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所有關(guān)于小年的記憶,只剩下馬三照片背后的那一句:突然很想小年。我的回憶,居然變得清晰起來。
糖果、鼻涕和書在一起
母親轉(zhuǎn)回身去給我找傘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書包高高地?fù)P過頭頂,一路飛奔著去找馬三了。書包是母親用零碎的花布片一針一線縫起來的,還鑲了好看的木耳花邊。馬三總是喜歡在我的木耳邊書包里找吃的,只要一見到我,就抹著哈喇子扯我書包,然后總能從母親給我縫的一個隱蔽的小口袋里找到大白兔奶糖啊,陳皮梅之類的小零食,然后就一臉服帖與崇拜地說:“家家姐,今天你準(zhǔn)備教我什么???”我從布片書包里取出我的課本、作業(yè)本,還有鉛筆盒,端端正正放在他們家那張已經(jīng)掉了漆褪了色的八仙桌上,說:“你先把吃的東西給我放好。坐在我對面???!”馬三就磨磨蹭蹭地把大白兔奶糖啊,陳皮梅啊放到神龕上,還一步三回頭地張望,又磨磨蹭蹭從隔壁屋子搬一條小矮凳放我邊上,爬上小矮凳伏在我身邊,開始聽我上課。
我指著課本上一個字說:“跟我讀,‘火車’?!?馬三就畢恭畢敬地念“火車”?!案易x,‘奔跑’?!?馬三繼續(xù)跟著讀“奔跑?!蔽艺f把這個詞語抄寫三十遍,馬三就又畢恭畢敬地在一張白紙上抄寫起來。字是歪歪扭扭的,上下左右都對不齊。我說,你重寫。馬三就利索地用橡皮擦刷刷幾下擦干凈字跡,重新抄寫起來。馬三抄寫的時候,我也開始做作業(yè)。這時候,時間就像是靜止的,我們只聽見筆尖劃過紙面的輕微呻吟,還有來自鼻孔的細(xì)微氣息聲。
馬三會突然拿手肘狠狠敲著八仙桌面,然后異常鄭重其事地說:“家家姐,我要尿尿!”沒等我應(yīng)答,他早已一骨碌爬下小矮凳,往灶頭間跑去。其實哪里是去上什么廁所,明明是去神龕那里拿零食吃。直到我在這邊大喊他的名字,他才一邊 舔著手指,一邊呷著嘴慌慌張張跑回來,又爬上小矮凳,端端正正抄寫起詞語來。直到我作業(yè)完成,馬三差不多已經(jīng)上了四五次廁所,神龕上的東西也早已不知去向。
然后我們就在屋子里捉迷藏。我總是對馬三說,你找我躲!馬三從來不會反抗我的意見,總是乖乖地閉上眼睛,嘴巴里規(guī)規(guī)矩矩地數(shù)著“一、二、三……”我最喜歡藏的地方是他們家樓上的那個大衣柜。大衣柜里的衣服長長短短好多好擠,我鉆進(jìn)去把門關(guān)上,長長短短的衣服就把我徹徹底底淹沒了,我的耳朵就貼著大衣柜仔細(xì)聽外面的動靜。馬三咚咚咚上了樓,一邊找一邊喊著:“家家姐,你躲在哪里???”只要我躲在大衣柜里,馬三總是找不到我。因為我給他講過一個鬼故事,我說,一些專門吃小孩的鬼最喜歡躲在大衣柜里等著捉迷藏的孩子進(jìn)去,哇唔一口,就吞下去了。這個鬼故事完全是我憑空瞎想的,可沒想到馬三居然信以為真,再也不敢獨自走近大衣柜。我們的捉迷藏游戲,一直進(jìn)行到我母親的呼喊聲遠(yuǎn)遠(yuǎn)地從村子那一頭傳過來才結(jié)束。我挎好布片書包轉(zhuǎn)身回家,馬三總會屁顛屁顛地跟著我到大門口,然后抹著長長的鼻涕,傻呵呵地笑著說:“家家姐,明天還來哈?”
