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訴又彷徨

　　一
　　
　　1938年2月，武漢《文藝戰(zhàn)線》主編胡紹軒宴請前來參加抗戰(zhàn)的文藝界人士，老舍和趙清閣都在被邀之列。3月15日，趙清閣主編的文藝雜志《彈花》創(chuàng)刊，頭條即是老舍的專稿《我們攜起手來》。后因武漢戰(zhàn)事緊張，趙清閣決定將刊物遷到重慶發(fā)行。7月10日，老舍在“同春酒館”為之餞行。
　　7月30日，老舍也撤離武漢。不久，兩人在重慶相逢。老舍繼續(xù)為《彈花》撰稿，并應(yīng)趙清閣之約，加盟“彈花文藝叢書”，撰寫話劇《張自忠》。在寫作過程中，趙清閣提出過一些修改意見。老舍在《致南泉“文協(xié)”諸友信》中說：“這時候清閣女士已讀完了那個劇本，她又澆了我一場涼水。我說明了寫作時所感到的困難，但是并不足以使她諒解?！焙髞恚仙嵴墙杩谧约喝狈騽〗?jīng)驗，邀請趙清閣合作了兩個劇本《虎嘯》（又名《王老虎》）和《桃李春風》（又名《金聲玉振》）。前一個劇本沒有什么反響；后一個劇本公開上演，轟動一時，曾獲國民政府教育部的文藝大獎。
　　趙清閣與老舍合寫《桃李春風》時，交往非常密切。當時，兩人同住北碚，比鄰而居。更巧的是，兩人先后得了盲腸炎，又可謂同病相憐。老舍《割盲腸記》中寫道：“10月4日，我去找趙清閣先生。她得過此病，一定能確切的指示我。她說，頂好去看看醫(yī)生，她領(lǐng)我上了江蘇醫(yī)院的附設(shè)醫(yī)院。”老舍由趙清閣陪伴住進醫(yī)院，因為她“和大夫護士都熟悉”。動手術(shù)時，趙清閣和老向等人一直等候在手術(shù)室外。
　　老舍住院期間，《桃李春風》公開上演，同時在雜志上發(fā)表，并出版了單行本。趙清閣在序文中交代了兩人合作的經(jīng)過，并且說：“當然老舍約我同他合作本劇的時候，我不大贊成?！彼秊槭裁催@樣說呢？同年9月11日致陽翰笙的信中，趙清閣寫道：“人與人之間既無‘了解’，而又有‘批評’。這些批評是什么？即惡意的毀謗，因為他不了解你，所以他誤會你，甚而猜疑你，至于冤誣你。尤其是對于女性，作人更難。他會給你造出許多難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謠言。天知道我們（像我同老舍）這種人，刻苦好學，只憑勞力生活，為的是保持淡泊寧靜，而孰料仍不免是非之論。茍果知媚上，則何至如此清貧？”這里所謂“媚上”，可能是指有人誹謗《桃李春風》一劇諂媚當局。而信中關(guān)于“女性作人更難”的感慨，又意欲何指？“難以容忍的想入非非的謠言”，應(yīng)該不止“媚上”一條。
　　劉以鬯《記趙清閣》一文說：“在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趙清閣的名字常與老舍聯(lián)在一起?！币粋€是年輕的單身女性，一個是妻兒不在身邊，自然要讓人“想入非非”。而“難以容忍”的，恐怕是將兩人的鄰居關(guān)系，傳為“同居”關(guān)系。一直到今天，還有這種說法。例如《林斤瀾說》中稱：“他們一段時間是同居關(guān)系。”《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中也說：“她在重慶時期和老舍在北碚公開同居，一起從事創(chuàng)作，共同署名?！比欢纸餅懸埠?，牛漢也好，都是道聽途說，并非親眼所見。
　　梁實秋《關(guān)于老舍》中說：“后來老舍搬離了那個地方（按：林語堂的私家別墅），搬到馬路邊的一排平房中的一間，我記得那排平房中趙清閣住過其中的另一間，李辰冬夫婦也住過另一間。”這里講得很明白，老舍與趙清閣是左右鄰居，各居一室。說他們過于親密，或者互有愛意，都不為過；說他們“公開同居”，顯然沒有任何依據(jù)。
