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寶林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系?,F(xiàn)任教于夏威夷某學(xué)院,并擔(dān)任美國華文文藝界協(xié)會副會長、《美華文學(xué)》季刊執(zhí)行主編。
2008年5月12日,四柱傾一,地崩西南。水旱從人,世少饑饉的天府之國西北,群山逶迤,岷江自北而南穿城而過的秀麗小城汶川,發(fā)生了中國有史以來最為強(qiáng)烈的地震。
我的筆力實在太過纖弱,無法寫出這場驚天之災(zāi)的萬千慘景,與絕地相救的種種悲壯,何況我遠(yuǎn)在萬里之外。我只能選取幾個詞語,以及和它們相關(guān)的若干場景,寫出我心中的那份感動,與哀傷。
蘋 果
我院子里的蘋果樹,今年花季錯亂。在隆冬12月里,它綻放出第一?;ü嵌鋬?。到了正該開花的仲春時節(jié),它再也開不出任何花了,代之而起的是十幾顆小蘋果。
汶川是產(chǎn)蘋果的地方。在岷江兩岸的山凹里,時??梢姽麍@。那里的人出山,往往帶一兩箱蘋果,往成都,或是重慶,送給親友,是既體面,又獨特的禮物。十幾塊錢的東西,又紅又亮,甜脆多汁,看著就歡喜人。如果是進(jìn)了城,這點錢,買任何禮物都拿不出手啊。
那天,我接到了電話,是汶川的周輝枝打來的,說自己從山里出來,帶了一箱蘋果給我,叫我到他住的招待所去拿。山里人的禮興,難不成讓人家再坐長途汽車,搬回家去?于是,我騎著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口袋里揣著一根繩子,趕往城郊的小招待所。
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我辦公室的同事李先生,也在那里,拿他的那一箱蘋果。李與我共事多年,是這家省報文學(xué)副刊的兩位編輯。我們的關(guān)系,介于同事和朋友之間。
那些年,偶爾,我們會編發(fā)一兩篇周輝枝的小小說,或是散文。對于偏遠(yuǎn)山區(qū)縣文化館的這位創(chuàng)作輔導(dǎo)員來說,這是不小的成績,關(guān)乎他的飯碗、獎金、在學(xué)員中的地位。他有時到城里來,也會找到我的家門。簡陋的屋子里,我以簡單的飯菜款待他,他每次都會帶給我一點山貨:板栗或核桃。他是一個年長于我近20歲的山里人,文化程度不高,能夠在縣文化館謀個國家干部的鐵飯碗,他知足得很。有一段時間,他籌到了一筆贊助款,還辦過一個縣級內(nèi)部文化刊物,刊名就叫《岷江》,也算是當(dāng)了一回主編。
同事李先生是打的來取走那箱蘋果的。見我在往破自行車上捆紙箱子,李先生說:“放到出租車上吧,我給你送到家里去。”我笑了笑,揮手示意他先走。一箱10幾塊錢的蘋果,來回的出租車費,少說也要30多元,不劃算。
從這個角度說,我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我覺得,還是用自行車去馱那箱蘋果,穿過整個成都,更珍惜情誼一些。畢竟,一路上的香氣,飄散在蓉城的小巷里。
汶川的周輝枝,祈望你和你的家人,幸存下來。
人 情
楊健鷹是寫詩的,后來不寫了。他和我同年,屬虎,或許,小一歲,那就屬兔。他從綿竹到成都來謀職時,曾來找過我。那時,我住在兩間大約只有20平方米的房子里,剛生了兒子,空間局促,手頭也緊。
詩友來了,便飯招待還是推脫不了的。去街頭的鹵菜店,切一斤豬頭肉,菜市場買幾樣蔬菜、豆腐之類,雜貨店順便帶一瓶“韓灘液”,一塊五一瓶。吃、喝、慷慨激昂之后,微熏微醉之后,便安排他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下榻。屋子里是沒有衛(wèi)生間的,夜間小起,得下三樓,去角落里那個骯臟不堪的公共廁所解決。
