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緣三帖

那一瞥里的秘密

他和她，是同一個病區(qū)里兩個病人的家屬。他看護(hù)他未來的老丈人，她看護(hù)她母親。他來自向南的一個縣，她來自向北的另一個縣。在此之前，他們甚至沒在夢里見過面。

因為他未來的老丈人和她母親的病都不十分嚴(yán)重，很快就進(jìn)入穩(wěn)定康復(fù)治療，所以他和她，他未來的老丈人和她母親，他們在病房里便有了交談和互相了解的興致。

一天，她對他說，真無聊，他說是的。然后，他和她便相約一同去菜市買菜，一同去食堂做飯，空著的時候，人們便在醫(yī)院后花園里或者僻靜的后街上看到他們結(jié)伴而行的身影，看到的人背地里議論：“他們好像在談戀愛哦！”此話一出，就像四處飄散的風(fēng)，很快便傳遍了整個病區(qū)，自然，也傳到了我、他未來的老丈人和她母親的耳朵里。

他和她，不知是沒有聽到人們的議論，還是把人們的議論當(dāng)做了耳邊風(fēng)，依然一同去買菜，一同去做飯，人們依然在醫(yī)院的后花園或者僻靜的后街見到他們結(jié)伴而行的身影?？瓷先ィ婢拖駸釕僦械膬蓚€人。

那天我上夜班，他未來的老丈人忽然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小聲對我說：“醫(yī)生，完了，看樣子他要把我整死！”神秘兮兮又心事重重的樣子?！安皇钦f還沒過門的么？”我玩笑似的問。他睜著鼓得渾圓的雙眼，看著我：“醫(yī)生，我給你說真的，他把我給他的錢拿去給那小妖精玩，天天讓我吃饅頭、水煮白菜！那小妖精好幾天前就說沒錢了，可我今天還看到她拿了三四百給她老娘！你說她哪里來的錢哦？”我嗯嗯啊啊地應(yīng)和著，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的話才好。末了，他十分嚴(yán)肅而認(rèn)真地對我說：“醫(yī)生，我只有一個閨女，我是想給你打個招呼，我無論如何也得回家去一趟，不回去不行了！”

他發(fā)現(xiàn)他未來的老丈人不在，是在他和她照例去后花園散步回來聽病區(qū)里的人說起的。他趕緊跑到車站，他未來的老丈人已經(jīng)坐上了回家的客車，任他怎么爹啊爹地喚，他未來的老丈人就是不搭理他。他只得打了個出租車追回去。后來他說，如果未來的老丈人能夠看到，或者干脆就答應(yīng)的話，他甚至愿意給他跪下來，可他連看都不看一眼，那老頭子……所以他就只好坐出租車，趕在他前面回到家了。

晚上，他未來的老丈人便與他和他未來的妻一道回到了病區(qū)。事情得到了圓滿解決，他和他未來的妻一家人的意見完全一致：“老頭子太神經(jīng)過敏了，多疑?！敝辽僭谖业霓k公室里他是這么對我說的。他這么對我說的時候，他未來的妻正扶著他未來的老丈人從外面的走廊經(jīng)過。他揚了一下眉頭，示意我朝外面看，又伸出手遮住嘴角，低聲對我說：“那就是我家老妞兒，漂亮吧？”我想他是要告訴我，他和她其實沒什么，或者說因為他未來的妻比她漂亮，所以他和她之間不可能發(fā)生什么。

我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去病房給她母親換藥。他正赤膊盤腿坐在旁邊的陪護(hù)床上，專心致志地玩“撲克算命”。我問她母親：“你們家女兒結(jié)婚了么？”她母親微微一笑?！拔覀冞@樣子，哪個看得上哦？”就在她母親微微笑著準(zhǔn)備對我說些什么的時候，她搶先回答了我，說著，她閃爍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瞥向了他。在一旁的陪護(hù)床上，他就那么盤腿坐著，玩著撲克，好像沒有聽見我們的交談，也沒注意到她那一瞥似的，神情專注而默然。她滿眼的光亮，在那一瞥過后，迅即隱沒。她那一瞥，無意中道出了所有已經(jīng)公開和尚未公開的秘密。

