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臨頭，大寫一個人

周聞道 1956年生，文學(xué)碩士，“天涯社區(qū)·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四川省作協(xié)委員會委員?，F(xiàn)供職于四川眉山。在香港多家主流媒體做專欄作家多年，在大陸、港、澳紙媒及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已出版散文集《夏天的感覺》《點擊心靈》《對岸》，報告文學(xué)集《悲劇，本可以避免》，隨筆集《主權(quán)回歸前的香港》《家的前世今生》，主編天涯散文年選《鏡像的妖嬈》等。另有經(jīng)濟學(xué)專著多部。

01，守望的人

已經(jīng)過去139個小時了嗎？

電視右上角的數(shù)字，閃爍，詭異，刺眼，似乎在不斷提醒，提醒我此刻的時辰。睡眼朦朧，不很清晰；或者說，我不忍心，時間這樣不解人意。自己也感到奇怪，什么時候起，那一瞬，大難降臨的一瞬，已成為我們時間的紀元。我不知道，這樣的紀元，是要把時間鎖定，鎖定那個令人恐懼的72小時，讓它走得慢些，慢些，再慢些，讓更多的生命，在企盼中棲息；還是要讓痛苦快快離去，快快從我們的記憶里走遠，淡化，消失。多少人這樣想，可是自己卻明白，那是自欺欺人。此刻的痛，已注定成為我們心中永遠的塊壘。

朦朧中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帶著一種幽幽的憂慮，期盼和迫切。這已成為這幾天的習(xí)慣，我擔(dān)心這種習(xí)慣會形成一種慣性，難以停止，從此改變我的生活方式。

對，是小時，139個小時，而不是天，不是月，不是年。經(jīng)過快捷的默算，我再次確認了這點。在被災(zāi)難折磨的日子里，我們已習(xí)慣于用最短的單位，來給生命計程。小時，是我們能夠忍受的最大極限。然后，多少人，帶著焦慮，企盼，淚水，疲乏，從這里出發(fā)，往下數(shù)，一分，一秒，希望在細分中，把不幸與痛苦化解得最小，把幸福期盼疊加得最大。

仍是攢動的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在廢墟里營救的人，送水送食品的人，抬著擔(dān)架踉踉蹌蹌?chuàng)屗蛡麊T的人，噴灑消毒藥水的人，住在臨時救災(zāi)棚等候安置的人，戴著口罩裹尸的人，前來志愿服務(wù)的人……

此時，熒屏上出現(xiàn)了一位婦女。她約莫三十來歲，身著粉紅色上衣，站在廢墟旁守望，堅定的，癡癡的，憂憂的。寬大的口罩，遮不住她憔悴疲乏的倦容。記者問，在這里等誰？她哽咽著回答，等兒子。你可以肯定兒子在這里嗎？她堅定地點了下頭，沒有聲音。記者又把話筒遞近，她突然泣不成聲，說她兒子就在這幢樓里讀書，她已在這里守候了六天六夜。她相信兒子一定就埋在這堆廢墟里，甚至活著，昨天這里還救出一位活人哩。

淚又一次涌出，為這位守望的母親。

02，尋夫的人

雖然，這個故事在網(wǎng)上已廣為流傳，我還是禁不住再次講述。在愛情迷失的年代，它猶如一葉諾亞方舟，泅渡的不僅僅是一個被災(zāi)難重創(chuàng)的家庭，而是一個時代的愛的精神。

從掛斷丈夫的電話，到果斷決定百里尋夫，相隔只有兩個小時。然而，對周興檸來說，卻是恍若隔世。對這個家庭，這對恩愛夫妻，命運的有常與無常，都在此刻決定。

起伏的山谷，交錯的河流，賦予了汶川豐富的水能資源，境內(nèi)的雜谷腦河，可開發(fā)的水能就超過60萬千瓦。一時間，這里成了開發(fā)商們垂青的熱點。周興檸的老公郭斌，正是華能太電駐映秀電站的技術(shù)員。技術(shù)員用不著天天去現(xiàn)場，平時，郭斌都在都江堰和成都工作。但事發(fā)那天，他和130多名同事，恰巧去映秀開會。恰巧，就是一個恰巧。

