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種姿勢代代相傳

　　父親年輕時去過一次北京，照了幾張黑白照片，全是一個姿勢：要么右腿筆直，左腿前伸；要么左腿筆直，右腿前伸，而且，都是雙手插進(jìn)褲兜里。把手插進(jìn)褲兜里，是那個年代的男人自認(rèn)為的最酷的動作吧？
　　曾嘲笑父親沒見過世面，照相拘謹(jǐn)、單調(diào)?？墒?，我的兒子見過世面，他從小生活在城里，又隨我去過很多大城市，但我卻未曾留意，兒子的照片，雖然都是彩色，背景也極其繁華，居然也和父親一樣，姿勢千篇一律：雙手插進(jìn)褲兜，要么右腿筆直，左腿前伸，要么左腿筆直，右腿前伸……難道這就是遺傳嗎？就連照相的姿勢，也都一模一樣。
　　這個秘密的發(fā)現(xiàn)，讓我啞然失笑。然而在我心里，還珍藏著兩張“照片”：一張黑白，是父親的，一張彩色，是兒子的，這兩張照片，依然姿勢相同，卻常使我淚流滿面。
　　
　　彩色
　　
　　看到別人炒股賺了錢，我也蠢蠢欲動，買了幾只股票。我不是個愛冒險的人，可是單位的效益下滑，工資卡上的數(shù)字越來越少，不想法子多掙點(diǎn)錢怎么行？
　　可惜我運(yùn)氣不佳，一入股市就撞上了調(diào)整，我的積蓄全部套牢。我每天端坐在電腦前，看著大盤一片慘綠，內(nèi)心無比焦慮。免不了和妻嘮叨幾句，不承想，都被兒子聽去了，聽多了，他竟也跟著焦慮起來。
　　原本從不進(jìn)書房打擾我的兒子，破例走進(jìn)來，很小心地問，爸爸，又賠了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繼續(xù)盯著屏幕。兒子“唉”地嘆口氣，走開了。那語氣和神態(tài)，不像12歲的孩子，倒像一個為生活遭遇困境的老人。
　　我知道是我的焦慮影響了他，可并沒掛在心上，甚至還覺得，他這樣子有點(diǎn)可笑，小小年紀(jì)，跟著大人瞎操什么心呢？
　　一天午后，我又坐到電腦前緊盯大盤，兒子臨去上學(xué)又問，爸爸，今天漲了嗎？我說不好又跌了。他接著問，又賠了很多吧？我說是。他緊追不舍，那怎么辦呢？
　　我一抬頭，看見他正一本正經(jīng)地等我回答。
　　說實話，這個時候，我還真需要有人替我分擔(dān)一下，起碼能發(fā)泄一把，好減輕心里的壓力。于是就說，以后要緊衣縮食了，你每天兩袋牛奶，得換成一袋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兒子“啊”的一聲驚叫，甚至帶著哭腔說，都這么嚴(yán)重了？
　　看到他的驚恐，我吃了一驚，我只是說得夸張而已，雖然賠了錢，但也不至于影響到孩子的營養(yǎng)，我這樣說，多少有點(diǎn)逗他玩的意思，為的是給自己減壓。
　　兒子悻悻地走開了，走幾步又轉(zhuǎn)回來，堅定地說，爸爸，我還有500塊錢呢！
　　聽了這話，我心里一熱，又一酸。我知道，玩笑開大了，怎么能用話去嚇唬一個小孩子呢？他的確有500塊錢，是春節(jié)的時候，幾個長輩給的壓歲錢。顯然，他想用這個來為我寬心，在他眼里，500塊錢就是個大數(shù)字了，他想把這錢給我，好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
　　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是為股票跌了，而是為他的孝心開始萌芽。
　　那天晚上，放學(xué)時間早過了，兒子卻遲遲沒有回家。開始我沒在意，時間一長，就真害怕了，想起中午的對話和他的神情，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這孩子太敏感了。