有緣

和衣躺在床上，我一向豐沛的睡眠被死死地封堵在幽深的夜色和嚴(yán)寒之外。在床頭燈打開又關(guān)上后不斷響起的噼啪聲里，那忽悠閃爍的昏黃光影強(qiáng)烈地吸引著我，仿佛身處牢獄的人被高高的鐵窗里忽明忽暗的光線吸引。噼啪，噼啪，噼啪，那斷續(xù)而清脆的聲響，竟讓我漸漸地忘卻了周遭的黑暗和嚴(yán)寒。

在這樣的時刻，同事的電話和叫人無法拒絕的請求盡管突兀，但也很有些及時了。一手把住床頭燈開關(guān)，準(zhǔn)備隨時讓燈光繼續(xù)明滅起來，另一只手握著聽筒，聽同事在電話那頭閃閃爍爍地說：來吧，他是我的朋友，就算幫我一個忙。

從蝸居的小屋到同事的辦公室，再次籠罩的更深更濃的夜色和嚴(yán)寒很快就被住院部明晃晃的燈光所取代。同事掏出煙，雙手遞到我嘴邊，“啪”一下打著打火機(jī)替我點上，然后拉來一根鋪著毯子的藤椅，放在取暖器旁：來，先烤一下。同事的打火機(jī)發(fā)出的清脆聲響，像極了我剛剛摁開床頭燈開關(guān)的噼啪聲，而他替我點煙接著又要我取暖的熱情，更是叫人不知所措而又沒有絲毫理由拒絕。

在這個冬夜，牢獄一樣幽深的夜色和嚴(yán)寒里，同事的電話于我其實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它至少讓我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活著，并且還有人惦記著；更何況，我們是日日相見的同事，就像空氣中的兩顆塵埃或者星辰，抑或曠野上兩株任意生長的植物，我們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如此熱切地感覺到彼此的存在，也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如此熱切地彼此需要。

更直接的需要來自另外一個人——一個朋友，同事在電話里是這么說的。在同事的辦公室，我沒來得及細(xì)品同事剛剛替我點燃的煙卷就掐滅了，因為我剛剛吸了兩口，同事就將只剩下過濾嘴的煙蒂丟進(jìn)垃圾桶，然后不停地搓著雙手，欲言又止。幾乎與此同時，辦公室外面響起一陣劇烈的騷動，像平地里突然響起的一聲炸雷，同事打開門，對騷動的人群輕聲說：就來了，就來了。我于是掐滅指間的煙，跟著同事來到病房。關(guān)上門，病房里很安靜，那群人的騷動也隨之遙遠(yuǎn)起來。

“別理他們。”同事的朋友說。語氣平靜得叫我吃驚。

“人家是局長嘛?！焙髞硗聦ξ艺f。同事這么對我說的時候，那個人已經(jīng)痊愈出院了。我和同事手里都夾著煙，兩張嘴吐出的淡白色煙霧，讓我依稀想起那個寒夜的情景。

季節(jié)的更迭讓人很容易就忘卻曾經(jīng)的嚴(yán)寒。此后的那個炎熱的夏夜，我和幾個朋友在一家燒烤攤喝冰鎮(zhèn)啤酒。正在興頭時，鄰桌的幾個漢子忽然站起身，沖我們氣勢洶洶地叫嚷，叫我們不要再鬧，我們鬧得他們不能好好喝。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們，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寒夜，他們曾以差不多同樣的方式要求過我和我的同事。一直端坐在椅子上的那個人也似乎認(rèn)出了我，只見他為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啤酒，撥開人群，揮了一下手，那群人就潮水般散開了。接著，他伸出幾月前斷過的手臂，握住我，說：“我們真是有緣啊，來，干了它——”他說得不容置疑，一股濃烈的酒氣順著他開合的嘴噴灑出來。我不由自主地瞇了一下眼，看著他咕咚咕咚地將杯中的酒一點點喝下去。

我木木地端起酒杯，一仰頭，一股涼意瞬間浸入肺腑。

我所以木木的，就是因為同事的局長朋友說出的話，更確切地說是“有緣”二字，讓我在那一刻有些分神：我在想，如果他不是局長，或者我不是醫(yī)生，他還會以為我們“有緣”嗎？

張阿伯

他來自離我老家不遠(yuǎn)的一個小村，姓張，我后來叫他張阿伯，書面的叫法應(yīng)該是大伯或者大叔，但這不符合他的話語習(xí)慣，何況他還有個和我一般大的兒子，他的唯一的兒子。按照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我就叫他阿伯了。

