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結束了異鄉(xiāng)異客的生活,現(xiàn)在和家人團聚一起。他還有了自己經營的一處莊園。園中有花,池中有魚,架上有書,壁間有琴,幾上有筆,可賞、可釣、可讀、可寄、可一抒心中逸氣。更有子孫繞膝,盡享天倫之樂,他的心情是相當舒展的。官場經歷中的失意和煩惱,因為內外孫銅鈴一般的笑聲和天真活潑的舉動而被他拋到九霄云外。每天,他做完自己的日課——臨池習字以后,陪著他們讀書、背詩、學書。還經常地帶領著孫子孫女在自己的莊園游玩,自由地“迷失”在其中茂密的樹林里。她發(fā)現(xiàn)了趴著一動不動的小刺猬,他看見了蹦蹦跳跳的小青蛙,小鳥啁啾,伴人歌唱。整個世界和它的樹木都在孩子們歡笑的眼球中旋轉……然后,暮色降臨,一天就這樣結束了。
日月如馳,人也流動起來。孫綽、李充這些老朋友先后離開了會稽,在建康擔任了更加重要的職務。支遁云游四方,他說自己是“近非城中客,遠非世外臣”,落得逍遙復逍遙。前些年又居于吳縣(今江蘇省東南部)的支硎山,他說他愛那里幽深清遠的風景。有山,還要有水,方才“孤哉自有鄰”,支硎山的邊上即是汪洋三萬六千頃的太湖。謝安也于升平四年(360)出山,做了征西大將軍桓溫的司馬。好朋友雖然不能像往日一樣經常相聚,但是卻時不時地來信,關心他的起居和生活。王羲之回信告訴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況,說是“足娛目前”、“足慰目前”,請他們放心,并勉勵他們“惟愿珍重,為國為家?!?云無心以出岫。朋友們接信一看,墨花素箋,禁不住眼睛一亮,繼而驚嘆,羲之的字越寫越灑脫而且神妙了。那是他心靈最自然的流露和筆下最真實的技巧。從傳世的《遠宦》、《喪亂》、《九月十七日》等帖來看,“一畫之內,變起伏于鋒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豪芒”(孫過庭語)。隨心意、隨直覺、隨手腕,但又不越出理性控制的軌道,有呼應、有避就、有變化,給人落英繽紛目不暇接之感,確實達到了藝術上的新的高度。不少專家甚至還認為這些雜帖才是正宗的“王字”,遠勝于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比如《喪亂帖》雖然只有八行六十二字,卻寫得雄奇、跌宕,一氣呵成。文曰:
羲之頓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奔馳,哀毒蓋深,奈何、奈何;臨紙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頓首、頓首。
從文中可以讀出,這是王羲之回答朋友詢及山東瑯琊祖墓遭受戰(zhàn)亂被毀又修復的一件尺牘。時間約為永和十二年(356),時桓溫北伐收復洛陽,山東復歸平靜。可是,王羲之因為無法“奔馳”,前去祭掃祖靈,所以“哀毒益深”,“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書初無意于佳乃佳”——正是此帖的一大特色。
宗白華說,那是因為“最深的心靈與他的環(huán)境世界接觸相感時的波動”——美就是這樣產生的。比較文學家的說法,又不一樣了:“天下之有意為好者,未必好。而古來之妙書妙畫,皆以無意落筆,驟然得之”(張岱語)。橫說豎說,都行,只要在理,我覺得。
在王羲之過去的朋友中,也不乏“人一闊,臉就變”的。羲之歸隱以后,人家躲著,再也不來湊熱鬧了,我們也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分手是正常的,各有各的前程要趲奔。只有支遁還是過去的樣子,飄然而來,飄然而去,像天上的一朵云。也不知道他到王羲之的莊園來了幾次,住了多久?!妒勒f新語》倒記載了這么一則逸事:支道林到會稽來,見到了王子猷兄弟。回去之后,有人問他王氏兄弟近來如何?他回答說,我見到了一群白頸子的烏鴉(晉人喜穿皂衣),咿咿啞啞都忙著在學會稽話。小孩子口齒伶俐,可塑性大,一接觸會稽方言,很快就講得十分地道了。有時他們還會嘲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啞啞聲”說不好會稽話哩,逗得支遁、王羲之眉開眼笑合不攏嘴來。