　　趕緊下樓去找。學(xué)校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上下學(xué)的路走了兩個來回，也不見他的影子。以前他總是按時上下學(xué)，從不讓我擔(dān)心?？蛇@次怎么回事呢？孩子想不開了？或者出了車禍？甚至我還懷疑，是否被綁架了？我的思維已經(jīng)亂了套。
　　我心急如焚，最后鎖定小區(qū)，在小區(qū)里亂找……驀然，在一棟樓的單元門前，我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小東西，正蹲在墻根下，兩只手托著腮，書包撂在腳邊。
　　我松了一口氣，但沒馬上過去，我想觀察一下，他的反常，究竟是什么原因。
　　但他除了不時向小區(qū)門口張望，總是兩手托腮，蹲著一動不動。看著看著，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父親的影子，兒子這個熟悉的姿勢，太像父親了。
　　
　　黑白
　　
　　16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因為上的是自費(fèi)，學(xué)校不包分配，又不是好專業(yè)，也沒有單位愿意接收我。我都在家耗了一年多了。又是一個夏天，酷熱難當(dāng)。父親每天吃完飯，看一眼一蹶不振的我，想安慰，又不知道說什么的樣子，每次都是嘆口氣，就扛著鋤頭下地了。
　　每天，我除了昏睡，就是躺著發(fā)呆。有一天中午，我剛要睡著，迷迷糊糊中聽到父親在堂屋說話，側(cè)耳一聽，聽出了大概，是和村里一個論輩分叫二叔的人。二叔是來我家借茶壺的。原來，他有個表弟，在城里是個混得不錯的大人物，今天要下鄉(xiāng)考察，恰好路過我們村，想順便來看他姑媽，也就是二叔的母親。
　　父親在和他說我工作的事。父親說，你能不能托你表弟幫個忙呢？二叔說，我可以試試，但不一定能成，你最好親自找他說，我再幫著敲敲邊鼓。父親問，那他什么時候能到呢？二叔說，也說不準(zhǔn)，下午三四點(diǎn)從咱村路過，可能只待幾分鐘吧。到時候，我一定來喚你。父親說不用了，我提前去你家等他就是了。
　　我明白了，父親是要托關(guān)系給我找工作。父親是有病亂投醫(yī)了。但我心里還是感覺踏實了些，畢竟有一線希望，就又睡了過去。因為心里裝著事，很快就又醒了，我夢到，那個大人物根本就沒見父親。
　　我一看表，還不到兩點(diǎn)呢，但家里沒有父親。我起來溜達(dá)到街上，盛夏午后的太陽很毒，街上像夜一樣死寂，這個時間里，家家戶戶都在午休吧。
　　忽然，我遠(yuǎn)遠(yuǎn)地發(fā)現(xiàn)了父親，他正在二叔家的籬笆前蹲著，兩手托腮，一動不動。
　　父親蹲在那里干什么？不遠(yuǎn)處就有一棵大樹，可他偏偏蹲在太陽底下，這不傻嗎？非要挨太陽曬。忽然，我想到了他和二叔的談話，莫非，父親是來等大人物的到來？可是，還這么早呢，不是說三四點(diǎn)鐘才能到嗎？
　　我看見，父親抬了抬頭，向村口的方向張望了一會兒，然后，就又低下頭，這次，他用兩只手遮住了額頭。陽光太毒了，父親一定是曬疼了。
　　我心里一陣難過，因為自己沒出息，父親一定很犯愁，為了我的工作，他不想放棄這個機(jī)會，因為焦急，又怕錯過，才提前來這里等吧？
　　我急忙跑過去，父親果然是在等人家。我勸他回家去等，父親搖頭說，那怎么行，萬一人家提前來了呢？人家只是路過，才待幾分鐘，如果我偷了懶，人家不等我怎么辦？錯過幾分鐘，就會耽誤你一輩子的。
　　父親的話，讓我很內(nèi)疚，心很沉重。我只好陪他一起等。但父親讓我回家，他說太陽會把我曬黑的，到時給人家的印象不好，會壞了事。
　　我執(zhí)拗地站著不動，父親也就不再堅持。他讓我到那棵大樹下去，他則繼續(xù)托腮蹲在那里。我問您怎么不去樹下，父親說在那棵樹下，看不到村口。我說干嗎老蹲著呢，坐下來不是舒服些嗎？父親說，怎么坐得住呢，心里揪得慌，只能蹲著。
　　
　　彩色
　　
　　兒子今天的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往事。眼前的畫面，簡直是當(dāng)年的復(fù)制，只是，父親是蹲在烈日下的籬笆前，兒子是蹲在黃昏的墻根。