也許是冥冥之中有某種感應(yīng)，也許是老天動了惻隱之心，念及這對恩愛夫妻的深愛，在災(zāi)難降臨前的瞬間，給他們安排了一次最后的吻別。自從丈夫此次離開后，周興檸就心里慌慌的，總有一些嘮念。那日午后，陽光粘粘的，不似平時清爽，空氣中有一種沉悶壓抑之氣。到了下午2：20時，離災(zāi)難降臨僅有8分鐘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撥通了丈夫的電話。其實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只隨口提到第二天怎么游玩。正在午休，睡意闌珊的郭斌似乎不很耐煩，只說了句我要睡覺，再說罷，便沒有了談意。她知道丈夫有午休的習(xí)慣，要是在往日，她必定會嗔怪一番。今日，她卻佯裝生氣，把電話掛了。就這么一個小別扭，小夫妻非常正常的調(diào)味品，卻會成了她一塊永遠的心痛。一談起這事，她就會不停地自責(zé)說，當時我要是叫他起床，他肯定會起來的，但是我沒有……

說罷，她淚如雨下。

在劇烈晃蕩之后，周興檸似乎就有一種隱隱的預(yù)感。當快捷的短信確認震中就在汶川，就在映秀時，她的頭嗡地一響，如五雷轟頂。趕緊再撥電話，丈夫的電話，開會住地的電話，丈夫同事的電話，所有汶川映秀的呼吁，都無法接通，前后不到十分鐘。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心頭，周興檸心急如焚。但是，她堅信，丈夫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我要去救他。從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她決定立即出發(fā)，趕往映秀，尋找丈夫，把他接回，一家人好好過安穩(wěn)的日子。手忙腳亂，趕緊收拾，抓住東西就往車里塞，被子、衣服、熱水瓶、多部手機，還有錢……帶上一個凌亂的家，丈夫在哪里，她就要找到哪里。

來到都江堰，垮塌的房屋，慌亂的人群，搶險的車輛，痛苦的哭泣和尋找，亂云般的消息，以及不斷的余震，令周興檸越來越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但是，這一切，并沒有動搖她前進的決心，找夫的決心。她幾乎是逢人就問，汶川的情況怎樣，映秀的情況怎樣，華能太平的情況怎樣，口里不斷自言自語，重復(fù)著那句話。車已不能再前進了，通往汶川的路已全部中斷，搶險車輛也無法通行。她心急如焚，粒米未進，或來回于成都和都江堰，或夜宿車上，等待時機。然后就是買東西，吃的，喝的，用品，藥品，凡是營救老公可能用的東西，她都買。買回來，又分給路邊的災(zāi)民。然后又接著買。她說，我想我老公跟他們一樣，正需要這些東西。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她實在無法再等。到了14日，她約上另一位女子，決定徒步前行，冒險進山，百里尋夫。那女子的老公與郭斌是同事，也在參加同一個會議。在經(jīng)過一段不遠的行車后，她們開始步行，顫顫巍巍，行進在進山的路上。

進山的路已嚴重損毀，橋梁垮塌，路面裂口，亂石橫陣。逃命的，搶險的，進山的，出山的，人群中一片雜亂，慌張，沮喪，驚魂未定。余震一個接著一個，隨時都可能有新的災(zāi)難降臨。然而，這一切，她都沒有去想，沒有去顧，只是不停地尋找。她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口里不停地嘮念那句話。凡是有從山里出來的人，她就上前打聽，太電怎樣了，打聽丈夫的下落。只是，一個個木訥驚惶的表情，不是告訴她不清楚，就是給她說那里的危險，從來沒有確切的消息。

