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鎮(zhèn)紀事

白臘臘從我身邊走過，豐滿的胸脯上像佇立著兩座大山，顯得特別引人注目。我無端地想起那對肥大的奶子也曾屬于過我的堂弟元宏。我想起元宏時，又想起了那個大雨滂沱的晚上，在秦川泰順合旅社里，接到的那個電話。

元宏在電話里說：“哥，你要答應我，今生今世都不和阿蘿在一起。”

元宏在電話里又說：“哥，你要答應我，今生今世都要對阿蘿好?！?/p>

元宏在電話里繼續(xù)對說：“哥，我這輩子，只恨一個人，可我說不出口，只能記在心里，他變著手法奪走了我喜歡的人，可我擔心到最后，還是他勝了?！?/p>

那天早上，元宏連續(xù)對我說了三句話。我問：“元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恨誰？”元宏沒有回答我，他小聲抽泣片刻，就沒了聲音，話筒里死寂的沉默，我感到恐懼，忙對著電話“喂喂”連吼好幾聲，回答我的只有“嘟嘟”的斷線聲。

那是元宏最后跟我說的三句話。

一

元宏是我的堂弟，白臘臘是他的戀人。

其實很多河鎮(zhèn)人和我一樣，弄不明白，河鎮(zhèn)慶陽街上開發(fā)廊的小妹白臘臘跟元宏打得熱火朝天，到底圖什么，是相貌？絕對不可能，元宏這家伙小時生過天花，治療不及時，臉上布滿了蒼蠅屎般的麻點，還有一口四環(huán)素黑牙，女孩子要和他接吻，就憑這兩點，不作嘔也難。說圖元宏的財就更不可能了，他游手好閑，從不知道賺錢的難，每月15號下午河鎮(zhèn)中心小學發(fā)工資，他總是早早地就從學校門口的白臘臘發(fā)廊店里，準時攆到學校里，見我出了財務室的門，就猛地竄到我面前，伸出右手，死皮賴臉地說，哥，挪點用用，到時候還。期待元宏還錢不太現實，可我仍然還要給他五十到一百不等，不看僧面看佛面，因為他是我三伯的兒子，三伯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

白臘臘的發(fā)廊店開在河鎮(zhèn)中心小學大門邊。我去學校必須要打那經過。那些日子，虛掩的店門里常冷不防竄出元宏和白臘臘打情罵俏的粗俗話語，惹得我心中一陣狂躁。我常常情不自禁地轉頭，朝門里斜眼瞄過去，就能看見他倆緊緊擁抱在一起狂吻的姿態(tài)。當然，這種情況并非我一人所見，就連學校里的老師們也逐漸開始有意無意地拿這事涮我：“藍老師，你家元宏真能干啊。”我說：“啥意思，有屁就放?！彼麄冃α耍骸澳阊b傻啊，沒見他和白臘臘發(fā)嗲？啥時候招呼他過來，也給咱哥們示范一下，找個發(fā)廊妹也好親熱下呢?！?/p>

估計元宏做得太出格了，后來就連校長也鄭重地找我談了幾次話。校長說：“藍剛老師，學校門邊的白臘臘發(fā)廊店你看到了吧？”我如實回答。校長又說：“你家元宏的行為也太過了，怎么就不考慮到對過往學生的影響呢，社會影響太惡劣了，你是學校的老師，又是元宏他哥，應該從學校大局出發(fā)， 管教一下元宏，注意言行?！蔽耶敃r允諾校長會找元宏，要求他節(jié)制點，可是背地里，我根本就沒對元宏提過這事，我不想背上“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罵名。

剛入春，浙南的氣溫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仲夏。悶熱無比的天氣里，元宏和白臘臘的關系也像發(fā)酵的面團，膨脹得非常迅速，到了令我咋舌的地步。連續(xù)好幾個晚上，我都經不住元宏苦苦哀求，夾著一張草席爬上三層閣樓去睡。元宏則把白臘臘直接帶進了我的臥室里。在他倆分手之前，我的房間成了他們發(fā)泄情欲的場所。床單上過多的印跡任憑刷子磨搓，依然斑痕累累。母親開始不止一次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母親說：“阿剛，咱藍家人行得直，從不做偷雞摸狗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什么事情可都得記著正派兩個字啊?！?/p>

我對母親的質疑每次都是點頭允諾，但從未向任何人泄露元宏和白臘臘在我房間里做愛的事。元宏為此朝我拍胸膛稱我夠義氣。有一次，他發(fā)泄過后，舒服地隔著樓板，朝躺在上面的我信誓旦旦叫道，哥，你這人雖然在女孩子面前優(yōu)柔寡斷，但是在我這件事情上，你還是好樣的，等我搞定了，一定也幫你搞一個。我后來一直弄不明白，元宏對我喊這話時，為什么我會信以為真，內心竟然狂喜了一個晚上。

那段日子，隔著樓板，聽元宏和白臘臘做愛時發(fā)出的呻吟，我突然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對女人這種尤物充滿了一種熱烈的向往。我不知道愛欲是一種啥滋味，看元宏每天都精神抖擻，我連做夢都在羨慕他。

不過后來元宏和白臘臘到底還是分手了。他們分手的頭天晚上 ，我去學校上自習課，老遠就看見白臘臘倚在門邊，身后發(fā)廊店里的熒光燈散發(fā)著曖昧的粉色光芒。那燈在元宏和白臘臘進入上床的階段后，就一直都沒再開啟過了。我不由得加快步伐，怕一不留神就被燈光給誘惑了?？勺詈筮€是被白臘臘叫住了。白臘臘叫住我是詢問元宏的行蹤。

下午元宏說縣城新開了一家迪吧，想帶我去見世面，說不定能碰上美女呢。我說，晚上有自習課不能請假。元宏說你這男人當得真沒勁，連什么叫享受都不知道，算了我還是叫白臘臘去。據說后來白臘臘也沒去成，她陪溫州來的瘸子表妹到隔壁鎮(zhèn)上相親。白臘臘告訴元宏，她保證相親活動在晚上6點之前結束，6點半，元宏就可以來河鎮(zhèn)接她去縣城了。遺憾的是元宏到底還是爽約了。那晚，元宏在迪吧里被一個漂亮女孩子所迷倒，后來竟然忘了對白臘臘的承諾。元宏為此付出了沉重代價，他在縣城徹夜蹦迪的時候，來河鎮(zhèn)收茶葉的溫州黃老板鉆進了白臘臘的發(fā)廊店，輕而易舉地占據了她。

第二天，白臘臘就向元宏提出了分手。

辦公室的王老師告訴我元宏拿把刀要砍白臘臘，我當時正在操場上上體育課，我來不及給學生們說什么，就沖出了校門。白臘臘發(fā)廊店前圍滿了人，踮起腳尖看不見里面的情形，我干脆貓起腰，用力在人群中掰開一條縫，像泥鰍一樣擠進去。披頭散發(fā)的白臘臘手里拿著把剪刀，護在一個溫州老頭身邊。白臘臘一改往日的嬌柔媚態(tài)，朝欲做砍狀的元宏吼道：“藍元宏，今天，你敢動黃先生一根毫毛，我決不饒你，你他媽還是男人嗎，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你把老子當傻瓜??？”白臘臘的話一出，圍觀者哄堂大笑，笑聲落到我的臉上如針一樣刺人。我熱切地期盼著元宏當場就怒不可遏地跳起來，揮刀劈向溫州老板或白臘臘，出人意料，元宏最終還是沒有那樣做。眾目睽睽之下，他看了看白臘臘，突然像斗敗了的公雞，耷拉著腦袋，撥開人群，快步跑遠，我內心好一陣失望。

后來，元宏對自己徹底失敗的戀情作了總結，原因是黃老板用鈔票征服了白臘臘。元宏說，河鎮(zhèn)上那些到泉州開過發(fā)廊店的女子，全他媽操蛋！我沒認同，我說，或許白臘臘對你是真心的，否則她就不會和你在我的床上了，都怪你花心辜負了人家。

其實我說這話是有來由的，因為黃老板豪氣十足地載走一車河鎮(zhèn)的新茶的同時，也載走了元宏的心上人白臘臘。我親眼看見白臘臘上了黃老板那輛銀色的廣本轎車，又像放不下什么似的，從車窗里探出了頭，左顧右盼，搜索了一番，最后才戀戀不舍地縮回了頭。我第一感覺就是她在尋找元宏，也許元宏這個時候沖出來，把她從車里拽出來，白臘臘還會和他重歸于好，可是元宏不在現場。后來我向元宏提到了這事，我說，元宏，我第一感覺就是白臘臘心中還有你，我給你弄把刀，你去溫州，從黃老板手里把白臘臘搶回來吧。元宏不吭聲，我又重復了一遍，他干脆跑到樓下廚房間，從酒缸里舀起一大瓢米酒，咕咚咕咚地灌進肚里，一抹嘴角上沾著的酒糟，又爬上樓，一頭倒在曾經和白臘臘做過愛的床上，什么也不說，瞪大眼睛，好像中了邪。我知道不好再刺激他，就改口勸他，元宏，你也別難過，真不想當孬種，咱們就一起去陜西找個“陜西姆”回來當老婆好了，讓白臘臘這個婊子瞧瞧，少了她，你元宏照樣是條漢子。這種勸解在元宏失戀的那段日子里，幾乎每天，我都會嘮叨幾遍，我不知道自己是真心為元宏著想，還是有意慫恿元宏。有天晚上，元宏突然瞪大了眼睛，贊同了我的建議：“哥，你說得對，這回我聽你的，你說啥時候走，我就啥時候走?！?/p>

二

越來越多的“陜西姆”出現在河鎮(zhèn)街上，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時，元宏正處于失戀的深深痛苦當中。