馬三其實就是小我3歲的遠(yuǎn)房表弟,住在我家斜對面的弄堂里。馬三的父親是村里頭殺豬的,頂頂有力氣的一個男人。我和馬三不止一次央求他帶我們?nèi)タ礆⒇i,他總是扔下一句“有什么看頭”,就顧自做事去了??爝^年了,母親說,家里頭的豬得殺了好賣錢,你去請你馬叔明早來殺??!聽到這話,我一溜煙趕過去,只見馬三正獨個兒趴在門檻上玩騎馬游戲。我問:“馬三,馬叔呢?”馬三一見是我,兩眼放光,立馬從門檻上站起來,抓著我的胳膊說:“我爸在后門茅房呢,家家姐,你的書包呢?”一邊問一邊繞著我轉(zhuǎn)起圈來。我說:“我找你爸有事?!逼查_馬三直奔后院茅房。我叫他“馬叔”的時候,他正緊鎖著眉頭,憋氣往外使勁。只聽得撲通一聲,他緊縮的眉頭放松起來,抬起頭望向我:“家家啊,你有啥事?你叔正上廁所呢?!薄拔覌尳心忝髟鐏砦壹覛⒇i!”說完,又聽得一聲“撲通”,馬叔連連應(yīng)著:“知道了,知道了?!?/p>
臨出門前,我貼著馬三的耳朵說:“明早我們家殺豬!你記得早點來?。 瘪R三高興得鼻涕直流。
那一晚我根本無法入睡,豎著耳朵聽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還有墻上的鐘表滴滴答答走動的聲音。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面我穿著一條黑色的布裙,手里拿一把鋒利的尖刀,坐在用毛竹條搭建起來的茅房里。一頭花豬從房子里出來,它看見我居然徑直朝我奔過來……正當(dāng)我竭力喊救命的時候,窗外已是燈火通明,大人們早已忙碌起來。我一翻身穿好衣服下樓來。只見馬叔穿了一件碩大的黑色圍裙,腳下蹬一雙黑色的高筒雨鞋,正彎著腰在水缸沿上磨刀呢。再看母親坐在灶間大把地往灶肚里塞柴火,父親和幾個男鄰居抽煙聊天呢。母親見我下樓了就說:“等會要殺豬,你還是回樓上去吧?!蹦赣H話還沒說完,門口探出一個小腦袋瓜?!榜R三,你來啦!”我拉著他的手,往后院豬圈走去。
我從蛇皮袋里舀了一勺糠粉,探著身子遞給躺在地上的那頭還一頭霧水的豬。那頭豬很聽話地居然站起來吃起糠粉來。馬三看得興奮,也學(xué)著我的樣子舀了一勺子,這次那頭豬可沒那么聽話,拿腦袋狠狠拱了一下,嚇得馬三丟了勺子就往我身后躲。我罵起來:“死豬!死都要死了,還耍什么威風(fēng)!”馬三又小心翼翼從我身后探出身子,一臉同情地說:“家家姐,不要罵它。它快要死了,多可憐??!”
馬三是怎么來的
那天我仰著臉問母親:“馬三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她媽啊?!蹦赣H白了我一眼:“誰不是娘生的孩子!”我搬了條小凳挨著母親坐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剝起豆子。母親就絮絮叨叨起來。
馬三的母親,是村子里最美麗的女子,卻也是最不安分的。人們不止一次聽見馬叔和她廝打的聲音,接著就是鍋碗瓢盆摔碎的聲音。就是在這樣的糾纏中,馬三不爭氣地出世了。馬叔也沒有挽留住馬三的母親。人們看見馬三的母親提了一個藏青色的帆布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一離開,就是6年。后來人們在背地里傳言說,她傍上了一個老板,或者她在深圳做那種事情,又或者她在一起生意來往里被人暗算了。當(dāng)這樣的傳聞沖著馬叔迎面而來的時候,他總是拿起一把亮閃閃的殺豬尖刀,高高地在頭頂揮舞著,滿嘴粗話登時決堤般噴涌而出。陽光總是很熱烈地蓋著頭頂,那把尖刀在陽光下直晃著人的眼,而人們的傳言也在刀光劍影里沒了影蹤。
我把剝好的豆子一粒粒丟進(jìn)身邊的竹籃里,看著豆子越堆越高,看著母親的故事越堆越高,突然覺得身邊有這樣許多的不曾知曉的故事是件多么不可思議的事。
小年是只妖精
馬叔的手掌落在我們家的木門上,一陣急促的咚咚咚就倏忽從門外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看見馬叔殺豬的大手牽著她白皙的手,馬叔的表情是我不曾熟悉的。馬叔說:“你媽呢?”沒等我回答,馬叔已經(jīng)拉著她進(jìn)了我家屋子。
母親正在灶間準(zhǔn)備下鍋煮飯。
馬叔說:“姐,這是小年?!瘪R叔說這句話的時候,一直拉著的手終于放開了。
