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三章

不如盡興花下眠

紅香圃外青石板上，她側(cè)身而臥，醉夢沉酣。芍藥花粉紫淺紅紛紛而下，頭上，衣上，白團扇上。鮫絲帕包了一捧花魂兒，枕在頭下。睡語呢喃，酒令撲騰。

湘云醉了。

醉了自己也醉了看客。英豪闊大的個性洇開在甘冽佳釀里，惹出女兒情態(tài)風流萬千，再配以爛漫花飛，草薰風暖，難怪外公一再感嘆，世間醉者，最美湘云。說那前朝，也有玉環(huán)，月下醉酒扶不起；也有清照，東籬把酒黃昏后；更有陸游，沈園淚灑黃滕酒；白娘子，一朝現(xiàn)身雄黃杯。他們也醉在了酒中，卻醉得滿腹心事滿面愁容，酒，徒徒作了麻木的藥劑遣懷的工具，乃至，惡毒的顯身液。被名利縛，被他情耽擱，人的無奈牽出酒的不幸，人的意志改變酒的秉性，同樣一盅清釀，百口之下變換百味。唯有湘云，嬌憨，純性，真。酒就是酒，品在喉間，醉在花從。沒有目的，沒有艱苦的心理吞吐，天然無飾的孩子行為。

我喜歡上了她，在堂屋的條幾上一遍遍讀著“憨湘云醉眠芍藥茵”，眼睛卻漸漸受到某種誘使，不斷向右探視——一瓶虎骨酒，在窗戶垂直光線的照射下，變形的投影輪廓清晰。它是外婆的。外婆在灶頭炒菜或在梨樹底下剝豆子時，會突然沖進來，擰開瓶蓋，猛灌幾口，喝完了，草草放好轉(zhuǎn)身就走。瓶里液體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沖擊很長時間不能平靜，我有莫名的不忍，走過去，雙手用力扶住，卻不明白外力的作用有時候不具備任何穿透的能力。比如人心，比如外婆。

外婆性剛，嗜酒，隨取隨飲，家里地頭，蠶房茶篷。這使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酒與水在功能上沒有差別，解渴，消暑，滿足我們的日常習(xí)性。至于外婆嗜酒的原因，恐怕只能歸結(jié)為與一個混亂的年代一路較量而來后內(nèi)心無法消解的憂憤與不安。她本是大家閨秀，作詩，唱詞，寫剛勁的字，開朗嬌俏，有中性女子剛?cè)岵⒓娴拿?。遇上外公，被他認為是湘云再世，夫唱婦隨，白天同耕一塊地，夜里同讀一本書。好好一段金玉良緣，卻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因“出身”問題難逃擺弄。電視里有關(guān)的畫面你都可以用上，批斗，游街，關(guān)牛棚……也就只有酒了，在混沌的澆灼中獲得暫時的自救。我一直愛她，跟她睡在一起，唱兒歌，講童話，她卻并不顯得由衷的高興。內(nèi)心無法結(jié)痂，外表卻愈加安詳。她抱著她的虎骨酒，玻璃器皿里動蕩不安的液體，這是我意識里常?；纬龅囊环?。

我已經(jīng)把《紅樓夢》合上，光線沉沉，瓶的影子回到瓶的身上，魔鬼的預(yù)謀開始顯示力量——瓶身上那只斂威松目的老虎借著暗光有向我招手竊笑的嫌疑，我走過去，緊緊捂住它的嘴巴。

黃昏陡的蹲下了身。

我想我是看見了湘云，霓裳衣，芙蓉面，困酣嬌眼，欲開還閉。芍藥花一片兩片無數(shù)片。真美啊，我腳步旋轉(zhuǎn)，電唱機，曬箕架，門檻扶廊，一種奇特的氣場把一切盡力往上吸納。隨花飛到天盡頭，云絮綿柔。

我醒來的時候，舅舅正蹲在我對面笑得齜牙咧嘴。我慌忙察看左右，沒有芍藥茵，沒有青石板，沒有白團扇——身下是柴堆，身邊是破風箱。我失聲痛哭。舅舅大驚，忙說不笑不笑，絕不外道。我才不怕他添油加醋到處廣播，我怕的是湘云，辜負了她純美的示范；怕的是酒瓶上的那只老虎，中了它不顧場合的引誘；更怕的，是自己的內(nèi)心——這是第一次認真隱秘地模仿，帶著敬仰喜愛，也明明是看到了花飛的方向，是隨了去的，跌跌撞撞卻心神端莊。只是，天盡頭就是灶頭間，白云絮就是柴火堆？這是至今仍讓我困惑的問題。

