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砂

嬰寧是看到一位統(tǒng)領(lǐng)被萬箭穿心后，才感到莫名的恐懼的。

嬰寧覺得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有些耀眼。白白的陽光從屋檐上滾落下來，直直地掉在地上。這時候嬰寧聽到了遠處傳來騷動的聲音，他看到謝統(tǒng)領(lǐng)一步步走向?qū)m外。謝統(tǒng)領(lǐng)的腰桿挺得筆直，他的表情木然，但是他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樣的事情。謝統(tǒng)領(lǐng)走到宮外的時候，就覺得今天的太陽白得有些不太對勁，有著一種黏糊糊的味道，好像一鍋正煮著的白粥因為煮的時間過長而結(jié)了底才會有的味道。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后看到了一隊士兵突然出現(xiàn)在宮墻外的一扇朱漆大門外。他們一言不發(fā)，突然都齊刷刷地跪了下來。謝統(tǒng)領(lǐng)知道那是跪射的姿勢，他曾經(jīng)在校場上培訓(xùn)自己的手下，一次次地讓手下的教官糾正士兵們跪射的姿勢。果然他看到蝗蟲一樣的箭怪叫著鋪天蓋地向他涌來，幾乎就是在頃刻之間，他變成了一只碩大的刺猬。謝統(tǒng)領(lǐng)什么話也沒說，謝統(tǒng)領(lǐng)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就變成了一只刺猬。謝統(tǒng)領(lǐng)征戰(zhàn)有功，秦國的疆土里，沒有他的血，也有他的汗。但是現(xiàn)在他的過大于功，他讓一個叫小呀的宮女有了身孕。小呀是從江南一個叫大兼溪的地方征招來的，她在一個黃昏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肚子有了些微的變化。小呀一點也沒慌張，只是對謝統(tǒng)領(lǐng)說，我的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血。謝統(tǒng)領(lǐng)正看著一群風(fēng)在宮中跑來跑去，過了好久他才說，聽天由命。

天大概就是始皇帝吧。一次對宮女的例行檢查中，小呀被一個小太監(jiān)牽著手帶出了隊列。小呀覺得小太監(jiān)的手真是太綿軟了，居然保養(yǎng)得那么好。小呀一直在想小太監(jiān)是怎么樣保養(yǎng)自己的手的，然后她聽到了小太監(jiān)脆生生的聲音。小太監(jiān)說，劉公公，她的守宮砂已經(jīng)褪去。劉公公正在喝茶，他頭也沒抬一下，只是“唔”了一聲。小太監(jiān)退下了，劉公公才抬起頭來，劉公公瞇著眼看了小呀很久，劉公公搖頭說，可惜啊，這般如花似玉的年紀。小呀的腦子里像被突然掏空了一般，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她就這樣靜靜地站著，她想，風(fēng)吹過額頭時的感覺真好。

劉公公報請了始皇帝。始皇帝正和母后趙姬下棋，他舉起棋子說了一聲，殺。劉公公就轉(zhuǎn)身走了，他的步子邁得很慢。他也只是對一個衛(wèi)兵頭目說了一個“殺”字。然后，衛(wèi)兵頭目轉(zhuǎn)身飛快地離去，宮門外就有了萬箭穿心的一幕。

嬰寧后來知道小呀被“幽閉”了。嬰寧不知道這種刑罰的殘酷，只知道劉公公會叫人用木棍敲打她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然后，小呀就再也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此后嬰寧做了無數(shù)個白日夢，夢中會出現(xiàn)子歸，有時候會出現(xiàn)被射成刺猬的謝統(tǒng)領(lǐng)。這樣的夢讓嬰寧的睡眠不太好，嬰寧總想，下一個被射殺的，或者被幽閉的，又會是誰？子歸的笑容有時候像陽光一樣，有時候又顯得虛無縹緲。有一次嬰寧在夢中向子歸伸出了手，她是想要拉近子歸，但是子歸的臉卻像是水中折射的波紋一樣，晃蕩著。嬰寧想，子歸會不會像一片樹葉落入水中一樣，歪歪斜斜地飄落水底？

