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貫》的前世與今生

《十五貫》最初源于宋代話本小說《錯斬崔寧》，講述的是因一句戲言引出一場禍端的故事。

南宋臨安有一人名叫劉貴，娶妻王氏，娶妾陳二姐。由于生活拮據(jù)，丈人王員外給了劉貴十五貫錢讓他做生意。劉貴喝醉回家，在陳二姐面前戲言已把她典給了別人，得錢十五貫。陳二姐信以為真，急回娘家報于父母。是夜，有一竊賊到劉家偷錢，被劉貴發(fā)現(xiàn)，兩人相爭。竊賊用斧子將劉貴劈死，搶了十五貫錢而去。陳二姐回娘家途中，遇一賣絲后生崔寧，兩人結伴同行。次日，人們發(fā)現(xiàn)劉貴命案，鄰居們趕去追上陳二姐，見陳二姐與崔寧在一起，而崔寧身上正有貨款十五貫。劉貴之妻王氏咬定陳二姐通奸謀命，告到府衙。府尹胡涂，不經(jīng)細查便判崔、陳二人死罪。近一年后，王員外派家人接王氏歸家，途遇強梁靜山大王，靜山殺了家人，搶了王氏做壓寨夫人。王氏勸靜山改惡從善，靜山說出自己曾枉殺過兩人，一是家人，另一便是劉貴。王氏出首公堂，新任府尹處決了靜山。

這篇話本雖也寫到官吏昏庸、草菅人命，但著墨不多，主旨還是“顰笑之間，最宜謹慎”，正如話本結尾所言“善惡無分總喪軀，只因戲語釀殃危。勸君出話須誠實，口舌從來是禍基”。

到了明代，馮夢龍曾把這篇話本收編入通俗小說集《醒世恒言》，題目改為《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內(nèi)容與《錯斬崔寧》大致相同，只是個別詞句有些改動?！缎咽篮阊浴烦霭婧螅@個故事得到更加廣泛的流傳。

清初，蘇州派重要劇作家朱素臣據(jù)《錯斬崔寧》、《十五貫戲言成巧禍》等情節(jié)編寫了傳奇《雙熊夢》。朱素臣平生所作傳奇有21種，今存有《雙熊夢》、《秦樓月》、《翡翠園》、《未央天》等8種。

《雙熊夢》以兩條情節(jié)線索描寫了熊友蘭、熊友蕙兄弟雙雙遭遇冤獄而獲罪的故事。第一條情節(jié)線索即來源于《錯斬崔寧》，卻有所改動；另一條情節(jié)線索則參考《后漢書·李敬傳》故事。《李敬傳》敘述趙相夫人遺失珠珰一串，疑為兒媳所竊。后來李敬接任趙相，其仆人從相府的鼠穴中發(fā)現(xiàn)此珠，始明真相。朱素臣據(jù)此作了生發(fā)、豐富和創(chuàng)造，另又根據(jù)《明史》、《況太守傳》的有關資料虛構了況鐘重審、破案的情節(jié)。

《雙熊夢》寫的是山陽縣書生熊友蘭、熊友蒽兄弟生活拮據(jù)，友蘭出外營生，友蕙在家。友蕙所居里屋，與鄰居侯玉姑的房間僅一墻之隔，玉姑是開米店的馮玉吾家的童養(yǎng)媳。一天，馮玉吾將一對金環(huán)和十五貫寶鈔交玉姑保存。玉姑將財物放在桌上，不料被老鼠在夜間拖到了隔壁。次日清晨，友蕙發(fā)現(xiàn)桌上一對金環(huán)，還以為神靈相助。正在高興，忽聽老鼠作鬧，便買了一包鼠藥裝入幾只炊餅內(nèi)，欲毒死老鼠。隨后，友蒽拿了金環(huán)到馮家米店換糧，被馮玉吾識得，于是懷疑玉姑與友蕙不端，留下金環(huán)，叫兒子錦郎向玉姑索取。錦郎走到玉姑房門口，見地上有一炊餅，拾起便吃，中毒身亡。這兩件事情湊在一起，馮玉吾認定玉姑與友蕙有奸情，合謀毒死親夫，便告到山陽縣?？h令過于執(zhí)將二人屈打成招，判成死罪，并要友蕙賠償丟失的十五貫錢。