這個被馬叔叫作小年的年輕女子對著我母親輕笑,然后用一條細(xì)線似的聲音叫了一聲:“姐?!?/p>
馬叔說:“姐,小年以后就跟我了。我這不跟你和姐夫說這事呢?!?/p>
母親的雙手不停地在她深藍(lán)色的圍裙上抹了又抹,卻始終沒有開口說話。母親的目光落在這個叫小年的女子頭上、肩膀上、胸脯上,還有身子上。母親沖著倚在門框上的我喊:“小孩子家先出去玩一會?!?/p>
我怏怏地退回去,卻瞥見了小年掛在嘴角的酒窩。好可愛的酒窩。我心里想。
于是小年,走進(jìn)了我們村的生活,走進(jìn)了馬叔的日子,也走進(jìn)了馬三的童年時光。
后來幾次見到小年,發(fā)現(xiàn)小年真是一個喜歡笑的女子。每次我總是會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的酒窩發(fā)愣,然后匆匆跑回家問母親,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個像小年一樣的酒窩呢??神R三卻總是說:“我要把尿尿到小年酒窩里。”馬三不喜歡小年,一點都不喜歡。
小年會做一手好菜,總是能變魔術(shù)似的弄上一桌子好吃的飯菜。聞著飯菜香,我總是會丟下手里的飯碗,屁顛屁顛地趕去馬三家,厚著臉皮和小年坐在一起。一邊吃著一邊還不住地拿眼睛余光偷看小年吃飯的模樣,小年儼然成了我的偶像。成為小年崇拜者的當(dāng)然還有馬叔,他總是一坐下就不愿再站起來,魁梧的胸膛貼著八仙桌沿,一手端起盛滿黃酒的碗,一手輕輕敲打著桌面,嘴里還哼著不著調(diào)的小曲,不時地望著對面的小年笑。
我就在這一堆笑里看見了馬三扭曲的臉龐。馬三再也沒了聲響,他一言不發(fā)地嘩啦嘩啦扒完碗里的飯菜,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擱就往屋子后面跑。屋后飼養(yǎng)著一大群小雞仔,看見馬三來了,都嘰嘰喳喳圍著他。若是以前,馬三總會從簍子里抓一大把癟谷,像模像樣地一把撒下去,伸縮著鼻涕看小雞仔們搶食。而這一次馬三抓起的不是癟谷,而是一大把地上的小石子,他緊緊捏著這一把小石子,一粒接著一粒丟那些小雞仔,小石子落在小雞仔身上,痛得四處亂竄。馬叔吆喝著趕出來,剛才的笑意全沒了蹤影,嘴里頭罵罵咧咧:“小兔崽子,你再鬧!看我不收拾你!”馬三忙不迭將手里的石頭丟到糞缸里。然后馬三的眼淚就像石子似的落下來,滾了一地。他說:“家家姐,我爸不要我了?!?/p>
三個人的戰(zhàn)爭
我一直都這樣認(rèn)為,馬叔不愛馬三。我甚至不止一次懷疑馬三究竟是不是馬叔的兒子,不然馬叔怎么舍得丟下丁點大的馬三去殺豬,去賣肉呢?我拍著馬三的腦袋,口是心非地說:“不會啦,你爸怎么會不愛你呢!”馬三一頭扎進(jìn)我的懷里,鼻涕糊了我一身。
馬叔罵罵咧咧地來了又走了,小雞仔們被重新關(guān)進(jìn)了籠子里。小年像畫像一樣從門那邊慢慢走過來,跟著過來的還有小年像細(xì)線似的的聲音,小年說:“家家,你把衣服脫下來,小年阿姨給你洗?!毙∧赀€說:“馬三……”我一抬頭就看見了小年臉上那一窩淺淺的微笑,就乖乖地脫下衣服,放到小年手里。小年麻利地將衣服浸濕、上肥皂、漂洗、晾曬……小年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一直站在身邊,早已將哭哭啼啼的馬三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丟在后院里不聞不問了。我想,我真是著了魔。我知道我是喜歡小年的,就像馬叔喜歡小年一樣。
馬三悄悄告訴我說馬叔讓他叫小年為媽。馬三死也不叫,還啐了小年一身唾沫星子。馬叔連追帶罵地趕馬三,繞著村子整整2圈。村長太公出來勸阻,小年也跟在屁股后頭勸阻,這才平了馬叔的怒氣。
馬三停下腳步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漫天紅霞。他一瘸一拐地來我家說不敢回家。母親便喊了他在家吃飯,送他回去。