第二天起床,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知去向。書桌上,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寶林,謝謝款待。恭喜你生了兒子。這點錢,是我的心意?!?張10元的鈔票,放在紙條上面。
在80年代末期,再添10元錢,可以支付一個月子保姆一個月的工資。
綿竹是中國的年畫之鄉(xiāng)。不久,我所在的報紙副刊部,組織到綿竹參觀這一四川民間文化的奇跡。我找到楊健鷹,正巧,他生了孩子,是男是女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們坐在一條小河邊的草地上喝啤酒。我掏出50塊錢來,硬塞給他,作為喜錢。
在民間,這叫“還情”。書面語,則是“禮尚往來”,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正是因為這尋常的一來一往,他成了我聯(lián)系雖少,卻常在念中的朋友。
我多么期望,那些倒塌的廢墟中,沒有任何人的孩子,尤其沒有他的孩子。
“壞蛋”
鐘正林也是寫詩的,在什邡的一所中學(xué)里任教,比我略小一些。他很尊敬我,寫信、投稿,都是“老師”長 ,“老師”短的。他曾和什邡的幾位寫詩的朋友,請我去玩。雖然,有新生的兒子牽扯著,我在一個周日,還是坐上長途汽車,到3小時車程外的什邡,和他們聚會。
走到半路上,車上上來了幾個年輕人。他們用目光搜索了一遍,徑直走到我的身邊,問我:“您是不是川報的程老師?”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們高興得跳了起來。那時,既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jī)。他們寫來一封信,邀請我某天去他們那里做客,我就傻傻地自掏腰包,坐長途汽車,去見幾個詩歌作者。
那天,我們玩得很愉快。其中一位詩友,是一家鄉(xiāng)鎮(zhèn)鱗肥廠的辦公室主任,“午宴”就設(shè)在廠食堂里。飯后我們還打了乒乓球。
可氣的是,不久,我就收到了鄉(xiāng)場上一位詩歌作者的來信。他問:“您上次到我家住了兩天,招待不周。您帶走的詩稿,審讀了沒有?”
我很糊涂:自己去什邡,當(dāng)日去,當(dāng)日回,并沒有進(jìn)誰的家門?。?/p>
原來,鐘正林提著一個黑色的提包,到了開雜貨店的這位詩友家,冒充我,騙了兩天的吃喝,臨走,裝模作樣地拿走了那個作者的一疊詩稿。
后來,鐘正林拿著一包什邡產(chǎn)的茶葉,到編輯部來向我道歉。我們都是20多歲的年輕人,他這個惡作劇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混幾瓶免費的啤酒而已。我原諒了他,同時,也暗自有些得意。
當(dāng)什邡成為危城的時候,你在哪里,壞壞的鐘老師?
乳 房
在美國的部分州,曾發(fā)生過在我看來不免荒誕的立法爭論:禁止在公共場所哺乳。有人說,婦女在公共場所,敞開胸懷喂嬰兒,涉嫌“性騷擾”。這些人建議:到衛(wèi)生間去奶孩子。反駁者說:“你是在廁所里吃飯的嗎?為什么要讓嬰兒到廁所里吃奶?”
“哺乳”是文雅的書面語,在我們鄉(xiāng)下,產(chǎn)婦們對于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出豐碩、白皙的乳房,喂養(yǎng)小寶寶,絲毫也沒有羞澀之情。鄉(xiāng)下婦女,對于胳膊、大腿的裸露,相當(dāng)敏感。除了下田勞動,他們絕不會光著胳膊和腿,在村子里走動。那是要遭人戳脊梁的事情。但乳房卻是例外。少年時代,在田里勞動,時??梢砸姷剑棠瘫е鴮殞?,走到正在插秧或割稻的田邊,當(dāng)媽的就挺著、擺動著充滿乳汁的乳房,走到田埂上,一屁股坐下,解開對襟的衣扣,將乳頭塞進(jìn)寶寶的嘴里。講究些的女人,會稍稍側(cè)過身子,將乳房略為避開男人的視線;更潑辣些的,就那樣對著勞動的男女老幼。有愛開葷玩笑的男人,會用邪里邪氣的眼睛盯著那只雪白的乳房,不陰不陽地說:“我也餓了。待會兒讓我也來一口!”
女人頭都不抬,話就飛出去了:“回去找你娘去!”