歸隱莊園,擺脫了君臣關系的約束,沒有了同僚之間庸俗的周旋和應酬,人也變得自由自在起來,可以“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朋友來了,有好酒;不來,三杯兩盞,自斟自酌??粗鴽]有星月的夜晚,風在林梢雨來去。閑下心來,還能聽到河邊傳來的一陣陣搗衣聲。孤獨,或者寂寞,總是難免的。對付寂寞,陶淵明的辦法是“樂琴書以銷憂”,王羲之則“學而悟者忘餐?!币云匠H酥模^平常人生活。對王羲之來說,退出了官場,也就是退出了名利場,權力場,人情冷暖,人面高低,名位利祿,什么都不在乎了,都可以不要了,只要一樣:無災無難,身體健康。
在莊園里,王羲之身邊經常聚集著一些新朋友,他們都是書法的熱愛者,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有時,有人慕名向他請教書法或求字,他雖然珍重自己的筆墨卻從來不擺名人的架子,一一滿足他們的要求。他之為人,當然是清高的。他傲岸權貴,卻不輕視平民。愿意和來人在藤椅上閑坐品茶、討論書法。路過莊園的農夫遇到他,他也和他們聊天,聊家常、聊收成……于此,我們是可以感覺到王羲之其實有著深廣的同情心與親和力。下面是王羲之答復不知名者的兩封信:
君學書有意,今相與草書一卷。
飛白不能乃佳,意乃篤好,此書至難。
在這兩封信里,王羲之都提到了一個“意”字。他平日論書,往往喜歡用意字。何謂意?情意、意氣、心意、隨意、立意、意趣、筆意、新意,恐怕都是所要表達的內容。王羲之在《筆勢論十二章》中云:“每作一字,須用數(shù)種意”即是。細審信中的意,因為是回答請教者的,從對方的筆跡中看出的“意”,也許還有性靈的意思。在王羲之心目中,書法是一種高難度的藝術,既有學問、見識、眼界、胸襟等要求,還有手上功夫與技巧,不是每個人都是可以成就為一個書法家的。而性靈卻是一個人成為書法家的必不可少的素質和基礎。魏晉名士以風度相高,表現(xiàn)這種風度的書法也是瀟灑蘊藉,自然就具有了一種超俗出塵之意。所以,后人有人認為寫字貴有“意”,“意”難識而“法”易知(方孝孺語),這可能是王羲之的本意所在。
我一再提到王羲之的莊園,實在是早已成為歷史陳跡。一千六百多年了,滄海桑田,現(xiàn)在恐怕連憑吊的地方都難找了。不信?且讀唐代詩人劉言史之詩:“永嘉人事盡歸空,逸少遺居蔓草中。”時間的巨手把一切都抹得干干凈凈了,只有記憶卻無法抹去。我們記得他的家在會稽郡的剡中(今浙江嵊州),也是從王羲之身后走來的謝靈運、李白吟詠不輟的剡中。王羲之曾言:“從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彼倪吷蠎撌氰b湖,或稱鏡湖,乃集山陰、會稽的三十六源之水而成,東西二十里,南北數(shù)里,縈帶郊野,白水翠巖,互相映發(fā),有若圖畫。謝靈運詩曰:“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夜宿石門詩》)。走進山中,那鳥聲、風聲、山禽聲、野蟲聲、松聲、泉聲,聲聲入耳,多么動聽。大詩人李白在以安陸為中心的漫游時期,曾說自己“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秋下荊門》);以后隱居廬山的時候,還常常思念著剡中,說是“云山海上出,人物鏡中來”(《贈王判官時余隱居廬山屏風疊》)。這人物當然包括了書法家王羲之、詩人謝靈運等等這些大腕。
剡中是美麗的。
王羲之的莊園,就坐落在這片明山秀水中。說起它的規(guī)模當然比不上西晉的石崇,也不及后來居上的謝康樂。謝靈運曾作《山居賦》,他的別業(yè)在始寧(今浙江上虞)。詩人之筆,讓我們如歷其境:“田連崗而盈疇,嶺枕水而通纖”;他的北山居宅,則“面南嶺,建經臺;倚北阜,筑講堂;傍危峰,立禪室;臨浚流,列僧房”;環(huán)境既具自然山水之勝,而又兼得人工建筑之美。王羲之的莊園雖然小些,卻也有山、有水、有茂林、有修竹,還有田地、農場,遠遠近近,一片一片的樣子,規(guī)則,也不規(guī)則,種了果樹,桃花紅、李花白,他還喜歡白鵝,猜想也是養(yǎng)了一群的……詩意使棲居成為棲居,有了無窮的意味和無限的親切。