河鎮(zhèn)地處浙江之南，居民祖上遷自閩南安溪，大多人都有一手打石的手藝。前些年，十多個河鎮(zhèn)石匠結伴去了陜南秦川打石頭，隨后杳無音信，如今突然歸來時，不料都拖兒攜女有了家室。河鎮(zhèn)人說閩南話，語系稱謂習慣上把那些來自陜西的女人喚作“陜西姆”，對這些“陜西姆”的長相和身材評頭論足的同時，其實很多河鎮(zhèn)人更為關注的是在陜南秦川找妻子所要花費的彩禮，一個對象只要付五千元彩禮就夠了，這數字與河鎮(zhèn)討門親需要的十萬彩禮簡直是天壤之別。很多河鎮(zhèn)人談到這事都會驚嘆地嘖嘖不停。當然，“陜西姆”之所以成為河鎮(zhèn)的熱門話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河鎮(zhèn)很多女子南下福建泉州開發(fā)廊后，愛上了山外的大都市，很少有人再愿意返回窮鄉(xiāng)僻壤的河鎮(zhèn)談婚論嫁。秦川有妻可尋一事，對于河鎮(zhèn)那些家庭經濟緊張或者兄弟多的青壯年來說，無疑是一件利好事情，于是紛紛舍近求遠，結伴前往秦川尋妻。有些人僅僅是個把月，就成功地帶回了一個個陜西姆，反復引發(fā)了河鎮(zhèn)大齡青年的濃厚興趣。

尋妻子風潮愈演愈烈時，我在河鎮(zhèn)小學代課剛滿三年。代課老師和正規(guī)的老師待遇有別，我除了數學、語文主課外，還要額外承擔起自然、美術等一些課程。校長曾答應為我爭取一個轉正的名額，空頭支票開了一年了，始終沒能兌現，我心理有點不平衡，那段時間突然堅決想辭掉代課老師的職務。找三伯商量這事，遭到他的拒絕，三伯說：“代課再差也比在田里刨食好，我替你阿爸把你培養(yǎng)到高中，指望你出人頭地，藍家大厝就剩下你一個人拿筆桿，你若不爭氣，我還靠誰？”三伯的質問讓我感到無比壓抑，在前后連續(xù)三次聽到這樣的勸導后，我終于忍不住頂撞了他一句：“我不是你兒子，爭氣的事情還是靠你兒子吧?！比凵耠S著我的話嗖地暗淡下來：“剛啊，莫怪我不講元宏，我對他早死心了，整日不務正業(yè)，在大街上和發(fā)廊妹鬼混在一起，害得我老臉沒地方擱，他跟二流子有啥區(qū)別？他要是早一天死，我早一天省心?！?/p>

三伯很干脆地就把我的念頭給逼退了。我把這股怨氣一直壓在心里，默默地承受著，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寂寞、孤單并且無助，我甚至想過放棄眼前所有的一切，一個人跑得遠遠的，但是冷靜下來，想到母親想到三伯還有伯母，我又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實在下不了那個決心。我不知道，我的內心是什么在作祟。

那天中午的午飯桌上，元宏就著母親炒的一盆油燜筍，干了一斤紅酒，又躺在我床上，很快鼾聲響起。我依舊利用午休批改作業(yè)。老屋窗外的苦楝樹上，蟬聲四噪。我的心情又突然變得很糟，一氣之下，干脆把手中的紅筆甩出了窗外。盯著睡夢中的元宏，我陷入了思考當中，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太窩囊了。當天下午我就溜神了，給三年級一班上地理課，快下課時，竟然把陜西省省會說成了秦川。當場就有學生提出疑問：“老師，你是不是也想老婆了？姆媽講了，河鎮(zhèn)的男人，只要到了秦川，就可以找到睡覺的老婆了。”

學生們的哄笑聲中，我紅著臉，匆忙收拾教具逃出教室。

說句良心話，看著河鎮(zhèn)的年輕人們陸續(xù)從陜南秦川帶回或高或矮或丑或美的老婆時，我心里的某種欲望也像潮水一般起起落落，反復膨脹，有時候不得不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每次都沖動地想立馬踏上去秦川的路，可是轉念想想尋妻過程中可能要承受的風險，又猶豫不決，內心的矛盾就那樣整日反復糾纏在一起，斬不斷，理還亂。元宏也不再用我鼓動，經常矢志不移地屢屢催我：“哥，你快點定時間啊，快定時間啊，別這么婆婆媽媽，優(yōu)柔寡斷啊?！?/p>

夏初的一天，我瞞著三伯向校長遞交了辭職書。 校長看看辭職書，盯著我：“你一定也是去秦川找老婆的，像你這樣的人還怕在河鎮(zhèn)找不到老婆？”校長像是在嘲笑我。我有些不快：“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毙ｉL尋思了一下說：“行，你先去，回來了，位置如果還空著，看在你代課了三年的分上，讓你繼續(xù)上?！?/p>

我和元宏又去找了三伯。藍家大厝院中葡萄藤蔓濃陰匝地，三伯合眼安逸地躺在竹躺椅上，水煙里剛添了煙絲，燃得正旺。聽了我的陳述，半天不出聲。只聽見水煙筒在寂靜的院子里呼嚕呼嚕地響著，我和元宏大氣都不敢出，眼見一鍋煙燒完了，三伯才突然從躺椅上直起身子，狠狠地瞅著我倆說：“現在才開竅啊，我正想著，你們才都二十出頭的人，又不是缺卵的人，早就該急了?！?/p>

三

四年之后，我才發(fā)覺，其實秦川尋妻對于元宏來說，或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不是秦川尋妻，如果元宏沒遇到阿蘿，所有的事情都可能改寫，可是世界上的事情誰都說不清，元宏偏偏就遇到了阿蘿，并第一眼就愛上了她。

6月的秦川小城被兩邊秦嶺余脈峰巒夾峙，像被裝在一只巨大的薄膜透明袋子里，嚴實得不透一絲風。在陽光的炙烤下，街道兩邊稀疏的楊柳樹，脫了水般，軟綿綿地耷拉在枝頭。

客車一進秦川站，元宏就喊尿憋，急著找?guī)D了一圈，車站的廁所竟然不對外開放，元宏又跑到站門口墻角邊的柳樹想下方便。我攆上去制止他：“行行好，一來這里就先給拉一泡尿，不要讓秦川人說河鎮(zhèn)人沒素質啊，忍一下，找到泰順合旅社，保證先解決你的大事。”

我們才出車站大門，就見門邊拐角擺一個茶攤，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女子，正忙碌著收拾茶具。元宏冷不丁又突然改口喊渴。我納悶地盯著元宏問：“你是不是神經啊。”元宏嘿嘿一笑：“哥，尿被我憋回去了，有些事情你不懂。”他說話的同時，眼睛早已粘到了那個女子身上。

元宏和阿蘿的相識就是從這里開始了。一杯茶落肚，元宏當著阿蘿的面，欺負她不懂閩南話，用河鎮(zhèn)話直言不諱地對我說：“哥，你相信不，不出一個星期，我就能把這個女孩搞定?！?/p>

元宏說到做到，才到秦川三天，我看見，他就已經像模像樣地坐到了阿蘿的茶攤上，和她一起擺茶攤了。元宏得意洋洋地對我說熟識阿蘿比熟識河鎮(zhèn)上的那些小妹還容易。我說：“元宏你那叫閃電行動，閃得快，消得也快?！痹昙绷耍闹靥藕臀肄q解：“阿蘿不錯，我觀察過她的皮膚，那是絕對的處女，這是我愛上她的第一條件。我已經不能自拔了?！蔽艺f：“錯了，我才不管她是不是處女，我是問你，你可靠不？”元宏說：“我對天發(fā)誓，倘若對阿蘿懷有二心，不得好死。”我冷笑說：“元宏，你何必當真，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和白臘臘的悲劇重演?！蔽业脑挻恋皆甑耐刺?，他有些不高興地反駁說：“哥，你就別嫉妒我了，有本事自個也去找一個去?！痹贽D過身背對著我，不再和說話。

我心里有點難過起來，懊悔自己不該用那話刺元宏的心。

泰順合旅社是一間四合院式的兩層院落旅社，朝內挑廊，樓上和樓下都是客房。這座青磚木結構的建筑據說是當地早年富商家的大宅院，后來收歸公有，租給個人開了如今的旅社。河鎮(zhèn)街上的“陜西姆”基本上都是從這里出發(fā)前往河鎮(zhèn)的。對我說這事的是給客房里送開水的郝大爺， 70多歲，蓄著白花花半尺長的絡腮胡子，人非常和藹。旅社服務員喊他郝大爺，我開始不習慣，適應后也跟著這么喊。郝大爺跟我就沒了陌生感，送水的空隙里，總愛坐下來和我聊聊。一次他問我進展得如何，我說我還沒認識一個女子，總感覺隨便找一個人當老婆怪怪的。郝大爺笑了燃了支旱煙，深吸一口后，很認真地說：“你別跟你的那些老鄉(xiāng)們比速度，湊巧我介紹一個女娃娃，保準你喜歡?！?/p>

我說：“郝大爺，你可別開玩笑?；橐龅氖虑檎f大就大，說小就小，我要找的可是長久夫妻呢?！?/p>

郝大爺急了：“我是當真的，我介紹給你的人，當然是能和你做百年夫妻的人。”