然后是“竹葉青”。

我和外公站在梨樹底下，我們的視線在竹林深處。暮色漸合，外婆采茶未歸。我跑進堂屋，條幾上的虎骨酒不見蹤影。我和外公對望一眼，心里明鏡兒似的，后山某一叢茶篷下，又睡著我沉默剛強的外婆。外公挪了挪藤椅，我們也喝兩杯。他拿出來的是“竹葉青”，長身的玻璃瓶上輕描淡寫幾筆竹，色青略帶黃，入口綿柔，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比虎骨酒好喝得多。喝兩杯肯定是不止兩杯的，外公的話漸漸多了，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將進酒，杯莫?！魞簩⒊鰮Q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在外公高高落落的吟誦中，我樂呵呵地抬頭，青灰色天幕下，一樹梨花白。

明朝酒醒知何處

他說要與她做個游戲，他當長老，她來參禪。

他問：何為湖中景？她答：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他問：何為景中人？她答：裙拖六幅瀟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

他問：何人中意？她答：隨他楊學(xué)士，鱉殺鮑參軍。

他問：如此究竟如何？她無從所知。

他答：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她頓悟，凈脂去釵，遁入空門。

她有好聽的名字，琴操。西子湖畔一位名妓，精通音律，善于歌賦。他是一代奇子，書與畫與詞賦皆當楷模，人們稱他東坡居士。性別與才情帶來的吸引，使他們契交知己。歡宴清游，她總隨侍左右，他樂時，為他斟酒研墨；他醉時，為他絞帕敷額，戀慕無處藏躲。玲瓏山上，她但愿她是那株他親手植下的松，那塊他盡意醉眠的石。他或者也是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更明白的是自己的心性，“奮厲而有當世之志”，容不得他只在紅顏膩詞中當個白衣卿相，何況還有，夢魂常繞，短松岡處那結(jié)發(fā)妻子孤獨的墓。他利用了她的聰明，用他的睿智（更像是狡黠）點化了她。度了她也就保了自己，他無法保證自己對她沒有并蒂蓮與連理枝的幻想。她在第二天出家，幾年后郁郁而終，彼時，他正顛簸在黃州。能領(lǐng)悟而無法參透，這是她的悲哀。想她在青衣黃燈的庵堂或許也曾反思，當日，應(yīng)該守住眼波與血液里一切事關(guān)風月的流動，看他醉臥東堂時，只是收琴壓律，關(guān)門退后；他斷案湖邊時，只是倚于柳下，如普通百姓一樣，為他鼓掌喝彩。自己再有風雅，也只是一名歌妓，陪酒與開喉才是本職工作，遵守了自己的職業(yè)操守，就是為自己留下最大的退守空間。他也就不會不安，不會想到用貌似憐惜的心去為她度化，身陷詩案時會想到她，苦渡南海時會告知她，臨了，蒼顏白發(fā)時，會突然憶起秦觀的《滿庭芳》曾被她在席上驚座一改——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藹茫?！巳ズ螘r見也，襟袖上，空留余香。

杭州的蘇東坡紀念館里，有記載，她出家后，他曾去玲瓏山尋過她，但見清音麗喉只成一抔黃土，巧笑倩影化來一豎粗碑。他終于悲從中來，借酒澆愁，醉倒石上。

我與老皮在一個小酒館里說起這個故事。我們喝的是紹興加飯，芬芳馥郁，色如琥珀。油膩的玻璃杯上殘留某個牌子的啤酒廣告，“激爽”二字讓我在十二月的天氣里無端升起對溫暖的需要。我看向老皮，這是我敬重的男子，有作為，能擔當，眼睛雖小，看見的世界卻很大。不修邊幅，羊毛衫外面套一件毛線背心，前后八個袋子的來歷不明的休閑褲，冒牌的耐克運動鞋。內(nèi)心卻刺繡鑲鉆似的精致，茶道佛道詩道人道，他都能道出個一二三四，而我完全沒有能力說出接下來的五六七八，這種格局上的差距使我愿意惹他，愿意忍受他把羊毛衫塞進休閑褲里的弱智行為。當然更重要的，老皮有足夠成熟的年齡——四十有二，有足夠精簡的社會身份——未婚，自由職業(yè)。這使他很容易變成外婆手中的那一瓶虎骨酒，隨時隨地，我用十一個號碼組成的催魂索就能把他拉到眼前，喝酒吹牛。