終于，出來幾位身穿藍色制服的工人。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服裝啊。周興檸知道，這是老公單位的工作服。她眼前一亮，趕緊上前打聽。那人冷僻地抬頭，僵硬地盯了她們一眼，沒有直接回答，或者說，是不愿直接回答，而是嗡聲嗡氣地說，我不想說了，你們自己去看吧。她們已揣摩出了這話的含義。不想說了，絕不是好事。好在，那人并沒有把話說明。不明，也許就還有另一種可能。她們暗暗想著，自我安慰著。此刻，她們希望獲得準確的信息，又怕那樣的殘酷來臨。于是，她們懷揣那一分希望，越來越脆弱的希望，加快了步子，繼續(xù)往前走。

然而，那一分脆弱，也很快被折斷。緊隨而來的太電職工，為她們描述了那里的災(zāi)情。狹長的雜谷腦河，飛流直下，從崇山峻嶺中流過，太電就修建峽谷之間。本來，峽谷兩山是分開的，像兩扇開啟的大門。然而，巨震之下，兩山傾覆，合在了一起。太電映秀電站，還有在這里上班的，開會的，參觀的人，都在頃刻間消失，成了兩山包進去的餡心。雖早有心理準備，她們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那人話音未落，她們便頹然癱軟下去，坐在路上，雙雙失聲痛哭起來。其聲凄楚，其狀慘烈，可驚天地，可泣鬼神。見狀，就連連日來浸泡在悲傷中的路人，也無不唏噓嘆息。他們勸她們堅強，可是，有的相勸者也禁不住兩眼濕潤。

眼淚流干，她們相依相扶，拖著孱弱的身子，重新站起，毫不猶豫地又往前走。她們說，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要繼續(xù)尋找：生不見人，死也要見尸。

腳步更加焦急。滿目蒼夷的進山路上，艱難地行走著兩位跌跌撞撞，癡情驚天的尋夫女子。

03，背妻的人

乍一看，與一般的搭乘似乎并沒有多少區(qū)別。一個男人，搭著一個女人，坐在摩托上，正要啟程。在車子即將起動的剎那，男人還是不放心，怕車子啟動的一瞬，摔著女人，又轉(zhuǎn)過頭去，叮囑一句，老婆小心呵，咱們出發(fā)了。

多么溫馨感人的畫面??！

其實，這樣的畫面，我們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常遇見。有一次，晚飯后，我去濱河路散步，就看見一對小夫妻，騎著摩托車兜風(fēng)，其狀與眼前的畫面多么相似。小伙子騎著車子，專心致志地開，開得很慢，似乎生怕稍有不當，震著，或摔著妻子。妻子卻格外調(diào)皮。她先是緊緊抱住男人的腰，把臉斜貼在男人背上，愉快地唱著《兩只蝴蝶》?？墒?，她仍嫌這樣不過癮，過了一會兒，干脆放開手，夸張地張開，輕輕牽著男人的耳朵，做出一個滑稽的空中造型。男人連連說小心小心，女人卻咯咯咯地笑，笑自己的杰作和發(fā)明。多么幸福的一對啊，我開著車，跟在后面，不忍心打擾。生活就是這樣具體而真實。有時，家庭的幸福，愛情的甜蜜，生活的美好，其實用不著過多的注釋。也許，一個深情的回眸，一個美麗的場面，一句脫口而出的話語，已勝卻言辭無限。比如眼前，比如這位背妻的男人。

然而，這不是浪漫，不是甜蜜，不是幸福，而是一場震撼人心的葬禮！怎能不叫人肝腸寸斷，為一種偉大的愛禮贊，然后哭泣。此刻，我們怎么不淚流滿面。再多的淚水，都不是多余。真誠的淚，是一種崇高和圣潔。不難想象，這男人和女人平時的幸福日子。然而，大難降臨，幸福又是破碎得那么容易。頃刻之間，恩愛夫妻已是陰陽兩界。