話分兩頭。熊友蘭離家后受人雇用，撐船謀生，一日來到蘇州。在船上，友蘭聽得山陽縣發(fā)生案情、弟弟被捕，頓時昏厥。無錫客商陶復朱出于同情，贈銀十五貫，讓友蘭回去營救弟弟。

另一條情節(jié)線與《錯斬崔寧》略同，地點改成了無錫，人物改為開肉鋪的游葫蘆。游葫蘆的姐姐給了他十五貫重新開業(yè)，他回家后向拖油瓶女兒蘇戌娟戲言，以十五貫錢將她賣給人家當丫頭。偷錢殺人的是當?shù)刭€棍婁阿鼠。蘇戌娟聞訊，想去姑母家躲避，她在路上遇到的，正是拿著十五貫的熊友蘭。

值得注意的是，《雙熊夢》增加了況鐘查案審案的情節(jié)。友蕙、玉姑，友蘭、成娟這兩案，都交由蘇州府監(jiān)斬，新任蘇州太守就是況鐘。況鐘一到蘇州，就得一夢——有兩個野人各銜一鼠長跪案前，接著堂上又有四人喊冤，疑有冤情。況鐘于是到應天巡撫周忱臺前據(jù)理力爭，請求寬限時日，重新復查。隨后，況鐘親到山陽縣踏勘，發(fā)現(xiàn)熊、馮兩家墻腳下的鼠洞，并從鼠洞中找出十五貫寶鈔和一個炊餅，破了一案。接著他又假扮術士到無錫察訪，將婁阿鼠捉拿歸案。劇中還寫到熊氏兄弟雙雙考中了進士，并由況鐘撮合，將友蘭與成娟、友蕙與玉姑結為連理。

傳奇《雙熊夢》與話本《錯斬崔寧》相比，不僅情節(jié)大大豐富，而且一改“戲言惹禍”的主題，強調(diào)了清官審案的題旨。《雙熊夢》問世之后流傳很廣，昆劇經(jīng)常演出其中精彩折子如《審問》、《男監(jiān)》、《判斬》、《見都》、《踏勘》、《訪鼠》、《測字》等。京劇、秦腔等劇種也都有改編演出，還有鼓詞、彈詞、寶卷、木魚書等曲種改編演唱。

1955年，浙江民營劇團國風昆蘇劇團為了生存，便據(jù)朱素臣傳奇《雙熊夢》改編成昆劇《十五貫》，在西湖邊的“大世界”小劇場演出。此時，上海市電影局局長張駿祥正在杭州，時任浙江省委文教部副部長兼文化局局長的黃源陪著他看了這出戲。黃源看完戲回來，當晚就翻出昆曲的本子，次日又將劇團《十五貫》的演出本調(diào)來閱覽，并與文教部其他領導商量，決定重點加工這個戲。省里成立了由黃源領導的劇本改編小組，成員有浙江省委文教部文藝處處長鄭伯永、越劇團導演陳靜以及昆曲老藝人周傳瑛、王傳淞、朱國梁等，集體討論后由陳靜執(zhí)筆。經(jīng)過二十幾天的努力，重新改編的昆劇《十五貫》終于完成。