也僅僅只是喝酒吹牛。我與老皮在一起從未領(lǐng)受過“酒能亂性”的危險。他曾很認真地跟我探討過關(guān)于無性別交往的話題。老皮說，知道?？麊幔亢Ｋ{深處，色澤艷麗，狀如葵花，附于珊瑚或礁巖上。相當一部分是雌雄同體，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生殖需要。干凈，自由。老皮說這些的時候一張馬臉顯得異常端正。我對所有的軟體動物有天然的抗拒，它們看似沒有目的的擺動里留下無法看透的陰謀符號。同時，我又習(xí)慣于把一無所知的東西貿(mào)然升為真理——老皮的話被我認同了。他坐在我面前，眼神純白，姿勢散淡，完全是另一只正經(jīng)營自我繁殖沒有欲望沖擊的?？?；我，在他面前失去性別效應(yīng)。這種忽視曾一度讓我高興，我們的相處，變成一場沒有負擔與危險，同時又能快速獲得知識補充的閬苑里的旅行。

只是今天有些不同，玻璃窗上黏著的梧桐葉，啤酒杯不肯褪去的涼，老皮身上銹紅色的毛線背心，還有剛剛，蘇東坡在琴操的墳前醉倒了。

我把杯中三分之一的黃湯倒進嘴里，12度的力量在喉間溫辣一掃。我說，老皮，我如果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流下一兩滴鱷魚淚，喝下兩三杯穿腸酒？我如果對你說了實而不華的話，你會不會想要度了我，想要我遠離塵世遠離你的注視？我如果……我如果想做雌雄異體的?？f觸手都伸向你的方向，你會不會心驚膽怕躲入礁石背后再也不肯露面？老皮在發(fā)呆三秒后“撲”的一下把一顆剛剛吸出的螺螄殼砸在了我頭上，窮兇極惡的眼神下是難以偽裝的心酸。

我們的目光終于在100瓦的燈光下相互逼視。獨木橋上互不相讓的僵局，如果沒有主動退后的一方，很大的可能是雙雙落入水中，然后，水性好的完成自救，水性差的沉入自找的絕境。我的水性使我沒有能力與他保持對峙，感覺內(nèi)力將盡時我萬分天真地一笑，把螺螄殼重新打回他的身上，老皮，玩笑呢，喝酒喝酒。

我們心知肚明這是最后一次舉杯相對——主動退后帶來的結(jié)果是，一方歉疚，一方無措，這顯然有悖于老皮輕松平等的精神相處。一杯復(fù)一杯，澄黃清透的液體把我和老皮凝成兩粒成因不同的琥珀，琥珀的中心是兩只?？?，觸手豐滿舒張。一只雌雄同體，一只雌雄異體。老皮最后對我說的話是，?？亲詈唵蔚幕铙w，沒有中樞神經(jīng)，沒有思維沒有意識，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滿足消化系統(tǒng)的需要。但也因為如此，它的壽命超過了海龜。我笑，說老皮你會長壽。

那天夜里我還是做了個夢，蘇軾攜著琴操的手，在一湖黑水上凌波微步。他們過來的方向是玲瓏山的方向。我在夢里意識清醒地想要告訴老皮，蘇軾不忍了，蘇軾帶著琴操私奔了！

半醉半醒半分情

從金陵到汴梁，從國主到臣虜，三年幽禁三年來悔痛盈胸。而今天，是他四十二歲的生日。樓堂內(nèi)，舊日樂工已把鄉(xiāng)音奏起，他醉拍闌干，知道那弦弦聲聲已不是昨日情調(diào)，雕欄玉砌作了他人樂園，宮娥三千何日重見？情難自掩，他和樂賦歌，一闕《虞美人》穿透了宮墻門樓——故人奉命送來一壺酒，酒中有藥，藥叫牽機。南唐后主李煜，在一杯毒酒里，把自己的生命作了詩化的定格——生于七夕，歸于七夕。

小薊晃著腦袋說，她喝到了一杯毒酒。酒盛在白玉蓮花杯里，色清，初嘗無味，須再飲一杯，味才能與第一杯接上，微辣，澀，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有趣。我很輕松就幫她找到了實體——清酒，20度，用小酒盅，一仰脖下去，喝不死又醉不倒，半醉半死恰恰好。她確實是中毒了，超級市場里一塊錢一只的小玻璃盅已經(jīng)變成白玉蓮花狀了。捧給她這杯酒的人，我知道，是QQ。