我把郝大爺的話當成了玩笑，笑笑沒再接這個話題發(fā)表高論，郝大爺似乎很失望，也就轉了話題。

后來我把郝大爺的話轉述給元宏聽。元宏笑了：“老頭子的話不可信，你整天呆在屋子里，能認識個大頭鬼啊，去大街上轉轉吧，說不定，目標就在前方。哥啊，你可得抓緊啊，我和阿蘿可是快要生米煮成熟飯了哦，到時候別怪我搶了你的風頭，先跑回河鎮(zhèn)去炫耀哦?！痹牝湴恋囟⒅?，一臉壞笑。我知道他和阿蘿的事進展比較快，因為才和阿蘿黏糊了三天，就厚著臉皮跟她去了鄉(xiāng)下老家。元宏回來后說，阿蘿的老家只有一個哥嫂，沒有給他倆什么好臉色看。村里鄉(xiāng)親們看到元宏和阿蘿在一起，也都用一種怪怪的眼光盯著他。元宏說他不在乎這些，他要娶的是阿蘿，而不是村里那些人。那次元宏從鄉(xiāng)下回來，還給我?guī)Я擞靡粔K繡花手帕包起來的七八顆紅杏，說是阿蘿叫他捎給我的。元宏說這話時，連鞋也不脫，仰面倒在床上，夾著香煙，吞云吐霧，臉上寫滿幸福。元宏后來又補充了一句：“適當的時候，阿蘿還想請我倆去她那里吃餃子?！蔽耶攬鼍途芙^說：“要去你去，我懶得做電燈泡， 我不在場，你們空間自由會更大一些。都20歲的大男人了， 還要人陪？”元宏不依：“你不去不行，我的事情還靠你美言呢。阿蘿也說了，如果我連你都請不到，她以后就不要我陪她擺攤子了。”我不知道這句是不是阿蘿的原話，但是到了那天，我還是去了，因為我有點同情元宏，我想如果他真的和阿蘿成了，也算沒白跑一趟秦川，也能在白臘臘這個婊子面前把氣給爭回來呢。

那頓晚飯，阿蘿給我們包的是韭菜雞蛋素餡餃子，雖然只有兩個下酒菜，但我們吃得相當愉快。吃了飯，我不想當燈泡，急著抽身退出。已經從阿蘿手中搶過飯碗在洗刷的元宏招呼阿蘿送我。不等我推卻，阿蘿已經跟在了我身后。

穿行在小巷里，我?guī)状尾煊X到阿蘿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可我沒主動問她，就這樣一直到了巷口。

我轉過身說：“阿蘿，你回去吧，元宏還在等你?！?/p>

阿蘿抬頭，臉上掛著兩行淚水。從小到大除了母親，阿蘿是第一個在我面前流淚的女子。好端端的，怎么流淚了呢？我驚慌失措，手在褲兜里摸索好久，掏出來的卻是包杏子的手帕，原本晚上要還她，吃飯時卻忘記了。我順手把手帕遞給她：“你，你這是干嗎？”

阿蘿沒有回答我，接過手帕擦了一把眼淚，輕聲地說：“藍大哥，今晚你能來，我很高興?！?/p>

我無法理解阿蘿的這句話，我說：“那也犯不著流淚，快回去吧?！辈蝗莅⑻}多說，我果斷揮揮手，轉身就走。我實在不想看到一個女子無端地在我面前突然落淚。

“藍大哥，”阿蘿叫住我問，“你明晚有空嗎，7點，我在家里等你？”

“什么事？”我收回腳步，轉過頭。

阿蘿憂傷地說：“來了，你就明白了?！?/p>

我走出很遠才回頭，望見阿蘿依然呆呆地佇立在巷口的路燈下，燈光將她的身影斜投在路面上，偶爾路過的人和車輛，無情地從上面碾過。

第二天晚上我沒有到阿蘿那里去。

四

我的妻子叫珠兒， 是個地道的秦川人。我們生活在河鎮(zhèn)的日子里，經常會聊起秦川往事，感覺自己是多么的幸福。

不過如今當我用自己笨拙的筆記錄下這些事情時，我對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不再抱任何奢望， 因為我發(fā)現，珠兒已經悄悄地變了。

新茶上市之際，縣城舉辦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茶文化節(jié)。政府號召全縣人民積極行動起來配合文化節(jié)，河鎮(zhèn)大街小巷一夜之間，懸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彩旗。那兩天，河鎮(zhèn)開往縣城的中巴車破天荒地全部免費接送客人，據說是縣財政買單，邀請大家去縣城里湊熱鬧。于是河鎮(zhèn)人扶老攜幼，成群結隊蜂擁向縣城看熱鬧，比過春節(jié)還熱鬧。

那段時間我正在寫標書，我想承包的閩南石獅采石廠突然將招標大會定在了端午節(jié)后舉行，參與投標的材料還沒弄齊，我就沒陪珠兒去湊這個熱鬧。那天中午，珠兒悄悄溜進書房，猛地趴在我肩上，撒嬌地奪走我手中的筆說：

“阿剛，陪我去縣城看熱鬧?！?/p>

“你沒看到，我正忙著呢?！?/p>

“不行，我就要你陪我去?！?/p>

我回過頭勸慰說：“珠兒，標書要緊，實在想去，你就先一個人去吧，縣城你也熟悉，有沒有我陪都無所謂?！?/p>

我一句無意話，卻沒想傷了珠兒的心。她把筆朝桌子上一甩， 扭頭出了書房。晚上忙好手頭的活，我進屋安慰珠兒，她雙眼死死盯著天花板，整個晚上，任憑我如何勸慰她，都沒吭一聲。

翌日中午，快要吃中飯時，母親上樓敲開了書房門，說珠兒氣鼓鼓地去縣城了。母親得知我們并沒有吵架，才放心地離去了。珠兒是晚上9點回來的，她進屋連鞋也不脫就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在了頭上。我上前詢問，一股濃濃的酒氣撲面而來。珠兒酒量不是很好，和她相處四年來，我是第一次看她喝醉了，我泡了一杯濃茶讓她醒酒，無論怎樣勸，她始終側身背對著我一動不動。我左手端茶，右手想攙扶珠兒起來，她毫不領情地一甩手，手中的茶杯被打落在地板上，杯子裂成二爿，想到她是醉了，我并沒責怪她。

茶文化節(jié)一共舉辦了四天。最后那天，珠兒又獨自悄悄去了趟縣城。是夜沒有回來，也沒給家里電話。第二天早上，我正焦急地想往縣城跑，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哧溜”一聲停在家門口，珠兒從車上慢悠悠地下來。我問：“珠兒，你昨晚在縣城也不打個電話，大家都急死了?！敝閮翰痪o不慢地瞪了我一眼：“急？真為我著急，昨晚咋沒見你們來找我？”我無言以對，珠兒旁若無人地進屋上床躺下了，一種說不出的郁悶在我內心彌漫開來。

那以后的好幾個晚上，我起來上廁所，都看見珠兒心事重重地依靠在床頭上，瞪大了眼睛?！爸閮海阍趺戳?？”我關心地詢問，“哪里不舒服？”珠兒長嘆一聲，又默默地將身子縮回到被窩里。我想珠兒還在記恨我，也許過幾天就過去了。

茶文化節(jié)后第八天，我和珠兒有了結婚以來的第一次吵架。珠兒無故跑到河鎮(zhèn)長慶農貿市場上，砸了阿蘿的水果攤。四年前，我擅做主張，把阿蘿帶到河鎮(zhèn)，三伯始終不肯接受她，為了元宏的孩子，我?guī)椭⑻}在河鎮(zhèn)長慶農貿市場上擺了個水果攤。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生活，阿蘿的內心是忍辱負重的，但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見到珠兒搗亂，阿蘿好言勸了一句，珠兒竟然揪住阿蘿的頭發(fā)劈頭就打，幾個到阿蘿水果攤上買水果的阿婆及時將珠兒拉開。當時阿蘿沒有還手。

對于我的批評，珠兒沒有接受，她說我心里只有阿蘿，如果愿意，她可以從我身邊退出來，把位置讓給阿蘿。說到激動之處，一把將桌子掀翻在地上。我當時非常沖動地甩了她一巴掌，任憑她在廚房間的水泥地上號啕，獨自上了四樓屋頂。

我和珠兒結婚四年了，在這之前，我沒去做石材開采包工頭，家中日子過得異常艱難，珠兒從未皺過眉頭，現在日子好過了，她卻將矛頭對準了阿蘿，都是秦川人，不能當做姐妹，也該溫和相待啊，珠兒什么時候才能明白我的心思呢。第一次打了珠兒，我心里很內疚。母親怕我心里不好受，把表弟柔石叫了過來勸我。柔石弄清楚事由，笑著安慰我：“兩個女人打架，不是為小孩就是為吃醋，表哥別當真?！?/p>

我搖頭：“你表嫂對阿蘿心存芥蒂，阿蘿是元宏的人，我們不照顧她，誰照顧她?”

“那你也該照顧一下表嫂的情緒呀?！比崾瘩g。

我笑笑拍拍柔石的肩：“放心，你表嫂千里迢迢跟我到河鎮(zhèn)，吃了那么多苦，難道我會變心不成？”

石獅采石場競標一舉成功。我約好柔石協(xié)助我一起去做事。從他家里商量好工作回到家，母親獨自坐在廳前沙發(fā)上看電視，是浙江臺的《百花戲苑》。她看電視素來怕吵，音量放得很輕。

我朝母親打了個招呼回臥室。 珠兒穿著一件白色仿綢睡衣，斜靠在床頭上已經睡去，粉色的臺燈，柔和的光芒映襯著她的臉龐，俏如桃花，我情不自禁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插好電蚊香，解衣上床。珠兒驚醒了，睜著惺忪睡眼，順勢一把摟住我的肩膀：“阿剛，和你商量一件事。”珠兒燦爛的笑容讓我興奮，自從吵過架后，珠兒對我的態(tài)度一直冷淡，我將她一把擁在懷里：“什么事？”

“我想去溫州開發(fā)廊店。聽人講，那里生意很好做，一天能賺四五百，一個月有一萬多?！?/p>

“家里不缺錢，你嫌悶，跟我去閩南石獅，黃金海岸線風景不錯?！?/p>

“跟你四年了，你給我點自由好不好？”

“開發(fā)廊名聲不好，又不是非做那事不可?！?/p>

“我懷疑這么幾年來，你根本就不愛我，根本就沒把我放在心上。你心里一定還有別的女人?！?/p>

“不對，我心里只有你一個，我說過一生一世都要對你好的?！蔽疫呎f邊把珠兒往懷里摟，她卻連甩了好幾下胳膊，一把推開我，氣急敗壞地吼道：“我又不是去做婊子，真正的婊子都不怕丟人現眼，我又怕啥？”