時空在這一刻凝固：2008年5月12日，這個黑色的日子。

遠處的天很矮，或者說根本沒有天，只是樹縫間有一些灰暗的破碎。好像是一個場鎮(zhèn)，或者院壩。房屋雖在，一地的瓦礫，仍然記載著那場剛剛發(fā)生的劫難。畫面上的男人強壯而結(jié)實。他蓄著小平頭，淚水早已流干，顯得表情平靜，臉上找不到悲傷的痕跡。很容易令人想到，他身上的藍布T恤和牛仔褲，也許還殘留著妻子的體溫。此刻，他的妻子就靠在他的背上，緊緊貼著，身穿鮮艷的紅衣藍褲，好像要回娘家去。真不愿看見圖片下的文字，它讓一幅幸福美好的畫面，把安靜的人心頓然撕裂。

那文字說，這位在地震中痛失妻子的男子，在震后的混亂中，堅持認為，妻子不應(yīng)該遺棄在亂石中。他強忍極大的悲痛，也要努力給妻子最后的尊嚴。于是，他用繩子將妻子的尸體與自己綁在一起，背在背上，用摩托車載著，送她去太平間。

04，乞討的人

已經(jīng)是大震后的第三天，各地的愛心捐贈活動，自發(fā)地拉開了帷幕。血濃于水，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詞語，而是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一種植根于人，讓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才使我們的靈魂，能夠向這位老人的驚人壯舉靠近。

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是一位乞丐。

也許，以金錢為尺度，乞丐是這世界上最貧窮的人。因了貧窮，往往便沒了地位，沒了做人的尊嚴，沒有投來的正眼。即便是他們的頭兒，那些被稱為“黃桿子”、“藍桿子”、“當家”、“落子頭”，或曰“團頭”、“掌門”、“花子頭”的人，也許物質(zhì)財富遠遠超過我們許多人，也很難得到社會的認可與尊重。清彭崓孫的《帝京十二詠》中，有一首《丐詩》中，這樣描述丐幫的生活：

賢達且乞食，況級饑寒天。

淮陰非漂母，餒殆城南隅。

所嗟京北瞎，猖獗容此徒。

其魁擁巨萬，抱妾衣璣珠。

這里只摘錄了詩的上半闕，對丐幫的褒貶，已是不言自明。我對乞丐懷有復(fù)雜的感情。既不是恨，也不是愛；既不是簡單的厭惡，也不是簡單的同情。這一切，都緣于我的一次被騙。

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一個暑期的周末，我進城逛街，準備到書店買些書，再采購點生活用品。剛走到一家超市門口，一位乞討的小女孩便攔在我面前，一個勁地叫叔叔叔叔，生怕我像許多人一樣，一連幾個去去去，然后拂袖而去。見是小女孩，應(yīng)該還是小學(xué)生，心想，快開學(xué)了，也許是沒有學(xué)費吧。想起自己兒時讀書時遭受的艱難困苦，一下動了惻隱之心。果然，待我停下來后，小女孩的述說，與我想象的完全一致。我暗自欣慰，自己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再傷一位求學(xué)小女孩稚嫩的心。我問小女孩需要多少學(xué)費，她說三百，我二話沒說，慷慨解囊。小女孩喜出望外，又是一連串乖巧的叔叔叔叔，然后高興地離去。

我像完成了一項神圣的善舉，帶上一種暗暗的欣慰，喜悅，滿足，進了超市。誰知，當我采購?fù)陽|西，出得門來，轉(zhuǎn)過一個拐，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四十多歲，社會氣息十足的男子，正召集幾個小乞丐抽頭分利。我一下氣懵了，很想沖上去揍那男子一頓，被妻子拉住了。從此以后，我對這樣的乞討，總是心存一種內(nèi)心的拒絕，甚至反感，厭惡。每當上街，遭遇這樣的情景，我不是選擇去去去，就是以逃避的心態(tài)，匆匆摸出幾塊零錢打發(fā)。唯有一次例外，我給了一位老乞丐五十元，地點是北京王府井過街人行隧道里。不是憐憫，也不是對乞丐的認識有所改變，而是一時性情。頭晚寫作，翻了一下佛經(jīng)，我的施舍其實是為了我自己。

