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一種迫不得已的境況下與茉莉花相遇的。而由被迫侍弄此花到自覺地體味此花,這使得父親的生活大為生色。
父親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知識分子,同時也是一個十分謙恭善良、整潔安靜,且明顯帶有鄉(xiāng)居的節(jié)儉和吃苦耐勞品性的知識分子。
讀小學(xué)前我一直寄養(yǎng)在外婆家,對父親不甚了了,待能粗略識文斷字才有幸回到父母身邊。父親侍弄茉莉花的行狀,正是從這時才給我烙下深刻的記憶。那時我們還住在機關(guān)中,機關(guān)小孩很少,就迫使我格外注意大人們的活動。漸漸地我竟有一個吃驚的發(fā)現(xiàn):父親與別人的上班不同。他每天是荷著一柄由他整飭得格外光潔結(jié)實的鋤頭,戴一頂已經(jīng)有些破損的舊草帽,以一種極為安詳平靜的面容和步態(tài)走到離家不遠的茉莉田中去,開始他一天的“改造”生活。
這種侍弄茉莉花的勞作,原本是十分美麗而極富雅趣的,但一經(jīng)與“改造”掛上鉤,就滲透沉沉苦澀與羞辱。父親就是在這種悲憤與無奈中,以自己生命的苦澀與蒼涼來澆灌著這種美麗的花。好多年以后,我不斷地在古老的詩文中邂逅那些因放逐、因流徙而與各種香花芳草相伴的潔凈而清貧的人們時,就使我憶及父親種茉莉的這種“美麗的苦役”,同時也使我真正懂得了,父親事實上是在承續(xù)著一種古老的遭際和精神磨練的余緒。這令人想到一個平俗的普羅米修斯。
大凡高貴的花侍弄起來都頗為不易,茉莉花亦如此。但父親侍弄的那一大塊花地,卻長勢出奇的好。我認定父親是最適宜種花的角色,也正是求證于此的。父親日復(fù)一日地為花鋤草,捉蟲,松土,澆糞,修剪等,都以一種源于內(nèi)心的平和、細致與嫻熟來表明他的苦楚與愛戀,那情景簡直就酷似在從事某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或是在靜默中品味某種世象之外的玄機。
田間歇晌時,他常常疲憊地將那柄鋤輕輕地橫在田坎上,手持一冊《中華活頁文選》(順便提一下,在那精神食糧大饑荒的十年浩劫中,這算是十分罕見的能允許老百姓接觸的古代文化的書了)安恬地品味體驗?zāi)切┕爬隙怖实奈淖趾途?。他最鐘愛的篇什是屈原的《離騷》、司馬遷的《報任安書》和李白的《將進酒》以及陶潛先生的《歸去來兮辭》等等。“文革”初期,揭發(fā)批判他的大字報貼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結(jié)束了一段被秘密關(guān)押的生活之后,又在嚴格的管制中,帶著我蝸居在一間茶廠的矮小逼仄破舊的斗室里。白天是繁重的勞動折磨和“交代罪行”,夜晚他仍舊平靜地手持心愛的《文選》。有時索性于悲憤中將那些鏗鏘作響的詩文工整地抄寫在筆記本上,那神情一如他侍弄茉莉花時的專注與動情。毫無疑問,他那時正是以這種古已有之的傲骨來抗衡那些“摧枯拉朽”“火燒炮轟”的瘋狂與殘忍;以一種古老的花的美麗和不屈來滋養(yǎng)自己的靈魂與操守。父親的這種普通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內(nèi)心境界,正是任何邪惡所不能浸染、不能扭曲的香花芳草般的人格境界。
茉莉花最終的歸宿是摻和到茶葉中去,用它馨香的氣質(zhì)去熏染茶,提高茶的境界。父親深知這種制茶工藝的奧秘,以及由此深悟到的人生奧秘。這正是他之所以能在種花時的烈日中、陰雨中、甚至申斥與鞭撻中,以平靜淡泊、沉默執(zhí)著來面對生活,提高自己人生境界的根本原因。
每當(dāng)收摘茉莉花的季節(jié),父親都格外欣喜繁忙,那神色一點不亞于在書房中翻檢自己用心血寫就的書稿。因為那些花是生命芳香的集成,是困厄與屈辱的詩性升華。往往在這樣的季節(jié),父親都要悉心地用一方手帕帶回一包茉莉花,帶回他“改造”期間少有的欣喜,讓我們家的小屋整日充溢著茉莉花的芬芳,讓我和妹妹都能品嘗到父親的辛勞和慈愛。而我對父親的愛的體察,正是從對茉莉花的認識和愛戀開始的;正是從對苦難與馨香的辯證認知中開始的。
正因為如此,我才深深地體悟到:真正被我們稱得上是父親的人,無論他的一生是尊是卑,是奇?zhèn)ミ€是平凡,都是值得我們敬重與書寫的。
(選自《中學(xué)生閱讀文粹》)
情感共鳴:
茉莉花的芬芳沁人心脾,父親就像枝頭最潔白的那朵;茉莉花茶香醇撲鼻,父親就是杯中最濃的那滴。父親用自己的雙手為世界播下了馨香的種子,收獲的不僅僅是綻放在枝頭的美麗,更是高潔的靈魂和操守。父親是一朵高潔的茉莉花,惡濁的世俗不能將他浸染,陰冷的空氣不能使他窒息。留得馨香在人間——父親是一個不屈服于困厄與侮辱的人!
閱讀思考:
1.父親和茉莉花之間有著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
2.作者為什么說父親種茉莉花是“美麗的苦役”?父親和“平俗的普羅米修斯”之間有什么相同點?
3.這篇文章抒發(fā)了作者怎樣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