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17歲,讀高二。性格溫吞吞的,成績不好不壞。
媽媽說,她正在考慮要送我去學播音。
“你的成績,音體美都不靠譜。播音還是可以考慮的。我這個周六領你去見老師。”
初聽,我有點吃驚,覺得播音和自己沒有任何聯(lián)系。細想,又能體會到媽媽的用心良苦。
周六晚飯后,我和媽媽一起走進了那所大樓。一扇用紅漆寫有“正在播出”的門四敞著。一個中年男子正托著下巴,投入地煲著電話粥。不過我們剛一踏進門口,他就迅速抬起頭,問道:“找誰,你們?”
他一張嘴,就把我鎮(zhèn)住了,他的聲音威嚴、厚重,甚至還有抑揚頓挫。
那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見到老田,如今想起來,他的體態(tài)五官、衣著顏色等等都在我的記憶里一片混沌,唯有他的聲音,那句“找誰,你們?”安然穿越了漫長的光陰,還依然清晰如昨。
2 我以為老田就是主持人。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老師是個年輕得有點兒學生氣的人,他是廣播學院畢業(yè)的,可我覺得他的聲音不過如此。進了他的辦公室,剛坐下來我就應他的要求,朗讀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課文。
他讓我一股腦兒地念完課文,然后又把他的看法一股腦兒地擺給我和媽媽:“發(fā)聲位置、發(fā)音方法都有問題。喉頭又緊,總這樣播下去,嗓子就毀了?!彼葱募彩椎財?shù)落著。坐在椅子上的我和媽媽都仰視著,追隨他的腳步。
“這樣,你從練氣開始吧,就從練聲鋪地開始?!彼麑ξ艺f。
“聲鋪地?”
“對,你試著嘆口氣,松開喉頭,讓氣息下沉,打開兩側(cè)軟肋,小腹與兩肋產(chǎn)生對抗,控制住氣息,尋找聲音一層一層鋪落到地面上的感覺。”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下,平放在胸前,并緩緩地向下壓去,嘴里演示:“床——前——明——月——光——”。
這次我終于聽出他聲音的不同凡響了。我說:“對了,剛才那個老師就是這樣講話的,他用的就是聲鋪地?!?/p>
他皺起眉,困惑地看我,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不屑地用鼻子一笑,聲音陡然冰冷,“你說的是老田吧?他不過就是個導播?!?/p>
3 那次見面以后,我開始正式和吳峰老師學習播音。他規(guī)定,我每周六、周日晚上去找他,把課文念給他聽,聽他指點。然后和他一起去上節(jié)目,一直到十點鐘,他回宿舍,我回家。那是一檔與聽眾互動的娛樂節(jié)目,點歌、游戲、娛樂資訊、勵志小品,一勺都燴了。
有時,他很在狀態(tài),進直播間時唱著歌兒。有時,他又很煩躁,熱線那頭有人在興奮地說著,可他無精打釆地應答著。他是如此地備受煎熬,如此喜怒無常。
當然,每次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老田。
導播老田,四十來歲,身材挺拔瘦削。大多數(shù)時候他面對調(diào)音臺趴著,或者面對窗外的夜色發(fā)呆,眼睛黯然無神。他話不多,大多是一聲嘆息,結(jié)尾時拖著長音,越發(fā)顯出他無與倫比的音質(zhì)。
“唉?!彼K于開口講話了,“這個吳峰,那個字明明念巷(hang)道么!”
“什么,田老師,你剛才說什么?”
“咳?!彼麉s又趴下來,“我什么也沒說?!?/p>
4 老田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吳老師找他吵架。
那天我遇見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竟赫然寫著:導播老田收。從涂抹了許多花花草草的信封不難判斷這是一封聽眾來信。
我想到每天節(jié)目結(jié)束吳峰都會說一句吳峰代表節(jié)目監(jiān)制xx、導播老田感謝您的收聽這類套話。想來,老田這個名字也是有可能讓一些老聽眾的耳朵生出繭子來的。
我沒拆,拿出來放一旁,等吳老師來。
“哼!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又故伎重演了啊?!?/p>
吳老師拿著那封寫給老田的信,義憤填膺。他利用播放歌曲的間隙對我說:“你悄悄出去,看看老田又在搞什么鬼?!?/p>
我不明就里地起身,出去。
導播間的門依然四敞著,我看到了另外一個老田。
他在接電話。含著笑,全神貫注地傾聽,胸有成竹的樣子。突然,他的身體向后仰去了,他優(yōu)雅地伸出手,撫著自己的前額,開始了講話。我聽不清他說什么,但能看見他的面部表情夸張、猙獰。那是他在盡心盡力地講話,吳老師示范我播音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此刻,老田不再是那個總是發(fā)呆的中年男子了。他的眼神輕盈、活泛,他的體態(tài)多姿。他前仰后合,左右逢源,那么忘情。
老田,他在講什么?他在和誰講話呢?