珠兒掙脫我的手臂，恢復了先前的冷漠，扭過身背對著我，不再理睬我的挑逗。我無可奈何地替她拉拉毛毯，點燃一支煙，正想關臺燈，突然臺燈邊的一本書卻抓住了我的視線，是丹·斯蒂爾的《山盟海誓》。

五

我第一次見到《山盟海誓》是在那趟從上海開往西安的火車上。也就是我和元宏前往秦川的旅途中。

6月的火車箱擁擠悶熱，像一只密封不透氣的鐵罐。乘客大多是才放暑假的學生，其中還夾雜著南來北往扛著鋪蓋卷的民工。車廂里飄動著汗臭和香煙的混合氣味。

火車在徐州站卸掉和收攬了一些人繼續(xù)前進在隴海線上。

一個穿套牛仔裙裝的少女在徐州上車后，身勢敏捷地搶先坐在我和元宏對面的空位上，一個中年男子慢了一步，臉上露出慍色。少女沒注意到這點，她長吐一口氣，稍停片刻，才又起身想把摟在懷中的皮箱擱到行李架上，人太矮，踮腳努力了幾次都沒成功，中年男子幸災樂禍站在一旁，“嘿嘿”偷笑。

少女陷入窘促中，臉漲得通紅，我猶豫了一下，站起身，幫她把皮箱擱穩(wěn)在架上。少女感激地朝我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遞過一瓶礦泉水落落大方地說：“帥哥，喝口水吧，太謝謝你了?！鼻宕嗟穆曇魳O富磁性，我怦然心動，卻又莫名地謝絕了少女的美意。

少女有些尷尬，縮回手，朝我抿嘴一笑，從隨身小包里掏出一本書。我半合著眼簾瞅見少女在匆匆翻書的同時，還心猿意馬地用眼睛瞟了我?guī)籽邸x那間，我的心跳神奇地加快了節(jié)律，我感到臉在發(fā)燒，不由自主地把頭扭向車窗，窗外是一片蔥綠的田野，道邊的綠化樹急馳從眼前忽閃而過，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想看什么。

火車在單調的咣當聲中持續(xù)前進。少女仰面靠著椅背漸漸進入夢鄉(xiāng)。那本翻了幾頁的書被她隨意扔在茶幾上，從窗縫中擠進的風，不停地掀動書頁嘩嘩作響，看上去像是停落在桌面上的一只枯紋蝴蝶，不停地扇動翅膀。我認出，那本書名叫《山盟海誓》，在河鎮(zhèn)小學的教職員工圖書館中，我曾仔細讀過這本小說，尤其欣賞作者在小說中寫的那幾段話：“年輕使人愉快，浪漫使人歡樂，相愛使人幸福?！毙腋５母杏X難道就是愛情？在代課的那段時光里，我曾為這個問題無數次地問過自己。

這個時候，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目光，自由地游走在少女臉龐上，一股熾熱之火開始炙烤我的心田，我開始懊悔沒接受少女遞過來的礦泉水。

那段漫長的路程中，自從少女上車相對而坐開始，我的心神就無法安定下來，難道自己是無形中愛上這位少女了？佛曰：同舟共渡，需修500年。今天同車共坐，難道是一份前世注定的緣？

上海開往西安的火車上，當我生平頭次大膽地無數次端詳著一位酣睡中的陌生少女時，內心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她和自己的愛情聯想在了一起。

那段往事讓我內心充滿溫暖?！澳贻p使人愉快，浪漫使人歡樂，相愛使人幸福?！蔽易炖锬钸吨@幾句話，把書放在臺燈邊探頭看珠兒，她已恬靜地入睡，我忍不住又吻了一下珠兒的臉龐，伸手想幫她掖被子，卻不小心把書碰落在地上，一張名片從書中掉了出來，名片上寫著溫州山水有限公司經理唐明黃。背面一行黑色碳素寫的字：珠，別忘了愛你的心上人，時刻在祈禱你脫離苦海。落款是“唐明黃”。

六

我與珠兒的第二次相遇是在秦川泰順合旅社。兩個河鎮(zhèn)人成功找到了妻子，返程之前，特意在泰順合旅社舉辦了一桌答謝宴席，感謝幫助過他們的人。我和元宏作為同鄉(xiāng)人也在邀請之列，不過那天晚上，元宏說要帶阿蘿去看電影沒有赴約。

泰順合旅社的老板娘是帶著女兒一起來參加的。當我發(fā)現她的女兒竟然是我在來秦川途中，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少女后，頗為吃驚。西安一別，殊料，半個月后竟然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們面面相覷。先是驚訝，后是驚喜，她不顧那么多的人，堅持坐在我身邊。也是從那一夜的重逢開始，我愛上了珠兒。

我和珠兒開始實質性接觸的時候，元宏和阿蘿的愛情在我眼里，感覺也進展得相當順利。元宏和我相處的時間逐漸變少，時常天剛放亮就出去了，半夜三更才回來，輕手輕腳地進門躺下。我看不慣元宏鬼鬼祟祟的樣子，便問他，他支支吾吾回應說在幫阿蘿擺茶攤。想到上次阿蘿請吃飯，元宏主動承擔洗碗刷鍋的勁頭，我內心就激動不已，我想愛情這東西還真奇怪，一不小心就改變了一個吊兒郎當的人，三伯要是知道了元宏的改變，真不知道該會有多么高興?？磥砦覀冺樌麕Щ匾粋€“陜西姆”的愿望很快就要實現了，我甚至有時在夢里都夢見，我和元宏各帶著珠兒和阿蘿在河鎮(zhèn)的大街來回炫耀，常常從夢中笑醒。

當然我的這份開心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在發(fā)現元宏連續(xù)三天都沒出現后，我著急了，這家伙一般外出都會給我打聲招呼，可這次很反常。我在車站拐彎處沒找到阿蘿的茶攤，就直接去了她的住處。門虛掩著，叫了幾聲沒人應，推門而入，卻見阿蘿半斜靠在土炕上的墻壁邊，身上裹著一床棉被。幾天不見，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眼眶深陷，全無半點燦爛朝氣。見我突然進來，她慌了一下，仔細看清楚是我，啊了一聲，松了緊抓棉被的手，想扶著炕沿下地，腳沒著地，整個身子就摔在了地上，我忙伸手將她重新扶上了土炕的墻角邊，雙手燙如火炭?！澳阍诎l(fā)燒，你怎么病了？”我驚訝地叫道。她舔舔嘴唇：“我躺了好幾天了。腿軟得怎么也挨不了地。你來看我，我真高興，我給你倒杯水吧。”

我制止了阿蘿的舉動，找到杯子，搖搖開水瓶卻是空的。我說：“阿蘿，你躺著，我去去就來。”我出門時看見，依靠在墻上的阿蘿，合上了眼簾，兩行淚水無聲地滑向她的耳邊，我感覺也滑進了我的心里，有點酸酸的感覺，但是我立即消除了這種感覺，心底又堅硬起來。

我買來藥，端著一碗湯面，才到小屋門前，半掩的門里傳出元宏氣勢洶洶的聲音：阿蘿，你還有什么資格責問我，為什么半個多月不來你這里，你當我是傻瓜啊，你不想想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太卑鄙了。”

沒聽見阿蘿的回話聲。我想憑她的體質，即便有話也無力說出來。但是元宏剛才說的那兩句話卻如鐵錘，狠狠地砸在我心上。我想問個究竟，元宏已疾步沖出門外，迎面險些碰翻我手上的面碗。見我一手拿藥一手端碗面，他立住腳，恨恨地瞟了我一眼，把頭扭向了一邊。幾天不見元宏，態(tài)度竟然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轉變，我始料不及。“元宏！元宏你給我站住！”我朝元宏吼道，可他用腳朝墻上踹了一腳，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那天下午，阿蘿在我的幫助下，吃了藥和面，我問她和元宏之間到底怎么了，她就是不開口，只是流著淚乞求我多陪她坐一會，我急著要找元宏問話，很干脆地拒絕了她。

我趕回泰順合旅社，推開房門，一屋子煙霧奪門而出，撞到我身上。元宏四仰八叉直挺在床上，失神的雙眼呆滯地盯著屋頂，地上滿是煙蒂。

我沖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夾克衫領口，他猝不及防。 我說：“元宏，你為什么要那樣對待阿蘿，你到底是不是男人！”由于激動，我的聲音有些失控。元宏表情出奇鎮(zhèn)靜，他喝令我放手，我就松開了手，他站起身走到了窗口，把頭扭向了窗外。窗口外是一條大街，直通車站，以往這個時候，每次看到阿蘿在路那端擺攤后，元宏都是亢奮不已，可是今天，事情卻完全呈現出兩種狀態(tài)。我說：“你到底說話啊，你為什么這樣。你是不是在秦川又有新歡了？”元宏雙手搓了一把臉說：“哥，你就知道埋怨我，為什么不去打聽一下，阿蘿是什么東西。她一開始就欺騙我，到現在還欺騙我?！痹甑慕忉專屛疑鷼?，我說：“她是什么東西！你每次玩弄別人的感情后，總要找借口作賤別人。你忘了當初的誓言。 狗改不了吃屎，你想想當初是怎樣對待白臘臘的？你就不能給你爸爸爭口氣啊，為了你，我在河鎮(zhèn)小學學校老師面前下賤了多少次，不是為了你，我又何必要跑到這里來！”

元宏聽了我的話，渾身都在不斷地抽搐，聲音變得嗚咽：“哥，除了小白，阿蘿是我真心相愛的第二個女人，我曾想過要真心地愛她，可是她始終在欺騙我，根本就沒真心喜歡過我?！?/p>

我根本就不相信元宏說的是真的。

我說：“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無恥的喜歡找借口的人了！你說，阿蘿喜歡的不是你又是誰？你是不是又在為甩開阿蘿尋找借口？”