　　
　　二
　　
　　然而，正值此際，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帶著三個孩子千里迢迢從北平趕來。2003年1月23日的《北京娛樂信報》上，有一篇題為《老舍與胡絜青的生死婚戀》的文章。文中記載，1943年秋天，在老向的幫助下，胡絜青從北平到了重慶。老向事先沒有跟老舍商量，到了重慶后，找人到北碚去問老舍，要不要跟妻子兒女馬上團聚。當時，老舍正在吃餛飩，聽到這一消息，手中正夾著餛飩的筷子微微抖顫了一下，但馬上恢復(fù)了平靜，略微沉思了一會兒，說：“既然來了，就讓他們過來吧?！边@一段故事，不知有何依據(jù)？老向為什么“事先沒有跟老舍商量”？老舍得知家人前來團聚，為什么是那種態(tài)度？
　　胡絜青到重慶的確切時間，是10月28日。11月17日，也就是整整二十天后，才攜子女到北碚與老舍團聚。而正是此時，趙清閣由北碚遷居重慶城內(nèi)。這二十天里發(fā)生了些什么，未見親歷者的文字記錄。林斤瀾說：“1942年10月，胡絜青攜子女三個輾轉(zhuǎn)抵渝，他們一家在北碚住下，趙清閣只得退讓?！迸h說：“胡絜青得到消息，萬里迢迢，輾轉(zhuǎn)三個月到重慶沖散鴛鴦?！边@些說法，雖然時間上與事實有出入，大致情節(jié)卻應(yīng)該不錯。
　　趙清閣對自己與老舍的親密交往，原本很坦然。而此時不得不離開北碚，無疑給此前的謠言提供了口實。她的處境十分尷尬，內(nèi)心非常郁悶。于是，她接受了冰心的建議，把心思轉(zhuǎn)移到改編《紅樓夢》上?！都t樓夢話劇集》序里說：“1943年秋，我從北碚遷居重慶。當時身體、心情都很壞，是逃避現(xiàn)實又像是在迷霧里找精神出路；總之，我是在百無聊賴中開始了《紅樓夢》的研究和改編。”
　　話劇《紅樓夢》由四個獨立的分冊構(gòu)成。在重慶，趙清閣完成了前兩冊的初稿，即《賈寶玉和林黛玉》（又名《詩魂冷月》）和《晴雯贊》（又名《鬼蜮花殃》）。鑒于她當時的心境，對原著人物的解讀，不可避免地帶有強烈的個人情感和好惡。例如，她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感情歷程，理解為“從友誼發(fā)展為愛情”。她對薛寶釵的定位是：“她羨嫉林黛玉的才智及其獲得寶玉的專寵；她追求賈寶玉的貴族身份及其家庭地位?！彼秊榍琏┺q護，特別強調(diào)：“她和賈寶玉親密相處不分尊卑，但她心地坦蕩無私，行動光明磊落。她可以抱病徹夜為賈寶玉補綴孔雀裘，絕不肯做那些替賈寶玉‘洗澡’、‘換衣’的下作事！她更不會干襲人那種‘鬼鬼祟祟勾當’?！甭?lián)系到趙清閣自己的感情遭遇，不難看出，這些都是有感而發(fā)。
　　至于老舍在突發(fā)事件的處理上無所作為，也是性格使然。老舍本不擅長結(jié)交異性，與趙清閣的來往屬于例外。劉以鬯說：“趙清閣剛強豪爽，也許是這種略帶陽剛的性格，使‘見著女人也老覺得拘束’的老舍有勇氣跟她合寫《桃李春風》。老舍一向‘怕女人’，與女作家合寫劇本，需要極大的勇氣?！崩仙岙斈昱c胡絜青來往，也是被動的，是胡絜青的母親相中他，并一手促成了這樁婚事。1937年11月，老舍將胡絜青和三個孩子丟在濟南，只身趕赴武漢。分居六年之后，胡絜青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突然趕來，老舍又被動地接受了既成的事實。梁實秋《憶老舍》中說：“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边@顯然是話中有話。
　　
　　三
　　
