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亭是大姑、二姑住的村莊。
這個村莊距離我家十里之遠,靠近海灘,木麻黃林覆蓋住沙灘地,抵擋住南來的季風(fēng)。小時候,我到姑媽家做客,站在溪岸上,看溪水流過野草蔓延的漫坡,緩緩地流進村莊。野草在夏天開著淡黃色的花。表哥帶著我順著溪流往上走。表哥說,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山頭上有兩個大水庫。我抬頭看了看面前的山,灰褐色的山幾乎不見草木,滿眼皆是壘壘的石頭。那石頭組成了山體,臥或且坐,或且立,瘦骨錚錚,儀態(tài)萬千。有的地方被人開采,露出米黃色的石窟。我們循著渠道爬到水庫上,巨大的庫壩是用條石砌成的,在陽光下閃耀著米黃色的光芒。我們赤腳坐在壩頭上,看水庫里微波蕩漾,一片碧藍。波紋向遠處鋪展延伸,幾只白鳥在山邊狹窄處飛翔。表哥晃著小腳,手指山那邊說,我泉有水庫,你家山上有沒有呢?
我家沒有這種水庫。我家只有一個名叫湖耿的海灣,它也是我常去的地方。我對表哥說,我家有小港灣,比這個水庫大多了!
表哥鼻孔里哼了一聲,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說的海灣。
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溫飽主宰了一切,糧食是農(nóng)家的命根子。表哥家農(nóng)田水利條件優(yōu)越,兩熟、三熟作物都有好收成。父親從姑姑家回來,對母親說,嫁女當嫁往有水的地方,老天再干旱,也餓不著人。父親的話好像是一個秘密,它透露了我家與后亭幾代結(jié)緣的某種秘密。說來真的讓人難以置信,我家從奶奶那代起,便連續(xù)不斷與后亭締結(jié)姻親。奶奶是上個世紀初的人,她嫁給爺爺頭幾年一連生了四個女孩子,養(yǎng)活了三個,大小沒有超過兩歲。奶奶一急,便把大女兒送去后亭,給了一戶孤寡人家;后來又把二女兒嫁到后亭,給了另一戶人家。從小被送的大姑缺少母愛,身體不好,病態(tài)懨懨,一生沒有生育。她有很嚴重的哮喘病。冬天總是咳嗽,胸腔像拉風(fēng)箱一樣,紫黑色的嘴唇輕輕顫抖著。我的大姑丈是個漁夫,紅臉龐,紅鼻頭,好酒,他有咬腮幫的絕技。他咬腮幫的時候,不但雙腮顫抖,而且還會帶動一對耳朵聳動。第一次看見他,我的目光離不開那耳朵。他發(fā)現(xiàn)后索性表演給我看。他抽著水煙,把大團的煙含在嘴里,鼓動腮幫,耳朵便會上下聳動。他把煙徐徐吐出,耳朵還會一邊動,一邊不動,完全受于他的控制。我到后亭走親戚,母親交待我多在二姑家吃飯。二姑家有噴香的米飯,二姑煮的點心非常精致,藍花瓷碗里裝著油汪汪的媽祖面,上面蓋一層厚厚的碗花:油花生、爆紫菜、炒蛋絲、金針菜和小花菇等。我跟表哥露宿于樓頂上,望著夏天的夜空說話。
害哮喘的大姑卻喜歡我,她一見我便要拉我。大姑的家有一個昏暗的大廳,里面飄蕩著一股濃濃的海腥味??人缘拇蠊煤苌俪贼~,但她家有兩只碩大的花貓,卻吃得見鼠不抓了。它們臥在桌底下,用藍幽幽的眼睛看著我。
大姑死的時候,娘家沒有人知道。她給大姑丈留下一雙抱養(yǎng)的孩子。咬腮幫的大姑丈,在大姑離開的第二年,又娶了親,那女人也帶過來兩個孩子。我再到后亭做客,看不見大姑了。只見她抱養(yǎng)的孩子狗一樣地上爬,小勝像花貓。那女人懷里抱著自己的孩子,肚子還挺得大大的。我叫表哥帶我到大姑的墳頭上,我在墳前叩了三個響頭,嘴里不停地念叨著。表哥問我念叨什么,我瞪著野草蕭瑟的墳?zāi)?,心想大姑她知道我的念叨,大姑聽到我的詛咒了!我的爺爺在我八歲那年離開人世。關(guān)于他的人生故事,以及形象性格,我更多的還是在后亭聽到。幾年前,我去后亭做客,跟表哥走在村子里,碰到人的時候,他們還是把我跟爺爺?shù)拿诌B在一起?!班腊眩@是XXX的孫子!”他們說到爺爺?shù)臅r候,好像說到一位名人似的。爺爺一生好賭,他的名聲除了賭博以外,還跟他的口才有關(guān)。每年春節(jié)一到,爺爺他哼著歌兒,晃著身子,去后亭做姑爺,一去就是很多天。爺爺白天在村子里喝酒吹牛,晚上關(guān)起門來賭博,所到之處,引發(fā)一陣笑聲。爺爺一生不知道跟多少人賭過,贏了多少錢,輸了多少錢。他走的時候,已經(jīng)身無分文,窮到連煙絲都買不起??伤诤笸ち粝铝嗽S多故事,這些故事構(gòu)成一個詼諧幽默、樂觀豪邁的鄉(xiāng)村老人!