“我知道你不會信我的?！痹暾f，“你說我讓你在學校老師面前抬不起頭，我承認，但是你說是專門陪我來秦川我不接受，你難道就沒有自己的打算么。我對不起阿蘿，但是你可以對得起她，你不是已經幫她買藥買食物了么，我當壞人，你當好人，我全部讓給你好了。我真沒想到，你也會來這一手，我們白當了一場兄弟了?！痹晁ο逻@句話，抹了一把眼睛，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外。

郝大爺來的時候我還在生悶氣，聽元宏說的那些話，我都成了什么人了，我滿腹委屈。郝大爺從懷里掏出了一瓶西鳳酒和一包花生米，擱在桌上：“阿剛啊，別揣心事了，喝點酒，氣就消了?！彼米煲ч_酒瓶蓋，仰頭灌了幾口，把瓶嘴往衣服上擦了擦，遞給我，我遲疑了一下，也學著他的樣子，灌了幾口下去，卻沒耐住辛辣味，使勁咳嗽起來。郝大爺沒有在意我的失態(tài)，他剝了一粒花生，遞給我：“阿剛，剛才樓上的事情，我在樓下也聽了，知道你煩什么。元宏好一陣沒去找阿蘿了。估計是聽了不少閑言碎語。真奇怪啊，你瞧瞧，來來往往的河鎮(zhèn)人帶走了多少秦川女娃子，就偏偏沒人看上阿蘿。都怪她命不濟?！蔽見Z過郝大爺手中的酒瓶又灌了幾口下去，一抹嘴：“沒有，這事阿蘿沒錯，元宏朝三暮四，他在河鎮(zhèn)玩弄女人，到秦川也玩弄女人，你別看他理直氣壯，遲早是要遭報應的?！?/p>

郝大爺邊嘆氣邊搖頭：“不怪元宏， 只怪阿蘿。阿剛啊，你就再費點神。開導下元宏，別計較阿蘿，她是個會過日子的人。都還年輕，路還長著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郝大爺，干脆抓過酒瓶又猛灌了幾口下去，想到元宏說我的幾句話，我的淚水開始如決堤的洪水，嘩嘩不停地流淌。

突然，樓下的一個服務員氣喘吁吁地沖上來，看到郝大爺就叫：“郝大爺，郝大爺，不好了，出事情了，阿蘿跳河了，阿蘿跳河了！”

七

珠兒的改變，讓我第一次感到無奈。

這種感覺一直伴陪著我在石獅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我始終都在猜測，珠兒的變化是一時沖動，還是處心積慮？如今終于火山般噴發(fā)。我的沉默能讓她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而回心轉意嗎？沒人給我這個答案。

當我為情感上的事情陷入痛苦的時候，柔石親口對我說了一件事情，使我意識到，我和珠兒的婚姻已經有如裂了縫的碗，只要跌在地上，隨時都會碎裂。我相信柔石把他親眼看到的東西告訴我，絕對不是想挑撥我和珠兒之間的感情，相反卻使我明白了，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勉強的。

端午節(jié)晚上，柔石去給三伯送粽子，經過非亞歌舞廳，被同學非亞拉進去，就是在這個空隙里，她看見珠兒和溫州那個姓黃的老板在喝茶跳舞。當時珠兒叫柔石不要對我說起這件事，柔石就一直瞞著我。柔石說：“這幾天想想，不是滋味，總想找個機會，給你說一聲，讓你心里好有個底，好好正視自己和表嫂的婚姻。”柔石的話讓我難過，但我并不驚訝珠兒的行為。柔石接著說：照我看，你干脆和表嫂離婚，和阿蘿結婚算了?！蔽艺f：“不成，我說過要一輩子對你表嫂好的?！?/p>

柔石生氣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覺得你的婚姻牢靠?。课曳四懔?，真是絕種好男人?！?/p>

柔石給我說這話的時候，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電話是珠兒打來的。聽到她的聲音，我內心充滿喜悅和激動。我以為她可能想通了?？墒钱斔_口后，我內心的快樂和激動被掃得無影無蹤。

珠兒在話筒那端說：“藍剛，我，我跟你四年來，現在才明白，當初的選擇是多么愚蠢。”

我不在乎珠兒用詞的刻薄，一味想說服她，我說：“你還不了解我，有些事情還需要我們好好溝通，再說你說過愛我 ，而我也曾經保證待你好一輩子的。”

“哼，四年了，我還能不了解你？多么傳統(tǒng)的一個人啊。”珠兒聲音帶著些許揶揄，她繼續(xù)說，“我是說過愛你，可并沒說過永遠愛你?；橐霾皇琴I賣，跟了你不一定永遠就賣給了你，我想我們倆已經沒有什么能在一起生活的理由了，你看著辦吧?！?/p>

電話那頭，珠兒的聲音很平靜，很干脆，她始終沒用“離婚”兩個字。四年的夫妻情分走到盡頭，既在我預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一切過于唐突，我不敢相信，這是可以為我舍去家園的人說的話，這是我為之差點付出生命代價的人說的話。我握著話筒的手有些顫抖，呆怔了半天，電話那端，珠兒早已匆匆擱下了話筒。柔石看見了我的舉動，他想說什么，卻沒能出口，拍拍我的肩膀先出去了。

那天下午，陪鎮(zhèn)里領導參觀礦山，我的頭腦始終處于一種恍惚狀態(tài)，翻越半山腰的一道崖坎時，腳一滑，瞬間里就失足墜落到了10米深的石坑，隨即失去了知覺。后來聽柔石說，萬幸的是我跌落的地方是工人用來傾倒礦山表土的坑道，若是石料開采現場后果則不堪設想?，F場參觀匆忙結束，鎮(zhèn)領導派小轎車把我直接送進三十里外的石獅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我為右小腿粉碎性骨折。

這次失足對我的傷害很大，回家的愿望在心底強烈地涌動。合作的閩南好友也勸我，先回家修養(yǎng)，傷好了再來，礦山的事情讓別人頂著，盡管一百個放心。我想想這樣也好。與小腿的傷相比，誰知我內心的傷更痛。

那天車到了河鎮(zhèn)，柔石背著我從中巴車上下來，憔悴的母親一路小跑著迎了上來，一見我就失聲痛哭：“阿剛啊，珠兒走了，珠兒她不要這個家了?！蔽蚁氩怀鍪裁丛捘馨参磕赣H，眼圈也紅了。

阿蘿聞訊趕來，一見面就懺悔：“藍大哥，珠兒的走一定和我有關，是我對不起你。”

我搖頭說：“這事與你無關，也許從秦川開始我就錯了?！?/p>

阿蘿聞此言，就什么也不說了，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眼里早注滿淚水。她的這副模樣，我記得當年曾在那條小巷道里見過，如今再見，我內心充滿的是卻是無比的愧疚。

我養(yǎng)傷的那段日子里，阿蘿跑前跑后為我張羅著買藥煎藥，連生意都不做了。有幾次，阿蘿聽說山上的老虎藤草藥治療骨折有效，又數次上山采藥。母親每次看見阿蘿忙碌，坐到我的床邊，欲言又止。我知道母親心里想說什么，其實阿蘿的這份柔情，當年我在秦川也曾感受過，只是那時心目中牢牢記著珠兒，卻忘了她的存在。當我身陷逆境，危及生命的那一刻，伸出相助之手的也正是阿蘿。

八

夏天的傍晚，太陽落山晚。阿蘿從秦川大橋上跳進河里后，當即就被人發(fā)現，下河把她救上岸，不知為什么，又丟在草灘上沒管了。

河里的玻璃割破了阿蘿的小腿，涌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裙子。我和郝大爺趕到現場時，阿蘿失血過多已沒了知覺 。我迅速解下鞋帶，簡單捆扎了一下傷口，背起阿蘿爬到路坡，攔住了一輛過路的三輪車，車夫見是阿蘿，急著想掉頭躲避，我一把扭住了車頭，氣急敗壞地朝車夫大聲吼道：“你跑什么跑，人都要死了?！避嚪蛘裾裼性~：“我的車子不拉破鞋?！蔽覜]聽懂車夫的言外之意，只以為他是怕血弄臟了車子，很生氣地一把將車夫拉下車，任他叫罵，招呼郝大爺上車，迅速把阿蘿放在他懷里，跳上車就往醫(yī)院里趕。

那天晚上，醫(yī)院血庫里缺少符合阿蘿血型的A型血，醫(yī)生說，送市里醫(yī)院來不及了，要想保住人命，只有一個辦法——輸血，我毫不猶豫地撩起袖子，我說，我是O型血，就抽我的好了。我的血誰都合。300毫升O型血就很快流進了阿蘿的身體里。

說真的，我想當時就是換了別的傷員需要血，我同樣也會這樣做，我不是為了感動阿蘿，我覺得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郝大爺卻不這樣想，那天夜里，阿蘿脫離危險后，我和郝大爺守在床邊，看著在酣睡中的阿蘿，郝大爺反復小聲嘮叨著：“娃啊，你真沒福氣啊，我干嗎要這么早把你從鄉(xiāng)下帶到城里啊，如果現在帶來該多好啊，能對你好的人都來了，可你卻遭了太多的苦……”郝大爺的話，打翻了我心里的五味瓶，想到元宏對待阿蘿的態(tài)度，想到元宏對我的誤解，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心里很不是滋味。

當然我心里還不自在的是，一天獨處時，珠兒偷偷告訴我，她的母親決定把她許配給秦川城關派出所所長的兒子。珠兒說，母親說了這也是為旅社的生意著想。珠兒說的是事實，泰順合作為秦川最大的一家旅社，想經營得順暢，自然少不了派出所的關照。珠兒對于母親的態(tài)度一萬個不愿意，她在我的房間里哭了好幾次，我勸她別怕，怕啥，如今不是舊社會，難道還來搶人不成。倘若真來搶，我即便是豁出老命也要把你搶回河鎮(zhèn)。我這么一說，珠兒開心地笑了。

