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秘書在禁中值夜班撰寫公文,不但會發(fā)生許多非常有趣、離奇甚至充滿風險和機遇的事情,而且會遇到一些既讓人感到可笑,又使人覺得尷尬甚至郁悶的事情。
一
先天元年(712),唐睿宗將皇位傳給太子李隆基(唐玄宗),傳位冊命是賈曾起草的。天寶十四年(755)安史之亂,玄宗逃入蜀中,次年,太子李亨來到靈武,即帝位,玄宗派房(王官)到靈武加以冊立,亦即予以正式承認。玄宗冊立李亨為皇帝的冊命是由賈曾的兒子賈至起草的。賈至打好草稿送給玄宗審核時,玄宗對他說:“先前先天誥命,是你父親撰寫的;現(xiàn)在這份冊命,又由你負責起草,兩朝傳位盛典,都出自你家父子之手,真是少有的榮耀啊!”(《新唐書·賈至傳》)
如此好事都讓賈曾父子碰上了,只能說他們的運氣特別好。五代十國時期的李昊,卻是一個倒霉蛋,因為前后蜀兩個朝代的投降詔書,都是由他一個人起草的。在四十年的時間內(nèi),前后蜀兩個朝代便相繼滅亡,而更有趣的是兩個政權(quán)的投降表章都出自李昊一人之手,這種歷史巧合未免也太令人感慨了。后蜀人也許是出于調(diào)侃,當天晚上,便有人在李昊家的門上寫了“世修降表李家”六個大字,也就是說李家是世代撰寫投降表章的人家(《續(xù)資治通鑒》卷四),弄得李昊很沒有面子,好長時間都抬不起頭來。
二
唐宋時,朝廷文書分為內(nèi)外兩制之后,需要起草文件時,偶爾召錯了秘書,發(fā)現(xiàn)后雖說會及時予以糾正,但在特殊情況下,也有讓舍人起草機密詔令,要學士撰寫一般文誥的情況發(fā)生。如宋仁宗即位后罷免丁謂的宰相職務(wù)時,就是召舍人起草文件的。宋真宗晚年丁謂罷相又復(fù)相時,因翰林學士劉筠拒不接受任務(wù),丁謂迫不得已,只好改召當晚在中書省值班的舍人晏殊起草自己的復(fù)相制書。
天禧四年丁謂將寇準排擠去位后,自己即升為宰相,和他同時被任命為宰相的還有李迪。李迪這個人比較正派,他和丁謂共事不久,兩人便產(chǎn)生了矛盾,李迪氣憤不過,當眾責罵了丁謂,并且舉起笏板要揍他。宋真宗聽說此事后很生氣。在這一年的十一月十九日,他要翰林學士劉筠起草制書,罷免兩人的宰相職務(wù),丁謂降為河南知府,李迪降為鄆州知州。制書尚未發(fā)出,二十一日宋真宗又吩咐舍人院另外起草了一份詔命,要丁謂、李迪兩人官復(fù)原職,回歸朝列。出現(xiàn)這種戲劇性變化的原因是:丁謂貶官后,暗中積極圖謀再回中書省任職;他的黨羽也怕丁謂一出京自己便失去援助,于是在宋真宗面前極力替他說好話,同時請求留下李迪。宋真宗晚年長期患病,經(jīng)常忘事,語言也時有錯亂,此時他的怒氣已消,便同意讓丁謂和李迪官復(fù)原職。當時事出倉促,這份詔命是由舍人院擬寫的,劉筠起草的制書始終沒有生效。一天之后,也就是二十二日,當丁謂進承明殿謁見宋真宗之后,宦官傳達的詔令只是恢復(fù)了丁謂一個人的宰相職務(wù),同時詔令李迪出任鄆州知州。突然發(fā)生這一變故的原因,究竟是宋真宗把前一天所作的決定給忘了,還是丁謂從中做了什么手腳,搞了什么名堂,那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丁謂一個人官復(fù)原職,二十一日要舍人院起草的那份詔命自然也失去了意義,必須另外重寫一份制書。丁謂開始傳達的詔令是要值班學士劉筠擬寫。劉筠是翰林學士,前幾天的貶官制書是他寫的,現(xiàn)在要他來寫復(fù)官制書本是理所應(yīng)當?shù)?,但劉筠很看不慣丁謂的為人,同時也對這種如同兒戲的做法深感不滿,他不但拒不接受命令,而且說:“奸人用事,安可一日居此!”然后憤然離開了翰林學士院。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丁謂才迫不得已強行改召舍人晏殊。對這種不是本職工作范圍內(nèi)的事,晏殊本來完全可以推辭不干,但丁謂是他的頂頭上司,不像翰林學士是歸皇帝直接管的,如今又是丁謂本人親自出面給他下達任務(wù),他即使一百個不愿意做這件事,也不好意思,或者說不敢駁丁謂的面子,否則勢必會同丁謂鬧翻。這件事本來就使晏殊覺得非常郁悶,心里著實不爽;更讓他感到難堪的是,當他勉強答應(yīng)了丁謂的要求,硬著頭皮去學士院撰寫這份制書時,偏偏在路上碰到了劉筠!從而讓他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他不好意思同劉筠照面,甚至連起碼的禮節(jié)也不顧,招呼都不敢打,是他深感自己太怯懦了,沒有臉面和劉筠說話。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是很講究氣節(jié)的,晏殊自感心中有愧,主要就愧在這里,而不完全是愧在他越權(quán)去寫只有學士才有資格寫的制書這件事本身。
