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理想主義 社會批判 女性表達 梁曉聲 寫作轉型
摘 要:20世紀90年代以來,梁曉聲的創(chuàng)作路向發(fā)生了很大的轉變。雖然,他既沒有走向“后現(xiàn)代”,與另外一些作家相比,對變化了的現(xiàn)實似乎也缺少幾分幽默和調(diào)侃。但是,他也不再僅僅沉浸于自己充滿理想主義和人性溫馨的情懷中,而是將此轉化為對物化時代的嚴峻批判,對人性淪喪的靈魂的無情解剖。他用自己的筆在這失去信仰的時代,自覺地扮演著堂·吉訶德的角色,他將已經(jīng)成為人們嘲笑對象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使命感、責任感、憂患意識,自覺地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宗旨連在一起。通過對梁曉聲世紀末女性形象的透析,考察梁曉聲從人性溫馨的理想主義到物化時代的嚴峻批判的寫作轉型。
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發(fā)生了急劇的轉型。作為社會主義標志的計劃經(jīng)濟一朝解體,而曾被否定的市場經(jīng)濟卻顯示了勃勃生機。市場以其未曾料到的強大力量,影響著、改變著、左右著人們的思想觀念、行為方式、心理習慣甚至興趣和愛好。商品化的價值觀成為衡量一切的不二砝碼。物質化、感官化、欲望化的追求大行其道。一切似乎都沉浸在一種狂歡式的狀態(tài)中。“狂歡式——是沒有舞臺、不分演員和觀眾的一種游藝。在狂歡中所有的人都是積極的參加者,所有的人都參與狂歡戲的演出?!藗冞^著狂歡式的生活。而狂歡式的生活,是脫離了常規(guī)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是‘翻了個兒的生活’,是‘反面的生活’”{1}。正是狂歡式的世界感受,讓人從沉重的傳統(tǒng)意識中解脫出來,把一切抽象的、精神的、哲學的問題轉移到形象的、物欲的、具體感性的淺在層面。在這樣的時代文化氛圍里,都市簡直像繁殖力奇強的老鼠那樣瘋狂地制造著、生產(chǎn)著新的現(xiàn)象、新的理念、新的新新人類。它成為狂歡的現(xiàn)場,瘋狂的舞臺。燈紅酒綠,靡樂裊繞中,時時上演著妖媚的、凌亂的、蠱惑人心的舞蹈,處處充滿著骯臟的、丑陋的、邪惡的交易。游走在其間的身影,就像是蒙著面具的鬼魂,他們只有肉身沒有靈魂,他們相互掠奪、覬覦,彼此猜忌、利用。他們貪婪地攫取著,肆意地放縱著,瘋狂地享樂著。他們實施了一次又一次的權利之戰(zhàn),他們催發(fā)了一輪又一輪的欲望之爭。世界是一個海洋,都市是飄揚在洋面的旗幟,上面寫滿了欲望的大字……
90年代的梁曉聲,既沒有走向“后現(xiàn)代”。與另外一些作家相比,對變化了的現(xiàn)實似乎也缺少幾分幽默、調(diào)侃。但是他也不再僅僅沉浸于自己充滿理想主義和人性溫馨的情懷中,而是將此轉化為對物化時代的嚴峻批判,對人性淪喪的靈魂的無情解剖?!八米约旱墓P在這失去信仰的時代,自覺地扮演著堂·吉訶德的角色,他將已經(jīng)成為人們嘲笑對象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使命感、責任感、憂患意識,自覺地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宗旨連在一起?!眥2}《浮城》《泯滅》《恐懼》等長篇小說,正體現(xiàn)了作者這樣的文學理想與人文追求。通過對梁曉聲世紀末女性形象的透析,來考察梁曉聲從人性溫馨的理想主義到物化時代的嚴峻批判的寫作轉型。
一、某些東西已在我們內(nèi)心里泯滅 某些東西正從我們內(nèi)心里滋生:《泯滅》中的小嫘
小嫘真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兒。當中國改革開放的又一次浪潮風起云涌,一批像小嫘這樣的女人應運而生。她們似乎注定是為這個時代誕生,是為刺激中國剛剛發(fā)展的商品經(jīng)濟而成長。她們的口號是“跟著感覺走,緊抓住款爺?shù)氖帧眥3}。是改革開放的大環(huán)境成就了像翟子卿這樣的大款男人,因而也就滋生了像小嫘這樣的物質女人。男人,金錢,女人,構成了一條生動的循環(huán)鏈。男人通過攫取金錢實現(xiàn)對女人的占有,女人通過征服男人實現(xiàn)對金錢的占有。于是,世界“到處涌動著對金錢的掠奪欲,瓜分欲和占有欲,到處涌動著男人對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到處涌動著女人對男性金錢大量占有者的親偎欲、獻身欲和自我推銷欲拍賣欲……”{4}