“居酒屋”像一枚安靜的蛋伏在中山路上最大的一棵梧桐樹下。日式的小酒館。老板叫QQ。黑色圍裙，白凈臉頰。問及名字由來，說，自己快樂，比阿Q更Q 。我和小薊常來。我來是覺得名字好聽，木桌和藹，碗碟可親。小薊來，一半是因為我來，另一半是因為QQ在。陪我喝五分酒，用剩下的五分清醒與QQ曖昧不清，這是她喜歡的事。她在有一次只喝到三分時，認真地執(zhí)著我的手，說，喝酒的必要性在于酒后的衍生物上，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李白喝完了才能開出錦繡口，張旭醉倒了才能將草書幻化萬千。我接口，小薊喝高了才能把頭放在QQ的肩上，柔軟自然，足夠360度旋轉(zhuǎn)。她大笑，拍我的肩，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你丫解我情。她沒聽我說完，我的下半句是，這種旋轉(zhuǎn)對于3字開頭的女人來說，收益與風險并存，它會是摩天輪也會是海盜賭盤，但絕不會是旋轉(zhuǎn)木馬——已經(jīng)沒有純真的可能。何況QQ背上那支安靜的長及腰部的辮子總給我不好的聯(lián)想，東方不敗，蛇，獵狗，它們的共同特征是，陰森，貌似柔弱，攻擊力卻極強。

仰觀之后再行俯察，這是小薊再三警告我的對待男人理性的方式。我卻只看到她在這個始終含笑的白凈男子面前，一直低著頭，狀如那個下巴微翹可以極度喧器又極度孤寂的張姓女子——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小薊的心里也開出了花，花小，色白，筒狀花冠，結(jié)球形槳果——牽機藥的植物形狀！

中毒的癥狀是這樣的，弓背，汗下，手足相抵，腹絞。小薊就用這種生不如死的慘象向我證明了毒酒與故人與悔恨結(jié)合后所帶來的殺傷力。法國梧桐光禿強健的手臂下，酒與食物的發(fā)酵物，后悔與不甘的憤慨淚，詛咒，叫嚷，指天畫地，推理論證。她本來并不需要推理這一步，兩個小時前，QQ將一只深情款款的手用彈跳的方式覆蓋到了我的手背，而我并沒有像貞潔烈女一樣摑出大義凜然的耳光放出義正詞嚴的指責。喝不死的清酒給人的欲望提供了最大的活動空間，我異常明確地想要跟這個體內(nèi)攜帶東方不敗或者蛇或者獵狗特性的男人有不動聲色的較量和俘獲，我要拔出他的毒，告訴小薊，白玉蓮花杯清澈高雅下的陰謀。我保持我手的火熱，在他費力積攢起來的無邪眼光中，口齒清晰地談?wù)撈鹆饲寰频尼勗爝^程。當我們說到清酒之所以清，是因為原料單純到了只有水和米時，門口藍印花布撩起的一角，露出小薊驚恐萬狀的臉——釵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1000多年前某個花明月暗的夜，李煜與小周后幽會在畫堂南畔，躺在后宮病床上的大周后，李煜的皇后小周后的姐姐，大概正在女人特有的敏銳所獲得的信息里身心碎裂。親情與愛情同時背叛時，人的本能反應(yīng)是愿生命終止。大周后死了，小薊醉了，我和QQ清醒了。小薊把我詛咒成妲己褒娰貂蟬玉環(huán)（都是禍國殃民的主），我對她這種性質(zhì)的歪曲高度的提升表示理解和贊賞（是否同理可證我與她們一樣有空前絕后的美？）。我扶著她，說（意味深長狀），清酒的清是因為只有米和水的參與，在她碰到下一杯毒酒時，我會努力不使自己成為白薯大麥——可以入酒，卻會使酒味混濁。

我本來還應(yīng)該告訴小薊，當我們在各自咒罵和反思時，慣于釀制毒酒的QQ大概正在柜臺前阿Q似的感嘆：中國的男人本來大半都可以做圣賢，可惜全被女人給毀掉了。說完了這一句，他的手會有新的目標，似醉未醉地握上去，清酒的力度發(fā)揮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