后來母親嘆著氣說,馬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小年挽著一個竹籃子來叫我去挑野菜。就像馬三崇拜地看著我一樣,我也崇拜地看著小年的后腦勺。多么好看的后腦勺啊,我想。多么好看的麻花辮啊,我又想。多好看的頭繩啊。我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小年的頭繩,不肯挪開。小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嫣然一笑,解下其中一根塞給我說,喏,這條給你,我給你扎一根馬尾辮。然后,我少得可憐的頭發(fā)被小年用漂亮的頭繩扎起一只高高的馬尾辮。
當(dāng)我正沉浸在臭美里時,馬三不知什么時候竄到了我面前。他的鼻涕長長地掛下來,他的舌頭很利索地一舔,就進(jìn)嘴里去了。我的目光掠過馬三的腦袋,看見一把鋤頭高高地被他扛在肩上。我問,馬三,你想干什么?馬三嘿嘿地笑著說,我跟你們一起去挑野菜!小年這時候也停住了腳步,她轉(zhuǎn)過來的臉上燦爛如花,從兜兒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手帕,抹去了馬三鼻孔下的黃龍。令人驚訝的是,馬三居然沒有反抗,還一個勁朝我傻笑。
我跟在小年屁股后頭,翻騰著草叢,目光卻落在小年越來越滿的竹籃子里,再看自己的,只放了個籃底。我說,小年,你慢點,你給我?guī)卓冒?。小年就微笑著從自己的籃子里抓了一大把放進(jìn)我的小籃子里。小年正要彎腰下去的時候,馬三扛著的鋤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落在了小年的左腳背上。頓時,腳背上開出了一朵異常怒放的鮮艷花朵。小年燦爛的笑容不見了,她疼得倒在田野里。
馬三顯然嚇壞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好一會兒他才撒腿跑開去。我也跟著馬三飛奔,叫來了救兵。在村衛(wèi)生室里,小年疼得大汗淋漓。小年對一直站在她身邊的我說,家家,謝謝你!我說,小年,我替馬三向你道歉。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小年的嘴角就又盛開起一朵淺淺的微笑。
這時候馬叔的腳步也急促地響起,他一進(jìn)衛(wèi)生室劈頭就是一句:“這小畜生真是不想活了!”
晚飯的時候,馬叔來我家,說馬三還沒回家,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看上去一臉憔悴與焦急。黑色的夜,我們一行人就這樣浸潤進(jìn)了黑色的夜。這是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嘴,吞下所有白天的一切?!榜R三,馬三……”這樣的聲音將夜空撕開,將村子包圍。
母親打著手電,在村口的白果樹下找到了馬三。母親的手電光落在正隱隱哭泣的馬三身上,馬三的臉在手電光里顯得如此慘白,他的兩條黃龍依舊不依不饒地掛著。然后,我們就聽到馬三說:“我餓了。我害怕?!?/p>
馬叔摟過了馬三,這一摟,讓我們這些人都看得心疼。我終于知道,馬叔是愛著馬三的。這時候,小年也一瘸一拐地走來,淺淺的酒窩好像在對馬三說,來,咱們回家。
有人消失,有人出現(xiàn)
后來,小年不見了。
大家都說小年是個騙子。拐走了馬叔家的錢就偷偷溜了。這樣的女子真是該死!人們說這話的時候,馬三總是虎著臉回答:“你們才是騙子!小年阿姨會回來的!”
馬叔沉淪下來了。村里有人喊他去殺豬,他總是抱著酒瓶醉醺醺地說不去。
這一年,馬三已經(jīng)是個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小伙子了。我們再也不玩上課的游戲。
一天放學(xué),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跟我們進(jìn)了村子。她一直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我們。我就說,馬三,注意有人跟蹤!馬三站定后沖那個紅衣女子嚷嚷:“喂,你老跟著我們干嗎?”紅衣女子也站定了不說話,只是沖著我們笑。我說:“走,估計是個瘋子。”
村口的白果樹下,紅衣女子遇到了我母親。她開口喊了聲“姐”,我母親便一愣杵在了那里。然后我母親說:“英子,怎么是你?”