　　趙清閣搬離北碚不久，老舍一家搬到附近的鄉(xiāng)下居住?？蓛扇说膩硗坪醪]有中斷。1944年，老舍為趙清閣寫扇面，落款是：“錄白香山秋居應(yīng)清閣作家之囑，甲申夏，老舍?！?945年，在傅抱石贈趙清閣畫上題詞：“國畫以善運筆為主，筆堅墨暈，體韻雙妙得為上品，今代畫師獨抱石公能之，證于此作。乙酉夏初，讀抱石《清閣著書圖》，敬志數(shù)言，老舍?！?br/>　　抗戰(zhàn)勝利后，趙清閣為了籌備出川路費，擺地攤處理家產(chǎn)。一天中午，老舍和郭沫若出現(xiàn)在地攤前。據(jù)趙清閣回憶：“忽然有人從顧客手里拿過口琴說了一句：‘讓我看看?！又终f：‘兩元，我買了！’我被這熟稔的四川口音怔了怔，舉目一看，原來地攤前面站的是作家郭沫若和老舍。他們從天官府郭老家出來，經(jīng)過這里發(fā)現(xiàn)了我。”郭沫若住在天官府，離趙清閣住的神仙洞街不遠。老舍是先到郭宅，然后與郭一起過來的?？吹节w清閣當街擺攤，老舍幽默地說：“依我，干脆把地攤擺到那些外國使館門前去，我給你寫塊招牌，就叫‘作家地攤’，也讓洋大人們見識見識咱們中國作家的體面！”1945年10月22日，趙清閣得到方令孺的資助，湊齊路費。23日，老舍與傅抱石到趙清閣家送行。傅抱石贈《紅楓扁舟》冊頁一幀，老舍在上面題寫五絕一首：“風雨八年晦，霜江萬葉明，扁舟載酒去，河山無限情?！?br/>　　
　　種種跡象表明，在趙清閣離開四川的前夕，兩人有過感情的交流，兩人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新的轉(zhuǎn)機。趙清閣到了上海，主編《神州日報》副刊《原野》，新的一期于1946年1月1日推出，顯著位置上刊載的七絕《新年吟》，是老舍寫于北碚時期的舊作。1月15日，副刊上又發(fā)表老舍《舊詩與貧血》一文。1月19日，副刊“文化新聞”中發(fā)布老舍受美國國務(wù)院邀請、將赴美國參觀講學的消息。這一回，與當年編《彈花》的情況不同。關(guān)于兩人的傳聞，早已是“公開的秘密”。如此一點也不避嫌，只能理解為雙方私下已有默契。
　　1946年1月20日，“中華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在重慶舉行酒會，歡送老舍、曹禺赴美講學。2月13日，老舍一行離渝抵滬。2月18日，“文協(xié)”上海分會在金城銀行七樓餐廳舉行歡送會，到場名單里有趙清閣的名字。3月3日，鄭振鐸與許廣平共同做東，宴請老舍等人，趙清閣也出席了。3月4日下午，老舍等人乘“史格脫將軍號”輪船離開上海，趙清閣一直將老舍送到船上。冰心3月16日致趙清閣信中有：“我的侄子那天送他表妹上船，說看見你送老舍。老舍一定高興得很，去換一換空氣。”
　　冰心很清楚兩人感情上的瓜葛。1943年，趙清閣從北碚搬到重慶城內(nèi)，常去冰心家談心。冰心曾建議她借助改編《紅樓夢》來轉(zhuǎn)移注意力，排解內(nèi)心的苦悶。冰心的婚戀觀很傳統(tǒng)，比如對徐志摩的風流韻事就不以為然，但對老舍與趙清閣的交往，始終持同情和認可的態(tài)度。1947年3月4日，冰心在日本寫信給趙清閣，也談到老舍：“大妹（按：冰心之女吳冰）躺在床上后，我更少出去，除非是不得已。她在床上看了許多書，最欣賞老舍，還和老舍通了兩次信（老舍說也許三月中回國，大妹就請他過日本來住些時）。她請你代她買些老舍的一切作品（除了《四世同堂》，她已有了）。”
　　
　　四
　　