他走的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家族跟后亭人都成了親戚。先是我的兩個姑姑,后來三個堂姐都嫁后亭去了。二姑看我另一個堂姐乖巧,在她三歲時,便抱回去做了童養(yǎng)媳,長大后給表哥做老婆。這種狀況到了十年前,引起了我大哥的注意。那時候我的侄女到了擇親佳齡,有兩個堂姐回家來要給我家當紅娘,都被我大哥回絕了。大哥說,我女兒沒有地方嫁呀,怎么還像你們一樣,嫁一窩呀!堂姐們說,嫁一窩又怎么啦?自家姐妹到了另一個村莊做左鄰右舍,也好有個照應(yīng)呀!大哥說,你們要她去,結(jié)娘子軍打天下呀?堂姐們笑著走了。三年過去了,侄女不知道相了多少親,談了多少嫁,都沒有談成。最后居然還是在后亭找到了她的歸宿。大哥看著紅著臉點頭的女兒,驚訝地看著大家說,天哪,真邪門了!我們家的女兒都喝后亭的水!
一個家庭好些女人嫁一個地方,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這其中可能有某種宿命的東西在運轉(zhuǎn)。二姑在村子里人緣好,好像是她起了標榜的作用。她們在同一片地里,生兒育女,侍候公婆,和睦鄰里,勤勞樸實,在村子里享有好名聲。每年正月看元宵,八月做秋,十月做壽,十二月做年,大小不等幾個女人齊整整往娘家走,給家里帶來太多的歡樂。我跟叔伯大哥他們走后亭,更是把這種歡樂帶到家家戶戶。鄉(xiāng)間正月有設(shè)宴待客的風(fēng)俗,我們這些人一到后亭,后亭的幾個親家姐妹便會排著隊請客。她們家更有兄弟妯娌,連親帶戚,東堂西廳,一片嘩然。二姑拉著我們不肯松手,看著我們的眼睛淚光閃爍。女人家呀,越到老了,仿佛對娘家來的下輩越疼愛有加。話題多從小時候開始,從艱難困苦的季節(jié)切入,從感人至深的往事憶起,從體貼扶助的至情談起,最后在嘆息聲中結(jié)束。二姑拉著我,抬高手摸我的頭。她在我頭上找一塊小時侯留下的疤痕。我們共同回憶爺爺在的歲月,回憶爺爺走的那一年自然災(zāi)害,夏天的漁汛和冬天的寒風(fēng)。這種走親戚有一種骨肉相連的切膚之感。它滲透心靈的力量難以細表。
后來,我和弟弟考上大學(xué)離開家鄉(xiāng),每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父親總是交待一定走后亭的親戚。父親說,幾十年了,皮粘著肉,肉連著骨,不容易呀!父親的話音剛落,表哥的電話來了。表哥在電話里說,姑丈已經(jīng)走不動了,姑姑高血壓糖尿病,什么時候你們來呀?我接了電話,話筒里傳來二姑的聲音。二姑在電話里哼哼哈哈,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晌抑蓝孟胛?,想娘家的人。我跟表哥約了時間走后亭,到了那天卻遇上下雨。我們望著戶外茫茫的雨簾,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時電話響了,話筒里先是表哥的聲音,再是姑姑、姑丈的聲音。我索性按了免提鍵,讓全家人都聽得到他們的聲音。我們圍著電話聊天,你一句,我一句,開電話會議。二姑說,天下雨了,你們別來,當心淋雨呀!我看了看弟弟,突然大聲說,我們不怕下雨,我們這就過去!
我和弟弟叫了一輛車,車里塞了六個人,冒著雨開到后亭去。表哥攙扶二姑站在雨檐下,看著我們從車上鉆出來。我們來到她的身邊,她突然掙脫表哥的攙扶抱住我。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哭成了一個孩子似的……
黃明安,上世紀60年代初出生,80年代大學(xué)畢業(yè),90年代開始散文、小說創(chuàng)作。散文集《默想與溫柔》獲福建省第十八屆優(yōu)秀文學(xué)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