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升高了,黝黑的天空支撐起大盤子的宮殿,遠(yuǎn)遠(yuǎn)看去,宮殿仿佛隔了萬重高山千重水流的華美宴席,喧鬧和沸騰被過濾掉,惟獨(dú)剩下了靜謐的流光溢彩,撫慰了色彩寡淡的眼睛,也填充了日常無聊寂宴的心靈,月光難得這樣好,圓滿,悄沒聲息地巡游黑夜天空,它以陰性之力中和了白天的悶熱,又以柔美的藝術(shù)聊發(fā)難以沉寂的城市、原野、高山、河流……稍安勿躁后的帶有浪漫氣質(zhì)的波譎云涌。
月光竟然鋪滿了河流。河流載著一艘輪渡溝通南北對望的城市。如果正面朝北,看見的只是輪廊模糊的丘陵和群山。挪動下身了,向西再向西下,燈火輝煌的北岸城市就盡收眼底。等著渡河的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小孩都曾這樣轉(zhuǎn)動了身體遙望對岸的燈火。畢竟,夜晚下的渡船不像白天安排得那樣稠密,車輛排起長長的隊伍,人群聚集在岸邊傾斜的青石板上。
青石板一塊塊沿著路傾斜,傾斜到波光粼粼的水里。一溜溜的簡易木板屋子站在青石板上,很小心地手牽手,距離河流100米處停止了腳步,腳步踏出煙塵——熱氣騰騰的茶葉雞蛋在屋子前爭相冒著熱氣,屋子飄出油熗牛肉和膳魚的香味。涼爽啊,來吃個茶葉雞蛋……吃了晚飯渡船吧,月亮是滿月咧……扎著朝天辮的女孩手挎著竹籃,籃子里是個頭飽滿的黃澄澄的梨子,她笑靨如花,幾乎是蹦跳著腳步,竹籃很快就空了。
月光宮殿里的宴席已經(jīng)開始。輪鍍上廣播可能有多年歷史,播放的《紫竹調(diào)》步履艱難,沙啞的樂聲斷斷續(xù)續(xù),在輕柔的河風(fēng)里飄渺,倒減少了嘈雜的味道。一切是熱鬧的。一切又是靜謐的。有人尖著聲音喊,滿了,爆滿了,船老板開船吧。
開船,開船,這月光好著。興許還能走下一渡船。有人跟著應(yīng)和:是的,月光真好啊,至少還要走一渡船。汽車?yán)鹊蔚蔚匾宦钒错?。河流周身波光粼粼,猶如埋藏了厚實(shí)的金銀財寶,強(qiáng)烈忍住歡喜,嘴巴緊閉、鼻子紋絲不動、四肢安靜,但是看不見的某處還是無法抑制地爆出了笑意,逐漸傳染了周身,又逐漸推拿開去,生怕人不曉锝。上了渡船的車燈雪亮,幻光被笑盈盈的河流吸引忍不住朝下俯瞰。三五個上船的人尋著寬敞的位置凝視河流。嘟——嘟嘟——輪渡起航了,嘟嘟聲在藏匿金銀的河流上小聲回響,回聲在月光下的細(xì)小水波上跳躍,一波三折地靠近音樂的旋律。車?yán)锏娜思娂婇_了車門,也尋著面向河流的位置站立凝望。
錢包,我的錢包呢?個頭矮小的男人前后左右翻著口袋,又舉起了雙手,他確定不見了錢包后,聲音更加焦慮急促。男人的叫嚷吸引了眾人,而面孔經(jīng)不起月光下眾多眼睛的打量,看看,他嘴巴緊緊繃著,眼睛朝外瞪大,使潮濕的面孔有了調(diào)皮小孩的惡作劇表情,而鼻尖上錢幣般大小的通紅暴露了過多酒精的澆灌,這使得望向他的眼睛都統(tǒng)一了意見——可憐的醉酒人!