然而，我的陳見在這一刻改變，從靈魂里改變。至少，從此，并不是所有乞丐，在我心里都是貶的。從此，我對乞丐的認識發(fā)生改變。我堅定地認為，并不是一切乞討，都是因為貧窮；也并不是擁有金錢，就是真正的富有。人性與愛，是生命對價值判斷的最高尺度。

感人的一幕，發(fā)生在江寧區(qū)東新南路的一個募捐點。15日正午，募捐活動正在有序進行。許多路人，相識的和不相識的，衣著時尚的和簡樸的，年長的和年幼的，都紛紛慷慨解囊，獻出自己的一份愛心。無需言說，這一刻，世界被真誠感動。這時，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神情不定，步履蹣跚地來到捐贈點。他衣衫襤褸，補丁蓋身，頭發(fā)很長，很臟，腳上穿一雙破爛的涼鞋，手中還拿著一個乞討的碗。就像平常一樣，他的卑微，并沒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老人來到宣傳牌前，生怕別人誤解，伸出的手，不敢稍微高一點，不敢指向外面，而是低低的，伸入自己兜里。然后，他哆哆嗦嗦，摸了半天，從兜里摸出一張五元鈔票，塞了進去。

然后，老人又繼續(xù)哆哆嗦嗦，在全身摸索，又摸出一大把上的零錢，攥在手里，猶豫片刻，又離開了。有人懷疑，老人在猶豫，這些錢全部捐出去了，也許就沒有下頓的飯食。也是理解，一個乞丐，能做到這點已經(jīng)不錯，已經(jīng)勝過我們的多少有頭有面的人。過了一會兒，老人再次來到捐贈點，再次走進人們在視線。他手里拿著一張百元現(xiàn)鈔，從容地放進募捐箱。然后，似乎輕輕舒了一口氣。此刻，再麻木的心，也不能再視而不見。工作人員趕快攔住老人，問問情況。老人外地口音，問和聽，都很吃力，問了半天，大家才終于明白過來。原來，老人嫌乞討的錢太零碎，剛才離開，是到附近的銀行兌換，老人怕他的太小太亂，給政府添了麻煩。

震驚，豈止是在場的人。工作人員已經(jīng)哽咽了，趕緊拉住老人，感謝，感激，都是多余，他們只希望記住老人的名字。又是問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聽出點眉目。工作人員幫助老人在“捐款人”欄寫下“徐超”兩字，很工整，很莊嚴?；剡^頭來，正要再問點什么，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離去?？粗先说谋秤?，有人似乎才想起，原來，老人經(jīng)常就在這一帶行乞，以維持生計。老人平時好像很累，身體很差，很少乞到，吃到什么好東西。

05，逃難的人

沒想到，頃刻之間，我也成了一名逃難的人。不是在汶川，北川，青川，不是在那些殘垣斷壁，哀鴻遍及的重災(zāi)區(qū)，而是在眉山，在昨夜和當下，一種驚惶而綿長的正在進行式。