　　1946年5月1日，《文潮月刊》創(chuàng)刊，趙清閣任編委。該刊主編張契渠是趙清閣表姐楊郁文的丈夫?！段某薄穭?chuàng)刊號開始連載《桃李春風》一劇，編輯后記寫道：“老舍先生在出國前，曾允為本刊撰稿。不過因為旅程無定，恐怕趕不上，所以先將《金聲玉振》一劇交本刊發(fā)表。該劇一名《桃李春風》，系和趙清閣先生合作，曾在陪都上演月余，經(jīng)教育部評選為三十二年度最優(yōu)良劇本之一?！崩仙崤c張契渠素無來往，他“允為本刊撰稿”，必是應(yīng)趙清閣之約。后來，該刊“文壇一月訊”欄目里，常有老舍在美動態(tài)，而且非常及時。消息主要來源，據(jù)稱是“老舍致函其國內(nèi)友人”，這自然是通過趙清閣的渠道。
　　老舍在美期間，給趙清閣寫了許多信，可惜后來全被銷毀了?，F(xiàn)在能看到的，只有一張照片背面的文字。照片是老舍和一位美國女孩的合影，背面寫道：“華盛頓大本營（美國獨立戰(zhàn)爭之時）的外邊。小女孩只有十歲，卻能大大方方的領(lǐng)導外方的朋友參觀一切，講說一切。天晚了，她還給我雇了車來?？上彝怂男彰？耍痪潘钠吣瓿?。”署名“克”，是有典故的。在北碚時，趙清閣根據(jù)梁實秋翻譯小說《咆哮山莊》（今譯《呼嘯山莊》）改編話劇《此恨綿綿》，男女主角譯名是安克夫和安苡珊。老舍與趙清閣通信時，遂互以“克”和“珊”相稱。
　　老舍在美期間，還有一個打算。陳子善《團圓》一文中說：“據(jù)趙清閣和老舍共同的好友趙家璧先生生前見告，老舍和曹禺1946年初應(yīng)美國國務(wù)院美中文化合作計劃之請聯(lián)袂訪美，因《駱駝祥子》英譯本的成功，老舍留在了美國，設(shè)想今后專事英文著述，并把趙清閣也接到美國。”《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中也說：“我和方殷到上海見到趙清閣，問她能不能寫點回憶錄？趙清閣向我展示老舍1948年從美國寫給她的一封信（原件）：我在馬尼拉買好房子，為了重逢，我們到那兒定居吧。趙清閣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她寫的回憶錄給‘史料’（按：牛漢時為《新文學史料》主編）發(fā)過。這封信沒有發(fā)?！?br/>　　趙清閣為什么沒有去找老舍呢？從她的小說《落葉無限愁》中，可以略窺心跡。這個短篇小說寫于1947年，原載她本人主編的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小說專集《無題集》，主要情節(jié)是：抗戰(zhàn)勝利，滯留大后方的中年教授邵環(huán)，滿以為能夠與相戀的年輕女畫家燦終成眷屬。不料，燦不愿毀壞邵教授已有的家室，悄然離開。邵教授趕往上海尋到燦，兩人又雙雙漫步街頭?？墒?，得知邵妻明日將追到上海，燦再次毅然消失?！吧郗h(huán)倒在泥濘中，落葉寂寞地埋葬了他的靈魂！”小說自然是虛構(gòu)的，但故事中的感情沖突，與作者的親身經(jīng)歷不能說沒有聯(lián)系。
　　1948年初，趙清閣計劃將老舍的小說改編為電影劇本。她不像后人那樣選擇《駱駝祥子》或《月牙兒》，而是選擇了不太著名的《離婚》，這是否是一種暗示？而此時在大洋彼岸，繼《駱駝祥子》英譯本出版之后，老舍又推出了《離婚》的英文版，書名改譯為“The Quest for Love of Lao Lee”（老李的愛的追求）。兩人是巧合，還是有過交流？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老舍希望趙清閣能到國外來，如《落葉無限愁》里邵環(huán)所言：“讓我們想法子逃到遙遠的地方去，找一個清靜的住處，我著書，你作畫，與清風為友，與明月為伴，任天塌地陷，我們的愛情永生。”但老舍沒有決心和勇氣與留在國內(nèi)的胡絜青正式離婚。對于心高氣傲的趙清閣，這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五
　　
