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女孩都是無淚天使

翟永明 1955年生于四川成都，曾旅居意大利。中國當代優(yōu)秀女詩人，作品被翻譯成為英、德、日、荷蘭等國文字。出版詩集《女人》《在一切玫瑰之上》《稱之為一切》《黑夜中的素歌》《翟永明詩集》《終于使我周轉不靈》；散文隨筆集《紙上建筑》《堅韌的破碎之花》《紐約，紐約以西》。

5月17號下午五點，我和幾位成都朋友，及綿陽詩人雨田，驅車前往北川。雨田震后一直在綿陽搞震救災指揮部工作，為重災區(qū)作了大量工作。

出了綿陽，經安縣，往北，路程不過一小時有多而已。一級道路路況良好，多年前，我不止一次到過這里，那時往北川還是一個困難的行程。

5月17號下午三點，突然一起水庫決堤傳言襲擊北川，飽受5·12大災驚嚇民眾，被一聲“決堤”的大吼驚得一陣狂奔，很快，像多米諾骨牌效應一樣，從北川有名的交通要塞兩橋一洞開始，人們后浪推前浪地在本就已經擁堵的路上狂奔起來。

此時，我們卻正行進在去北川的路上。一路上，關于水庫決堤的手機短信，也一直在我的手機上狂傳。但是，由于雨田的本地經驗和信心，使得我們一直堅持往前行進。到了北川地界，已是五點時分，此時傳言已經平息。人們業(yè)已各就各位。

過了安縣不遠，我們就進入山路。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巨大的山石橫在路上，許多路面都已拱起，石流沖毀了部份路面。既便現在，也不時有小碎石落下。令人心驚的場面，從離北川還有十幾公里的地方就開始了。兩旁全是倒塌的房屋，有的碎成一地瓦礫，有的還剩下一些石柱。大家的心情隨著北川的逼近，變得越來越沉重。

北川地處低洼山溝，據稱縣址早就有議遷走，但一直未成。此番卻經歷如此浩大災禍，讓人沉痛。北川風景秀美，居民純樸良善。就在今天，我們仍然能夠看到居住在北川以北，更遍遠的山上，翻山越嶺逃出來的災民。最感人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用大背兜背著他殘疾的老母親，走了兩天兩夜，翻山越嶺從山里步行到了北川，而且，繼續(xù)前行。

在地震中損失最慘烈，最受矚目和震驚的北川中學，實際上尚未在縣城內，而是在離縣城約有幾里路的高坡上。照理說，應是處于相對安全的地理位置。但是，在5月12號的災難中，其教學樓卻如此不堪沖擊，造成毀滅性的災難。

在進入北川中學的路上，整整一條街現在都已經成為救助中心。大量的醫(yī)護人員和軍隊，都駐扎在這里，遠遠走來，已是撲鼻的消毒水味道。人來人往的救助人員，大面積囤積的救災物資，源源不斷從山里逃出來的難民，使這里變得骯臟和無序，讓我開始擔心災區(qū)疫情蔓延的可能性。進入北川中學后，不由人不心情沉重和欲哭無淚，雖然旁邊有大量的救護人員和解放軍官兵，但那一座倒塌的廢墟，卻是如此孤獨和凄楚地躺在那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整座大樓就像被炮彈直接命中，完全碎成一地瓦礫，連框架都不復存在。而隔壁的五層教學樓也已變?yōu)槿龑?。在廢墟上，救助人員正在費勁地營救一名已然全身掩埋在水泥中的學生，生命難以預料。七零八落的水泥堆上，灑滿了學生的課本和作業(yè)本，其中許多課本上已沾滿血跡。在一堆瓦礫上，我揀起了一本本教材，一本本記滿天真孩子學習情況的作業(yè)本。我把其中一些完好的課本和作業(yè)本收集了起來，希望某一天，發(fā)現其中尚有生者，我能夠把這些學習用品還給他們。

有人把遇難學生的用品搜集了起來，上面有學生們的證件照?？吹侥且粡垙堈鎸嵣鷦拥哪槪悴虐l(fā)現，死亡如此具體，那些學生證上的名字如此具體，那些他們用過的手機、課本、文具盒，甚至還有一些女孩用過的口紅，如此具體，它們具體到用你最熟悉的物質形態(tài)擊倒你。

幾天前，還有上千名活蹦亂跳的生命，在這里如花朵開放。網上曾經流傳幾張圖片，北川中學的學生們正在開展體育活動，從圖片上看，那座教學樓幾乎是簇新的，為什么會坍塌成如此無法收拾的模樣。兩架起重吊塔，此時也像兩個巨大的問號，指向天空。因為面對這一地瓦礫，它們也無法施展、無可奈何。