田里“嘩”地就笑成了一片。
在我還是一個半大不小的十多歲男孩時,我看見過村里,幾乎所有產(chǎn)婦的乳房。有時候,被野蜂蜇了一口,手腫得像饅頭,奶奶就說:去找村西的劉嫂,讓她用乳汁給你擦擦。于是,半低著頭,找到劉嫂,口里含糊著說明來意。劉嫂哈哈笑道:“小男孩子,倒懂得羞了。嘴里含了蘿卜?話也說不清!”一邊說,一邊解開胸口。我看見,她的衣襟前,永遠(yuǎn)有兩塊銅錢大小的地方,對稱地濡濕著,那是飽滿的乳汁滲了出來。
當(dāng)我看到來自江油的女警察蔣曉娟,用她圓潤飽滿、肌膚細(xì)膩的乳房,喂養(yǎng)災(zāi)民的寶寶,且面對鏡頭,神色如常時,我只能用我的一句詩來贊美:“乳房是美麗的”。它的圣潔,語言無力表達(dá)。
可 樂
“可樂”,是“可口可樂”的簡稱。在中國大陸,如果誰還費力地說這四個字,就是土氣了。
被埋在地下達(dá)80小時的少年薛梟,名字有點怪。我還從來不曾見過誰將這個帶點強(qiáng)悍之氣的“梟”字用在名字中。在漫長的救援過程中,他和救援者,互相承諾,獲救后用可樂和冰糕款待對方。
因此,當(dāng)他被從廢墟里抬出來后,躺在擔(dān)架上,他說了這樣一句令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觀眾都破涕為笑、哭笑不得、愛恨交加的話:
“叔叔,我要喝可樂,冰凍的!”
也許,對一瓶冰凍可樂的渴望,是支撐他頑強(qiáng)活下來的精神支柱之一。
美國可口可樂公司的老板,聽到這個中國被困少年獲救后說出的第一句話了嗎?中國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又該如何解讀這句話里豐富的文化與情感內(nèi)涵呢?
讓中國的孩子們,更全面、更真切地了解那個誕生可口可樂的國家,既不將她說成是天堂,也不將她描繪成地獄。她是人間,一個和我們很不相同的國家,這個世界,很多時候,幸虧有她。
畜 牲
一隊軍人走在巨石擋路的山道上。記者遇見了一位年約60歲的男子,一位老實淳樸的鄉(xiāng)民。
記者問他:“你是剛從山上撤下來的嗎?”
老農(nóng)說:“不是。我是昨天趕回家的,回去放畜牲,把豬兒、牛放出來?!?/p>
突然覺得,這個老農(nóng),好像我去世多年的爺爺。
大難來臨,畜牲,也在農(nóng)民的心里。所以,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將它們放出來,在田野里游蕩,找一條生路。自己何時能回到成為廢墟的家里,只有天知道。但將豬兒、耕牛關(guān)在廢棄的屋子里,活活餓死,這是罪孽。
一位老太婆被困8天,靠喝雨水活下來。她養(yǎng)的兩只黃狗,晝夜守候在她的身邊,引來了救援人員??墒?,為了避免瘟疫爆發(fā),當(dāng)局決定,獵殺災(zāi)區(qū)所有的狗。這兩只救過主人性命的狗,是否能夠幸免?我不知道,也害怕知道。
在報紙上,看到一張照片:一名警察,用手槍瞄準(zhǔn)一只狗。
這個畜牲并不知道,那人手里的一小塊鐵,能瞬間要它的命。它更不知道,這個警察,很可能是平生第一次,對一條活蹦亂跳的生命,扣動扳機(jī)。
臘 肉
離都江堰不遠(yuǎn)的地方,是青城山?!扒喑翘煜掠摹保@是古話。青城山老臘肉,海外四川餐館的招牌菜。
臘肉要用蒜苗爆炒,下鍋前,最好加一點四川的郫縣豆瓣、漢源花椒,和幾根自己腌制的泡紅椒,提味,增色。
在“一川亂石大如斗”的山路上,一位年愈七旬的老農(nóng),面容平靜地走下來,與記者和救援軍人側(cè)身而過。他的胸前、背上,掛著幾串臘肉。他說,他是冒險到屋子里,將臘肉搶出來的。
在絕大多數(shù)災(zāi)民一無所有的情況下,這位老農(nóng)搶出了自己最珍貴的財產(chǎn):10多斤老臘肉。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這是中國的老話。當(dāng)大災(zāi)驟然降臨時,幾塊親手腌制和晾曬的、肥瘦相宜、黃亮誘人的老臘肉,就是老家。
捐 助