當然我這樣想，別人卻不一定能接受。三個月后，大片《神話》到秦川影劇院放映的當天，我遭遇了一次重創(chuàng)，這顯然是一場陰謀。我約好和珠兒一起去看《神話》，電影還沒開演，我就和珠兒正閑聊，一個管理員說是請我出去講幾句話。珠兒說要陪我去，我說，沒事的，我去去就來。

我才下了電影院門口的臺階，四五個穿迷彩服的年輕人就朝我聚攏過來，其中一個人沖到我面前對身邊的其他人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搶了我的三輪車，還把我給推傷了，一點都沒錯。”不等我分辯，旁邊一個人一拳揮來，落在我的鼻梁上，我感覺到一股熱流噴濺到我的嘴唇上。隨后其他的幾個人就擁了上來，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的身上。在掙扎的過程中，我不停地解釋：“我沒搶車啊，是他不想救人啊?！笨墒歉揪筒黄鹱饔?，因為這個時候，打我的人嘴里喊道：“打的就是你 ，你們這些浙江人，把秦川的女子一個個拐帶回浙江，你們這些詐騙犯，連畜生都不如！”

漆黑的夜晚，珠兒不在我身邊，元宏也不在我身邊，孤獨無助的我在周圍人群的拳頭中，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清晨才醒來，腦門頓時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驚顫一下，我猛地睜開眼睛。環(huán)視四周，堆滿了課桌椅，而我的左手則被手銬在一扇窗戶的鐵欄桿上，仰了一下頭，就感到一陣目眩，恍惚間，耳邊卻響起了一陣輕柔的呼喚聲：“藍大哥，藍大哥?！?/p>

我順著聲音向窗外張望，我呆住了。我看到窗外邊，阿蘿淚流滿面地望著我。

“ 怎么是你？”我顧不上疼，問她。我為此時出現在面前的不是珠兒茫然若失。阿蘿自然沒聽出我的意思，見我醒來，她開心地叫道：“你醒了，你終于醒了?！?/p>

我問：“這是在哪？”

阿蘿說：“是秦川小學，昨晚上，我正要睡覺，聽到這邊有打人的聲音，直到凌晨1點多，聯防隊那伙人走后，我才從后窗爬出來，沒想到他們打的人是你。藍大哥你已經昏迷半晚上了，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沒事。我不是還會說話么?！?/p>

阿蘿破涕為笑：“你一定餓了吧？我給帶來了油餅。”被關了 一夜， 身心疲勞之際，一種饑餓感隨著阿蘿的問候襲上心頭。窗臺太高，阿蘿個子矮，夠不著，就去河坎上找來幾塊石頭墊著，站了數次才站穩(wěn)，將餅子撕碎了，一點一點塞到我嘴里， 我吃了幾口無法吞咽，喉嚨出奇的疼痛。我說：“算了阿蘿， 別喂了。我說，你去把珠兒叫來，我想見到她?！?/p>

“珠兒——”阿蘿猶豫了一下，低下了頭。

“就是泰順合旅社老板娘的女兒啊，快去吧！”我說，“我現在最想見到的人就是她了?！?/p>

阿蘿想想沒有挪動腳步，含著淚盯著我：“藍大哥，其實你……”她說到一半又停下不說，轉身扭頭哭著跑遠了。

不過那天阿蘿并沒有把珠兒叫來，她帶來了郝大爺。兩個人合力，用鋼鋸條鋸斷窗戶上的鐵柵欄，把遍體鱗傷的我從里面拽了出來，又在河堤上砸開銬子，造了個我逃跑的假象。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夜里，怕那伙人突然把我轉移到別的地方，阿蘿在窗戶外守了6個多小時；她還怕我在睡夢中走了，就一遍遍在我耳邊呼喚著我的名字，一直挨到天亮。

郝大爺把我接到了他位于泰順合旅社后院的小房子里，他說最危險的地方其實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白天阿蘿按時給我送吃喝，夜里就郝大爺守著我。郝大爺沒向珠兒透露我的位置。我擔心珠兒急，他說：“忍耐一下，等你傷好了，你們馬上回河鎮(zhèn)，秦川你們不能再呆了。”

九

天氣日漸轉涼，三伯的身體每況愈下，因為肺炎住了半個月的醫(yī)院，醫(yī)生誤將我當成了三伯的兒子，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不要為你父親的病難過了，帶回家，老人想吃什么就給吃什么，你已經盡了孝心，不用遺憾了。我聽得懂醫(yī)生的話，卻沒敢把這話告訴伯母和母親。每次聽她倆叨嘮，怕三伯挨不過這個冬天，我心里就發(fā)虛。腿傷能走動后，我時常拄著拐杖慢慢地走到藍家大厝，陪三伯聊聊天。阿蘿也會時常過來探望三伯，可他總是沒有好臉給阿蘿看，阿蘿只好遠遠地躲到灶間里和伯母說話，說好了，又悄悄地離去。

伯母勸我開導一下三伯，別再折磨阿蘿了，好歹人心都是肉長的，四年了，一直不停歇，想把人往死里整啊。伯母畏懼三伯的脾氣，把勸說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墒?，每次我提起阿蘿，三伯總是保持沉默。

當然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在終于無法堅持下去后，我沒有在意三伯疲倦的體質，對他發(fā)了一次火。那是我最后一次對他發(fā)火。我知道自己不對，卻沒能控制住情緒。

中秋節(jié)晚上，我們聚集在老屋里過。母親和伯母弄了一大桌酒菜。怕阿蘿來了，三伯不開心，伯母違背了自己的初衷沒敢給阿蘿電話，我就改叫柔石過來一起吃飯。桌子上，三伯心情顯得很好，說是想喝紅酒，伯母不肯。我趁她在灶頭忙活，給三伯斟了一小杯，他抿了一口，紅暈悄悄地竄上了顴骨，三伯說：“剛啊，只有你對我最好。這幾年吃的，花費的都是你拿給我的?！蔽野阉f過的話還給他：“誰叫你替我阿爸養(yǎng)育了我呢?！比残α似饋怼Ｎ铱桃饪刂谱约罕苊馓岬皆辏遗抡f漏了嘴，又惹三伯傷心。

三伯情緒不錯，我正高興著，沒想到阿蘿提盒月餅，帶著羊羊來了。三伯的臉色悄悄沉了下去，有點嚇人。他見阿蘿把月餅擱到桌上，手一揮全部掃到了地上：“ 你為什么不讓我安心點啊，一個中秋也不給我好好地過。你來什么來啊，我藍家人死光了，也不差你一個?！?/p>

阿蘿看看我，含著淚說：“爸，羊羊是你的孫子，我孝敬你也是該的。四年了，你為什么就不能把我看成你們藍家的人?。俊闭f著阿蘿抱起了羊羊，轉身跑出門外。我叫了她一聲，她看了看我，還是扭頭跨出了大厝門樓。

我鼻子發(fā)酸。我說三伯：“你沒必要對待阿蘿像仇人一樣?！彼磫栁遥骸拔也贿@樣，又該如何？兒子都被這個女人斷送了，我能不心疼么?！蔽艺f：“元宏的死和阿蘿根本沒關系，當年元宏如果不是自己想去秦川，他又咋會走上一條不歸路?！痹捯怀隹冢荫R上后悔了。我失言了，又觸及了三伯最傷心的地方。如果當年不是我鼓動，元宏絕對是不會去秦川的，想到這里，我愧疚得要死。三伯悄然起身離開飯桌，慢慢地挪上了床，又躺下了。

中秋夜的團圓飯，我們吃得很不順心。

腿傷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好轉，一個多月的接觸中，阿蘿的話也是越來越少。母親對她的好感卻越來越深，每次她一走，總是會數落我：“你娶回來的人要是她該多好，我頭上就沒那么多白發(fā)了?！?我理解母親的心情，但是也明白，世界上是沒有后悔藥的。

阿蘿為我換藥，她的手很輕，俯身躬腰，默不做聲地解開纏在我腳上的紗布。那一刻，我聞到她頭上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海飛絲清香，盯著那油光的黑發(fā)，我感到欠她的太多了。

十

傷好下地的那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滿大街尋找元宏。我決定說服元宏，接受阿蘿，我們四人早點返回河鎮(zhèn)。我預感到身邊危機四伏，我怕拖久了，就沒辦法把珠兒帶回河鎮(zhèn)了。倘若真如此，我的河鎮(zhèn)之行就太失敗了。

我養(yǎng)傷那段時間里，元宏曾來過郝大爺的住處五次，每次無非是找我拿錢。出門時，三伯交代讓我在錢的方面別給元宏太多的方便，因此我掌管了兩個人的全部財務，對元宏的約束比較嚴格，元宏每次找我，總瞄準了郝大爺阿蘿不在。給了他錢后，我想拉住他正兒八經地聊他和阿蘿的事情，不等我開口，他卻丟下一句：“哥，我忙著呢，改天我們再聊?！比肆锏帽韧米舆€快。

我為阿蘿著急的同時，郝大爺也懷有相同的心情，他勸我還是選阿蘿的好，珠兒不可靠。我說，郝大爺，你放心， 元宏是我的兄弟，他和阿蘿之間可能有點誤會，小矛盾過去了，兩個人就會好起來的，我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自從火車上遇見珠兒，我就已經喜歡上她了 ，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焙麓鬆斠娢胰绱斯虉?zhí)，就不再說什么了。