新編《十五貫》對《雙熊夢》作了去蕪存菁、推陳出新的改造和創(chuàng)作。它把原作中熊友蕙兄弟遭遇冤獄的情節(jié)線索全部刪去，專寫熊友蘭、蘇戌娟的這條主線，并予以強化和突出。《雙熊夢》原劇共26折，要演12個小時，《十五貫》則壓縮成8場，使情節(jié)更加集中、精練。黃源他們在加工時，重點突出反對主觀主義的主題，倡導調(diào)查研究、實事求是的作風。因此，戲中特別加強了對況鐘形象的塑造，刪棄了況鐘城隍廟夢警等迷信成分，突出了況鐘在巡撫周忱臺前據(jù)理力爭、重新復查的為民請命精神，以及他深入民間、調(diào)查研究的實事求是作風。與此同時，《十五貫》對過于執(zhí)的主觀主義和周忱的官僚主義作風也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畫。這些改編和創(chuàng)作，都深化了作品的主題，使劇本結構嚴謹、情節(jié)貫串、一氣呵成。另外，唱詞、道白也作了很大幅度的加工，使其更加通俗曉暢，適于現(xiàn)代觀眾接受。

《十五貫》先在杭州演出，由昆曲名角周傳瑛、王傳淞、朱國梁分別飾演況鐘、婁阿鼠、過于執(zhí)，陣容強大，受到好評。1956年春節(jié)，劇團到了上海，在永安公司6樓的一個小劇場演出。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的陸定一恰在上海，在華東局的魏文伯、陳丕顯陪同下看了《十五貫》后，十分欣賞。上海市委、華東局號召區(qū)委以上干部都去觀看《十五貫》。后在陸定一的推薦下，文化部決定調(diào)該團進京演出。

1956年4月，國風昆蘇劇團改建為國營浙江昆蘇劇團赴京演出。這次黃源沒有同劇組一起進京，而是派遣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長陳守川帶隊。在北京，毛澤東兩次觀看演出，并讓康生到劇團傳達他的意見：這個戲是個好戲，要在全國推廣，對這個戲要獎勵。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也觀看了演出。

毛主席看戲時，周恩來不在北京。周恩來回京后即來看戲，觀后接見了演員，與他們長談了40分鐘。5月17日，周恩來在中南海紫光閣親自主持有中央、北京文化界領導、專家參加的大型座談會，研討《十五貫》。周恩來認為，這個戲是接近歷史唯物主義的，戲中兩方面的人物，一方面是主觀主義，另一方面是唯物主義，而上層的官僚主義支持主觀主義。周恩來還稱昆曲為蘭花，盛贊《十五貫》“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5月18日的《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由田漢執(zhí)筆的社論《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文章寫道：“《十五貫》的豐富的人民性、相當高的思想性和藝術性，是我國戲曲藝術中的優(yōu)異的成就?！?/p>

文化部在吉祥戲院舉行了隆重的獎勵大會，向浙江昆蘇劇團頒發(fā)了5000元獎金。從4月10日首演至5月27日，北京共有7萬觀眾觀看《十五貫》，出現(xiàn)了“滿城爭說《十五貫》”的盛況。在這種轟動效應下，各地紛紛成立昆劇團體，如江蘇省蘇昆劇團、北方昆劇院、上海青年京昆劇團、湖南湘昆劇團等。同年，《十五貫》又拍攝成了電影，更是風靡全國。

《十五貫》還曾出國演出。1956年8月，周信芳率上海京劇院赴前蘇聯(lián)訪問演出，行前，周恩來親自指定要把昆劇《十五貫》帶出去。為此，周信芳帶領劇團冒著酷暑到杭州向浙江昆蘇劇團學戲，周信芳飾況鐘，孫正陽、趙曉嵐、王金璐分飾婁阿鼠、蘇成娟、過于執(zhí)?！妒遑灐吩谇疤K聯(lián)演出，獲得極大成功。

《十五貫》的成功，有力地推動了新中國昆劇事業(yè)的發(fā)展。各地排演的傳統(tǒng)劇目《游園驚夢》、《西園記》、《墻頭馬上》和新編劇目《紅霞》、《瓊花》等層出不窮，一批新秀也因此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