在網(wǎng)上看到汶川地震的消息,是在震后大約十多分鐘。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來自成都,千年蜀都瞬間委頓成泥的景象,在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
這是美國西部時間,晚上11點半稍晚的事情。
喚醒妻子,她懵了片刻,輕聲哭起來。
震后第3天,我給美國鄰居寫了一封信,復(fù)印了四百份募捐資料,將世界日報上刊登的捐款資訊抄錄下來,貼在各家各戶的門口。
遠(yuǎn)水近火,只求心安。
就像我在詩《中國人,是我!》中寫得那樣:“那片受難的土地/曾有養(yǎng)育我妻子的街巷/曾有孕育我兒子的婚床/我的青春/我的理想/當(dāng)她天崩地裂的時候/我不在那里/我的院子里鳥語花香?!碑?dāng)我足跡曾至、朋友生死未卜的那片土地上,人民在受難,人民在救難時,我萬里之外的寧靜生活,顯得這樣奢侈和罪過。
令我感動的是,每當(dāng)我冒昧地敲開一戶美國人家的門,人們得知我來自成都,第一句話都是:“你的親戚朋友平安嗎?”離我家不遠(yuǎn)的鄰居,是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士。隔過紗窗門,他說:“謝謝你來敲我的門,給我送來這封信?!?/p>
美國人,不是中國電影、報刊雜志上常常扭曲描繪的那種。
溫家寶先生在救災(zāi)現(xiàn)場,遇見的第一個外國自愿者,就是美國人。
堂堂大國總理,對一個僅僅“路遇”的美國青年說:“我代表中國政府,向美國政府和人民,表示感謝?!蔽抑?,這種“路遇”,是時代的必然。
數(shù)以億計的中國青年,中國未來的主人,他們將成為美國的朋友,還是敵人?這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的問題:
“To Be, Or Not To Be!”
暑 假
開車去兒子就讀的大學(xué),將他的物品載回家。好像開學(xué)還沒有幾天,這樣快就放假了。
兒子回家,頭皮發(fā)麻。
沙發(fā)將被他弄得又臟又亂,客廳一片狼藉,游戲機(jī)將轟隆作響。晚上不睡,白天不起。而他的暑假計劃是:打一份暑假工,玩游戲,制作立體動畫。第一個計劃如果能夠?qū)崿F(xiàn),是最值得祝賀的。到學(xué)校,見到兒子時,他照例給了我一個擁抱。他的擁抱是最可怕的愛,19歲的大小伙子,用力擠你,如果我不胖,還真受不了。他媽媽最怕他的擁抱,干脆不下車。
將他的物品,椅子、電腦監(jiān)視器等,裝了一車。沒有洗的衣物,內(nèi)衣、內(nèi)褲、襪子、床單、被子等,塞得滿滿,擴(kuò)散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一個童男子的肉體,穿臟的衣服竟也這樣難聞。
裝好車,他卻不愿回家,說是要和朋友玩,明天再回家。沒有被子,怎么睡呢?他就開始不耐煩了:“穿著衣服睡!你們老年人真羅嗦”。乃父不過40多歲,已經(jīng)被這渾小子劃入“老年人”之列了。
問他有沒有回家的路費。公共汽車加捷運(yùn)(BART),單程5美元。摸出10美元給他,他說要15美元,因為錯過了晚飯,得到校園的餐館去吃。于是,掏出兩張10美元的票子給他。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塞進(jìn)了褲子口袋。
妻子在車內(nèi)竊笑:在星巴克買咖啡,她總是買3塊8一杯的摩卡,我只買1塊5的普羅咖啡。在花錢方面,厚兒子而薄自己,怎“癡心”二字了得。
開車上了高速公路,汽車后座的臟衣服,怪味越來越重。我想起汶川,想起聚源中學(xué)、北川中學(xué),廢墟前那些舉著孩子照片的父母。我的鼻子發(fā)酸,眼睛濕潤。這些天來,常常這樣。
人生不過如此:有時候,幸福和幸運(yùn)其實簡單——當(dāng)你去校園接你的孩子時,他或她會活蹦亂跳地出來,親熱地?fù)肀?,但厭煩你的每一句啰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