那天，我找遍了整個秦川城，都沒見到人影，傍晚眼看天色暗了下來，絕望之余，路過秦川大橋邊想找個店吃碗面，卻聽見一家掛著竹簾的理發(fā)店里傳出元宏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女子放蕩的笑聲。側耳聽了一下，盡是不堪入耳的話。我一把掀開理發(fā)店的門簾，卻見兩個秦川小妹分別坐在元宏的兩個膝蓋上，一個摟著元宏的脖子做親吻狀，一個則咬了塊蘋果往送元宏嘴里送，情景不堪入目。我收回了腳，站在門外吼了一句：“元宏你給我出來！”元宏在里面磨蹭了很久，才極不情愿地走出來，斜著頭沒正眼瞧我，張嘴就問，啥事？兩個女子也緊跟著靠在了門框上，像要看笑話。我忍住火氣，一把扯住元宏的胳膊就往泰順合旅社里拖。元宏當街就甩開了我的手，朝我叫道：“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好不好?！蔽倚睦镆魂嚻鄾觯艺f：“元宏，你該懸崖勒馬了，阿蘿不要，卻找一些爛貨，你以為還是在河鎮(zhèn)啊，你要明白，這里是秦川，不是你的情欲樂土?！蔽姨咸喜唤^地倒了一屋子的話，元宏低頭“噗噗”地抽著悶煙，始終無動于衷。一個多小時后，他仰起了頭盯著我說：“左一個阿蘿，右一個阿蘿，你喜歡你去要吧！你說夠了吧？說夠了我就走了?！闭f完扭頭跑走了。

我和元宏在秦川的最后一次交流，以我的失敗而告終。除了因為阿蘿的事情，我感覺到元宏還有別的事情在隱瞞著我。后來幾次，我不在房間，元宏曾回來過，帶走了他隨身的物品，我以為他是有意疏遠我，怕我向他嘮叨阿蘿的事，干脆住到相好那里去了。我不在乎這一切，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該回河鎮(zhèn)了，珠兒的母親真的在打算著把珠兒許配給派出所所長的兒子，珠兒明白地告訴我，無論情況怎樣，她都一定會追隨我，走遍海角天涯。我擔憂的是元宏和阿蘿的事，我沒弄清楚，元宏為何不能接受阿蘿，每次當我詢問真正的原因時，元宏總是遮遮掩掩，但我想元宏畢竟是我的兄弟，即便他恨我頂我，但他人心底里不壞，他終歸還會聽我的勸導和阿蘿和好，到那時候我們立馬就走人。

七八天后的一個晚上，屋外大雨滂沱。服務員叫我接元宏的電話。我嘴里罵著：“這鳥人，有腿干嗎不來旅社說，非要打電話?！苯恿穗娫?，我問：“元宏，你在哪里，怎么不回來找我說，打什么電話?！彼陔娫捓镏е嵛?，一會說在秦川，一會說在西安。

“你到底在哪里？”我惱火了。他沒正面回答我的問題，猶豫許久才又說：“哥，你要答應我，今生今世都不要和阿蘿在一起?！?/p>

不等我回話，他又接著說：“哥，你要答應我，今生今世都要對阿蘿好?！?/p>

元宏在電話里繼續(xù)對說：“哥，我這輩子，只恨一個人，可我說不出口，只能記在心里。他變著手法奪走了我喜歡的人，可我擔心到最后，還是他勝了?！?/p>

元宏異樣的聲調，讓我感覺情況不妙，我想先穩(wěn)住他，我說：“元宏，你先聽哥說幾句……”不等我說下去，他果斷地掛斷了電話。

元宏到底怎么了，我的心提到了嗓門上。我瘋了似的拼命撥打河鎮(zhèn)家里和三伯家的電話，不知什么原因，兩部電話始終忙音。

十一

珠兒走后，阿蘿一直陪伴在我身邊，悉心照料我。讓我又重新體會到當年在秦川，她曾讓我感受過的溫情。時隔兩年，重新體會，我說不出是激動還是悲傷，內心五味交雜在一起，夜夜令我失眠。柔石、母親以及伯母都在不停地勸我說，看得出，阿蘿對你還是一往情深。你也不是小孩子，這好也應該早就能感受得出來啊。

我對柔石說：“大家用心良苦，我能理解，可我不想違背元宏的諾言?！彼麄儾恢?，當年，元宏給我的留言，一直銘刻在我的心底。

柔石反駁：“什么諾言啊，諾言就那么值錢？元宏人呢，他能感受到你和阿蘿內心的悲傷么，你這是和自己過不去?！?/p>

我說：“事情沒這么簡單?！?/p>

柔石反駁：“有些東西看得太復雜，反而會錯過一個好人。”

我知道身邊的人都關心我的大事，他們是多么地希望我和阿蘿能在一起，但是四年之后，在經歷了情感的風雨之后，我還能從容不迫地讓自己過上一種新的婚姻生活么，我的心里有塊石頭，我知道，這個石頭自從元宏給我打電話的那個夜晚起，就沉重地壓在了我的心頭，而別人誰都無法體會的。當然我又不能讓大家失望，立秋過后的一個傍晚，我和阿蘿有了一次不太成功的談話。

我和阿蘿約好在河鎮(zhèn)慶陽街后那條河塘邊見面。剛剛收割過的水田里，稻茬上又抽出了新苗。阿蘿遠遠地從田埂那邊過來了，身著一件粉色的衣裳，那模樣如同當年在秦川街頭初見時的情景。我的眼睛剎那間濕潤了，趁她不注意，我趕緊抹了一把眼睛。

我從附近的田野里拖了一把稻草，一些鋪在田埂上，一些點燃，招呼阿蘿坐下。面對著紅色的火焰，一些溫暖從心底涌起。曾經無數次地面對著，可是一旦想到所要談的事情與情感有關，并肩坐下的那一刻起，負罪感又升起在我心頭。我有些木訥。我看到阿蘿始終保持著一種微笑，這種熟悉的微笑，我在秦川見過，只是笑容依舊，人是物非。

我一直盯著水塘，一些荷葉歷經寒霜，枝葉枯萎，可在那殘枝枯葉間隙，一只花蕾挺立在水中，悄然綻放。

我漸漸感到有種幸福向自己靠攏。阿蘿的身子似乎在向我傾斜，我偷偷瞟了一眼她，她正專心致志撥弄一朵從地上摘的野菊花，我的心猛地抽了一下，四年了，我眼前這位可憐的女人，不知道承受了世上多少的痛苦。四年之后，向她開口會太遲嗎，她會接受我的表白嗎？我所能表達的東西還能彌補給她內心造成的傷害嗎？一個不幸的女人，讓她在獨自走了那么多年的風雨路后，現在站出來，是不是有些卑鄙呢？

我思忖了一下說：“阿蘿，關于我們的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阿蘿低垂著頭輕聲說：“藍大哥，你說咋辦就咋辦，我全聽你的?！?/p>

可是我又能說些什么呢？說阿蘿我愛你，好像太遲。說阿蘿我不愛你，似乎又對不起自己的良心。火光映紅了阿蘿的臉，稻草燃盡又將熄滅，我又添了一束稻草，火苗又竄高了許多，夜似乎比先前更冷。阿蘿把頭埋在雙膝之間，我脫下西裝搭在她的身上，她沒有推辭。

我不知道是不是內心因為有著對元宏的那份內疚，而遲遲沒有向蘿開那個口。因此那個晚上，我和阿蘿都聊得很少，當我把她送到家門口，站在屋檐路燈下，我走出幾步，忍不住地回頭，卻見阿蘿依舊靠在門邊，默默地望著我，她的眼里閃爍著淚花。

兩天后，伯母牽著羊羊，一大早趕到我家，遞給我一張紙條說，阿剛啊，阿蘿一大早把羊羊托給鄰居送給我，不知道去那里了，留了封信，你看看，她說了些什么啊。伯母說著，開始抹眼淚。

信中阿蘿寫道：

阿剛哥，你好，見到這張紙條時，我已經離開河鎮(zhèn)了。都四年了，我一直在努力，在守望，卻始終無法走進你的生活中，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意，我在秦川曾經有過的那段經歷，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記憶，為什么元宏嫌棄我，而你也同樣在嫌棄我。人有的時候，為什么就不能忘記過去的一切不美好呢？我知道，你遵守著死去兄弟的諾言，活在他的影子下，卻毫不在乎活著的人的感受，我感到很難過。還記得你在秦川救我的事情么，我的血液里已經融合了你的血，那份恩情如山似海，我是不會輕易忘卻的。不要尋找我，也不要擔心我，我也許會去溫州，也許會去更遠的地方。但我會在遠方為你祈禱的。

阿蘿

2006年11月2日

那一刻，我懵了，也許阿蘿說得對，我之所以遲遲沒有接受她，就是因為活在了元宏的影子里？

十二

最后的一天清晨5點多，一個來自河鎮(zhèn)的電話敲碎了我的夢鄉(xiāng)。旅社里服務員急促地敲響我的房門，我和珠兒還在床上。服務員在外面走廊上大聲叫道：“藍先生，藍先生，你老家打電話來了，叫你快點接?！?/p>

天還沒亮就有電話，莫非出了什么事？這些天電視里播放著家鄉(xiāng)臺風正在肆虐，難道河鎮(zhèn)受災了？我胡亂套了件褲子，連上衣都沒披，三步五步沖下樓梯。

電話是三伯打來的，他一開口就問我為啥還沒有回來。我說事情已有眉目，起程時間不會太遲。他又問我元宏咋沒等我就回來了？我說他是偷偷跑的。為啥？三伯在電話那端顯得很焦急， 我覺得元宏的事情也不是三兩句就能說得清楚，再說這邊發(fā)生的事情又一時不好解釋，便推辭說電話里講不清。我說三伯，你就等我回來再說吧。三伯急了，他嗚咽著說，還等啥，元宏已經死了。

我驚呆了，三伯又重復了一遍他的話。電話那端的他早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而我的眼淚隨即就流了下來。三伯抽泣了很久才輕聲說，元宏不孝順呀，他帶的女人在上海騙了他的錢后就溜了。他人回來后，啥話都不跟我們說，獨自睡了好幾天，前天喝了甲胺鱗，躺在了墳山上。前天早上，有人打墳山走過，發(fā)現他已經過去很久了。這段時間，接二連三地刮臺風，電話線給刮斷了，我想打電話給你，可就是打不通啊。元宏不孝，真的不孝呀。阿剛，你，你也快早點回來吧，不管有沒有，都早點回來吧。