嬰寧在一個午后看到了一隊從江南征來的宮女，她們列隊站在一間大屋子里。屋子中央燒著一盆水，水冒著熱氣，白色的熱氣就在屋子里那樣飄著，所以宮女們的臉看不太清楚。嬰寧只隔著窗戶看到耀眼的白。嬰寧知道宮女們是裸身的，就像自己當(dāng)初被征入宮一樣，總會有這道關(guān)的。劉公公讓小太監(jiān)在宮女們的手臂上點一粒猩紅的砂。小太監(jiān)點砂時異常的認真，像在完成一道復(fù)雜的工序。那裝在金盆里的稠稠的赤色液體，讓嬰寧想到了在皇宮里頭那些爬行在潮濕地帶的蠑螈。在即將進入交尾期的時候，這些生靈被抓來，然后喂它們朱砂。喂過七斤朱砂后，蠑螈的身子變成通體赤色。然后，把蠑螈搗碎并千錘萬杵，再把這種赤色的稠稠的液體涂在宮女的胳膊上。嬰寧胳膊上也有一粒的，但是現(xiàn)在沒有了。那是因為子歸，子歸讓這粒淡紅色的砂在一個漫長的下午消失了。那天下午子歸跪在地上，沉默了好久以后他開始抽自己的耳光。嬰寧一言不發(fā)，她用帳幔作為床單，蓋住自己半裸的身體。子歸抽累了自己，終于停了下來，對嬰寧說，要了你，我死也就值了。嬰寧微微笑了一下，她看到風(fēng)開始奔跑，跑過她身體裸露的部分。她發(fā)現(xiàn)小腹和手臂上豎起了汗毛，皮膚有被拉緊的感覺。嬰寧說，天定的吧。那個下午顯得無比漫長，嬰寧臉上的潮紅久久都不能褪去。

嬰寧開始在宮中的草叢里尋找著蠑螈，她并不十分喜歡這種潮濕的動物。在后宮一間大房子里，就關(guān)著這種看上去有些惡心的動物。有一次嬰寧透過窗戶看到了這些有尾巴又有足的東西，它們的小眼睛閃動著精光。嬰寧想，多么像剛出生的丑陋嬰兒。嬰寧再次在草叢里專心尋找著什么的時候，趙姬走了過來。她看上去很年輕，她的步態(tài)也很年輕。她喜歡喝酒，并老是把自己灌成微醉的樣子。趙姬說你在找什么，你在尋寶吧。嬰寧笑了一下，很蒼白很瘦弱的笑。嬰寧說，我在找蠑螈，我想看看蠑螈的樣子。嬰寧抬頭看了看趙姬，在趙姬的眼睛里，嬰寧看到了無數(shù)的花朵，像是在飄著的一場雪一樣。趙姬說，蠑螈有什么好看的，還不如去看蛙，你去蓮花池看蛙吧。嬰寧看到趙姬歪歪扭扭地走了，她看到的是趙姬的背影。這是一個不簡單也不快樂的女人，宮里很多人知道她和呂不韋的事，知道呂不韋和她一起生下了始皇帝，但是誰也不敢提及。趙姬的背影漸漸遠去，在很遠的一棵樹下突然消失，像隱進了一副很淡的畫中。嬰寧把目光艱難地拉了回來，這時候，嬰寧看到草叢里鉆出一頭蠑螈來，它睜著一雙小眼睛，驚恐地望著嬰寧。嬰寧看到了它身上的花紋，那是一種妖艷的花紋，讓人想到的卻是死亡。嬰寧一點也不喜歡蠑螈，因為蠑螈的血被始皇用來制作守宮砂。嬰寧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被臨刑，也不知道子歸將被怎么樣處置，她只知道，自從子歸讓她手臂上的那粒砂無聲脫落，就決定了有一天他們將為此而付出代價。

嬰寧俯下身去，仔細地看著這條爬蟲。其實它的尾巴有著優(yōu)美的弧度，幾只小腳也充滿了肉感，給人一種可愛的感覺。但是嬰寧不喜歡它身上的花紋，太妖，充滿一種太詭異的氣息。嬰寧伸出手去，她想要撫摸蠑螈的身體。她接觸到了一種冰涼的皮膚，然后，她看到蠑螈的小眼睛似乎閉了起來。嬰寧把蠑螈抓在了手中，她開始把玩它。這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嬰寧對蠑螈的一場不折不扣的玩弄在綿軟的日頭底下進行。后來嬰寧看到了一雙靴子，順著靴子往上看，她看到了劉公公的笑容。劉公公蹲下身子，笑了一下，很干癟的一種笑容，像一粒風(fēng)干的棗子所呈現(xiàn)的那樣。劉公公輕輕抓住了她手中的蠑螈，說小孩子以后別玩這東西，這東西玩得不小心，會走霉運的。