5 “老田,你說,你好歹也四十多歲的人了,玩兒這個你覺得有意思么?”
吳老師一下節(jié)目就徑直去了導播間。他一邊講話,一邊用那封寫給老田的信拍打著老田的后背。老田回過頭,想去接那封信??尚艆s被吳老師攥得緊緊的,只在他面前虛晃了一下,就塞進了口袋。老田的目光,可憐巴巴地尾隨著那封信,在空中飄飄地畫了一圈兒弧線,直至最終黯淡下來。
“你是不是又偷著接聽眾熱線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怎么就會上這股子癮呢?”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矮個子的、還沒脫學生腔兒的吳老師,在揚著臉兒訓斥已人到中年、高個子卻哈著腰的老田。他們太不勢均力敵了。
“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接熱線了。”老田邊說邊尾隨我們出來,但吳老師沒有回頭。
“吳峰,你要知道,我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這副樣子的,我也年輕過,和你現(xiàn)在一樣。”
這是老田那天講的唯一一句有點兒氣節(jié)的話。盡管腔調(diào)和神情都是軟弱的討?zhàn)?,但還是有分量的,
“我開始就覺得老田這個人不大像個導播?!被氐睫k公室,我同吳老師說。
“他不是導播他是誰?他一個建筑公司的工人,求爺爺告奶奶地到臺里來,干個導播還不是燒高香了?你覺得他挺唬人的,是吧?我剛來時也被他給唬住了,他說他演過話劇我就真的相信了?!?/p>
6 我學播音這件事兒,結(jié)束得有些不大光彩。
是我自己不喜歡去了,媽媽也不再做無謂的努力,尤其是后來,我又適時地遭遇了高校擴招。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我天天泡在我同桌的家里,漫無邊際地瞎扯、閑聊。我們總得做點兒什么啊!我們就言辭激烈地抨擊我們眼里的現(xiàn)實和這個社會,并為這抨擊而激動。
“你們這一代孩子,是讓人瞧不起的一代。”
我同桌的爸爸是一位文化部門的領導。我同桌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他不喜歡他爸爸,“因為他和你說話,你總能感覺到他離你的心很遠,他更適合面對集體發(fā)言。比如說,他面對我一個人的時候,也習慣稱呼我為你們這一代人?!?/p>
得知我學過一段時間的播音,他有點兒高興,“電臺那兒我熟,常去。對了,有個叫田才富的你認識么?你們這一代,需要學的東西很多,比如這個田才富,他身上就有許多東西值得你們這一代人好好學習!”
同桌的爸爸趴在他的大書柜里鼓搗了好半天,氣喘吁吁地找出一張老照片給我們看。
于是,我看到了老田,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的年輕時代。
三個清瘦的男青年,都穿著笨重的棉衣、棉褲,神情凝重、莊嚴,按個頭兒齊刷刷地站在正午的陽光下。
“這是田才富,這是劉祥瑞,這是我?!北辉?jīng)火熱的青春感召,同桌的爸爸激動得聲音都有些變調(diào),高八度,慢半拍:“那年我們的活報劇獲得了全區(qū)文藝匯演一等獎,后來就到處去匯報演出,演了十幾場。田才富是男主角,他的表演一點兒也不次于專業(yè)演員。他的嗓音,那簡直就是王子的聲音……”
“就一次他就不能自拔了么?他現(xiàn)在過得并不好吧?’我冷冰冰地打斷了他的深切緬懷。
“你們這一代人太功利了。一個人過得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論田才富今后怎么樣。他始終都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因為他心里充滿熱情……”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看著照片上的老田發(fā)呆。
“我也年輕過,就和你現(xiàn)在一樣?!?/p>
后來的日子里,老田的這句話總會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
7 年輕是什么?它會伴我們多久?它后來去了哪里?
如今我畢業(yè)快十年了,離開家漂在北京,家鄉(xiāng)的人和事看起來都與我海阻山隔的。可是我清楚,它們從來就沒有走遠。
2006年國慶節(jié)我回家度假,遇見了老田。當然,我遇見的,依然是他的聲音。
那時,我正在陽臺上眺望萬家燈火。家里開著收音機,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我驚喜地張大嘴巴。瞪著眼睛,去尋找正在拖地板的媽媽。
媽媽很奇怪我會驚訝。她說:“怎么了,你不記得他了么?這個人我們見過的呀。他這個節(jié)目這幾年可是很火。”
“他的節(jié)目叫什么名字?”
“《老田說事兒》啊?!眿寢屝χf。
我也笑了,很由衷、很夸張地,向后仰著頭。說真的,那一刻,我真想笑出聲兒來。
肖詩雅 摘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