驚惶從昨夜開始。倉倉促促，手忙腳亂，夾著被褥、枕頭、電腦、礦泉水和衣物，下樓，開車，逃也似地出了小區(qū)，匯入一種慌亂的茫然。想找一塊開闊之地，然而，我顯然還是來遲了。滿街已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車大都打著應(yīng)急燈；人也是與我一般行頭，只是表情各異。許多人似乎比我更嚴肅，更緊張，一臉冷峻，恍惚，茫然，去向不明的神情。本來想出門后，就在小區(qū)外的東坡湖濱停下，別無苛求，只需目測一下四周，稍微開闊一點，離高樓大廈遠一點，然后安營扎寨，作為自己的露宿之地。不是沒有欲望，沒有企求，而是現(xiàn)實斬斷了我們一切欲望的念頭。想起了前幾天的一個電視畫面。在5?12大震后的瞬間，北川和汶川的城郊，踉踉蹌蹌，將雛攜老，奔擁著潮水般逃難的人。他們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帶，什么都沒來得及帶，除了逃命，房屋，家具，電器，衣物，存款，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純粹的身外之物，不分身份與地位。而此刻，這高，頃刻之間，已成為我們一種疊加的恐懼；我們那么迫切地想到逃離，想到規(guī)避，越徹底越好，那么堅決，沒有絲毫猶豫。

問題的可悲在于，并不是我們想逃離的時候，就可以順利逃離。就像當初，并不是我們想進城，就能順利進城一樣，命運與意志，往往逆向而行。東坡湖濱，十里長廊，綠茵扶道，往日的開闊怡然之地。然而此刻，從南段，中段，到北段，路邊早已泊滿了車，草坪上早已擠滿了人。從車牌看，除了本地，似乎還有不少從成都遠道而來的。弟弟打來電話說，此刻，成都正是幾百萬人倉皇出城，逃離，避難，留下一座空城。心里很痛，療方難覓。這情景，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阿富汗，伊拉克，巴勒斯坦，或者北非某地，一場戰(zhàn)亂，或者天災(zāi)降臨之后，恐怖處處，險象環(huán)生，一隊隊逃避災(zāi)難的難民，越過邊界，茫然地尋找生命的棲息之地。

此刻，我也成了一名逃難之人？

當想到這些的時候，連自己也感到震驚。茫然？無奈？恐懼？似乎都有，又似乎都無，我捉不住一個確定的影子?，F(xiàn)實卻毋庸置疑。不是虛無，不是夢幻，也不是臆想。幾分鐘前，我還坐在電腦前，閱讀汶川地震。一個個鮮活的，有血有性的，有情有感的人，以靈魂和淚，為他們壯行，療傷，或致敬。接著是單位的幾位部下，還有一些文友，兵令，宛藍，元武，白兔，紛紛發(fā)來短信，提醒近兩天有地震。感動，是內(nèi)心生長的真誠。一一謝過，繼續(xù)坐著，繼續(xù)閱讀，繼續(xù)流淚，繼續(xù)思考關(guān)于生命，人性與人。似乎已經(jīng)麻木。此刻，麻木是鎮(zhèn)靜的最好人證。

無可否認，一周來數(shù)千次的余震，是精神的麻醉劑。突然，一條短信，卻令我再也難以坐得安穩(wěn)。短信是市政府應(yīng)急辦發(fā)來的，作為應(yīng)急辦成員，我非常清楚，從這里發(fā)出的每一條指令，所具有的權(quán)威性。何況，政府是引用國家地震局的權(quán)威預(yù)測。在“養(yǎng)一群專家，不如養(yǎng)一群癩蛤蟆”的國罵聲中，這些專家還敢如此疏忽，還會把動物的異常，詮釋為生態(tài)的頌歌嗎？我不能不信！緊接著，是省、市電視臺的預(yù)警滾播。汶川，北川，青川，還有什邡，都江堰，崇州，一幕幕恐怖驚心的畫面，頓然在眼前激活。一座脆弱，驚魂未定的城市，還有我和我的朋友們，一下被推入了恐懼的漩渦，被迫，卻不得不接受。