三國魏晉時代的士族世家,除了他們的特殊地位和身份,“求田問舍”,還是十分重視經濟基礎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特點??梢韵胂螅绻麤]有雄厚的物質基礎,每天餓著肚子,沒精打彩,無論如何,名士們也是瀟灑不起來的。陶淵明最窮,總還有“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歸園田居》),不然,哪里還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那份雅興。也許,就像會稽人魯迅說的,“早已在東籬邊餓死了?!?/p>
正是因為吃穿不愁,有了更多的閑暇日子,王羲之說他自己可以 “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并行田視地利,頤養(yǎng)閑暇,我卒當以樂死”(《晉書·王羲之傳》)。按照我的猜想,他“窮諸名山”一定是去過天姥山、天臺山、雁蕩山、四明山的,“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薄谟紊酵嫠邪l(fā)現(xiàn)山水的自然之美——寄心松竹,取樂魚鳥,實現(xiàn)澹泊之志——進而思考書法的藝術美——這種快樂和幸福是過去沒有體會的?!暗馈敝嬖?,“道”中之味,也只有在“無為”與“無心”的登山臨水中真正體會到。他對自己,也對朋友說,這樣就是快樂和幸福了。用痛苦換來的快樂和幸福。如果變成“頑石”就更幸福了,可以對混濁的政治,卑鄙的人事不見不聞,無知無覺。
亞里士多德說:“人的本性謀求的不僅是能夠勝任勞作,而且是能夠安然享有閑暇”。而謀求閑暇,是以行田視地利為基礎的。那時,藝術品還沒有成為商品,不像今日的書畫家,一經炒作便身價百倍,都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王羲之雖然寫得一手好字,名聲也大,但是,書法和名聲卻當不得飯吃的。明知不能當飯吃,仍然熱愛書法,當作日課,這就是一種純粹,是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精神上的“富翁?!彼琴F族,當然不能親自去種田;他又是地主,是靠收租和好的年成養(yǎng)活全家。他不以“躬耕”而自我標榜。王羲之說的是大實話,不虛偽,不做作——這也是我特別欣賞他的地方。
魏晉時代所謂的名士風度,其實是很注意外在形象的。他們在大庭廣眾面前,往往只露出“冰山一角”,即便是天大的喜事還是天大的災禍從不形之于色,讓你摸不著底子。阮籍和朋友一起下棋,忽然傳來老母病死的消息,他聽后面無表情,照樣下棋。棋畢回到家中,卻大碗喝酒,然后愊抑失聲,迸涕交揮,直到大口大口地吐血。謝安也是這樣,聽到淝水大捷的消息聲色不動,棋罷回家過門檻時高興得竟把屐齒都折斷了。“謝安折屐”——那是文學史上非常有名的典故。李白詩說:“吳風謝安屐,白足傲履襪”;蘇軾也有詩:“新詩到中路,令我喜折屐?!蓖豸酥囊簧坪鯖]有這樣的矯情和做作,沒有偽貴族氣。
俗話說,無官一身輕。王羲之現(xiàn)在真的可以優(yōu)游山水,忘情世事了。自從他三十多歲走上仕途,在官場寄跡二十多年,最美好的年華都給了從政,回顧舊日往事,那一件件、一樁樁、一幕幕不都是這樣:“你用聰明智巧對付人,人也要用聰明智巧對付你,你用武力刑威壓迫人,人也要用暴力反抗你。你也有為,他也有為,大家都無所不為,從這里便生出爭奪殘殺權謀詐力虛偽和罪惡,于是社會人心日趨于紊亂,無法挽救了”(劉大杰《魏晉思想論》)。這樣的政治是他所厭惡的。“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zhí)也”(王弼《老子》注)。百官各盡其能,萬物各適其用。耕田的耕田,織布的織布,建筑的建筑,尸祝的尸祝,使每一個人都能發(fā)揮他的聰明才智。無為而無所不為。他覺得,如果圣人當政,就應明白這一點。他明白了而“圣人”沒有明白,說明當政的也不是圣人,這是可悲哀的。屈子行吟澤畔,痛苦的也就是沒有人明白他的心志。現(xiàn)在,他想既已歸隱就應避開“浮云”,忘卻朝政,可是還要念念不忘,真是不可救藥了。有時他也責怪自己,覺得這是一種瞎操心,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在剡中,他又結識了道士許邁。他本來受家庭影響,信奉道教,現(xiàn)在得了寬余,顯得更加虔誠了。