　　正當兩人感情糾纏不清又徘徊不定之際，中國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新政權(quán)需要老舍這樣的人為之服務(wù)，于是，周恩來安排人寫信，動員他回國。趙清閣也根據(jù)組織上的要求，給老舍去了信。1949年10月31日，老舍乘“威爾遜總統(tǒng)號”輪船離開美國，先到香港，繞道朝鮮，12月9日抵達天津，12日回到北京。1950年4月，胡絜青帶著孩子由北碚返京，老舍購置了一所四合院，即所謂“丹柿小院”，全家入住。
　　老舍當年出國，把胡絜青留在四川，在國外時，也沒有想到接她出去，而是惦記著趙清閣。這次回國，接來的卻是胡絜青，而不是趙清閣。這一變卦，無疑是有許多內(nèi)外條件制約。有一點不容忽視，即他回國的一切是組織上安排的，路線事先定好，一到北京，便去拜會周恩來。據(jù)史承鈞說，老舍曾寫信給周恩來，專門講到他和趙清閣的友情。老舍歸國，是新政權(quán)的一項形象工程，如果一回來就發(fā)生婚變事件，會有負面的社會影響。接胡絜青回京，一家團聚，應(yīng)該是權(quán)衡各方利害后的決定?；蛟S正是因此，周恩來一直對趙清閣抱有歉疚，尤其在老舍死于非命之后。周恩來夫人鄧穎超晚年，對趙清閣予以特別關(guān)照，可能也有這方面因素。
　　老舍定居北京后，與在上海的趙清閣仍有通信聯(lián)系。現(xiàn)存最早一封信，寫于1955年4月25日，全文如下：“珊：快到你的壽日了：我祝你健康，快活！許久無信，或系故意不寫。我猜：也許是為我那篇小文的緣故。我也猜得出，你愿我忘了此事，全心去服務(wù)。你總是為別人想，連通信的一點權(quán)益也愿犧牲。這就是你，自己甘于吃虧，絕不拖拉別人！我感謝你的深厚友誼！不管你吧，我到時候即寫信給你，但不再亂說，你若以為這樣做可以，就請也暇中寫幾行來，好吧？我忙極，腿又很壞。匆匆，祝，長壽！克，二十五。果來信，不必辯論什么，告訴我些生活上的事吧，我極盼知道！”從信中可知，此前兩人有通信，老舍還寫過一篇“小文”，內(nèi)容大概是不忘舊情之類，趙清閣沒有回應(yīng)。于是，老舍希望能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并許諾“不再亂說”，也即不再試圖逾越界線。
　　此后，兩人的關(guān)系趨于穩(wěn)定。現(xiàn)存的另外三封信，分別寫于1956年、1957年和1964年，稱呼不再是“珊”和“克”，而是“清弟”和“舍”。內(nèi)容都是具體的生活和工作之事，有關(guān)心身體的，有討論藝術(shù)的，而沒有半點涉及男女私情。
　　
　　除通信以外，兩人因工作多次來往京滬之間，也有過見面的機會。能夠確定的，至少有兩次。一次在1960年4月，趙清閣為創(chuàng)作有關(guān)京劇老藝人的劇本，去北京戲劇學校體驗生活，見過老舍。老舍當時手書《憶蜀中小景二絕》贈送，詩云：“蕉葉清新卷月明，田邊苔井晚波生。村姑汲水自來去，坐聽青蛙斷續(xù)鳴?！薄岸霹N峰下杜鵑啼，碧水東流月向西。莫道花殘春寂寞，隔宵新筍與檐齊?！甭淇顬椋骸案幽档こ醴艑懛钋彘w同志兩教，老舍于北京。”詩中回憶的蜀中小景，即兩人在北碚共度的那段時光，是老舍難以忘懷的。還有一次在1963年4月，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經(jīng)趙清閣本人親自核定的《趙清閣文藝生涯年譜》記載：“四月，陽翰笙、老舍出席廣州文藝會議后來滬。老舍留三日即返京，從此永訣。”從句式看，這一條很像趙清閣本人的口氣，應(yīng)該是她自己添上去以寄哀思的。
　　
　　六
　　