　　我不明白，小孩子也有重大的事情需要辦嗎？他在等誰呢？我觀察他好久了，也不見他坐下，總是蹲著，那件事，或者要等的那個人，也這么讓他揪心嗎？
　　越是疑惑，越想看個究竟，我索性就不過去了，繼續(xù)我的觀察。
　　過了不久，就見一對夫婦騎車到了門口，他們好像認(rèn)識兒子，兒子也站了起來，仰頭和他們說話。夫婦倆好像要拉兒子上樓，被兒子掙脫了，那男人就笑著摸摸兒子的頭，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票子，遞給了兒子。
　　兒子這才拎起書包，站起來，揉揉腿，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或許，他蹲得太久了，腿都麻了吧。他為什么要了人家的錢呢？我心里的疑團(tuán)更大了。
　　黑白
　　就在我們父子苦等之際，一輛吉普車駛進(jìn)村里，到了二叔門口，按了按喇叭，父親慌忙站起來，我也拘謹(jǐn)?shù)赝蠖懔硕恪?br/>　　二叔從屋里出來了，看到了他的表弟，也看到了我們父子倆。他對大人物說，表弟，你怎么這么早來了，你姑媽還在午睡呢。然后又扭頭指指我們爺兒倆，說，正好，有件事要托你幫忙呢。就簡短地介紹了我的情況，然后讓父親詳細(xì)說說。
　　父親明顯緊張，磕磕巴巴說了半天。但大人物顯得很有耐心，他聽完了，又打量了我?guī)籽?，說我試試吧，到時讓表兄給你們捎個信，這次時間緊，就不多聊了。
　　大人物不冷不熱，有禮有節(jié)，卻把我們的心懸了起來。好在，他的確重義守信，幾天后就把好消息讓二叔帶給了我。
　　從此我進(jìn)了城，十幾年來，也混得不錯，而且，還和那位大人物成了朋友。
　　大人物曾問我，你我素不相識，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嗎？我問為什么呢？他說，其實那天我一進(jìn)村，就從車?yán)锟匆娏四愕母赣H，他在籬笆前蹲著挨曬的樣子，很可憐。我就納悶，這個老人，大晌午蹲在姑媽門前做什么？聽了表弟的介紹，才恍然大悟，我立刻就在心里跟自己說，這忙一定幫！至于你父親接下來的話，我其實沒怎么聽，那時我的腦子已經(jīng)走神了，我也想起了我的父親。
　　他拍拍我的肩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的父親，都是一樣的。我的父親也是個莊稼人，也愛那么蹲著，愛用手捂住腦袋，尤其是遇到犯愁的事。
　　
　　彩色
　　
　　兒子發(fā)現(xiàn)了我，看樣子很興奮，好像腿也不麻了，一路小跑沖向我，嘴里喊著爸爸、爸爸……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好像凱旋的將軍。
　　哼，放學(xué)不回家，讓我擔(dān)心，又拿了別人的錢，看你怎么解釋。我又氣又疑，就沒好氣地問，你去做什么了？
　　兒子沒在意我的慍怒，依舊興奮地說，我們班的崔凱，借了我20塊錢，可是他總也不還，我原來也不想要了?？墒牵瑳]有這20塊，就湊不成500塊啊。我就向他討債了。但他說沒錢，讓我等他爸爸回來才能給，而且還不讓我進(jìn)他的家。我怕他賴賬，又怕他爸爸回家也不給我開門，就堵在他們家門口等他爸爸。
　　說著，兒子掏出那張票子，說，我抽屜里還有480塊呢，到家一起給你吧。
　　我想起了兒子中午那句憂郁的話：“爸爸，我還有500塊錢呢！”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轟的一下電閃雷鳴，眼淚像即將而來的瓢潑大雨涌上眼窩。
　　我慌忙蹲下身來，愛憐地?fù)崦鴥鹤拥膬蓷l腿，仰頭問，疼嗎？兒子說，不疼，就是有點(diǎn)麻。我就那么仰頭看著他，因為我怕一低頭，眼淚就會掉下來。
　　 編輯 / 王 琳