道教是中國國教。東晉時代出了一個葛洪——道教史上劃時代的人物。他認為“玄”是萬有的本體,“來焉莫見,往焉莫追”,看不見,摸不著,他它卻是產生天地萬物的東西。這也難怪許邁為什么要改名許玄的原因了。葛洪著有《抱樸子》,宣揚神仙不死之術。人之長生,壽無窮巳的辦法就是煉丹服藥。他說:“夫金丹之為物,燒之愈久,變化愈妙。黃金入火,百煉不消,埋之,畢天不朽。服此二物,煉人身體,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據(jù)他說,還有一種“九轉金丹”,即使是凡人吃了,三天之內便可白日飛升,飛升到神仙的世界里去。神仙過的是什么一種日子?“飲則玉醴金漿,食則翠芝朱英,居則瑤堂瑰室,行則逍遙太清”(葛洪《抱樸子·對俗篇》)。這樣的日子,哪里還有什么人生的煩惱和不稱意的。這樣的日子誰不向往呢?不過,在王羲之的精神信仰里,除了道教,還有老、莊的道家思想?,F(xiàn)在,他覺得應該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過一種新的生活。享福人福深還禱福,說白了,就是想不死。
說不死的惟有道教。你看,許邁于山中煉氣,登巖茹芝,有異功,“一氣千余息”(《晉書·許邁傳》),足于天然,安于性命,就像山中的活神仙。王羲之與他結為世外之交,經常地和他一起探討人生、養(yǎng)生和長生的問題,清坐相對,整日忘歸。天地之大,似乎只有他們兩人而已。許邁說,滅了名利,除了喜怒,去了聲色,既無物誘,又無名累,把情感調整到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的位置,做到寵辱不驚,生死不懼,不就是神仙嘛!不過,真正要成仙的,“蓋假求于外物以自堅固”(引自葛洪《抱樸子·內篇》),則非煉丹不可。羲之若有所悟。后來,許邁又寫信告訴王羲之:“自山陰南至臨安,多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之徒,漢末諸得道者皆在焉”(《晉書·許邁傳》)?!呛孟袷沁h方的一種召喚。于是,他又不遠千里,一路尋訪,過天姥,越錢塘,涉九溪十八澗,登浙江第一高峰——天目山(在臨安縣西北二十五里)。過去他沒有閑暇,現(xiàn)在有了。那一路風光是值得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賞的。那時,許邁結廬隱居在天目山。羲之訪他,有時不遇,松下問童子,說是師傅采藥去了,不知歸期而只知在此山白云深處——讓人心里揣著一份想像。
天目山分東西兩支,山頂各有一水池,好像天之雙目,故有此稱。袁宏道曾說:“天目幽邃奇古,不可言?!蓖豸酥仍甑涝绲角в嗄?,天目山無閣、無庵、無寺、無人居住,顯得更原始,更幽邃奇古,更不可言狀。山上盡是野生的草木藤蔓、無數(shù)的蟲鳥,黝暗的綠翳,清新欲滴的空氣,有生長億萬斯年的“活化石”——銀杏,有霜皮溜雨四十圍的大樹,有若萬匹縞素的淙淙飛流,最難描摹的卻是云海,云卷云舒,奔騰如浪,或山尖出于云上若浮萍,或眾山皆沉海底若暗礁……仰望天空,端的是神仙出沒的地方。山上腐殖質高,長滿了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那是被道家稱為五芝的仙草,他和許邁采擷了,一起服食,他也相信可以長生久視的了。史書上說,許邁 “自后莫測所終,好道者皆謂之羽化矣”(《晉書·許邁傳》),他不是駕鶴而去,而是自己變成一只白鶴飛走了。種種奇異的見聞,都被王羲之記錄下來,“自為之傳”。兩個人的交往是傳奇的。可惜,這些文字沒有流傳下來,結局像許邁,有點神秘而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