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離開村子的那天給自己取了一個堂而皇之的大名——胡周正。阿丑就踩著他的大名,離開了村子。
可阿丑從內(nèi)心里不喜歡胡周正這個大名。他覺得它很陌生。夜深人靜時,他突然張開嘴巴叫自己的大名,卻沒人答應。
剛離開村子的那段日子阿丑還很隨和,那時他還沒有被提升,不定期地在一些干部學校接受培訓。學友中總有幾個熟悉他的人習慣地叫他小名阿丑,反而記不住他的大名。對于即將被委以大任的阿丑來說,他沒有過分地對自己有這么一個俗氣的小名而自卑,相反,他很自信。這也難怪,他成熟而剛毅,眉宇間透出一股英氣,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他明白這個平庸的小名一定會慢慢地離他遠去。
果真如此,不久他連大名都沒人叫了。他有了一個稱謂。稱謂很響亮,把他的大名小名全都遮蓋得一干二凈。而且阿丑的稱謂還常常變化,過不了幾年就變化一次。他剛習慣了什么“處”,卻突然變成了什么“總”,他剛習慣了什么“總”,卻又變成了什么“長”。最后又定格在了“書記”上。漸漸地,他習慣了人們對他“書記”這一職務的稱謂,也樂于別人這么叫他。“書記”聽起來不僅高雅,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更重要的是省心,誰叫了都不用答,看一眼或點個頭就表示答應了。
阿丑帶著自己響亮的稱謂吃美食、坐靚車,還換了一位年輕的妻子。
就在那個夏季,書記管轄的一個鎮(zhèn)遭遇了洪水的襲擊。他便帶著一批人馬前去救災。當他把一桶油和一袋大米發(fā)給一個失去雙親的男孩時,他問男孩的名字。男孩說叫阿丑。阿丑!書記心里“咯噔”一聲。他本來要安慰一下男孩的,可此時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象征性地撫摩了一下男孩的頭。
這個孩子像一面鏡子,讓他照見了童年的自己。當年自己的父母也是被泥石流奪去生命的。如果他不是貪玩,去了村頭小朋友家,早就跟著父母一同歸西了。
那一夜,書記沒有睡好覺。他決定再給那個鎮(zhèn)撥一筆救災款。當這個想法剛剛產(chǎn)生時,他接到了去市里開會的通知。這個會讓書記再也沒有回來。他陰差陽錯地卷進了一樁經(jīng)濟案。審訊室里,書記的所有稱謂全消失了,只有“胡周正”這個大名一次又一次地被提來提去,時間一長,他就有些麻木,覺得“胡周正”只是個代碼,好像與自己沒有多大的關系。
書記的案子幾年后才有了終結。他獲釋了。但書記從此患了病,而且病得很重。他想,這下可能真的挨不過去了。醫(yī)生護士天天照顧著他,給他打針吃藥,可一直不見好轉(zhuǎn)。他仍然覺得眼前一片虛無,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病房后面不遠處有一戶人家。有個老太太每天夜里都拖著長長的聲調(diào)呼喚阿丑的名字。阿丑——阿丑——聲音時高時低,充滿著溫柔的母性。呼喚聲一旦傳來,書記渾濁的眼睛就有了亮光。
有一次,他忍不住,竟一個人下了床,站在窗戶邊靜靜地聽了起來。他不知道這個阿丑到底是老太太的什么人,為什么總在夜里呼喚他。終于在一天夜里,老太太的聲音變成了一片歡叫,她失蹤了好長時間的阿丑回來了!
原來,阿丑是她的一只愛狗。
書記熱淚滂沱。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已“消失”了近30年。由于職位的緣故沒有人敢叫他的原名,只有“書記”等一系列高貴的代號。而窗外那個老太太的聲音讓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叫“阿丑”,盡管她呼喚的是一只狗,卻讓他憶起了真正的自己。他仿佛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摸到自己的心臟。久違了,那個真正的阿丑!
阿丑的身體就在這一刻開始有了變化。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亮光,生命好像獲得了重生。他漸漸康復了。
阿丑康復了。
康復了的阿丑說什么也不愿住在城里。他搬回了鄉(xiāng)下老家,并永遠地定居在那里。(摘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