他來我這里就是因為他的兒子，那個骨盆嚴(yán)重骨折的患者。他得知兒子受傷，從幾十公里外的鄉(xiāng)下趕來的那天，正好我上夜班。他輾轉(zhuǎn)來到我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正埋頭趕寫一個出院病歷，他是什么時間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門口的，我沒有注意到。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正舉起手，準(zhǔn)備敲我辦公室一直開著的門。見我抬起頭，他笑了笑，放下已經(jīng)舉起的手：“那個，我兒子住哪？”沒等我開口，他率先問道。他的話和他的笑一樣，僵硬，無所適從，恍若我第一次和父親一道去省城父親四處打聽我們的目的地時的情形。說完，眼睜睜地看著我，好像我肯定知道他兒子在哪里，卻忘了告訴我他兒子的名字。我想問，抬起頭，卻一眼就看見他滿頭的大汗和潮濕的雙眼，我即將綻開的笑容霎時僵在臉上。

一個老農(nóng)來醫(yī)院看自己受傷住院的兒子，還沒見著就哭了，就在我的辦公室！他無聲的老淚，有著無上的穿透力，讓我在那一刻也幾乎跟著掉淚。不由自主。就連我的不知所措也是不由自主的——不由自主地放下筆，起身，雙手不停揉搓著，疑惑地望著他，又不由自主地問，怎么了？話一出口，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多余和不可理喻。老農(nóng)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再次笑了笑，抬起手，飛快地抹了一把臉，與此同時，雙腳已不由自主地收攏，像是在做立正姿勢。然后說，我天沒亮就動身了，我就一個兒子，我不曉得咋個才找得到他。說著，舉起雙手，在眼前劃了很大的圓，接著又說，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里，卻沒想到是這么大的一棟房子！他稍顯混亂的訴說，說明了他心里的焦急，同時給了我想要的答案。

尋找很快就有了結(jié)果——老農(nóng)的兒子碰巧就在我管理的病區(qū)，三十多歲，因為煤礦事故受的傷。當(dāng)我?guī)е哌M(jìn)兒子的病房時，老農(nóng)轉(zhuǎn)過身，竟不知道說什么了，只是笑，但這笑不同于剛才，是那種自然而由衷得叫人舒心的笑。我轉(zhuǎn)身離開的腳步，因為他的笑變得輕快起來，我甚至能清楚地感覺出其中的旋律，像一曲未經(jīng)修改的美妙樂章。

他來我家是在兩個月后，他兒子出院后的第二天黃昏。我正在聽音樂，他粗重的腳步和喘息，順著樓梯，一層層越來越清晰地傳來。我家的門被敲響了。我從貓眼里看到一個汗水完全濡濕的頭頂，有層層霧氣不斷往上冒。他背上背著一個篾條泛光的背篼，一只大紅公雞伸著長長的脖子，四處探尋著。我打開門，是他，不等我說什么，就直接伸手撥開我，徑直跨了進(jìn)來，放下背篼，取出公雞，和一張塑料口袋里包藏著的一塊臘肉。接著又飛快地將背篼背上，笑了笑：自家的豬肉自家的雞，你別見笑！我想拒絕，可他滿頭的汗水和滿臉的笑意，讓我剛剛萌生的念頭未及出口便夭折了。我掏出錢，我的手還沒伸到他面前，就聽到一聲猛烈的關(guān)門聲……

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找到我家里來的。我的家在這個小城最東邊的一個角落里，一棟樓房的第五層，而他兒子所在的醫(yī)院（我工作的地方）在最西邊那條老街另一個角落，在幾乎對稱的兩點之間，存在著若干條長長短短的街道、數(shù)倍于街道的彎彎拐拐和無數(shù)可能發(fā)生的危險。他那樣大的年紀(jì)，又不識一字，他所費的周折可想而知，但就像當(dāng)初從鄉(xiāng)下來找他的兒子一樣，他找到了。

打開門，看著他順著樓梯往下走，我從他沿著樓梯漸漸低矮而后消失的背影里讀出了一種輕松。那是一種發(fā)自骨子里的如釋重負(fù)的輕松，那種輕松，和那次我與父親一道去省城終于找到目的地時父親臉上浮現(xiàn)的表情如出一轍。我的心底涌起陣陣熱浪。他粗重的喘息和他下樓梯時的輕松步履，多日之后，依然在熱浪的頂端，活靈活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