始皇帝仍然喜歡和趙姬在宮中的一個亭子里下棋，他其實不太喜歡趙姬，但是他是趙姬生的，他永遠都是趙姬的兒子。始皇帝還不喜歡趙姬的出身，她只是一個歌舞女而已。始皇帝更不喜歡趙姬醉酒的樣子，不喜歡趙姬制造出來的新聞，比如她的房間里常常會多出一個年輕的男子。這樣的消息讓始皇帝有些頭痛，終于有一天他把趙姬逐出了宮墻。始皇帝坐在龍椅上，他心里的話通過劉公公的嘴表達了出來：趙姬貶為平民不得入宮。趙姬又一次醉了，她的樣子有些衣衫不整，她的笑聲像是叢林里野獸的哭泣。然后她跌跌撞撞離宮，像一片碩大的樹葉，被風(fēng)卷起來刮出宮庭一般。始皇帝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始皇帝心里的話再一次通過劉公公表達了出來，劉公公沙而尖的聲音響了起來：勸諫趙姬回宮者，格殺勿論。

有一個臣子跪下，進諫趕母后出門有失偏頗。始皇帝說，殺。始皇帝有些不悅，看到趙姬離去的背影時，他的心里隱隱痛了一下。始皇帝說完這個“殺”字后，就離開了龍椅。然后，有血光閃過，進諫的臣子在片刻之間身首異處。始皇帝想，有誰還敢提著腦袋進諫呢，但是始皇帝也錯了一回，此后的日子里，接二連三有臣子進諫，請始皇帝迎回母后。殺聲四起，二十七個臣子在刀下喪生，尸首高壘于城門之外。茅焦也進諫了，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個子男人，他進宮進諫的時候，讓人把一口材質(zhì)和做工都很考究的棺材停放在宮門外。始皇帝坐上龍椅后，他開始緩緩跪下去，說皇帝臣已把棺材放在城門之外。始皇帝說你冒死進諫，難道你不怕株連九族嗎？茅焦說，不怕。茅焦的聲音說得很輕，但是群臣還是聽到了，然后群臣聽到了茅焦述說的迎回太后的諸多理由。始皇帝在茅焦說完以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一次他沒有說殺字，這一次始皇帝說，你沒有成為第二十八個。

始皇帝把趙姬迎回咸陽的時候，很講了一回排場。趙姬蓬頭垢面地回來了，她就坐在一乘轎中，她閉著眼睛睡著了。等她被宮女們放入木桶里洗凈身子，等她再次穿上華貴的衣裳，她喝醉了。呂不韋來看她，她沒有見，她說誰也不見。然后她醉了酒后開始哭，她一點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成為皇帝，一點也沒有想到呂不韋一直在幕后苦心經(jīng)營。她大睡了一次，三天三夜以后她出現(xiàn)在宮中的小路上。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一種叫做蠑螈的動物，在草叢里爬行。然后她就知道，始皇帝發(fā)明了用蠑螈的血來制造守宮砂。始皇帝不喜歡宮中蕩漾著淫亂的氣息。始皇帝仍然喜歡喊殺，那就是和她下棋的時候。始皇帝喊殺時頭也不抬，劉公公說經(jīng)查謝統(tǒng)領(lǐng)讓宮女小呀懷上了孩子。始皇帝就舉起一枚棋子說，殺。趙姬斜眼看了一下兒子，兒子的權(quán)力可以翻天與覆地，但是自從兒子權(quán)力一大，她就再也沒有感覺這個男人就是自己的兒子。

冬天來臨的時候，嬰寧和許多宮女們被集中到一間大房子里。劉公公又出現(xiàn)了，他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陽光底下喝茶。其實冬天的陽光在咸陽城顯得有些飄忽無力，那些急急奔走的風(fēng)灌進人的脖子，讓人感到寒意?，F(xiàn)在劉公公就沒有了脖子，他不僅沒有脖子，而且沒有表情。小太監(jiān)在忙碌著，小太監(jiān)穿梭于宮女間，宮女們的胳膊露在外面，像每個人的肩膀都長出了一段白藕的樣子。日頭一點點西斜了，宮女們一個一個地離去，最后，只有嬰寧還留在大房子的中間。她開始感到安靜，并且有著一絲絲的寂寞。她被一個小太監(jiān)帶到劉公公的面前。劉公公正在看著夕陽，劉公公抬眼看了看嬰寧說，那個男人是誰？他尖而沙啞的聲音落在冬天里，讓嬰寧感到厭惡。嬰寧沒說那個男人是誰，嬰寧說，不關(guān)任何人的事。劉公公啞啞地笑了，他的笑聲不太好形容，讓嬰寧感到更加厭惡。劉公公對一個小太監(jiān)說，去查，去查，你去查。小太監(jiān)無聲地退下了。嬰寧感到有些冷，所以她把袖口褪了下來。她看著劉公公，輕聲說，公公，你不能自己不行讓別人也不行呀。劉公公的臉突然漲紅了，但是他的怒氣很快消退，他輕聲告訴嬰寧，對于即將離開塵世的人，他比較同情，并且不計較這種人的小過失。