連站在男人面前收船錢的人也減弱了聲音——沒,哪里看見你掏錢包啊……也沒有看見你拿什么公文包。辯解總是氣弱,男人不依不饒了,一把搶過剛才從荷包里掏出的拾元錢,嚷道,就是剛才丟了包,你還想收我的船錢。
收錢人的左褲腿挽在膝蓋下,右褲腿被河風(fēng)猛烈地朝后吹拂,衣服鼓出包裹,他有鄉(xiāng)下人難以伸展的束縛,或者膽怯或者口拙,在矮個子男人又驚異地呼叫“哎喲,我的摩托車,我的車呢”后。也忍不住幫著喊叫——摩托車呢?哎喲,興許你的包就放在摩托車上……肯定是的,你快去找摩托車吧。
一個女人立于輪渡桅欄旁,她頭戴籠著黑紗的寬沿帽子,漁網(wǎng)般的雙層黑紗從帽沿一角垂落,被一陣陣河風(fēng)微微掀起,像一頂簸箕顛簸。秘密地篩著。圓滿的月光,心事。女人臉龐忽暗忽明,而被抑制的歡喜四處蹦跳。她倚靠桅欄,用左手支撐下巴。河流咿呀咿呀地流淌,月光跑來又跑去……倒是簸箕安靜了下來,女人不滿意這樣的安靜,不由地放下雙手,轉(zhuǎn)過身體,面向河流下游方向,黑黝黝的群山背景為她提供了支撐,她仰起臉龐換了口氣,朝后瞥眼,發(fā)現(xiàn)剛才集合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幾乎都游離了。又轉(zhuǎn)身面向河流上游,燈火輝煌的城市在遠(yuǎn)處有著不動聲色的傲氣,使人總有隔膜感,致使掏心掏肺的親近種下的卻是辛苦和疲倦。她只能從一座城市渡一條河流去另一個城市,再依靠河流返回原來的城市,河流上她倒可以放遂自己,允許自己胡思亂想,甚至造反下自己。
鼻尖通紅的男人獵著腰身,穿梭在渡船上排列的摩托車之間,月光打在他的腦門上,又朝下漫溢,直至他拉拽車子吃力辨認(rèn)的雙手,連他偶爾抬起通紅眼睛也蕩漾出溫和的銀白,但失望總是如同船上人的預(yù)料:
找什么找啊,都搖晃得走不穩(wěn)妥了,還能騎摩托車。
瞧那醉樣,咳咳,酒精燒了他的記憶吧。
算他狠,借了一股酒勁闖來了,當(dāng)初在岸邊等船時,天曉得他把車放哪里了?
沒有一個人這樣嘲諷,但每一次拉拽人家車子后,周圍的的目光就秘密地艇開討論,月光被看不見的飛短流長在他的背后腰斬,他是一個不需要背景的人,他滿臉通紅,腳步踉蹌地尋找車子和錢包,不斷打攪其他人,而得到任何人的原諒。
同時,他也被人羨慕——穿梭來穿梭去魚樣的自由,喝酒就能喝個痛快,步伐歪斜又有什么要緊,瞧他還能騎車來過河渡船,瞧他為所欲為的說話、走路,瞧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妄心揣測、私下評論定位的眼睛,他和誰一起喝酒才這樣盡興沒有約束?是情人、朋友還是親人,或者他有什么高興事獨(dú)自飲酒祝賀?總之,他是快樂的,鼻尖上錢幣般大小的紅印多像古時女子眉心的美人痣啊,嬌俏勾連眉梢,喜氣無法抑制,這是有福氣的人??墒牵咱劦哪_步和瞪著眼睛打量的滑稽模樣又使人發(fā)笑,終究卻沒有人笑出聲來。
哎喲,我的眼睛。一個嬌小身材的女孩一邊揉搓眼睛,一邊朝著身旁抽煙的男人偷看,又忍不住打量男人??慷纱系模拢停讓汃R豪華車。那是一個大塊頭,但他鼻粱上的玳瑁眼鏡消弭了塊頭滋生的鹵莽,嫁接了一些秀氣。大塊頭驚異地偏頭,同時放低于指夾著的煙,確定是最低時,右手食指彈了彈煙頭。女孩放下雙手,也偏頭看他,蕩漾的河風(fēng)齊刷刷地朝后拉扯了女孩并個寬松的裙裾,女孩不由挺直了豐腴身體,這樣青春的女孩,她樂意接受所有目光的挑剔式打量。