倉促收拾，倉促出門，被一種隱隱的恐懼牽引。兜了幾個圈子，從小區(qū)內(nèi)，到小區(qū)外，從東坡廣場，到東坡湖濱，逃離，成了這個城市最刺骨的興奮劑。當我?guī)е簧淼钠v，在政府市政中心廣場落腳時，已是5月20日的凌晨。有了些微的釋然，逃離險境的釋然，?；?，開門，下車，透了透氣，情緒有些舒緩。一位先到的小孩，正拾起地上的一片紙屑，跑了很遠，扔進高樓旁的垃圾箱里；一位熟人匆匆走進高樓里，說是要去小解。有了一絲欣慰。突然感到，文明還沒有逃離。該睡覺了，沒忘記將車窗留一條縫隙，不僅是引進新鮮空氣，還是一種安全常識。沒想到，這一留，卻留下了一夜的無奈與折騰。

能夠逃離，便是幸福的。何況，這樣的逃離，怎能與5·12，怎能與汶川，北川，青川相比。不僅是災(zāi)難，不僅是恐懼和悲傷，還包括一切強加，一切原本不屬于你的所得。面對天空朦朧的月，我開始意識到，能讓我逃難，上帝是愛我的。

怕什么，回家去！

06，護子的人

我終于看見了超越，人對動物的超越，對一切存在意義的超越。雖然，我們也是高級動物?！盎⒉皇匙印彼愕昧耸裁?，怎可比擬我們這位年輕的母親。一個涅槃式的俯躬，或一次宗教式的哺乳，便勝卻世間性靈無數(shù)。何況，這不是在書本或傳說里，沒有歷史的風(fēng)塵需要拂去，也沒有遙遠的空間，需要我們刻意去縮短距離。就在此刻，就在我的身邊，在這些死去的母親身上。

想起我們的在場主義，突然發(fā)現(xiàn)再深刻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命的本色，其實在生活里。這才是最真實生動的在場。在這場大難中，舍身護子的母親很多，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只能籠統(tǒng)地稱之為母親，或以生命護子的人。凝聚悲情的瞬間，不忍再去觸摸。淚水已透支很多，我懷疑，我的淚腺正趨于干枯。然而此刻，當我試圖以回憶的方式，記錄下這些本真的人性歷史時，兩眼還是有些模糊。一種粘粘的濕澀，擾亂著我的視線。索性閉上雙眼，靜靜地坐在窗邊，把目光投出狹隘的房間。然后，凝視著天空發(fā)呆，用心與靈魂，去感受這破碎的世界……

大難來得是如此突然。一切都沒有準備，沒有思考，也不容“兩害相間取其輕”式的庸俗選擇。瞬間的判斷與反應(yīng)，那個被稱之為條件反射的東西，往往從靈魂開始，到生命結(jié)束。這個過程也許很長，也許也很短，但此刻，和時間與意義無關(guān)。

其實，在被救援中，她應(yīng)算幸運的。相對于這次震災(zāi)的許多地方，比如汶川，映秀，銀廠溝，歡樂谷，救援隊員來得已是很早，很及時。就在5月13日的中午，離地震發(fā)生不到一個對時。她的被掩埋，也不是很深，就在表面，透過廢墟的縫隙就可看見。她剛剛跨入地獄之門，帶著許多留戀。但這也足矣，已遠遠超過了生命的承受極限。有時，生命之光的熄滅，并不需要排山倒海，不需要狂風(fēng)驟雨，只需要一次坍塌，甚至一塊飛石。何況是一幢樓，數(shù)以百噸、千噸重的鋼筋水泥，化作破碎的利刃，突然壓將下來，傾覆于一個柔弱的肉體。

“孩子，我的孩子……”

大難臨頭，一聲嚎叫，賦予了母愛的全部意義。救援隊員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只留下一個穹宇般的姿勢。發(fā)現(xiàn)，不是因為她的呼救，她的全部聲息，已在那一聲嚎叫中，釋放給了孩子；也不是叩擊，她的雙手牢牢地撐住地，無法離開，更難以抬起。而是在搜尋中看見。透過這個雕塑般永恒的姿勢，我們不難追溯，大難降臨時，這位母親震撼人心的壯舉。