始皇帝再一次和趙姬下棋的時候，劉公公又悄悄來到了他的身邊。劉公公說了很多的話，他的話在無力的陽光底下像一堆劣質(zhì)的棉花。始皇帝抽空看了這堆棉花一眼，他從這堆棉花里理出了一個頭緒，就是戰(zhàn)功顯赫的子歸，讓一個叫嬰寧的宮女，消退了守宮砂。劉公公懶洋洋地看著他們下棋，他想始皇帝一定會很快地發(fā)話的，一個字的命令，殺。但是劉公公等了好久也沒聽到始皇帝說話，劉公公覺得這件事情可能會有些變化。果然很久以后，始皇帝說，子歸自宮，戴罪立功去西南平叛；嬰寧幽閉，打入冷宮。

始皇帝開始舉起一粒棋子，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煩躁。趙姬斜眼看了兒子一眼，趙姬說，能從輕發(fā)落嬰寧嗎，嬰寧是我的人，我很喜歡她。始皇帝很淡地笑了一下，像一抹殘陽一樣。始皇帝說，你不覺得我已經(jīng)從輕發(fā)落了嗎？

冬天讓劉公公說話的時候，嘴里老是呵出一陣陣的熱氣。劉公公覺得自己已經(jīng)老得快不中用了，他老是忘記自己是誰，像宮中的一段木頭一樣。冬天的風(fēng)吹向他的時候，他會迎風(fēng)流淚。他的下眼瞼因為常流淚的緣故而顯得腫大，并且水汪汪的，像要開始腐敗的一只桃子一樣。他看到子歸在這個冬天跪在了硬如石板的土地上，跪在了他的面前。劉公公打了一個哈欠，然后很直白地把始皇帝的意思告訴了他。劉公公說，子歸你自宮，愿意嗎子歸？子歸抬眼看了站在一旁的嬰寧一眼，迅速地吐出兩個字來：愿意。劉公公又說，西南叛軍連連，始皇帝想讓你去平叛呢！子歸說，臣一定掃平叛軍。劉公公顯然很滿意子歸這樣的回答，他的兩只白凈的手絞在一起，然后他看了站立一旁的嬰寧一眼說，嬰寧你別怪我。一個小太監(jiān)上來了，他帶走了嬰寧。嬰寧看到子歸已經(jīng)起身離去，子歸的步子邁得大而堅決，他拾回一條命，丟掉了自己的意志。在黑漆漆的后宮里，嬰寧聽到了子歸慘叫的聲音，一個男人從此消失。嬰寧沒有見到那時候的場面，她只是想，到處都是舞動著的旗幟，一個冷靜的男人迅速選擇好自己的方向，然后等待著薄薄的刀刃來親近他。嬰寧又想，子歸，你何不去死，卻喜歡揮刀自宮。嬰寧心中一個男人死了，嬰寧開始在這個冬天流淚。但是很快嬰寧就止住了淚，嬰寧捋起袖子，望著胳膊上那個守宮砂淡去的地方。她伸出舌頭，輕輕舔著那個地方，有麻酥酥的感覺。

無論是這個冬天，還是此后的任何日子里，嬰寧都沒有再見過子歸。子歸和嬰寧是無關(guān)的，就算曾經(jīng)肌膚相親，嬰寧也認為自己和子歸無關(guān)。據(jù)說子歸在短短的十天時間里掃平叛軍，回到了咸陽。始皇帝像不知道自己曾讓子歸自宮一樣，賜他土地與女人。子歸跪伏地上，謝始皇帝的恩典。嬰寧知道，現(xiàn)在子歸只看重性命，不在乎性別了，始皇帝賜予的女人，對他來說是無用的。嬰寧沒有被幽閉，是趙姬偷偷幫忙，讓行刑的太監(jiān)放過了她。但是，嬰寧從此生活在冷宮。在冷宮可以一個人看月亮，看多了月亮以后，嬰寧把月亮看成了一個人。嬰寧叫月亮姐姐，嬰寧說，姐姐，你說人為什么要分男人和女人？月亮沒有理她，這讓嬰寧很失望。