大塊頭捕捉了女孩低頭抬頭再打量自己的系列動作,心里涌上被撩撥激發(fā)的得意。右手又抬起來,再抬起來,煙嘴放到了嘴邊。女孩嬌羞地說。有煙灰嘛。跑到人家眼睛里去了。
旁邊提包的男孩警惕地瞪了下眼睛,把包攏上肩膀,跑向一輛尼桑車,拿了手巾紙出來,細(xì)心擦女孩眼睛——女孩似乎惱怒,或者把惱怒撒在男孩身上,一把奪了紙巾轉(zhuǎn)身擦眼,擦臉。男孩背過身。再次瞪了大塊頭一眼。大塊頭很享受,在嘴角邊繼續(xù)燃燒煙頭,他微微瞇縫著眼睛,玳瑁眼鏡揚(yáng)起時反射出白月光。紙巾躺在滿是魚鱗的河面上又馬上被河水吞沒,男孩上前攏住女孩肩膀,女孩雙手握成拳頭,捶男孩胸口,嬌滴滴地說,我口渴了。
男孩走向尼桑,拉車門前回頭——大塊頭的煙嘴仍然放在嘴角——車門很響亮地被拉上。
包,看見我的公文包沒有?踉蹌著雙腿的矮個子男人擋在男孩和女孩中間,他在嬌小女孩前偏頭,微笑著,放低了聲音:“看見我的錢包沒有?還有公文包?!迸櫭嘉姹牵笸藥撞?。她不需要說話,男孩拉住矮個子男人,朝后推,訓(xùn)斥,去,去,少撒酒瘋。矮個子男人打了一個踉蹌,緊接著打出一個響亮的酒嗝。呲,幾杯貓尿就被灌成這樣,逞什么能!男孩的話被連續(xù)的響亮酒嗝削弱、丟棄。
酒嗝在簸箕般顛簸的黑面紗前停下。矮個子男人看見白白的臉龐一下子暗了。一下子又有了光,他左偏下頭,右偏下頭,右走幾步,左走幾步,左右于交叉在前面,男人實(shí)在不能看清楚忽暗忽明的臉龐,月光也不算模糊,莫非自己眼睛模糊了,男人雙手揉了揉跟睛,定睛時,河風(fēng)剛好從背后吹過,打在對面顛簸的簸箕上,簸箕被掀起,男人看清楚簸箕下的白臉龐,或許白了過分,男人不能確定自己到底看清楚沒有——懊喪下男人打出很響亮的酒嗝。
黑紗女人知道自己處于公眾目光的檢驗(yàn)中。得意雖然無法避免,但被醉酒的人打量畢竟是不合適的,當(dāng)眾被響亮的酒嗝叫板更令她頓生憤怒,甚至……沮喪,在她稍稍轉(zhuǎn)身時,酒嗝停下來,男人竟然微笑著問,小姐,你看見——
《海邊的阿狄麗娜》鋼琴聲悠揚(yáng)地響起,舒緩優(yōu)美的樂曲在月華鋪水的河流上流淌,巖石和風(fēng)暴都不能阻止阿狄麗娜的輕歌曼舞,女人從包里掏出熒熒閃爍的手機(jī),并不著急馬上接聽,而是短暫的凝視后,恰到好處地在尾聲中摁下接聽鍵,女人想不到有這么好運(yùn)氣,嘴角翹起,得意滲透到手機(jī)里,聲音圓潤甜美——在河流上走路哦……浪漫吧……呵呵,空里流霜不覺飛,哪里……不知乘月幾人歸——黑紗女人借電話當(dāng)眾吟誦月光詩句而把自己區(qū)別出來,顯得雍容萬分。
“落月?lián)u情滿江樹……”,不知道誰偷偷地接出下句。黑紗女人撩起了遮掩的黑紗,白臉孔。眼睛、鼻子、嘴巴都規(guī)矩長在應(yīng)該長的地方,而月光出奇地好,圓滿、華美。裸露的白臉龐竟然反彈出瓷玉一般的光芒。然而,眼神敵淡,鼻子微微地皺起——她不愿意有人能輕易地跨越陌生門檻,即使月光不錯,“落月”后“搖情”,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她也會拒絕。她和鼻尖有錢幣般大小紅印的找車男人,都有著可愛的不失滑稽的甚至拙劣的卻是沒有掩飾的……真實(shí)。
月光在黑黝黝的河面上鋪出梯子,梯子從船底向看不見的遠(yuǎn)方延伸,虛擬出通道,所有攀緣的手,搖晃著不失努力地攀爬。
