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沉默
——讀海德格爾
我常常困惑于當代這樣的文化現(xiàn)象:一方面,我們面對著應接不暇的出版物和數(shù)不勝數(shù)的文章,置身于濃得化不開的“眾語喧嘩”的學術文化氛圍之中;而另一方面,許多人卻抱怨讀不到好作品、好文章,真正的“藝術”、“美”、“詩”、“思想”與“學術”實屬鳳毛麟角。如果我們尊重客觀事實,遵循某種普適的價值標準,你無法否認這種抱怨;而如果我們認同后者的看法,那么,前者的所謂“創(chuàng)作繁榮”、“學術興旺”、“文化復興”便只是一種假象,我們便無法不同意米蘭·昆德拉悲觀的結論:“文化正在死去,死于過剩的生產(chǎn)中,文字的浩瀚堆積中,數(shù)量的瘋狂增長中。”
欲追問“文化垃圾”瘋狂增長的原因,在我看來,當今活躍在文壇學術文化圈中可以統(tǒng)稱“文人”的作者們難辭其咎。君不見,當創(chuàng)作成為一種職業(yè)謀生的“寫作”,作家們便像“寫作機器”一般以最快的速度,一部接一部地生產(chǎn)著經(jīng)典作家需要“十年磨一劍”才能創(chuàng)作出的長篇小說;當學術文化研究只是以出版著作、發(fā)表論文為標志,而這種標志又是與當事人的學歷、職稱、頭銜、評獎直接掛鉤時,你就不難理解,圍繞那么多的“死人”、“死問題”、“偽問題”,眾多的大學人文教師和眾多的各種人文研究機構人員還在那里一篇接一篇地做重復文章;當對社會、思想、文化、文學的思考與批判已經(jīng)泛化為一種融入大眾文化的專欄隨筆式的“話語”,當“言說”僅僅為了滿足話語表達的欲望或是爭奪所謂的“話語權”時,理論批評家們便毫無顧忌地去“言說“任何話題了:從政治到文學,從經(jīng)濟到性,從城市建筑到足球,任何對象、題目、內容都可以洋洋灑灑地寫一篇文章,甚至一本書。理論批評家們沉浸在“泛文化寫作”的快感中和話語欲的滿足感中,當然還有稿酬鼓起錢包時的質感。
讀海德格爾,使我對這一切產(chǎn)生了質疑。海德格爾反復地闡發(fā)了存在、思考與言說三者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言說之所以可能和必要,是人們出于對思考的表達,而思考是對存在的思考。“在思中,在成為語言”。故可供言說的語言便成為“存在的家”,使人得以“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曾用詩的語言描述了三者之間的關系:“當思的勇氣得自那/在的吩咐/命運的言詞將一片絢麗?!笨傊?,海德格爾追求的是一種在、思、言三位一體的詩意的言說:“在‘詩意的’言說中,此在心態(tài)的生存可能性的傳達,可以成為自身的一個目標,這就近于生存的揭示了?!?br/> 從茲出發(fā),海德格爾將不是對存在的思的言說稱之為“閑談”。他寫道:“因為這種言說喪失了它和所談的存在者本源性的在的關系,或者它根本就沒有獲得這樣一種關系,所以,它就不會以讓這種在者被它享有的方式本源地傳達,只能以人云亦云玩弄辭藻的方式傳達……閑談即形成于這種人云亦云玩弄辭藻的傳達之中。在此過程中,言說立于其上的根基最初的缺失演變?yōu)槿珶o根基。而且,這樣的閑談并不是限于出聲的人云亦云,它甚至擴展到我們寫的東西,在那里,它的形式是‘陳詞濫調’?!焙5赂駹枌⑦@種“閑談”稱之為“講”,以區(qū)別對存在的思的“說”:“說與講不是一回事。一個人可喋喋不休地講,卻始終什么也沒說。另一個人可以保持沉默,但正因為一言不發(fā),他說了許多?!焙5赂駹栒菑脑?、思、言三者的關系中發(fā)現(xiàn)了“沉默”的價值:“保持沉默”并不是啞巴、不說;而是強調對不可定義性的存在的敬畏、體驗、沉思,感悟,強調直接源于存在的思,不被“閑談”所遮蔽,敞開存在自身的本真的言說?!爸挥性诒菊娴难哉f中,才有可能真正保持沉默。要能保持沉默,此在必須有某事要說——即,它必須有它自己真正而豐富的展開狀態(tài)可以任意支配”。當然,海德格爾深知:在一個公共話語空間里,“保持沉默”是不容易的,“閑談的無根性并不妨礙它成為公共的;相反,它鼓勵閑談成為公共的”。因此,他告誡人們:“要求用沉默來防止思想一年之內被賤價出賣,”“人必須學會在無名中生存?!保ㄒ木D錄于《人,詩意地安居——海德格爾語要》,郜元寶譯,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3月版)
