(yōu)美的“流水鄉(xiāng)居圖”。
廢名對語言總是苦心探索,以求突破用明了的語言去敘述故事,朝詩化的方向努力。廢名小說的語言大量化用古典詩詞、典故,并加以引申,有時還賦予它一種新義,使詞與詞之間互相破壞彼此的詞典意義,從而沖擊了傳統(tǒng)小說的敘述語言功能,賦予了語言以詩意,其開拓的精神和意義,在現(xiàn)代文學(xué)語言的豐富發(fā)展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和價值。如《菱蕩》中“洗手塔”這一典故的由來,廢名不單是用插敘來補充情節(jié)的某些細節(jié),追求一種離奇、虛幻,增添一種情趣,更重要的是讓這個典故參與到故事主體之中?!读馐帯凤@然主旨不在寫人,隱隱約約的人物也只有陳聾子、二老爹和幾個洗衣婦,而以陳聾子簡單地否定由“洗衣塔”所成全的那個傳說中的擺渡張老漢的美名,來刻畫他單純、自然、善良的性情,并讓他作為陶家村人的代表來和“菱蕩”的靜謐、樸素、和諧,儼然世外桃源的氣氛相映成趣,再加上廢名娓娓的講述語氣與描寫渾融一體,這就使看似題外的“洗手塔”典故的內(nèi)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引申和生發(fā),讓人覺得傳說中的張老漢和聾子的雇主二老爹,不分彼此了。在聾子眼里,張老漢是向被渡者要錢的,二老爹給錢是要給他“打長工”的,然而他們又都如“菱蕩”一樣純真、完美,張老漢為“城里人如何下鄉(xiāng)?鄉(xiāng)下人如何進城?”的問題,不愿聽何仙姑的話舍下城里人、鄉(xiāng)下人獨自去升天;而“二老爹相信他一人”。這也許是作者在小說中所苦心追求的生活的真和藝術(shù)的美:一個沒有了現(xiàn)實苦難如詩一般的清潔脫俗的精神家園。
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套用了漢大賦中主客互答的語氣,以“莫須有”來命名小說中的主人公,既有典故的借用也有古詞賦的引申,當(dāng)然這種借用有時不免生澀古奧。
廢名也追求一種超指代功能的詩意語言,如《橋》中“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還是這個女人美”,語言已無法表達出程小林的真正思想,于是廢名便以這種“假象見意”,讓讀者去揣測程小林的真正所思。
用極富張力的詞匯描寫大自然的美景,將色彩形容詞用作動詞,在廢名的小說文本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橋》中寫楊柳是“啞著綠”,使我們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古詩詞“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極其傳神地表達了大自然的美景。另外,直接把古詩詞插入文中,與故事中的情景相映成趣,去表現(xiàn)一種生活,一種意境,這在廢名小說文本中也是極其常見的。如《橋》中“琴子心里納罕茶鋪門口一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青青河畔草,駱駝大踏步走”;《莫須有先生傳》中“莫須有先生腳踏雙磚之上,悠然見南山”等等。
三、多語融合 渾然天成
在廢名小說文本中,歐化語言、方言、俚語、俗諺,乃至兒歌、戲曲曲詞等多種語言紛然呈現(xiàn),又融合在一起,使其小說文本特別耐看、耐讀。
在語言的混融方面,廢名常常將古語與今語很突兀地鑲嵌在一塊,以此構(gòu)成了一種特殊的意指效果。如《莫須有先生傳》中“老太婆簡直有點生氣,皺起眉來,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須有先生端端正正地相了一相,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了……”有時會將雅語與俗語相組接,呈現(xiàn)出一種互文互諷的效果。如“她在家里,餓死事小,得沏一壺茶”。有時也會在對話中使用地道的方言、俚語,而描摹心態(tài),描繪景物時則多用俗語,敘述者講述故事時既用官話又用地方話,心理描寫時又把方言、官話、甚至典故詩詞混雜在一起。這在《莫須有先生傳》中表現(xiàn)得特別突出。如方言運用“這個太陽把我討厭死了’,“有場秋語坐在那兒說”,諸如此類的混融語言,在廢名小說中比比皆是。
有人認(rèn)為廢名寫小說是在做詩,刻意求工,語不驚人死不休。他本人也曾明確地說過:“當(dāng)時有人笑我十年造‘橋’……其實‘橋’寫了一半還不足,‘莫須有先生傳’計劃很長也忽然擱筆”③,都是由于他過分追求語言的韻味所致。當(dāng)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阻隔了一部分讀者對其小說的介入與理解。因為一般讀者常囿于傳統(tǒng)的讀法,慣于去尋找小說的故事性,而不是仔細耐心地去玩味、思索、琢磨小說混融的語言,尤其對追求娛樂性的一般讀者,要讀懂廢名的小說的確有一定難度。不僅普通讀者,當(dāng)時一些大作家如周作人也說讀懂廢名的小說不易。
廢名的小說文本非常講究語言的選擇與詩意,他自己曾說“運用語言不是輕易的勞動,我當(dāng)時付的勞動實在是頑強”,“一枝筆簡直就拿不動”④。廢名又是“‘最能用文字記述言語’的一個人”⑤。因此,廢名語言的表現(xiàn)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對一般作家常用語言的一次有意的強有力沖擊和反叛,但有時也偏離了常規(guī)。所以,對廢名小說語言的獨特性,我們應(yīng)以客觀的態(tài)度去認(rèn)識,既認(rèn)識其優(yōu)點,又要認(rèn)識其不足。
廢名對語言的精雕細刻,仿唐人絕句,極經(jīng)濟簡省,注意煉字煉句和語言的豐富性、多樣性,“不肯浪費語言”⑥。目的是以此作為他小說文體營造的一種手段,表面上是斟酌文字,實際是為了通過簡練的文字?jǐn)⑹?,給讀者傳達出一種美的意境和情趣,一種耐人咀嚼的韻味,調(diào)整自己的思想情感的表現(xiàn),展現(xiàn)自己在精神、藝術(shù)上的超越追求,增強其文體的藝術(shù)功能。清人沈德潛曾說:“古人不廢辣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人挾以閱勝者,難字而已?!雹邚U名小說的煉字煉句使其小說真正獲得了獨具“詩化”的藝術(shù)魅力。
通過對廢名小說語言的分析與探討,我們可以看出廢名小說語言的獨特性以及他在語言上的大膽追求。他小說語言的創(chuàng)新一方面順應(yīng)了時代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他個人對社會人生獨特的感受方式和藝術(shù)追求所致,尤其是他在小說文本中追求簡練、詩化的語言,都是為了更好地表達他在藝術(shù)和精神上的自由追求。廢名的小說語言有“文字工夫,文字情趣”,而不是不可解的。真正有意味有價值的東西都要經(jīng)過一番努力才能得到,廢名小說的語言正是這樣,讀者只有努力思索、體味,才能有收獲,也才會得到一種雖顯簡單、混融和苦澀但又不失雋永、含蓄的美的語言體驗。
(責(zé)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李波(1965- ),周口師范學(xué)院新聞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
① 廢名.說夢[A].馮文炳選集[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3月版,第323頁.
② 汪曾祺.關(guān)于小說語言(札記)[A].小說文體研究[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8年8月版,第3頁.
③④⑥ 廢名.廢名小說選·序[A].廢名小說選[C].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11月版,第2頁,第3頁.
⑤ 沈從文.論馮文炳[A].沈從文選集(第五卷)[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6月版,第294頁.
⑦ 沈德潛.說詩晬語[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9月版,第2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