秘書工作是為領(lǐng)導工作服務(wù)的,領(lǐng)導的指示必須執(zhí)行,這一點古今皆然。從秘書這個角色看,晏殊服從命令聽從安排,這是對的;但從古代的士大夫崇尚氣節(jié)這一點看,晏殊認為他去做的是一件很丟人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假若這件事不是發(fā)生在晚上值班時間,而是在白天,那么,劉筠拒不起草制書,完全可以另外安排某個學士寫,但由于是在晚上,值班學士只有劉筠一人,這才迫不得已改召舍人晏殊,否則晏殊哪會碰上這種極其尷尬的事情。
當然,宋朝任免大臣的文書,都是安排在晚上撰寫,并且要把學士院的大門鎖起來,嚴禁任何人出入,這是鐵的規(guī)定,誰也改變不了。這樣做顯然是出于保密的需要,從而給人留下了一種神秘兮兮的印象。所謂“禁中夜半定天下”的說法,大概就是這樣來的吧。
三
沈一貫是在明神宗萬歷中后期出任內(nèi)閣大學士的。此時的明神宗朱翊鈞貪財好貨成癖,生活靡費腐化。為了滿足其窮奢極欲的欲望,從萬歷二十四年(1596)開始,他派出大批親信宦官分赴各地充當?shù)V監(jiān)稅使,肆意搜括民脂民膏,搞得人民“百用乏絕”,“十室九空”。礦監(jiān)稅使對人民窮兇極惡的欺壓和榨取,引起人民群眾強烈不滿,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們終于鋌而走險,群起反抗。鑒于各地民變蜂起及閣部大臣與地方官員的強烈反對,礦監(jiān)稅使已成眾矢之的。而派遣礦監(jiān)稅使的決策者明神宗也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便于萬歷三十年(1602)二月他一度病危時,在一個晚上緊急召見正在內(nèi)閣值班的大學士沈一貫,除了囑托他好生輔佐太子朱常洛做個好皇帝之外,還特別指示他起草文件,下令全國停止開礦征稅。
明神宗是在啟祥宮后殿西暖閣單獨召見沈一貫的。沈一貫進來后,但見皇太后南向而立,神宗身著冠服席地而坐,皇太子及諸王環(huán)跪在神宗的面前,啟祥宮內(nèi)彌漫著一片悲切切凄慘慘的氣氛。沈一貫叩頭問安畢,明神宗命他靠前,說:“朕病得很重,請先生好好輔佐太子做個好皇帝。關(guān)于礦稅之事,以前因為三殿兩宮的工程未完,所以權(quán)宜采取?,F(xiàn)在可以將礦稅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一并停辦。所派遣的中官(宦官)一律召回。司法部門釋放關(guān)押已久的犯人,因提意見和建議而受到處罰的官員,一律恢復(fù)原職?!闭f完,明神宗就上床休息了。沈一貫退出皇宮回到朝房后,當即按照明神宗剛才的指示擬出文件初稿送入宮中。當晚,沈一貫和九卿大臣都在朝房等候消息,得此諭旨,眾大臣無不欣喜萬分,都期望能夠立即實行。有些心急的大臣甚至打算擬訂計劃,制訂實施方案。
然而沈一貫等人的好夢只做到天亮,便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第二天,明神宗的病況有所好轉(zhuǎn),便對昨晚發(fā)出的諭旨十分后悔,于是接連派出二十多位宦官來內(nèi)閣追取昨夜審定的那份文件,并傳達自己新的最高指示:“釋放犯人,恢復(fù)提建議的人的官職,都由你們辦理;但礦稅堅決不能廢除?!贝笳煞蛞谎约瘸錾星荫嗰R難追,一國之主的皇上怎么能夠朝令夕改,出爾反爾,視圣旨如同兒戲呢?沈一貫自然不愿交出這份文件。這可把那些宦官急壞了,他們對沈一貫進行圍攻毆打,非要他交出文件不可。在經(jīng)過一場幾乎是全武行的搏擊之后,身體幾處負傷,腦門子也被打破流血的沈一貫才迫不得已交出了這份文件。
在歷史上,政令時常更改,使人無所適從的現(xiàn)象雖說不少,但像明神宗這樣,為了追還成命而派出大批宦官,不惜動用武力進行搶奪的事例還是難得一見的。明神宗這種近似病態(tài)和畸形心理的表現(xiàn),真是常人難以理喻。值班秘書撰寫公文碰上這種郁悶之事,真是既晦氣又無奈。我們只能這樣理解:由于明神宗擔心自己病重而不治,所以打算頒布善政祈求平安,第二天病況既然有所好轉(zhuǎn),那些“善言”也就大可不必實行了,否則真難理解作為一國之君的他為何會有如此輕妄的舉動。
(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