反觀當下文化,隨著公共話語空間的日益擴大和傳媒的日益發(fā)達,海德格爾所指稱的“閑談”、“喋喋不休地講”、“人云亦云玩弄辭藻的方式傳達”、“陳詞濫調”、思想“被賤價出賣”的現(xiàn)象真是隨處可見,觸目驚心。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從所謂的“名家名篇”“到”網(wǎng)上文學”,你能夠發(fā)現(xiàn)幾部(篇)是對存在的不可定義性、不可確定性的追問,是對生命本體、精神本源的探究、體驗、顯示,是純粹地、詩意地言說?在眾多的學術理論著作文章中,剝去概念、術語、體系、范疇的時尚外衣,你又能發(fā)現(xiàn)幾部(篇)是對存在的思的本真的言說,是真理自身的敞明?而在“泛文化批評”的眾語喧嘩聲中,你除了聽到一片“閑談”的聒噪聲,又能聆聽到幾聲在與思的召喚?當“言說”脫離了在與思的本源,對于言說者來說,言說本身就是目的,言說就是一切,寫作就是一切。我們的時代似乎就是這樣:思考的功能衰退了,舌頭的功能卻增強了;人們越是對存在的不可定義性、不確定性感到困惑,越是用“無知者無畏”式的狂妄的言說一切來加以掩蓋!人們越是驚恐于想象力與詩意的萎縮,越是用實際的、瑣細的言說來加以消解;人們越是感到生活和內心的貧乏,便越是要制造言說的豐富來遮蔽、回避人如何詩意地安居的存在命題。總之,在當下文化中,在、思、言三者完全脫節(jié)了,在最需要“保持沉默”的時代,處處積滿了“言說的垃圾”。
因此,為了使言說成為在、思、言三者統(tǒng)一的本真的、詩意的言說,我們要“學會沉默”?!俺聊敝砸皩W會”,如前所示,是一種哲學的智慧,智者的澄明,是一種本真狀態(tài),一種大徹大悟,一種對存在的不可確定性的敬畏與探究,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大音希聲”,一種精神心靈的自由漫游,一種充實的“內美”。用魯迅的話來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魯迅便常常陷入“沉默”與“開口”兩難間選擇的困惑。時至今日,置身于喧囂的公共話語空間中,我們又有幾人能夠甘于寂寞,獨自守定,專注于對存在的思而保持沉默呢?我又一次想到海德格爾所言:“人如果想尋找他再度進入在的近旁的道路,那么他首先必須學會在無名中生存。他必須以同樣的方式,既識破公共領域的誘惑,又識破私人的東西之無力?!?br/>
回憶力的喪失
——讀克爾愷郭爾
據(jù)說有兩種人最喜歡懷舊:老人與文人。后者不僅動于情,還溢于表,于是有了時下眾多的懷舊散文、懷舊歌曲和老照片等等。但是,文是文,人是人,就我近年來在一些聚會場合接觸的文人來看,與會者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對往事回憶的興趣和熱情,既不屑對青春的、浪漫的、友情的、愛情的往日溫馨回憶,也無意于再去提及“反右”、“文革”之類的“傷痕”和“歷史老賬”,他們更關注的話題是“現(xiàn)實”和“當下”。大家津津樂道地交流著關于升遷、職稱、工資、獎金、公司、股票、住房、價格、時尚、稿酬、男女軼聞方面的信息和話題,往事已被具體的、實際的、物質的當下所擠兌,純真的情感已被功利的、現(xiàn)實的關系所稀釋,歷史的慘烈、傷痕成為搞笑的對象……
誠然,在聚會中,大家不時也談到“過去”,有人甚至能夠叫出曾是同學的對方的小名和記得某人的戀愛史。但當這一切僅僅成為聚會者的應酬和茶余飯后的“談資”與“大眾話題”時,回憶所具有的那種植根于個人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體驗的特質和能在彼此心靈深處喚起一種特殊情感的功能,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回憶已不成其為回憶,而只是一種“記憶”。
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在《酒宴記》“緣起”部分中曾精辟地分析了“記憶”與“回憶”的區(qū)別。他說:“回憶絕不與記憶發(fā)生一點關系。你可以囫圇地記住某樁事件,卻不一定回憶起它來。記憶僅僅是最低條件。通過記憶,經(jīng)驗呈現(xiàn)自己,來接受回憶的供奉。其中的區(qū)別最易從青年與老年的區(qū)別中看出。老人的失去記憶,通常是先失去了記這一功能??衫先藚s是具備某種詩質?!痹诳藸枑鸸鶢柨磥恚哂小霸娰|”的回憶“就是想象力,因此,它意味著努力與責任,這是記憶這一冷漠的行動所無擔當?shù)?。回憶力圖施展人類生活的永恒連接性,確保他塵世中的存在能保持在同一進程上,同一種呼吸里,能被表達于同一個字眼里”。