樓房坍塌的一瞬，她用身子護住孩子。然后，她匍匐著，讓跪著的雙膝，彎曲的身子，與撐地的雙手連接，構(gòu)成一彎拱橋，一個生命的穹宇。然后，艱難地騰出一只手，拖過身邊的一條小被子，輕輕掖開，把穹宇下的孩子放進去，又輕輕蓋好。孩子太小，僅三、四月，不知道發(fā)生的事，以清純的目光仰望著母親，以為仍躺在媽媽的懷抱里。直到救援隊員把他抱出，仍是那個躺著的姿勢。背負著一幢樓房的廢墟，她已明顯感到，自己柔弱的身子，已難以支持。雖然，她架起的拱橋和支撐的穹宇，已在那一刻定格，走向化石之旅，她仍然不放心。她怕穹宇突然被壓垮，亂石和鋼筋壓住孩子。她更希望自己最后的堅持，能夠換來一線生機，把它留給孩子。于是，她拼盡最后的一點力氣，再次抽出一只手，從包里掏出手機。艱難地按鍵，輸入，屏幕上艱難地跳出一行文字：“親愛的寶貝，如果你能活著，一定要記住我愛你?！碑斪鐾赀@一切的時候，她有一些釋然，回歸于平靜，回歸那個穹宇的姿勢。然后，深情地看著被褥里的孩子，咬緊牙關(guān)，強忍堅持，堅持，直至把全部的生命耗盡。

透過廢墟的間隙，救援隊員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現(xiàn)她跪地的雙膝，發(fā)現(xiàn)她彎曲的身子，還有她撐地的雙手，以及那個頂天立地的穹宇。生命的瞬間造型，是鮮活而悲壯的，永遠不會隨死亡而去，死亡只屬于肉體。為了把第一時間，留給活著的人，救援隊員暫時把她擱置，準備前往下一片廢墟。走了幾步，隊長似乎忽然意識到什么，又趕緊折回身子，跑回剛才的位置。順著廢墟的縫隙，艱難地把手伸進去，摸索，尋找，感覺。終于，他觸摸到那床小被褥，和被褥里的孩子。有個孩子還活著！他心里悠地涌起一種激動，趕緊組織救援，用一種責(zé)任，使命，和一雙赤手。經(jīng)過一番艱辛的折騰，終于把孩子救出來了。孩子仍躺在小被褥里，幸福而安祥，沒有傷痕，也沒有哭鬧。手機是醫(yī)生在做檢查時發(fā)現(xiàn)的，它塞在被褥里。屏幕上那行寫好的字，顯然是這位母親還沒來得及發(fā)出的信息。不忍心念，每一個字符，都承載著揪心的殘忍。作為醫(yī)生，他們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墒?，這一刻，淚水還是無法拒絕。那淚，從堅硬的眼眶涌出，順著布滿灰塵的面頰，滑落下去，跌落進腳下的廢墟里。

就是這樣。我的參照系，從一句古語為出發(fā)，到這位母親停留，詮釋的大義，都是一種母子關(guān)系。 “虎不食子”，這句古語，曾讓我們多少人感動于虎性的善意。面對這場災(zāi)難，這些母親，卻有一種價值意義正在消解。我是從善與美的尺度去評判的?；⑹菤埲痰?，不食，只能說明，虎的殘忍還留有空間。如果要說善，也只不過是一種惡的最大極限。這與好的本質(zhì)，根本就是相悖的。正是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崇高珍貴，大善大美。在這里，人性已不是傷害的收斂，而是被傷害的保護，大難降臨時，義無反顧的舍身。這不能不讓一切動物世界黯然失色。

窗外傳來幾聲鳥兒的絮語，才感到災(zāi)難已經(jīng)過去，人們正在重建家園?？墒牵斣俅斡|摸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是有些耿耿于懷。我不滿于物種學(xué)的分類方式，感到一種不可思義。怎么把我們?nèi)祟悾c虎，豹，狼，狽歸在一起呢；難道低級與高級，就能劃分出這里的距離？我無以面對那位舍身護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