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

我認識安子是在我當上副縣長的第二年。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當做纏人的賴子，我瞧不起他，甚至從心里厭惡他，可誰曾想，正是他救了我的命。

一天，一個戴著狗皮帽子穿黃軍裝的青年敲開了我的門。我問他：你找誰？他跺了棉膠鞋說：您是石縣長吧，我是黑魚泡屯的，沒事，就是來看看您，你是咱們鄉(xiāng)出來的大官呀！我看他圓圓的頭上一臉苦澀，我猜他一定有事求我。我問他：有事么？他說：我姓安，是前年從部隊復(fù)員分配到糧庫燒鍋爐的，我就是來認老鄉(xiāng)來了。我身體好，您家里如果有力氣活找我，我走了。我送他到門口。我想，你就裝吧，看你什么時候把事情說出來。

正月十六他又來了，還是穿著那身肥大的黃軍裝。他對我說：石大哥，我尋思春節(jié)到您家拜訪，我不知道帶什么，知道你們當領(lǐng)導(dǎo)的不缺什么，空手拔腳的又不好意思，就沒去上。我說：不用，不用。他停了一會說：我現(xiàn)在家里五口人，就我一人戶口在城里，向公安局報了幾次都沒批，我尋思把我愛人的戶口落上，好叫她在城里找點活干。不怕您笑話，五口人就靠我一個人的工資。我想，戶口沒進城的人多了，你幾句話我就給你寫條子辦戶口，那還了得？于是我說：現(xiàn)在國家對農(nóng)轉(zhuǎn)非控制得非常嚴格，等以后寬松時再說吧。他默默地走了。

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回到剛蓋好的兩層樓的家里，見到滿院雜物被收拾得井井有條，樓前的空地還被打起了壟，還鋪滿了農(nóng)家肥，我眼睛一亮，對老婆說：真是模范妻子，該表彰獎勵！老婆說：別忽悠我，說是你找的老鄉(xiāng)和他爹來整整干了一天，才走，弄飯也不吃。我知道是安子干的，我莫名其妙的有些不愉快，我對老婆說：誰說什么你都信？他來干活是有求于我，今后無論誰，只要你不認識就不要放進門來！可安子很長一段時間沒來找我。

初冬，安子又來了，他那身黃軍裝又臟又破。他說：實在沒招了，又來麻煩你。老人怕冷，我的煤本才一噸煤量，想求您寫個條，加批一噸煤。我笑了說：既然批一次，我給你批十噸吧。安子說：我實在買不起，兜里就一噸的錢。我給燃料公司寫了條，他說聲謝了就走了。我真的不愿寫這條，掉價！第二天剛上班他又在門口等著我，穿得像要飯花子，我有些煩：怎么，我的條子沒好使？他說：不，人家看了您的條，沒要錢，我得告訴您一聲啊。說著轉(zhuǎn)身要走。我說：你回來，我有套剛洗完的中山裝你拿去。

這之后，他年年都來找我批一噸煤。年年都穿身我送的中山裝，那滌卡料真結(jié)實。真正叫我煩他的是在他下崗后，三天一趟兩天一趟，叫我給他找個燒鍋爐的地方干活。我說我找不到，他說你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你跟哪個單位說一聲誰敢不用，后來他見我煩了，就說：我現(xiàn)在供著兩個大學(xué)生呀，都是重本，我房子都賣了。我說：我要去省里開會，你沒看我忙嗎？回去吧！

過了好一段時間，安子又來了，又是買煤。我說：現(xiàn)在不是計劃經(jīng)濟了，現(xiàn)在賣煤的都是個人的買賣，還給誰寫條？他說：你是縣長，給誰寫都好使，再說我就省個差價錢就行，我從兜里掏出二百元說：去，用它買，頂你的差價錢，你可饒了我吧。我一摔門就走出了辦公室。

第一年辦社會低保，安子又來了，他已經(jīng)不是小伙子，有些駝背了。要我給他老婆批條辦低保，我厲眉厲眼地說：你找街道去！那里管。他磨嘰著叫我寫條，我正要發(fā)火，辦公室主任進來了，把他領(lǐng)走了。

安子最后一次有事找我，是他在國家重點科研部門工作的孩子結(jié)婚，他說：您能去就行，不用隨禮，兒子單位來了領(lǐng)導(dǎo)，想讓您給兒子壯壯臉面?？墒?，最終我還是因忙把這事給忘了。

我退休后，心臟病一天比一天嚴重。去年的一天，我早晨出去散步，看到了蹬三輪車的安子，我說：小安子，孩子都出息了，你怎么還干這個？安子下車說：縣長大人，我閑不住啊，剛買了房子，還沒緩過窮勁呢！你怎么樣？我說：快死了，發(fā)動機不行了，下個月準備去上?？床　?/p>

安子說：你先別走，我有個偏方專治心臟病。用狐貍心瓦盆燉朱砂，一次吃一個，十個一療程，三個療程必好。我笑了說：你小子玩我，我在崗的時候，那幫小青年給我起外號叫老狐貍，老狐貍的心壞了還得用小狐貍心補？再說了，上哪里弄那么多狐貍心？安子說：你等著，我給你找！

農(nóng)歷十月初，安子來了，他真的弄到了狐貍心，并且囑咐我要買到好朱砂，我說那容易。我已經(jīng)吃了他拿來的二十多個狐貍心了，每當吃狐貍心的時候我就想，他在哪里弄到這么多狐貍心？給他錢還不要。嗨！過去真有些愧對他，辦不辦事不說，就說對人那缺德態(tài)度。

別說，這偏方還真的好使，心臟不再偷停了，也不過速了，去醫(yī)院一檢查，大夫說：你的心臟趕上三十歲人的心臟了。

老伴說：你的病好了，你應(yīng)該拿點錢去安子家看看吧，不說他家還不富裕嗎？我不知道他家，我打電話找了好幾個人，都說他家老房子在鐵路西。

我找到了他的老房子，可門鎖著。我問了他西院的鄰居，那鄰居說：他老房子賣多少年了，不過他天天晚上來，給我的狐貍?cè)ζ鸢胨薜暮偧S。

我問他的老鄰居：你養(yǎng)狐貍？你賣狐貍心嗎？安子的老鄰居說：這安子起早貪黑地來清理狐貍?cè)Γ慌码?，用工錢換狐貍心，說是給他老朋友治病，誰知道他的狐朋狗友對他有多大的恩情？我眼睛潮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罵道：真是他媽該死的狐朋狗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