客觀的說,小嫘還算一個招人喜歡的女性形象。盡管她沒有所謂自強不息高貴獨立的精神品質。但是,她確是真實的,坦白的。小嫘并不諱言自己生存的依附性。她的追求是如何按照大款的審美要求來重新塑造、包裝自己。服飾發(fā)型、言談舉止,甚至連自己的姓名都可以按照大款的喜好來重新設計。她的理想是如何能從大款那里攫取到更多的金錢與財富。她的人生信念是活在當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何不瀟灑走一回”。她是一個沉溺于物質享樂的現(xiàn)代都市女人。如果說梁曉聲以往筆下的女性形象總有一種浪漫的理想主義色彩,總有一種堅韌執(zhí)著的精神追求。那么,到小嫘這里,那些所有曾經(jīng)崇高神圣不可褻瀆的理想,在時代大潮的洗刷之下都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金錢至上及時行樂的現(xiàn)世價值觀。時代已經(jīng)改變,人們追尋的路標早已轉向。似乎沒有必要去苛求每一個人都成為感時憂國的悲愴者。也沒有權利去譴責任何他人的生存方式。然而,我們還是或多或少地感到了一種失落,一種傷感。正如作者在《泯滅》首頁中的題寫:“某些東西已在我們內(nèi)心里泯滅,并開始死亡;某些東西正從我們內(nèi)心里滋生,并開始瘋狂地膨脹……”
二、 淫邪與美麗的統(tǒng)一:《浮城》中的婉兒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都市,仿佛一夜之間就涌現(xiàn)出了許多這樣的女人:她們歡快地游走在都市,恣肆的放縱著自己,享受著生活?!八齻兞闶刍蚺l(fā)自己,并非被生活所迫,而是被自己所迫。她們與傳統(tǒng)概念的娼妓大有區(qū)別,后者即使搖身一變成了貴婦,往往不能忘記她們女性經(jīng)歷的那一段恥辱。而她們即使變成貴婦,心理意向也還是更迷戀于是一個娼妓。這純粹是一種活法的選擇和確定。”{5}《浮城》里的婉兒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以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為資本,不失一切時機地尋歡作樂。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嘛!她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接近幸福的籌碼,以“玩愛”的方式心安理得地放縱自己。她像一個被“曝光”過的膠卷,不再害怕任何形式的“曝光”。她玩弄、勾引、調(diào)戲著男人也被男人玩弄、勾引、調(diào)戲著。她是盛開在都市夜里的罌粟花,淫邪的花,蠱惑人心的花,飄蕩著妖冶的馨香。
盡管婉兒是淫邪放浪的,但她同時也是孩子氣的?!昂⒆託夂玩脚姆爬诵魏?,在她身上一向達到一種近乎天然的融合,甚至可以說達到一種完美。有時她淫蕩得如同艷鬼。有時她單純得仿佛無邪少女。她是現(xiàn)代大都市的畸胎怪種。即使在她淫蕩之刻,眸子里也會倏間閃過無邪少女的天真。即使在她心靈最為純潔之際,她的一嗔一笑也會具有本能的誘惑潛質?!眥6}婉兒無法理解仇恨?!八皇遣恍湃蝿e人,可并不仇恨別人,即使連不信任,她也常常無法做到。更多的時候,她總是說服自己,要信任別人。即使對某人產(chǎn)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7}她對二鐵的憐憫,對孫寡婦的同情,對孫奶奶的掛念,對老孟祥感恩的心情。這一切都讓我們深深地感到,欲望的放縱并沒有徹底地吞沒婉兒。因此,當她被趙曉坤從那場混亂的情殺中拯救出來,并與他共同經(jīng)歷了和瘋狂的鷗鳥之間的生死考驗之后。她了解并愛上了趙曉坤。為了這份愛,她決心重新做人。她要做一個干干凈凈的女人,“一個漂亮的,可愛的,溫柔的,活潑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都證明自己是很有教養(yǎng)的女人”{8}。愛,使婉兒恢復了女孩的羞澀與純潔。她重新找回了靈魂。而且在靈魂里開著愛的鮮花。她“覺得流動于自己周身的血液,仿佛也是芳香的了。并且將這一種想象出來的奇異的芳香,一陣陣浸潤到自己臉上”{9}。
在這場超自然力的大劫難背景下,在這個混亂無序的舞臺上。婉兒這個獨特的女性形象,給整個昏暗的浮城世界帶來一絲奇異的色彩。她有幾分嫵媚,有幾分誘惑;有幾分虛偽,有幾分虔誠;有幾分放浪,有幾分純情。她像一朵開在地獄邊緣的罌粟花。“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眥10}她是無恥與無邪的雜交,她是淫邪與美麗的統(tǒng)一。
三、欲望的狂歡:《恐懼》中的曲折
性、金錢、荒淫、貪婪、嫉妒、綁架、強奸、謀殺……空氣里到處彌漫著罪惡的微粒。欲望像細菌一樣傳染給生活于其中的每一個人。這是一個物質的時代,這是一個欲望的海洋,這是一個狂歡的季節(jié),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這就是《恐懼》為我們描述的畫面。梁曉聲在它的扉頁這樣宣稱:“現(xiàn)在有些人對性愛不太嚴肅起來了,對金錢的追求也變得瘋狂起來了。書中告訴讀者,錢固然是世界上的好東西,但也是最可惡的東西。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也不是以詛咒金錢的骯臟、濫淫的罪惡去讀它,最好別看這本書?!鼻凼恰犊謶帧分械囊粋€女性形象。在她的身上,沒有人性的閃光,只有動物性的呈現(xiàn),她更像是只披著人皮的獸類?!叭说睦硐胧俏幕暮诵膬?nèi)容,失落了人的理想,文化勢必崩解潰散?!眥11}這也許就是梁曉聲在上世紀90年代所遭受的文化困境?!犊植馈窞槲覀兲峁┝艘粋€剖析時代感官文化實質的極佳標本,一個充滿墮落、糜爛、淫亂、頹敗的恐怖世界。