接了三伯的電話，我心急火燎地找郝大爺商量回家的事情。我沒向他提起元宏的死。“我想把阿蘿也帶上。”我說，“她已經有了元宏的孩子，也算是我們藍家的人了，我不想讓她在我們離開后，還繼續(xù)生活在別人的唾沫中?！痹趲О⑻}回河鎮(zhèn)這個決定上，我沒有一點猶豫，根本沒和珠兒商量。這是我本來的計劃，如今元宏死后，這一決定就更加堅定了。

郝大爺抽了半袋子旱煙，用煙嘴敲敲鞋后跟，動情說：“阿剛，離開秦川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到時聽我安排就成了。就在你帶阿蘿走的念頭上，我算沒看錯你， 你是個有情義的人。事到如今，我瞞著你，有違良心，就實話對你說吧，早在你和元宏來秦川之前，兩個河鎮(zhèn)的人也到了秦川找老婆，看上了阿蘿，后來卻把她騙到了河南的窯子，后來阿蘿自己逃了出來。一個姑娘家經歷了這樣的事情，名聲也就不怎么好了，我瞞著你，是看你人不錯，想你能給阿蘿一個安穩(wěn)的家，可你不喜歡她。你把阿蘿帶回去了，千萬要告訴你兄弟，看人要看心里的，不要看她以前做過什么事情?！?/p>

我至此才明白元宏為什么不要阿蘿，為什么三輪車夫說阿蘿是破鞋。我想，要是我多一份細心，早點幫助元宏好好擺正心里的想法，也許事情就不會是這個樣子了。我渾身一陣痙攣，我想告訴郝大爺，元宏已經不在了，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我打算帶著珠兒和阿蘿回河鎮(zhèn)時，珠兒已經被他的父母看得很緊，我們兩三天才能見一面。郝大爺先把阿蘿送到西安朋友處安頓好，回來，為我和珠兒的出走制定了路線。此時，珠兒已經被母親監(jiān)管在泰順合旅社二樓后間靠秦川河堤的一面，這一有利地形，無形中反而為我能夠接走珠兒創(chuàng)造了便利。

郝大爺年輕時闖過山，他不顧年邁，連續(xù)兩天為我和珠兒的出走路線踩了點，并沿途留下了記號。那個風清月白的夜晚，我用一把長梯子，把珠兒接下了河堤，郝大爺一直把我們送出縣城30里外的山道上，抹了一把眼淚對我說：“娃啊，沿著山路直走，一路要多保重?！?/p>

那個風清月白的秋夜，我?guī)е閮涸诤诎档纳降郎希挪粨衤?，氣喘吁吁地翻山越嶺，不知跑了多久，才在一塊林子里稍稍休息。夜風呼嘯，山林黑影幢幢，夾雜著野獸的號叫，我們倆緊緊依偎在一起，由最初的恐懼到最后的盡情狂吻，全然忘記了處身之地時刻充滿著野獸襲擊的危險。那夜，珠兒把少女的貞潔交給了我，而后失聲痛哭：“阿剛哥，今晚我跟你私奔，離開家鄉(xiāng)和母親，將來你能一輩子待我好么？”我激動地擁抱珠兒：“我會對你負責一生一世的！”

十三

三伯在我的生活中，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多年來，在他幾近苛刻的關心和培養(yǎng)下，我已被他馴服，甚至比他的親兒子元宏更聽他的話，更懂他的心思。望著眼前這個當年猶如雄獅子一樣強壯的人被無情的歲月摧殘成了一座頹廢的山岡，我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痛苦，特別是失子后的痛苦，但我卻無法撫慰他。

四年間的無數次交流中，他一直在為當年鼓勵我和元宏去秦川尋妻而懊悔不已。他說：“藍剛，你說，如果元宏不去秦川，他會死嗎？”我搖搖頭。他又問：“藍剛，你說，如果元宏留在河鎮(zhèn)，也一樣能夠找到妻子嗎？”我依然搖頭。見我不表態(tài)，他也就不再說話，蜷縮在床上，抽煙，才抽兩口，眼淚就如斷線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每當這個時候，我常常會轉過身，到院子里稍微呆一會，等心情好些了再回來。

我不懂得如何安慰三伯。三伯是個明白人，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別人的安慰，但是元宏的過早離去注定了他無法在開心中走完人生的旅程。

那天早上，我得到三伯不行了的消息沖到藍家大厝，柔石和姨媽已經先我一步來了，我斜坐在三伯的身邊，緊緊抓住他的手輕聲喊了一聲：“三伯。”

三伯睜開微闔的眼，看看我，努力了很久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阿蘿沒來？”我嘴里說著她就來了，就來了，一邊示意柔石快打電話給阿蘿。我明明知道阿蘿已經不在了河鎮(zhèn)，卻依然叫柔石打電話找阿蘿，我在欺騙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人，我感到自己有點殘忍，我不明白，三伯為何此時急于看見阿蘿。

三伯唉了一聲，閉上了眼，誰都不理，鼻孔的呼吸聲極其急促。伯母把羊羊抱到了三伯的床前，羊羊叫了一聲爺爺，三伯又睜開混濁的眼，里面稍微帶了些亮光，嘴角淡淡一笑，說：“阿剛，元宏不孝，這幾年來，這個家全靠你撐著，你辛苦了?！闭f著他把目光又轉向羊羊，“四年了，我沒對阿蘿和孩子一天好臉，我何曾不想和他們住在一起，何曾不想對他們好，可是看到他們，我就會想起元宏，我就心口疼啊。阿蘿對我的好，我一點不漏地裝在心里呢，我憋在心里說不出來啊?！?/p>

我邊流淚邊點頭。

三伯伸出干柴似的手，慢慢地握住抓住我的雙手：“你就不要瞞我了，都這么久了，她還沒來，一定是走了。人沒個根，當然就孤獨了。我讓她失望了，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們藍家人不該對阿蘿那樣，我想把她交給你。元宏沒福氣和她在一起就算了，但她能跟著你把這個家過下去的。藍家的門面就靠你們撐著了。好好待她。你要答應我，最后聽一次我安排好么，往后就和她一起過啊?！?/p>

三伯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無神的雙眼里，充盈著期盼，令我心碎，我使勁點點頭。三伯的手在我點頭允諾的那一刻，無力地松開了。

三伯走的那天，我悄悄跑到了元宏的墳上，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是到了墳頭又都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落淚了，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在秦川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元宏，想起了阿蘿。

十四

兩名警察出現在我的面前那天，三伯的喪事整滿一個月。

河鎮(zhèn)很小，警察的出現引起周圍鄰居的吃驚，很快將我家的大門圍堵得水泄不通。母親看見警察突然進家點名找我，幾乎癱倒在地上，她不明白她的兒子犯了什么罪，招引來了警察。其實我也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事。

兩個警察沒作過多的解釋，他說，有個人舉報了你，涉嫌拐賣婦女，你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配合調查。

河鎮(zhèn)有幾十號“陜西姆”，為什么就獨自找我？警察沒有回答我的辯解。我想對母親說什么，卻被警察迅速戴上手銬，一把推上警車。車子開動的那一刻，我從車窗里看到，母親瘋了似的攆了上來?？粗罱K被車子無情地拋到很遠，我用戴著手銬的手抹了抹眼睛。

“別難過了?！币粋€警察說，“事情的真實性有待調查，你只管好好配合我們工作就是了?！?/p>

檢舉我的材料來自秦川，檢舉人署名是元宏。我感到有點目眩，但還是勉強將檢舉信復印件看完。

我說這不可能，元宏已經去世了，他是我的好兄弟。

我這樣說能有什么用呢。檢舉信上清晰地記錄著我在秦川所有的事情，特別被聯防隊員抓過的那件事。檢舉信說我，為了謀取暴力，曾到秦川拐賣婦女，在當地用強暴的手段將一名少女蹂躪，為此還將該少女拐帶到河鎮(zhèn)，同時還將秦川的另一名婦女和她的孩子也拐帶到了秦川。由于沒有合適對象，遲遲沒能出手。目前正在尋找目標，伺機販賣給他人為妻。

最后落款，我看見，上面是元宏的名字。不可能，我大聲叫了起來，這絕對不可能。

警察扔給我兩句話，沒有什么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fā)生著很多有可能或者不可能的事情。

我提出要見見舉報我的那個人。警察悄悄對我說，匿名舉報，你去哪里見？這封舉報信是從陜西秦川寄過來的。收到信件那天，還有個女的打電話過來詢問，是否有收到舉報信。除非有熟悉情況的人站出來為你作證，證明你不是人販子了。

我在看守所里只呆了10天。這10天來，每天晚上我都在做夢，總會夢到元宏。他說哥，我總感到自己很冤枉，你說，這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我無言以對。他又說，哥，我這一輩子恨一個人，可是又說不出口。我依舊無言以對，而后看著他著滿臉怨恨的淚水漸漸遠去。夢醒時分，我時常淚流滿面。同室的大叔，奇怪地盯著我，安慰說，進來了，就別后悔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在看守所呆到第10天，警察放我出來，告訴我，是別人誣告了我，有人已經為我作了證明。我問作證的是誰，警察說，你回河鎮(zhèn)可能就知道了。

我邁出看守所的大門，一條水泥便道直通大街。冬日清晨的陽光燦爛無比，大街上人來人往，沒人注視我，沒人知道我從看守所里出來。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路邊有一家發(fā)廊店，白臘臘正寂寞地依靠在門框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匆姲着D臘，我又想起了元宏。我突然間明白，元宏口口聲聲怨恨的那個人指的是誰。一陣辛酸從我心底涌起，我擦了把眼淚，把目光避開白臘臘，沒敢面對著她 ，我怕我會想起太多的往事。

我把頭扭向一邊，突然看見我曾期待的一個身影正匆匆穿過人流，向我奔來。那粉色的衣裳，讓我備感親切、激動。我掐了一下手掌，才知道這不是夢，于是有種溫暖在那個冬日清晨的陽光下，開始悄悄襲擊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