英子就一個勁地笑,笑得我們?nèi)戆l(fā)毛。英子的眼神是散亂而迷茫的。英子就這樣笑著笑著轉(zhuǎn)過身子離開了,沒有和我母親打招呼,更沒有再看我和馬三一眼。
母親說,這就是馬三的親生母親。她終于還是回來了。
村里關(guān)于馬三母親的流言蜚語又開始沸沸揚(yáng)揚(yáng)。馬叔卻一直沉默,一直低著頭從村子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馬叔魁梧的背漸漸有了弧度,馬叔的雙眼漸漸凹陷了下去。
過了幾天,那個紅衣女子又跟著我們進(jìn)了村。馬三很警惕地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石頭,像那一次丟小雞仔似的將石頭遠(yuǎn)遠(yuǎn)丟過去。石頭在空中作了一個很優(yōu)美的拋物線,穩(wěn)穩(wěn)地?fù)糁屑t衣女子的腦門。只聽得“啊”一聲,紅衣女子剛才還咧開笑著的嘴立刻扭曲得不成樣子。馬三見狀拔腿就跑,就像當(dāng)初將鋤頭鑿進(jìn)小年腳背之后一樣。而紅衣女子并沒有追上來。她慢慢慢慢地恢復(fù)成微笑的模樣,捂著腦門又一步一步尾隨而來。
馬叔拎著殺豬刀倚在門口,兩條腿叉開地站在那里。然后馬叔雷似的聲音再一次滾落在地上,徑直朝紅衣女子而去。我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墻頭,晃蕩著兩條腿,張望著這一幕,和我一起張望的,是正啃著玉米棒子的馬三。馬三說:“我爸正罵人呢。”馬三說這句話的時候,玉米碎末從他嘴里四濺出來。馬三不知道的是,那個一直笑著站在馬叔面前的紅衣女子就是他的母親,馬三不知道的是,這個紅衣女子曾經(jīng)丟下不到一歲的他遠(yuǎn)走他鄉(xiāng),馬三更不知道,這個紅衣女子這些年來過著與他們截然不同的生活。馬三只知道失去小年以后馬叔變得異常暴躁,而此刻他正沖著一個瘋婆子出氣。我望過去,那段原本拉長的紅色漸漸縮小,然后變作一團(tuán)。紅衣女子終于蜷縮起來,蹲在白花花的道地上。幾只不安分的麻雀落在她身邊,卻被馬叔不停歇的咒罵驚嚇而逃。
那個被母親叫做英子的紅衣女子從此以后每天都來,有時她會像一截子紅綢子似的在白果樹下飄啊飄,有時她會意興闌珊地用她獨有的微笑向路過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更多時候,她用目光一次又一次撫摸放學(xué)歸來的馬三,目光里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情感。
當(dāng)紅衣女子再一次站在馬叔家門口的時候,馬叔久不曾拿捏刀子的手又一次握住了早已生銹的殺豬刀,紅衣女子像花一樣開在馬叔家門口,刀子上亦濺開紅花朵朵。我們不知道警車是怎樣呼嘯而來的,我們不知道警察是怎樣扭著曾經(jīng)身強(qiáng)力壯的馬叔塞進(jìn)警車的,我們更不知道馬叔為什么會像殺豬一樣將刀子捅進(jìn)紅衣女子的胸膛。
我們只知道,從此以后,馬三將要離開村子,去一個叫做落箭坪的地方,讀完他的小學(xué)、中學(xué),也許還有大學(xué)。落箭坪,有馬三的叔叔。
去了落箭坪的馬三再也沒有來過村子,我還是習(xí)慣在放學(xué)后游蕩到他們家的窗口,探頭探腦地張望一小會。路上的石子被我用白色球鞋從這一頭踢到路的那一端,然后我便晃蕩著空空的肚皮,一臉茫然地回家。我的日子,居然也變得悄無聲息起來。
在白果樹下看見馬三
日子終于還是不肯停歇地往前流淌,村子也漸漸在日子的流淌聲中變得安靜起來。村里的老人們有的安靜地在傍晚時分坐在村口的白果樹下,搖著殘缺的蒲扇,說著陳年往事,也搖著他們生命最后的時光。有的安靜地躺在離村子幾里路之外的青山上,與周圍的荒草相伴,與晨露和清風(fēng)相依。