曲折是一個擁有億萬資產(chǎn)的富姐兒。當然,她的資產(chǎn)積累史也充滿了淫褻與罪惡。奢極豪最燈紅酒綠的日子,早就使她膩味、空虛到無法忍受的程度了。她需要各種不同的刺激,只有刺激才會使她覺得自己還有一絲生命的氣息。而男人常常是她尋求刺激的靈丹妙藥。就像有錢男人對于貪財女人具有占有欲一樣。曲折覺得自己有權對好色與愛財?shù)哪腥诉M行裁決。她與“華夏心理咨詢事務所”所長趙景宇有一個協(xié)議,他每為她提供一名“三星級”的性偶,她付給他三萬元酬金。所謂“三星級”,“乃要求相貌如影視明星,體格如體育明星,嗓音如歌星”{12}。同時,在“桃源別墅村”她那幢最富貴豪華的A座別墅內(nèi),她聚集了一群與她有著大致相同身份和心境的女人,她們常常在一起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所以,當姚純剛被作為曲折的性偶應召來到她的別墅時,這里就再次上演了一出令人瞠目結舌的情節(jié)鬧劇。曲折似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又像是一個優(yōu)秀的導演。她設計并推進著整個戲劇的情節(jié)與發(fā)展。姚純剛在金錢與女色面前,失去了作為一個男人的所有尊嚴而淪落到純動物的層面。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曲折及她的一群姐妹們盡情操練起“性游戲”。無恥的嬉笑,放浪的打鬧。男人與女人,女人與女人,一人與一人,一人與多人,赤裸的女人,瘋狂的男人。到處是春情的泛濫,到處是獸欲的流淌,到處是骯臟的茍合,到處是變態(tài)的雜交。淫蕩在這里橫行,糜爛在這里膨脹,荒唐在這里招搖,墮落在這里尖叫,驕奢在這里狂歡,欲望在這里舞蹈……這是一個沒有自尊、道德、羞恥與良知的場所,這是一個沉滓泛起,群魔亂舞的世界。曲折沉溺其中,演繹著她對人生的追求,對生命的理解。當然,曲折最終也沒能逃脫她的宿命。她死于殘酷的謀殺。
小嫘、婉兒與曲折,是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中國社會的轉型應運而生的女人群像。盡管她們并不完全同一,但她們都是物欲時代的產(chǎn)物。金錢化,欲望化,粗鄙化是她們的符號代碼。通過對她們的書寫,表達了梁曉聲對商品時代人性變異的揭示、金錢至上的否定、道德淪喪的批判。這與其早期作品中對于理想、青春、生命的肯定是同一硬幣的兩面。作者這種人文理想在當今文壇已不可多見,實屬難能可貴。然而,從小嫘、婉兒到曲折,我們又有種強烈的感受,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與故事情節(jié)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已不是很緊密,作品是作家思想與人物形象兩張皮的生硬拼貼,思想往往大于形象,人物成為作家精神的傳聲筒。同時,這些作品通篇都是拜物教的觀念,及時行樂的口號,刺激感官的文字,滿眼所見皆是性、欲望、權利、交易……作者似乎也秉持一種欣賞、留戀的態(tài)度而失卻了那種針砭靈魂的光芒。再加上消費時代市場的包裝、宣傳、熱賣,讓人不得不懷疑梁曉聲創(chuàng)作目的的純正性??傊覀兛吹?,一個具有社會學眼光的思想家的梁曉聲似乎離我們愈來愈近,而作為優(yōu)秀小說家的梁曉聲離我們愈來愈遠。小嫘、婉兒、曲折等女性形象,是梁曉聲對物化時代一次聲嘶力竭的呵斥,一次力不從心的文學越軌。
(責任編輯:呂曉東)
作者簡介:蔣建強,長江師范學院教師。
① 蔣原倫:《90年代文化批評》,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② 黃書泉:《拷問靈魂》,《當代文壇》1996年,第二期。
③④ 梁曉聲:《泯滅》,春風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頁,第306頁。
⑤⑥⑦⑧⑨ 梁曉聲:《浮城》,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頁,第273頁,第49頁,第289頁,第290頁。
⑩ 魯迅:《魯迅散文全編》《野草·題辭》,廣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
{11} 昌切:《世紀橋頭凝思》,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頁。
{12} 梁曉聲:《恐懼》,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