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文遇見英文會發(fā)生什么現(xiàn)象呢?當兩種語言第一次碰面的時候,總會很難磨合。
梁啟超在寫文章時碰到了democracy,可是那時還沒有一個現(xiàn)成的詞來解釋democracy(民主)這個觀念,他沒有辦法,就把它翻譯成德謨克拉西。梁啟超文章里面寫到靈感,他不曉得該怎么用中文來說,英文是Inspiration,他就翻譯成煙士披里純。
我在美國教中國文學的時候,美國學生的中文不夠好,只能用翻譯來讀,接近不了中國的詞。有一次我跟他們講唐詩賈島的《尋隱者不過》: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如果翻譯成這樣:
Under a pine tree,I asked a boy.
And he said: My master is away,picking the.medicine on earth.
He must be somewhere on the hill,
But the clouds are so heavy.I don't kown where he is.
這個當然很容易懂,但是這種說法像唐詩嗎?太啰嗦了,根本跟唐詩差得太遠太遠了,所以我忍不住說:
Pine under asked a boy.
Said master away, picking the medicine on earth.
那些美國學生就很困惑,說這些句子都沒有主語。所以他們問:“松下問童子,是誰在問呢?言師采藥去,是誰在回答呢?只在此山中,是誰在?云深不知處,是誰不知處?”他們很奇怪,“你們怎么會知道上一句是張三,下一句是李四?”于是我就跟美國學生說:既然你們不能忘情于主語,那就讓我為你們補上主語,把五言絕句改成七言絕句:
我來松下問童子,童子言師采藥去。師行只在此山中,云深童子不知處。
“五四”以來,我們寫白話文,很多人就是英文讀得太多而沒有化開,把英文的句法拿來寫到詩里。這樣一來,出現(xiàn)了很多主詞:我出門去,我看見一條狗,我說啊,可憐的狗啊!一路的主語出來,一路第一人稱出來。唐詩里面第一人稱很少出現(xiàn)。比如: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是王維,是“我”;
“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還是王維,還是“我”;
“遙知兄弟登高處”——還是“我”??;
“遍插茱萸少一人”——少了誰?還是“我”嘛。
你把“我”字寫進去,文法講得太清楚就沒有詩意了。
英文的壓力使我們的中文變得西化,壓得太厲害就變成惡性西化。是不是凡是西化就不好呢?那也不一定,要看你“西”到一定程度能不能“化”,“西”而不“化”是半吊子,那就是惡性循環(huán)。有一次我出一個題目要學生翻譯,一個醫(yī)生對小孩說:Don’t cough more than you can help——不要拼命咳。怎么翻譯呢? 不要咳起嗽來比你能咳的咳得更多。這個就是很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
中文的表達能力很廣闊,比如徐志摩的《偶然》第二段: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很好的句子,很好的詩。徐志摩西化成功了。你看,“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本來中文是“你我在黑夜的海上相逢”,可是呢,“在黑夜的海上”擺到后面去,“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也是西化,絕對不是中文的習慣,我們中國人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們不會少說一個“理”。可是徐志摩說“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就很好了。如果他說“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這不是情詩了,這是情人吵架了。“方向”只有一次,是聰明的,這就是西化成功的。后面三句也是西化的,“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記得”動詞,“忘掉”動詞,他們合用一個受詞,這個受詞就是最后一句“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如果他不用一次,而用兩次,就變成“你記得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那就啰嗦得不得了了,連散文都不能算好散文了。他聰明就是他只用了一次,“你記得也好”,他不告訴你記得什么,然后他說“最好你忘掉”,然后出來了,“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這就是西化成功之例。
南方 摘自2008年4月18日《南方都市報》
劉 宏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