開春的時候，有消息傳到了嬰寧的耳中。那是送飯的小太監(jiān)六子說的。六子說又有三個宮女被幽閉了，同時也有三個宮中侍衛(wèi)被斬首。六子喜歡和嬰寧說說話，但很多時候，嬰寧只是聽著，并不說話。她喜歡洗頭，她總是在一口井邊洗自己長長的頭發(fā)。那是一口四季常溢清泉的井，六子就是在她洗頭的時候告訴她這些事的。六子還告訴她，子歸又升了官，始皇帝賜給他許多女人。嬰寧想，子歸還需要女人干什么，子歸都不是男人了還需要女人干什么。嬰寧對始皇帝的相貌越來越模糊，本來她就見得不多，她只記得一個雞胸的小個子男人，在宮里走來走去，他長著馬鞍鼻，很難看的一個人。只是這個男人的眼睛能射出很強的光芒，這種光芒可以使人變得剛強，也可以使人變得軟弱。這是一個適合做皇帝的人，他能夠把大大的“秦”字寫得很好。

春天的陽光有了些微的溫暖。嬰寧就坐在這樣的一堆溫暖中，一言不發(fā)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fā)。這些天她常在冷宮的草叢里見到一些蠑螈，這都是宮中那間大房子里跑出來的蠑螈。在往常，蠑螈還不會如此頻繁地在草叢間活動。嬰寧開始和蠑螈打交道了，她常常把蠑螈握在手中，感受蠑螈掙扎時傳遞到她手心的麻癢感覺。六子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告訴她一些宮中的消息。又有一個宮女被幽閉了。嬰寧不太喜歡聽這種陳詞濫調(diào)的消息。有一天嬰寧在井邊洗頭的時候，突然看到趙姬向她走來了。趙姬走到她的身邊，她說，你在干什么？嬰寧沒有說話，她的手中是握著一頭的長發(fā)的，她是準備著洗頭的，但是她卻什么也沒有說。趙姬拎起一桶嬰寧早就從井里打起來的水，澆在了嬰寧的頭上。嬰寧的整個身子就在這一刻濕了。趙姬說，嬰寧我要告訴你，一個叫子歸的人，在昨天晚上自殺了。他忍受了好久，最后還是自殺了，早知如此，在自宮以前自殺更加合算一些。

嬰寧好像沒有聽到趙姬的話。她輕輕洗著頭發(fā)，并且唱著一支歌。趙姬走路的姿勢總是有些歪歪扭扭的，嬰寧覺得她這樣走路很不好看。在遠處高高的宮墻邊，趙姬一閃身就不見了。嬰寧洗完了頭，就趴在井臺邊一聲不響地望著井里的一個女人。井里的女人的頭發(fā)在漸漸變白，嬰寧聽到了頭發(fā)變白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后來越來越響，塞滿了嬰寧的耳朵。嬰寧尖叫了一聲，用兩只手的食指塞住了自己的耳朵。白花花的陽光從天上掉下來，掉到地上就像一只只小免，一落地就四散奔逃。有幾只跑到嬰寧的懷里，嬰寧空曠的懷中就多了一些厚實的溫暖。趙姬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是第二天的中午。趙姬身上夾帶著春天的味道，好像春天就是她的堂兄弟，她牽著堂兄弟來到了宮中。趙姬看到井臺邊有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年輕女人，昨天還在井臺邊梳理著頭發(fā)的，今天卻變成了一棵不會動的樹，或者是一條石凳，或者是看不見的空氣。趙姬看到嬰寧的手中，有一絲的血滲出來。趙姬說，你張開手，嬰寧你張開手。嬰寧沒有張開手，她的目光顯得無比遲鈍。趙姬叫來了六子，六子好像永遠都躲在不遠的屋角下。聽到叫聲后他幾乎和叫聲同時出現(xiàn)在趙姬面前，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趙姬說，六子，你把嬰寧的手扳開，她的手怎么流了那么多血。

六子奮力扳著嬰寧的手。嬰寧的手終于張開了，在陽光底下平攤著。趙姬和六子都看到嬰寧左右手各捏著一條蠑螈，蠑螈已經(jīng)被捏死了，嬰寧手上的血就是蠑螈的血。趙姬想象嬰寧一定在奮力捏死蠑螈的時候，大叫了一聲。現(xiàn)在是一個叫秦的朝代，現(xiàn)在是在冷宮天井里的井臺邊，現(xiàn)在嬰寧目光呆滯地看著地面，地面上的青草在向上生長?，F(xiàn)在，趙姬和嬰寧有了對話。趙姬說了好幾句話，她的意思是嬰寧你為什么要捏死蠑螈？嬰寧一直都沒有回答。趙姬又說，嬰寧，你為什么在井臺邊像一個木頭人一樣，你讓我一點也不放心。嬰寧抬起頭很凄然地笑笑，說，我在哭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