頭頂上的月光碩大如盤,華美的宴席此時正值高峰吧,里面都是一些什么仙女權(quán)貴?誰曉得呢?不過也是一場幻夢,曲終人散后,誰會念怨誰,誰會在意誰?不過是一枚月亮而已。女人從坤包里掏出一支細(xì)長的煙,潔白的煙空空地夾在手指間,又從手指脫落在手掌。大塊頭轉(zhuǎn)過身,遠(yuǎn)遠(yuǎn)地向著黑紗女人,遞出黑色的手槍型火機(jī)。黑紗女人上前幾步,點(diǎn)頭,接過已經(jīng)燃出火苗的火機(jī),大塊頭手掌圍成柵欄,柵欄里,藍(lán)色的火苗扭起腰身,火苗升高,煙頭明滅出星火。女人淡然一笑,右眼稍向鬢角嬌媚挑起來。她退到原處,撮起嘴唇——并不熟練的抽煙姿勢,燃燒起來的煙霧似乎跑進(jìn)她的眼睛,她忍不住用手揉了下眼睛,鼻子微微皺起。煙霧幾乎淡到?jīng)]有,倒是縷縷香氣隨著河風(fēng)游來蕩去,看不見的濃重?;蛟S,濃重下,她才能縱容自己去想,漫無邊際,編造,月華如銀的宮殿里,她飄舞起華麗而詩意的裙裾。她希望這枚松脂般的月亮凝固了歡欣一刻,哪怕她只是一只缺乏美麗花斑的不起眼的昆蟲,而時間的錯亂會造就宿命的琥珀。
煙香短暫。星火燃燒到煙草一半時,在空中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撲進(jìn)了銀鱗閃爍的河流里。黑紗女人雙眼凝望著遠(yuǎn)去的群山屏障,它們有濃重得無法破解的秘密,甚至,它們把秘密鋪張在腳下的河流上。
我生命中最愛的人啊,醒來夢中還是你的樣子,可不可以——帶著搖滾節(jié)律的手機(jī)音樂聲很突兀,也異常響亮。正歪著頭尋找錢包和摩托車的矮個子男人如夢中驚醒,四處張望,卻被眾人目光提示,是自己手機(jī)響了。男人掏出閃爍的手機(jī),看后,大聲吼道:“老子正找你,就是你吵著要我給你兄弟送錢去,哪曉得被你家兄弟灌醉,把摩托車和2千元錢也弄丟了……我過河啊,在船上發(fā)現(xiàn)不見的……還用你告訴我,我肯定要回去找……小心?小心你個頭,你兄弟個個都是酒壺,你會不知道?王八蛋們,弄得老子累死?!迸?,響亮的關(guān)機(jī)蓋聲音后,是男人得意的自言自語——嘿嘿,老子這回先發(fā)制人了,婆娘,看你咋跳。
醉酒的男人仍然是滑稽的,仍然得到所有人的諒解。但,這次,他貢獻(xiàn)更大的快樂——渡船上響起笑聲。
嘟一嘟嘟——輪渡到岸的汽笛刺耳拉起,眼前斑駁了,斷了水流的月光被高的坡路和建筑,更有無處不在的城市燈火切割、覆蓋、融合。嘈雜聲完全覆蓋了河流,大塊頭在拉車門時,掏出了閃爍的手機(jī),幾乎瞬間,踉蹌著腳步的醉酒男人很天真地拉住他,那個醉酒人肯定在詢問——看見我的公文包沒有?
排隊的車輛亮著車燈,一下了渡船,只有醉酒的男人很愜意地把雙手放在桅欄上,背靠著桅欄,他的眼晴望向上空的月亮。此時,月光把華美、清涼賞賜給一個人,男人出神了,還是抓住難得的清閑在稍稍休憩?他要在單薄的寂寞的咿呀咿呀的水流聲里過河渡船,尋找可能遺失在對岸的錢包和摩托車。
月光下,一艘輪渡又走在了河流上。月光出奇的好,圓滿,悄沒聲息地巡游黑夜天空,它以陰性之力中和了白天的悶熱,又以柔美的藝術(shù)聊發(fā)難以沉寂的城市、原野、高山、河流——”稍安勿躁后的帶有浪漫氣質(zhì)的波譎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