來北川時，我一直在想，看看能為災區(qū)做點什么實際的事情?，F在，面對死亡，我頓感我的一切想法都是如此無力，要想做的事，也都變成馬后炮。巨大的無力感，壓在我的心上，與周圍飛揚的塵土，刺鼻的消毒藥水混在一起，讓我窒息。

回來后，在李承鵬的博客上，我看到了這樣一篇文章：“北川漢龍小學無一死亡奇跡背后的真相”，他說道：在單位地域死傷最嚴重的北川大地震中，那里的鄧家小學483名學生一個都沒有少，一個都沒有死，甚至沒有什么重傷。連教學樓正面那塊長十幾米、高三層樓的玻璃幕墻一小塊都沒有碎，與在這場大地震學校教學樓動輒壓死幾百名學生相比，這是一個奇跡。

經辦監(jiān)理學校修建工程的人是當時捐資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學?，F在無比感謝這位監(jiān)工的“辦公室主任”，這位現在不愿暴露姓名的人，在談到小學修建質量時，說到了好幾件重要的內情。這里故且談談兩條最重要的。

十年前，集團老總對他說，“虧什么都不能虧教育，這次你一定要把好質量關，要是樓修不好出事了，你就從公司里走人吧?！边@位先生曾經是生產水泥的一家公司的副總，經他手灌注的水泥至少有五十萬噸，是絕對的行家。他發(fā)現施工公司的水泥有問題，含泥土太多，他要求施工公司必須把沙子里的泥沖干凈，也不能用扁平的石子。從建筑專業(yè)而言，扁平石子混入水泥，水泥結實度大打折扣，他對施工隊大發(fā)雷霆，愣讓他們把沙子里的泥沖干凈，把扁平石頭全部揀走。再有一次，按捐贈原則，企業(yè)捐款必須先到當地有關部門，再由有關部門把企業(yè)的錢下發(fā)到具體施工公司中去，但施工公司并沒有從有關部門及時拿到錢（具體人們想必都能猜到，這可是中國式慣例），于是他又發(fā)火了，窮追不舍，終于讓款項到位。

這位先生后來給李承鵬發(fā)去一手機短信：“綿陽五所希望小學建設均由我經辦，而此次大地震未能撼動一幢，巍然屹立！”

我在回成都的路上，給我的建筑師朋友打了一個電話，我說看了現場，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一所建筑可以在幾分鐘之內粉身碎骨，如灰飛煙滅？而旁邊一座老建筑卻毫無損傷。僅用地震強度的理由不能服眾，更不能服我。作為外行，我想知道除了天災之外，還有無其它原因，希望他能夠從專業(yè)角度，給我和發(fā)出這個疑問的人們一個解釋。

回來的路上，我翻看了從瓦礫堆中揀回來的作業(yè)本，除了作業(yè)本之外，還有一些女孩抄錄詩句和歌詞的本子。其中一個叫張拉拉的女孩，用她略顯拙笨的筆跡在一個秀麗的本子上抄寫了許多歌詞。可以看出這是一位還處于浪漫幻想時期的玫瑰少女，其中一首歌詞讓我沉思哀傷良久，歌詞的名字叫“每個女孩都是無淚天使”。我把它抄錄于后：

每個女孩都是無淚天使

當天使愛上男孩便有了眼淚

天使落淚墜入凡間

每個男孩都不該辜負你的女孩

因為她曾為你放棄了整個天堂！

我才發(fā)現，這些作業(yè)本上大部份都是女孩的名字。她們全是無淚天使。她們也許還沒有愛上男孩，也許愛上了，但還沒有來得及放棄天堂。但愿她們在今后的日子里，在天堂里，繼續(xù)她們無淚時的幻想。

下面是這些無淚天使的名字：張拉拉、王蓉、楊青萍、鐘蕾蕾、母松萍、陳飛云。老天祈憐，不知她們之中是否還有人存活。女孩王蓉的一本漂亮的筆記本上，幾乎每一頁都貼著她的偶像劉亦菲的照片。那些照片顯然都是她精心搜集而來，小小的、精致的，被貼在作業(yè)本正中。不知那位叫劉亦菲的影星，是否也在關注四川大地震。是否知道有那樣一位與她命運如此不同的女孩，曾經那樣地在遠處關心和崇拜著她。

回來后，我上網查了關于無淚天使的資料，網上大部份歌詞里，都沒有筆記本上接下來的一段。不知這一段是不是女孩自己寫的，如果是，那可真是一段讓人心驚的讖語：

抓住了快樂的氣球

就可以達到幸福的國度嗎？

多想

在那零落香泥碾作塵的季節(jié)

是你為我驅除塵世的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