　　趙清閣的內(nèi)心很矛盾，也很復(fù)雜。一方面，對老舍有深厚的感情，并且終身未嫁；另一方面，又愛惜羽毛，不愿卷入是非，招來流言。在老舍生前，兩人的交往中，她一直恪守自己的底線；老舍去世后，甚至在垂垂暮年，她仍然是如履薄冰。
　　在今天許多人看來，這段感情無可厚非，不會有損兩位當事人的形象。對于他們那一代人而言，境況卻完全不同?？缀Ｖ椤肚辶鞯秧嵨⑻碜?，翠閣花香勤著書——為趙清閣先生送行》一文中講到，1979年，與趙清閣在上海社會科學院同事時，因研究于伶戲劇發(fā)生的一件事：“在于伶的記憶中，不僅有他這劇本（按：《杏花春雨江南》）得獎，還有老舍和趙清閣合作的一部劇本同時也得了獎，建議我不妨在趙上班時請教她一下。于是，有一天，正巧在單位的走廊里，看到她在吳嫂的陪同下要離去，我心急慌忙上前，開口說了請教，她不但不回答，翻了我一眼，和別人說了幾句，理也不理地走路了。搞得我目瞪口呆，心想涉及老舍大約不能問，我太冒失?！笨缀Ｖ橹徽f對了一半，不僅老舍的事不能問，當年《桃李春風》得獎的事也不能問。要知道，趙清閣正是因此被扣上“反動文人”、“國防戲劇的追隨者”等帽子，批斗抄家，以致癱瘓數(shù)年。直到1978年，這一“歷史問題”才得到平反，恢復(fù)名譽。與老舍的關(guān)系，當然不屬于“歷史問題”。那時有個專用詞匯“作風問題”，這也同樣可以斷送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對于趙清閣這樣潔身自好的人，更是避之5qt7Iu0ykYCN8v2Qzfgb/YtHME+F7x63AruwPibq+dc=不及。
　　1985年7月26日，鄧穎超致趙清閣信中說：“最近，你來信提到秦德君，此人，我深知她的底細。你提到她最近在香港發(fā)表過去的情況，我認為不僅無聊，而且也很無恥，能夠相信她的人可能不會多的?！鼻氐戮奈恼隆段遗c茅盾的一段情》，于1975年4月香港《廣角鏡》上刊出。鄧穎超對此十分反感，而且話說得很重，趙清閣應(yīng)該感受得到。她本來對談?wù)撟约号c老舍的關(guān)系就心存顧慮，此時更加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她晚年出版的五部回憶文集中，沒有一篇是回憶老舍的。她把老舍的一封信給牛漢看過，也向史承鈞出示多封老舍寫給她的信，但臨終時，還是把這些信銷毀了，只是在所編《中國作家書信集錦》里，保留了四封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的短信，而且排列在并不顯著的位置。她幾度欲言又止，在社會的他律和心理的自律下，終于沒有敞開心扉。1999年11月27日，這段如影相隨的隱情，被她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趙清閣生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代人鳴不平的《陸小曼幽怨難泯》，原刊于《新文學史料》1999年第二期。文章說，陸小曼與徐志摩的結(jié)合為世俗所不容，她最后一個心愿——與徐志摩合葬，也不能實現(xiàn)?！耙驗閹浊陙淼哪行灾行纳鐣姆饨ㄓ喽?，仍很凝固，開明公正的思想意識還不易蘇醒。也許文學研究工作者有一天終于探索到真實的答案，讀者盡可拭目以待”。文章最后一段寫道：“這篇小文主要是紀念和回憶陸小曼，但信筆寫來，不知不覺地拉拉雜雜寫了些有關(guān)婦女命運的方方面面問題，特別是封建問題，流毒深遠廣泛。我也頗多感受，值今本世紀最后一個三八婦女節(jié)來臨之前，抱病寫此小文送舊迎新，希望二十一世紀的婦女命運從此煥然一新！”其中“我也頗多感受”一句，讀來令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