“只有根本之物才是回憶的對象……根本之物不僅僅在于它自身根本,它的根本之處在于它與有關的人的關系?!薄盎貞涰毥?jīng)過反思,才會到來?!薄澳芑貞?,這是所有創(chuàng)造性活動的根本條件?!薄罢嬲c回憶相關的唯一的事,是情緒,以及由情緒生發(fā)的一切”,“只有身處平靜安適,才能被娓娓地回憶出來”……總之,克爾愷郭爾所揭示的“回憶”,是與個人的情感、反思、想象力、創(chuàng)造性、寧靜的心態(tài)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海德格爾所謂的保持沉默的“本真的言說”,一種超越于現(xiàn)實的喧嘩與騷動的與往事、與自我的心靈對話。當今許多聚會場合,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擁有獨特、深刻、豐富回憶的人,總是處于一種寧靜狀態(tài),仿佛置身于教化之外,如克爾愷郭爾所言:“他拒絕讓舌頭不得不一天到頭忙于猴子似地模仿生活內容的閑聊中?!?br/> 然而,這卻是一個“聚會”和“閑聊”的時代,因為我們有著太多的對當下的“記憶”。應接不暇的各種媒體的信息,無所不在的商品的信息,走馬燈似的時尚的信息,時時陪伴著你的數(shù)碼的信息,比如,公司電話號碼、股票上市指數(shù)、身份證號碼、彩票中獎號碼、分數(shù)線、商品房價位、家用電器價格、旅游線路、流行服裝款式、存折密碼、電視頻道、影星檔案、飯桌上的“葷段子”……塞滿了我們的生活,也塞滿了我們頭腦,需要我們記憶,繼而通過“聚會”和“閑聊”成為他人的記憶。就這樣,對“當下信息”、“公共話題”的共同記憶,代替了我們對“存在”、對個人獨特的真實生活的回憶。當由商品、物質、新聞、時尚、數(shù)碼組成的信息占據(jù)了我們思想和情感的空間,我們既沒有心情、時間,也沒有能力去進行對往事個人化的、情感的、體驗的回憶和反思。
回憶力的喪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幸之一。它不僅表明了我們心靈的浮躁、情感的冷漠、思想的蒼白和想象力的萎縮,也使我們的當下生活日趨變得單調、乏味、機械、劃一,盲目和沉重。因為回憶既可以使我們從對往事的親切懷念中吸取生活的詩意和愛的情感,保持自我,保持本真的人生狀態(tài);也可以使我們在對歷史的痛苦反思中變得清醒、理性,以質疑、批判的眼光審視我們常常是盲目的日常生活,對“當下信息”和“公共話題”保持足夠的警醒。人們在談到對當下現(xiàn)實的超越時,大多想到是對未來的憧憬,他們忘了:對往事的回憶也是對當下現(xiàn)實的超越。人們在追求幸福時,似乎越來越注重當下、瞬間的感覺,所謂“開心一刻”、“過把癮就死”,可在我看來,那種與自我一道成長的、伴隨著思想與情感長久體驗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而它們只是珍藏在回憶的寶盒之中,只屬于擁有永久回憶的人。賈平凹在長篇小說新作《病相報告》里塑造了一位叫胡方的男主人公,他命乖運舛,處境險惡,在當下現(xiàn)實中活得很糟糕,在一些人的眼里,他甚至是一個與現(xiàn)實脫節(jié)的“怪人”。但胡方是幸福的,因為他與江嵐刻骨銘心的愛情構成了內心永久的回憶。小說寫道:“文革”期間,胡方在牛棚里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長的孤寂之夜,是對愛情的回憶使他超越了苦難:“我胡方是不會痛苦的,因為我有我的秘密,我可以從我到延安的第一天想起,直想到我離開延安的那個下午,我把所有的細節(jié)都想過了,想過了就不知不覺地睡去。我現(xiàn)在才知道人是需要愛情的,需要的不是床幃之中的顛鸞倒鳳,需要的是一種想象的享受,它實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供咀嚼的干糧??!”其情形,正如克爾郭爾所言:“人一旦懂得了什么是回憶,將永遠上它的癮,他同時就做了它的俘虜啦,而誰要是擁有了回憶,他就比擁有全世界更富有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