而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們,漸漸長成大人的模樣,漸漸走出村子,漸漸遠(yuǎn)離村子。
母親也偶爾會在傍晚十分融入那片夜色里,融進(jìn)一場又一場屬于村里老人們的是與非里。
母親也會用長長短短的聲音滲透進(jìn)那些是非流言里。母親說,那是命啊。母親的慨嘆毫無疑問地吸引來許多柔軟的目光。母親說,那是英子的命啊,誰都沒有辦法。那些柔軟的目光們就一簇簇綿軟地攤在母親面前。母親說,如果當(dāng)初英子安分守己一些,和馬三他爸好好過日子,如果當(dāng)初英子沒有去村口的市場叫賣豬肉,如果……母親用了許多如果,在最后一個如果的結(jié)尾,母親繼續(xù)說,這是命啊。
在母親做了如此總結(jié)之后,搖蒲扇的聲音擊碎了寧靜的夏夜,紛亂的議論之聲在村口的白果樹下堆疊起來,成為一堵人們越不過的城墻。城墻這邊,是一群遲暮老者,城墻那頭,是這些年村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這些人里,有馬叔,有英子,有小年,當(dāng)然還有馬三,以及別的更多的人。
有人在母親長時間的保持沉默之后接過話頭說,只可惜了小年這個好姑娘,小年是個多好的姑娘啊。長長的“啊”字狠狠搖撼了那一堵墻,人們對小年的記憶多數(shù)停留在她像一尾安靜蟄伏的魚上,而很少有人說起小年出走消失的原因,以及之后小年的行蹤。就像小時候馬三說的——小年阿姨會回來的,成年之后的我更愿意相信小年的出走是迫于無奈,更愿意相信小年自始至終都是一個美好的女子,因為我一直記得小年梳著辮子的模樣,映在夕陽的余暉里,成為我最初膜拜的偶像。
而馬三,只出現(xiàn)在母親的嘴邊,她說馬三要去參軍了。母親還說清明節(jié)那天,她在一堆荒草里看見了馬三的身影,他就那么蹲在英子的墳前,很久很久。再后來,還有人告訴我,馬三去了西藏。
像一枚大白兔一樣生活
那個明晃晃的秋天的午后,我抱著孩子,坐在村口白果樹下的石凳上。這依舊是一棵生機(jī)勃勃的樹,在風(fēng)中呼嘯地生長著。我喜歡這樣的呼嘯,它多像我正在成長的孩子。十一月的陽光撫摸過我和我孩子的皮膚,我和我孩子的身體浸潤在零六年秋日的空氣里。
我的手里還有一個沒有文字的信封,郵戳已然刻上了長途跋涉的印記,變得模糊不清。信封里,是一張七寸照片,天空明凈如洗,遠(yuǎn)山巍峨而蒼涼。馬三穿著一身綠色的軍裝,黝黑的皮膚在日光下閃耀著溫暖的光澤,愈發(fā)映襯出他健碩的身體。馬三就在這如洗的天空下,在巍峨而蒼涼的高山前沖著我傻笑。
馬三說,姐,你好嗎?我說,馬三,姐很好。
馬三嘿嘿一笑,稀松的鼻涕就一下子流了出來,和鼻涕一起出來的還有馬三的話,馬三說,姐,你的包里還有糖嗎?
孩子餓了,他的小手不停地扒拉著,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去包里掏奶瓶,手指頭卻觸到了一片綿軟。我把綿軟掏出來,那是一粒大白兔奶糖。糖紙變臟了,奶油也溢了出來,粘著些微的塵屑。我閉了一下眼睛,仿佛是電影院里經(jīng)歷的黑場,黑場之中,那些往事跳躍與奔跑。我想,這些跳躍的景象中,必定有一只白兔,無聲地躍進(jìn)我的年華。
陽光像從天空胡亂扔下的松針,一束束扎著我的眼瞼。我睜開眼,俯下身在孩子的額頭上親吻著,那額頭上有一片飽滿的光芒,泛著動人的色澤。
我說,寶貝,瞧,這是你的馬三叔叔。
陽光躲進(jìn)云層,像突然隱匿的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